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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青河

作者:於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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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兩年來阿爸和阿姆開始常常爭吵,每吵一次,我的心總是向著阿爸,覺得阿姆對他太凶。有一次,爭吵之後,阿爸照例回上海,阿姆流起淚來,我才有點同情阿姆,因為她不像大姨,動不動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給人家看,如果她掉眼淚,那她必定是很傷心了。阿爸惹她傷心當然不應該。後來幾次爭吵阿爸提著皮箱就走,阿姆也不哭了,但是她的樣子比哭還難看,遇到有鄰居問她阿爸行蹤,她還要打著笑臉對他們說阿爸事忙不得不回上海。等鄰居走了,她一個人呆坐著一動也不動,像是死了似的。見她那種樣子,我更心痛,恨不得能像劍俠小說裏面的俠客一樣用手一招,把阿爸招回來,向阿姆說好話,像從前一樣裝小花臉,引阿姆發笑,阿姆一笑天大的事都會過去的。
「瘋小娘!」
「我想不知道吧。」
「這就是你同我生氣的好處!」他搔了一下我鼻子上的泥說:「來吧,回到溪邊來把那些泥漿洗掉吧,不然你也要給小姑罵一頓,划不來。」
「你對她說時,千萬不要說是我說的,我怕小姑。」
「狗難過!」他的牛脾氣來了,「我不過是為你好,要你少跟在祖善哥倆他們後面學他們的樣子。」
現在聽了國一的話,才知道事情並沒有如此簡單,並不是阿姆不想去上海,也不是阿爸在上海玩跑馬廳,而是……
我心裏好亂,要不要向阿姆說呢?說了阿姆會做出什麼事來呢?實在又有點替阿爸擔心,阿姆的脾氣來時,是十分可怕的,不過不說給阿姆聽呢,又覺得不應該欺瞞她的。
「回去算了,我冷得要死。」
「出來啦!」
「你不應該對她這樣兇的,她比你大三歲,總算是你的表姊!」
「做什麼?」
「那麼你的意思是要我和阿姆講,是不是?」
他瞟了一下東廳的長玻璃窗,見沒有人在注意,拉著我的手就溜出邊門,踩完濕答答的泥地路,一口氣衝下斜坡來到溪邊,不意溪邊坐著一個人。美雲,盤著腿,hetubook•com•com面對著小溪坐著。我一肚子不高興,衝到她面前就說:
「我?」美雲的眼睛從國一身上轉到我身上,「哦,有一次看見你們來過的,就記得這地方了。」
「你幾時回來的?」她把短襖拉平直了才抬頭問國一。平時和我們說話,她盡可能不叫我們的名字,惟有在她長輩面前才稱呼我們,她這種不肯叫人的脾氣,也在無形中把她自己孤立起來,大姨有時會借此罵「她天生的丫頭脾氣」。
這一下我更不高興起來了,馬上說:「當然是真的,誰騙你,快去呀,不然又要挨一頓打了。」
「我幾時騙過你,是爹爹親口對我說的,他還說……」
「那我就說是大舅說的好了。」
這時如果他要我吃地上的泥漿,我也會幹的,「好,好,我答應你。」
「我沒有要你去說,你不要把我拉在裏面,省得將來阿姑曉得了怪我多嘴,姑丈曉得了也恨我。」他把擦髒了的手絹放在溪水裏沖洗乾淨了,絞乾,捏在手裏站了起來,「你自己決定最好,這是你們家裏的事。」
「我還不知道,你說呢?」我這時真是沒有一點主意。
「明年夏天我就可以進縣中了,那時候我可以天天看你打球。」
「不行,不行,爹爹曉得了,先要把我打死。」
但是他一問我,我就毫不思索跟著他走了。
「你鑽到哪裏去?到處找不到。」
「我不是在裁判你,我只是說我們可以不欺侮她,就不要去欺侮她算了。她已經夠可憐的了,是不是?」
「噯,人家在同你說話呢!」
我們小時,他每次從上海回來,總是帶各色各樣的玩具,然後爬在地上和我們一起玩,一起拼湊六面畫,玩到得意時將我一把抱起,頂在頭上繞著客廳的圓桌跳舞,阿姆從來不參加我們的遊戲,但看見我們高興,臉上就帶著開心的光彩。阿爸在家,她總是自己下廚做菜,好菜統統放在阿爸面前,見阿爸吃得很盡興她就眉飛色舞,對我們都和善得多和*圖*書
等我笑完了,他指一指西廳的邊門說:「要不要去?」
我正在心裏希望那已成事實的事不是真的,所以頂了他一句,「也許是你一個人造出來的謠言,不然你為什麼那樣怕事,要不然就是大舅編的,他總是不喜歡阿爸。」
「啊哎,什麼人請你做了裁判員啦?」
「和小舅說話。」
「做什麼?」他氣沖沖的,「做小老婆!難道還當飯吃不成?像橋頭賀老頭子那個女人一樣,懂了沒有?」
到後來我們長大了,而我自己也為人母了,才知道她對我們的愛實在勝過於阿爸的,但當時對她這種深一層的、含蓄一點的愛當然不能懂,因為不懂而對她較害怕,因此而較接近阿爸。何況他的一切極易博得我和定基的好感。他好像很少有靜止的時候,不是在大聲說話就是在放懷的笑,或是在哼洋文歌,或是尖聲吹著口哨,或是在吃東西,或是在罵人。總之他是一個很活動而充滿新奇的人物,和他在一起,使人有生氣而不受拘束。
