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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家

作者:陸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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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南瓜之類

柒、南瓜之類

「不不,我又不是你們單位裡的人,怎麼好分你們的東西,再說……」
「那好,明天早晨四點鐘,你在巷頭上煙紙店的門口等我,過時不候!」我給他把時間定死了,勞動者總要守點兒勞動紀律。
我也笑了:「老伯伯,你別挖苦我,我還沒有翻你的老底呢。那時候阿二去挖河泥,你看見我連頭也不點。後來怎麼樣啦,天天喊我弄一杯。別著急,目前是暫時的困難,好日子會回來的!」
「是啊,有點浮腫。」
我實在熬不住了:「快走吧,拉南瓜去!」我把南瓜二字說得特別響,目的是讓他的頭腦清醒點。
「啊……也對,也對。」朱自治遲疑著,想站起來,又坐下去。
「高經理,現在幾點啦?我怎麼覺得還是在半夜裡。」
「喏,當然是關於吃的,食譜。這些時沒有什麼吃的了,晚上睡不著,想起自己一生吃過的好東西,好像那些大盤小碗,花花綠綠的菜餚就在眼前。不瞞你說,我在這方面的記憶力特別好,我能記得幾十年前吃過的名菜,在什麼地方吃的,是哪個廚師燒的,進口是什麼味道,餘味又是怎麼樣的……你別笑,吃東西是要講究餘味的,青橄欖有什麼吃頭?不甜不鹹,不酥不脆,就是因為吃了之後嘴裡有一股清香,取其餘味。人真是萬物之靈啊,居然能做出那麼多好吃的東西!從天上吃到地下,從河裡吃到海裡。人要不是會鑽天打洞地去吃的話,就不會存在到今天!恐龍只會吃草,那麼巨大的東西如今又在哪裡?……你別嘆氣。是的,我也覺得很可惜,當年吃過了也就算了,沒有寫日記,現在回想起來就不那麼全面,所以想看食譜,複習複習,還可以熬饞呢!……哎哎,你慢點走啊,聽我說,那些食譜看了叫人生氣,記載得很不詳細,我認為最好吃的裡面都沒有,特別叫人生氣的是看不起我們蘇州的菜,都是些奇裡古怪的東西,什麼皇帝吃過的。皇帝有什麼了不起,每天一百隻菜,擺擺場面,還不知道有幾隻是可以吃的!乾隆皇帝為什麼要三下江南呀,就是到蘇州來吃的……」
阿二把我拉到一邊:「怎麼樣,我看見阿嫂的臉色有點不對!」
「不瞞你說,讀大學的那一年家裡給了我一隻浪琴金錶,我戴了三天就不想要了,總覺得手腕上多了個東西,很不舒服。」
「會,我一定用力推。」
我想轉彎也來不及了,因為跟著便是大躍進,大躍進之後便是困難年。大躍進的時候人人都顧不上吃飯,困難年人人都想吃飯了,卻又沒有什麼東西可吃的;醬油都要計https://m.hetubook.com.com劃供應了,誰還會對大眾菜有意見?連菜湯都是一搶而空,儘管那菜湯是少放油,多放鹽。凡是能吃的東西人們都能下肚,還管它什麼滋味不滋味!
我進了阿二家的門,見阿二的爸爸也坐在天井裡。這老頭兒有好幾年對我不予理睬,後來兒子當了幹部,定了工資,討了媳婦,阿三、阿四也都就了業。老頭兒也不賣蔥薑了,在那擺攤頭的地方擺張小桌子,天天晚上弄點老酒抿抿,看見我總是笑嘻嘻地打招呼:「來來,弄一杯!」如今的日子又不大好過了,小桌子又搬到了天井裡。我喊他一聲老伯伯,他想笑卻沒有張開嘴。
「朱先生,有什麼話你就說吧,是不是又和孔碧霞吵架啦?」
「可不是,我已經抽掉了五根香煙!」朱自治說著便脫雨衣,彎下身來幫我推。
「別說啦,我決不會做那種『狗皮搗灶』的事情,那南瓜有我一份,你先拉去吃。我們經常有車子在外面跑,總比你活絡點。」
我當然像個人,而且自以為像個很好的人,不隨波逐流,不見異思遷……可我有沒有感到時間在流去,生活在變遷?我只知道忘記了過去就等於背叛,卻不知道忘記了變化也和背叛是差不多的,同樣是違反了人民的心意。不去管什麼朱自治了,讓他在小庭院裡快活幾天!
