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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家

作者:陸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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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殊途同歸

捌、殊途同歸

阿二高興地瞟了我一眼:「不許偷懶,掃得乾淨點!」
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好吃的人和一個反好吃的人居然站到一起來了!「文化大革命」中我成了走資派,朱自治成了吸血鬼,兩個人掛著牌子,一起站在居民委員會的門口請罪。
居委會主任連忙擺手:「革命的同志們,這件事情可以商議,可以商議。」
「是你叫他們站在這裡的?」
「同志,請你來一下。」
拳頭又落到我的身上來了,打得並不重,卻像刀尖刺在心頭,我總覺得包坤年握著的刀柄,有一半兒是我做成的!
「在什麼地方給的?」
「經常給他錢。」
「啊!這麼多的錢你是怎樣從銀行裡取出來的?」
「收……收買過的。」
阿二說:「這樣吧,如果你覺得不好交代的話,那就叫他們到拐彎的弄堂裡去掃地。」
「這個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從小便被資本家收買,眼看蔣家皇朝的末日已到,便帶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混入我解放區。解放初期偽裝積極向上爬,攫取了權力;一有機會便全面復辟資本主義,為他的主子效力!」這些話雖然不合事實,卻也很有邏輯性。我是在蔣家皇朝末日已到時到解放區去的,解放初期我是很努力,當了經理當然有了權力,一有機會是改變過經營管理!任何事情只要先把它的性質肯定下來,怎麼說都有理,而且是不需要什麼學問的。「白馬非馬」,如果我首先肯定了你是匹馬,那就不管你是白的還是黑的,你怎麼玄也休想滑得過去!要不然的話,世界上的黑白為什麼會那樣容易就被顛倒了呢?
朱自治也高興,笑著,拉拉我的手,可那話卻是不好聽的:「沒有辦法呀,蹄膀和冰糖自由市場上沒有,只好到你們店裡來買老虎肉!」
「回答,你是不是罪該萬死?」
居民委員會也不能沒有表示,可那批鬥的事兒都給包坤年包了,他們撈不到,只好勒令我和朱自治、孔碧霞早晨到居委會的門口請罪。我和朱自治終於站到了一起!
可是我卻無法和朱自治分開,我扛著掃帚進弄堂,他也緊緊地釘在我後面和_圖_書,我掃他也掃,我歇他也歇,還要找機會向我表示謝意:「還是你的朋友好,夠交情!」
「大……大約有幾十萬。」
以上種種,到了「文化大革命」中自然就成了罪孽,說我是全面復辟了資本主義,傷天害理地強迫革命群眾去服侍城市裡的老爺!張幻爾的那一頓飯也不是好吃的,陪著我狠狠地被鬥了一整天!
「說,你有沒有收買過高小庭?」
「是的,請問你們是哪一派的?」居委會主任感到有些來者不善。
「用,用不著取,是零錢,對對,是偽幣。」
包坤年成了頭頭了,對準著我造反。他那時有一種錯覺:認為打倒了局長便可以當局長,打倒了經理便可以當經理。局長已經被人家搶先打倒了,他也只好屈就點。他確實也具備了各種對我造反的條件:歷史清白,一貫擁護革命路線,最最難得的是在一九六三年便抵制過我的復辟行為,遭到過我的殘酷打擊!這話也並非完全捏造,一九六三年我是批評過他,他那名菜都有名字的妙語,還被報紙上的一篇文章引用過,雖然沒有點名,總會有點壓力。所以他在控訴我的罪行時總是義憤填膺,熱淚盈眶:「那時候黑雲壓城城欲摧,我勢單力薄,孤軍奮鬥,只好暫時屈服在他的淫|威下面,我盼啊,盼啊……」包坤年經常在店堂裡看小說,詞兒是不少的,也不空洞,他對我的情況十分熟悉,重磅炸彈都捏在他手裡。那時候他老是跟著我轉,我也把他當作左右手,可算是無話不談的。諸如我小時候曾經幫朱自治買過小吃,住了他家的房子不給錢等等。有些話是為了說明舊社會的不平,有些話純屬閒聊,並無目的。包坤年把這些事兒都串起來了,批道:
「要點菜嗎?看黑板,都寫著咧。」