「都看點兒什麼書呢?」
阿二早已不挖河道了。當年以工代賑時,每天只拿三斤米,他積極工作,毫無怨言,不愧為工人階級。領導上十分器重他,安排他到搬運站去工作,現在是基層工會的主席。他對我很信任,總以為我說的話都是對的。可不,那黃包車已經進了博物館,三輪車也不多見,他雖然沒有當上司機,卻也是司機的領導哩。
果然不錯,朱自治站在那裡哩。我本來的意思是叫他站在煙紙店的屋簷下,那裡可以避一避深秋黎明時的寒露。可他卻緊緊地裹著一件舊雨衣,像個電線木桿似的站在路燈的下面,為的是能讓我一眼便看見。我看了很高興,勞動是能改造人的,起碼叫他懂得了準時準點。
「那……」
是呀,朱自治那個頗有氣派的肚子又癟下去了,紅油油的大臉盤也縮起來了,胖子瘦了特別惹眼,人變得像個沒有裝滿的口袋,鬆鬆拉拉地全是皮。我說:「忍耐一下吧朱先生,這對你也是一種磨練!」
「我有鬼還是你有鬼?一個是空的,一個是實的!」
我連忙說:「穿上,空車是用不著推的。」我存心要教會朱自治一點兒勞動的本領,便把車槓向上一提和*圖*書:「你看,只要前高後低,重心在後,它自己會向前滾的,費不了多少力。等會兒裝了南瓜,也只要你在上坡下橋時幫我一把。到了平地,你只要一手搭住車幫,彎腰向前,把體重壓到車幫上,跟著跑跑便可以。」
媽媽雖然知道朱自治決不是來借錢的,卻沒料到他是來討南瓜,這事兒她不好做主,因為南瓜和我愛人的浮腫病有點關係,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就說不過去。不答應朱自治吧,她也覺得說不過去,因為她知道許多公子落難,義僕救主的故事,只好抬起頭來看看我:「小庭,你看吶!」
媽媽是個飽經滄桑的人,她從朱自治的神態上就已經看出,這是一種有求於人而又難以啟口的表現。她在解放前被逼得無路可走時,也曾向朱自治借過錢。她曾經對我說過,向人借錢的日子最不好過。失魂落魄地跑進門,開不出口來又跑出去,低聲下氣地不知道要兜幾個圈子。她大概是不想讓自己受過的罪再讓別人受,便替朱自治壯膽:
「那什麼呀,去拉吧!」老頭兒在旁邊插話了,「南瓜有什麼稀奇,大農場,拖拉機,我還等著喝你的伏特加哩!」老頭兒咧開嘴笑了,他是在挖苦我的。
「那你不要準時上課嗎?遲到了也是很不舒服的。」
夠了。這一大篇吃經唸下來,已經快到碼頭了。我也不想打斷他的話,也不再希望他有什麼轉變,這人是本性難移!讓你去畫餅充飢吧,我可要改變主意。我本來想把南瓜分給他一半,現在重新決定:分給他三分之一!
我突然產生了反感:「不要錢,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是你的肚子裡有鬼!」
我差點兒笑出來了,那隻浪琴金錶大概早已下肚,放在肚子裡是最舒服不過的。
「南瓜。」朱自治沒頭沒腦地開了口,「聽說你家去拉南瓜,能不能分點給我,我……給錢。」
「對對,我們決不能忽視南瓜,用南瓜照樣可以做出上等的美味。你們的店裡過去有一隻名菜,名叫西瓜盅,又名西瓜雞。那是選用四斤左右的西瓜一隻,切蓋,雕去內瓤,留肉約半寸許,皮外飾以花紋,備用。再以嫩雞一隻,在氣鍋中蒸透,放進西瓜中,合蓋,再入蒸籠回蒸片刻,即可取食。食時以鮮荷葉一張襯於瓜底,碧綠清涼,增加興味。」朱自治背完了食譜,又搖搖頭,「其實那西瓜盅也是假的,雞裡並沒有多少瓜味。瓜甜雞鹹,二者不配,取其清涼之色而已。我們可以創造出一隻南瓜盅,把上等的八寶飯放在南瓜裡回蒸,那南瓜清香糯甜,和八寶飯渾然和*圖*書一體,何況那南瓜比西瓜更有田園風味!……」
我有點心事重重了,走路也悶著頭。走過阿二家門前時,他在門內向我招手。
我對朱自治刮目相看了,不會拉板車也罷,能看點兒書總是好的,開卷有益。
「朱先生,有什麼話就說吧,說出來也好讓我們幫助。人生一世,誰還沒有個為難之處!」
「這樣吧,我們有兩輛汽車到浙江去拉毛竹,毛竹沒有拉到,卻在哪個山溝裡弄來兩車南瓜。你準備一輛小板車,天不亮便到碼頭上去,我弄一車給你。」
「跟我一起去拉板車。不勞動者不得食,總不能再叫人把南瓜送到你家裡!」
我一想,這倒也是個實際問題:「你總會推吧,我在前面拉,你在後面推。」
老頭兒真心地笑了,連連點頭:「對對,我相信,相信。」
用不著看了,朱自治那可憐巴巴的樣子就在眼前。從他趾高氣揚地高踞在阿二的黃包車上,大搖大擺地出入茶館酒肆,直到今天抖抖縮縮地向人家討幾隻南瓜,天意的懲罰也是夠受的啦!
我愛人的身體本來就不好,不久便發現腿也腫了,臉也泡了。這是當時的一種流行病,誰都會醫,藥方也很簡單:一隻蹄膀、一隻雞,加四兩冰糖煎服便可以——到哪裡去找呢?
人也真是個奇怪的動物,有得吃的時候味覺特別靈敏,鹹、淡、香、甜、嫩、老,點點都能區別。沒得吃的時候那餓覺便上升到第一位,餓急了能有三大碗米飯(不需要上白米)向肚子裡一填,那愉快和滿足的感覺也是難以形容的。朱自治儘管吃了一世的「味道」,卻也難逃此種規律。他被飢餓從小庭院中逼出來了,又拎著個草包成天在街上兜。這一次不是尋找美味了,只要看見哪裡圍著人,便拚命地向裡鑽,企圖能買到一點紅薯、蘿蔔或花生米之類,不管什麼價錢。無奈,他經常總是提著個空包回來,神情沮喪,疲憊不堪地走過我家的門前。我第一次見到他財大並不氣粗,他也許是第一次感到金錢並不是萬能的。照理說那朱自治也餓不了,城市不比農村,他有定量供應。大躍進之前他家的定量吃不了,經常向外調劑,現在雖說捐獻掉兩斤,那也不至於餓肚皮。奇怪,一旦缺少了副食品和油之後,那糧食就好像是棉花做的,一天八兩一頓下肚,還不知道是塞在哪個角落裡!何況那思想也有問題,一頓不飽十頓饑,眼睛一睜便想吃東西。朱自治以前是眼睛一睜便想吃頭湯麵,現在卻老是睜著眼睛看住桌上的飯碗,總覺得他碗裡的飯要比孔碧霞女兒少了點。孔碧霞www.hetubook•com.com也沒好氣:
「什麼條件?」朱自治又惶恐了。
媽媽對朱自治一直很尊敬,硬拉朱自治坐下,還替他倒了杯水:
我回家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媽媽,媽媽謝天謝地,連忙四處奔走,去借小板車。
朱自治雙手一合:「謝謝,謝謝,我給錢!」說著便把手伸進口袋,他並沒有忘記錢的魔力。
這就苦了朱自治啦!他吃了四十多年的飯,從來就不是為了填飽肚皮,而是為了「吃點味道」。這味道可是由食物的精華聚集而成的。吃菜要吃心,吃魚要吃尾,吃蛋不吃黃,吃肉不吃肥,還少不了蘑菇與火腿。當這一切都消失了的時候,任憑那孔碧霞有天大的本領也難以為炊。
千千萬萬個像阿二爸爸這樣的人,所以在困難中沒有對新中國失去信心,就是因為他們經歷過舊社會,經歷過五十年代那些康樂的年頭。他們知道退是絕路,而進總是有希望的。他們所以能在當時和以後的艱難困苦中忍耐著,等待著,就是相信那樣的日子會回頭,儘管等待的時間太長了一點。我很後悔,如果當年能為他們多炒幾盤蝦仁,加深他們對於美好的記憶,那,信心可能會更足點!