我拒不回答。我不想死,我要活。我有錯誤要糾正,還有那願意為之犧牲的共產主義事業……
朱自治成為吸血鬼猶可說也,我成了走資派……也有道理。因為在困難年過去之後,我覺得時機已到,可以對過去的改革加以檢討,再也不能硬把白菜炒肉和*圖*書絲塞到人家的嘴裡了,何況當時的形勢和人們的要求也逼著我的轉變。領導上提出要開高級館子、賣高價菜,藉以回籠貨幣,我們本來就是名菜館,更是義不容辭的。人們在困難年中餓壞了,連我這個素以不饞而自居的人,也想吃點好東西。媽媽也到自由市場上去遊轉,五塊錢一斤豆油,十塊錢一隻雞,看了搖頭驚呼,還是笑嘻嘻地拎一隻回來,加水煎熬,放在我愛人的面前:「吃吧,孩子,這兩年苦壞了你!」老人說這話的時候眼淚都掉下來了,其實我愛人的浮腫病早已消退。只有小女兒興高采烈,到處宣揚:「我們家今天吃了一隻雞!」好像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
「偽幣?……偽幣也是錢!快說,解放以後你們是怎麼勾結的?」
也有人是出於一種好奇心理:「是呀,哪有房屋資本家是不收房錢的?不是一天兩天啊,一住幾十年,這裡面到底是什麼關係?」這些人並無惡意,只是想知道人與人之間的秘密關係。
我聽了有點懊喪,當時不該把南瓜分給他三分之一。可我也接受了教訓,決不把這股氣擴散到別人的頭上去。六三、六四年的供應情況又和大躍進之前差不多了,我要致力於炒蝦仁,使人對這美好的日子留下更深刻的記憶,人總不能老是後悔。可這恢復工作比我當初的改革要困難百倍,從精細到粗放,從嚴格到馬虎,從緊張到懶散,從謙遜到無理都是比較容易的,要它逆轉可得費點勁兒哩!
「在酒店裡。」
「同志,我想要兩隻蘇州名菜。」
這個朱自治呀,沒說頭。他除掉好吃之外還有個致命的弱點——怕打。當包坤年把袖管一捋,桌子一拍,他就語無倫次,渾身發抖。
我對朱自治更加反感了,請罪的時候都離他遠點,表示我和他並非同類。你朱自治好吃倒也罷了,在那樣的情況下,好吃根本就算不了一回事。可你為什麼那麼怕打,為了一時的苟安,竟然不顧夫妻情義,提供那種不負責任的細節。由此我也得出結論,好吃成性的人都是懦弱的,他會採取一切和-圖-書手段,不顧任何是非,拚命地去保護、滿足那隻小得十分可憐而又十分難看的胃!
「我們是槓棒派,告訴你,這裡不許站人,妨礙交通!」說著便有人到榻車上抽槓棒,拿鐵釺。
居委會主任是個很有社會經驗的人,他立刻明白了阿二的用意,也沒有必要冒挨打的風險,便對我們揮揮手:「回去,各人回家去拿掃帚。」
朱自治又嚇了,慌忙回答:「是居委會主任。」
這下子不得了啦,證據確鑿,罪行纍纍!更不得了的還在後面呢,三轉兩繞把個孔碧霞也牽出來了。她的前夫解放前夕逃往香港,困難年還從香港給她寄過罐頭,秘密指令就藏在罐頭裡!她是潛伏特務,我和特務內外勾結,竊取國家機密……包坤年看的都是反特小說,看多了自己也會編。你看:天亮前的三點五十五分,朱自治穿著一件美製的雨衣(那件破雨衣確實是美國貨),歪戴著一頂鴨舌帽(沒有戴),站在電燈柱下徘徊,連續不斷地抽了五支香煙。準四點,高小庭拉著板車從巷子裡出來,左右這麼一看,輕輕地說了一聲:「走……」故事的開頭很有吸引力,因而十分暢銷,到處請他去作批判發言。他沒完沒了地講著,我彎成四十五度角站在那裡,還要不時地回答問題:
二十元一盆的冰糖蹄膀,朱自治一下子便買了兩隻,分裝在兩個飯盒子裡。我和朱自治自從拉了那趟南瓜之後,見了面都要點頭,說兩句天氣,以紀念那一段共同的經歷。困難終於過去了,店裡有了東西賣,我也覺得增添了幾分光彩。看見朱自治來買蹄膀便和他搭話:「好呀,老顧客又回來啦!」
「怎麼收買的?」
「你有沒有罪?」
「總共給了多少?」
包坤年早就不當「店小二」了,這是在我的啟發下改變的。他的行政職務雖然還是服務員(對此他很有意見),服務的時候卻像個會議的主持人,高坐在那會場似的店堂裡。吃客擁進店堂時他便高聲大喊:「喂喂,不要亂坐,先把前面的桌子坐滿!聽見沒有,你為什麼一個人溜到窗子口?」
我忍不住和圖書叫出來了:「我的朋友是不講吃喝的!」
「胡說,把他帶走!」
幸虧包坤年要比我的老祖母明白得多,如果他也只知道銅板和銀元的話,很可能要鬧笑話。
「啊啊,我該死,我忘了,困難年他還給了我一車南瓜哩!」該死的朱自治呀,他忘了說三分之一,為了這個數字,還害得我多挨了幾拳頭!