「遲到,嘿嘿,我根本就不到。野雞大學,文憑也可以賣的。唉,書到用時方恨少呀,現在想看點兒書了,還有許多字不識呢!」
朱自治噓了口氣,原來這推車也不費力!他把雨衣向手彎裡一搭,甩打甩打地走在我的身邊。朱自治東張西望,興致勃勃,好像是第一次看到這黎明前的蘇州,第一次看到清潔工人在路燈下掃地,第一次聽到那糞車在巷子裡轔轔地滾過去。
「四點零三分。怎麼,你沒有錶嗎?」我有點奇怪了,朱自治的時間怎麼是用抽幾支香煙來計算的?
我這樣想並不是幸災樂禍,因為我和朱自治同處於一個災禍之中,他餓我也餓,同樣地餓得難受。按說,我是一個飯店的經理,在吃的方面還是有點兒辦法的,在這種特定的時刻,權力的作用會明顯地超過金錢。可我一貫自認為是個很好的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不去搞那些鬼把戲。老實說,也沒有餓到真的爬不起來的地步。況且我的家庭很鞏固,媽媽和我的愛人拚命地保證重點。媽媽總是讓我先吃:「快吃吧,吃了上班去,我反正沒事,等一歇。」我知道這「等一歇」是什麼意思,總是偷偷地把飯撥掉點。我的愛人重點保證女兒,孩子讀小學,正在長身體,放學回家等不及放書包,便喊肚子餓,不管給她多少,她都會呼呼啦啦地吃下去,哪像現在的孩子,吃飯都要大人逼!
我點和圖書了點頭:「好,分點給你。」
小板車借回來了,可那朱自治卻像幽靈似的跟著小板車到了我的家裡!他的樣子很拘謹,也很可憐。叫他坐也不坐,癡癡呆呆地站在門角落裡。我暗自稀奇,現在來找我幹什麼,難道還對大眾菜有意見!
「當然當然,我一定勞動!可……可我不會拉板車,弄不好會把車子拉到河裡……」
丁大頭走後,我仔細地檢查了我的行為。一個老朋友來了,為什麼立即想到要去買菜呢?很簡單,這是一種樂趣,也含有尊重與慰勞的意味。過去為什麼不是這樣的呢?記得渡江後和他在無錫分手時,我也曾為他送行,花了五分錢在攤頭上吃了一碗小餛飩,他十分滿意,我也情意綿綿。今天為什麼不能那樣做,一頓花掉五塊多錢!也很簡單,那時的五分錢是我全部流動資金的十分之一,而我今天的工資是七十五,加上我愛人的工資,再扣去家庭的開支,那五塊錢也就等於五分錢。物質和精神的砝碼一樣大,情誼的天平是平平的。如果我今天還請丁大頭吃小餛飩,即使他不介意,我又有什麼必要讓他憶苦思甜!如果讓媽媽和愛人知道的話,肯定要把我一頓臭罵:「這些年你一直惦記個丁大頭,來了以後只肯花五分錢,你還像不像個人呢!」
第二天早晨三點五十五分,我把小板車拉出了大門,在空寂的小巷裡哐唧哐啷地向前滾。
資產階級的家庭關係本來就是建築在金錢上的,當金錢處於半失效的狀態時,那關係也就會處於半破裂。我倒有點為朱自治慶幸了,這下子他可以不再迷信金錢,也可以知道一粥一飯的來之不易,不要那麼無休止地去尋求美味。
「哪有力氣吵啊,你們看,瘦的!」朱自治嘆了口氣,拍拍他那曾經兩度凸出來的肚子,他那肚子是生活的晴雨表。
孔碧霞一把奪過女兒的飯碗:「給你,都給你,反正女兒也不是你養的!」
「早啊,朱先生,叫你久等了吧。」
正當我想轉彎的時候,反右鬥爭開始了。這個運動沒有碰到我,差點兒我還成了英雄哩。誰都承認我立場堅定,方向對頭,早就以實際行動打擊了資產階級的「今不如昔」。只是由於我的心中有鬼,說話吞吞吐吐,行動也不積極,白白錯過了一個提拔的機會,是個扶不起的劉阿斗。
孩子哇的一聲哭起來了,夫妻倆吵得不可開交。吵到後來實行分食制,一隻煤爐兩隻鍋,各燒各的。在吃上湊合起來的人,終於因吃而分成兩邊。再也看不見他們兩個套著膀子走路了,再也聽不見孔碧霞哮聲哮氣地叫喊:「老朱噯,你來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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