五六個人同時擁進大門,把主任拉到了大門口。
高價菜又把朱自治吸引到我們的店裡來了,而且是和孔碧霞一起來的。兩個人雖然沒有套著膀子,卻是合拎著一隻大草包,一人抓住一個拎襻,相視而笑,十分親熱。那包裡裝滿了高級糖,高級餅,兩人剛剛剃過高價頭,容光煥發,喜氣洋溢,一股子高級香水味。金錢又發生作用了,那垂老的愛情當然是可以彌合的。
「不不,你們的蹄膀沒燒透,不入味。我們帶回家去再燒一下,再用半斤雞毛菜墊底,鮮紅碧綠,裝在雪白的瓷盤裡,那才具備了色香味。你們的菜呀,還差得遠呢!」
我聽了暗自發笑,那拐彎的弄堂是條死弄堂,總共不到三十米,劃不了幾掃帚。
第二天一早,阿二帶著二十多個搬運工人來了,一個個身強力壯,頭上戴著柳條帽。隊伍由一部大榻車開路,榻車上裝著槓棒、繩索和鐵釺。車子到了我們的面前時便往下一停,有人大喝一聲:「是誰叫你們站在這裡的?」
只有阿二滿不在乎,他走到我身邊便高聲咳嗽,輕輕地說:「別著急,先熬著點。」
掛著牌子站在居委會的門口請罪,那滋味比「押上台來!」更難受。押上台去向下一看,黑壓壓的一大片,也不知道有幾個人是我認識的。站在居委會的門口就不同了,巷子裡早晨進出的都是熟人。那拎著菜籃的老太是看著我長大的,那阿嫂結婚的時候曾經請我坐過席,那孩子嘛……前幾天見了我還喊叔叔哩!我低著頭不敢看人,人們也不忍看我。好端端的一個人,又不偷又不搶,怎麼突然之間像個吊死鬼似的,一動不動地豎在那裡!有人繞道走了,繞不掉的人便匆匆地奔過去,裝作沒看見。偏偏和-圖-書我又能從他們的腳步和鞋襪上看得出是誰。看得最準確的當然是我的媽媽了,她小時候纏過足,後來才放開,那雙半大的腳圍著兒子轉過多少回啊,如今是那麼沉重而零亂,歪斜而遲疑。
「沒有。解放以後他對我不大客氣。」
包坤年可要抓住這些關係做文章了,立刻通過居民委員會去外調。
「噢……那你為什麼不趁熱吃,帶回去給孩子?」
孔碧霞可熬不住呀,她是個愛打扮而又講風度的人,如今剃了個陰陽頭,掛著個女特務的牌子站在那裡。特務而加女字,更容易引起人們的注目和非議,因為誰都不會想到女特務會做菜,總是想到女特務會搞一些亂七八糟的男女關係。再加上那個該死的朱自治,居然交代他曾經看到孔碧霞從外國罐頭上剝下商標紙,一直壓在玻璃台板裡,破「四舊」的時候才燒燬。這使得包坤年的故事裡又多了一個情節。這密碼就在商標紙的背後!孔碧霞又羞、又恨、又急,站了不到半個小時便砰然一聲倒地,滿臉鮮血,人事不省。虧得居委會主任並不存心要和誰作對,便叫人把她攙了回去。
「名菜?每一隻菜都有名字,寫得清清楚楚的。」
幾乎每天都有吃客吵到我的面前:「我們是來吃飯的,不是來受氣的!」我忙著給人家賠不是,同時抓緊時間開會,做思想工作,訂服務公約,批評別人,檢查自己。還得感謝我們蘇州的滑稽藝術家張幻爾——祝他安息。他那時編演了一個滑稽戲,名叫《滿意勿滿意》。這戲還真幫了我不少忙,我還請他到店裡來做了一次報告,他的報告比我的報告有效,所以便招待了他一頓,沒有收錢,是在宣傳費用中報銷的。
「有罪,我有罪!」我確實承認自己有罪。當年包坤年聽說楊中寶到孔碧霞家吃飯,便編造出楊中寶開地下飯店,而且還有個妖裡妖氣的女人收錢。我不但沒有批評他,卻從自己的需要出發,對他重用,加以鼓勵。如果編造謊言能得到好處的話,那他為什麼不編呢?好處越大,他就會編得更加離奇!
阿二把手一揮:「去幾個人,把主任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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