邊門外是一條狹的泥巴路,泥路的盡頭是一個小斜坡,斜坡下是一條小溪,隔了溪是一片平原,不種稻也不種菜的。夏初時有很多牛羊在平原上閒散地吃草。小時,我和國一發現這個地方,就常常溜出來玩,也不和別人說,算是我們自己的小天地。夏天,我們把腳浸在溪水裏,涼幽幽的任它在我們腳上流過,我們就靜靜地看牛羊啃草。像現在這樣的冬天我們到溪邊來,找竹竿把溪裏的小石子撥在一起,堆起來,然後用手捧著水高高淋下去,把小石堆沖散。冬天手上生凍瘡的,除了桂菊之外,就是我和國一兩人。自從去年他進初中後我們只去過溪邊一次。那次去,不但不好玩,而且還吵了嘴的,我還頓足發誓對他說以後再也不來了。
「狗學他們的樣子!」我當然不甘示弱,他明明知道我不喜歡祖善兄弟,為什麼故意說我跟他們學呢?好,我就要去找祖善他們玩,看他怎麼樣!想完轉身就跑,跑到泥和_圖_書地時,路滑,加上我的皮鞋新,就跌了一跤「狗吃屎」,國一從後面趕上來將我拉起,我的身上已掛滿了泥餅,臉上糊了一個泥鼻子,他一看見我的臉就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學大姨小腳走路,終於把我引笑了。
「你這人真是不講理,姑丈在外面做了壞事,你不去向小姑報告,還一心一意的在替他說話,還要怪到爹爹頭上來,真是少見!」
「你就說你聽來的就是啦。」
「我沒有注意。」他說,橫了我一眼,好像不滿意我撒謊。
「哼,爹爹從來不說謊的,不信你自己問他去。」他馬上不高興他說:「姑丈老是向爹爹來借錢,爹爹問他有什麼用場,他先是不肯說,後來爹爹說如果你不講我就不借給你了,姑丈才講實話。」
「美雲,你來這裏做什麼?」說完了才看見她臉上的淚,就加了一句:「你在哭小舅呵?」
「小姑有沒有答應讓你進縣中呢?」
「笨小娘!當然是女人,還有什麼人!」
「咦,那我怎麼辦,總要有一個人說的,不然我怎麼知道的?」
「姑丈讀了那麼多書怎麼連校長都做不到呢?」
我一肚子的懊悔經他這一說馬上化為烏有了。
我由他把我領回溪畔,他細心地用手絹沾了水把我臉上、身上及皮鞋子上的泥漿擦掉,同時告訴我一些關於他學校的事及他的籃球。他平時話不算多的,但是一提起籃球,他的話就有好幾桶滾滾流流,講不完,也不管聽的人是否有興趣。好容易講完了,我才插了一句:
我心裏當然同意他的話,不過我嘴上一向很硬的,就倔強他說:「什麼人在欺侮她?我警告她不要在外面貪玩省得等一下挨大姨罵或打,怎麼就算欺侮她了呢?她可憐是她的事,要你這樣難過做什麼?」
「你要不要對小姑說?」
我徬徬徨徨地站了起來,身上的衣服都是半濕的,就覺得冷。國一在這樣緊要的關頭,也不肯給我出主意,又使我心裏寒寒的。
我大吃一驚,「真的?」
「爹爹還說恐怕姑丈外m.hetubook.com.com面有人。」
「怎麼做不到,是阿爸不願意做,他說,賺來的錢給他買煙都不夠。」
「那真怪了,他現在錢賺得多怎麼還老是向爹爹去借呢?」
「什麼人?」我一時摸不清頭腦。
「有什麼辦法?!」左右一看,見沒有人,他從我襟下抽去了我的手絹抹著眼角,又用大拇指和食指一把一把的捏鼻子,張著嘴學外婆的樣子,一邊還念念有詞,逗得我大笑起來。他和小舅兩人,都有模仿人家的天才,國一尤其連聲音都學得很到家。平時我們吵了嘴,或者他把我罵哭了。他就連忙學大姨或是外婆說話,指手畫腳的,準可以把我引得變哭為笑或化怒為喜。
「你趕快回去吧,大姨好像在找你。」
他跑過來,挨著我走,還拉我的手說:「我來替你暖暖,我身上很熱。」
「那裏面。」我指指靈堂。
「你現在才出來麼?」
「還說什麼?」
「真的?」她的臉一下子變白了,掉頭用眼睛去詢問國一,好像對我的話不能完全相信似的。
「阿姆知不知道,國一?」
我也沒有拒絕,由他拉著手,但是一直到家,我的手心還是冷冰冰的。
那麼,事情是鐵定有的了。聽國一講話的神情,大有高高在上的樣子,想必是大舅無意中露出來的神氣。大舅一定覺得很得意,像阿爸那樣,留過學,做大學教授的人,還要到他小學徒手裏去借錢,怪不得他近年來說話,處處流露出看不起阿爸的神情來,我不免有點怨恨大舅了。
她望了我一眼,低著頭走了。她的背影襯著灰色的天,融在冷淡的、冬天的殘陽裏顯得瘦小單薄,我看著她沒精打采地爬上斜坡的樣子開始有點後悔自己的殘酷,她只比我們大幾歲,還不能算大人,一定也和我們一樣很想玩的,看她表情就可以知道,為什麼要把她迫回家裏去呢?我當然不喜歡她夾在我和國一中間,但偶爾一兩次,為什麼不肯大方一點呢?
他正要回答,我卻切斷了他的話,掉頭去問美雲:「你怎麼會來這個地方的?」和圖書聲音很不客氣。
「阿姆答應過的,只是阿爸有點想要我到寧波進那個甬江女中,他說那邊設備好得多,比縣中闊氣得多,縣中是個最窮的學校,而且那個校長又沒有讀過什麼書的。」
「你答應我以後不欺侮美雲,我才告訴你。」
那種幸福的日子過了很久,直到小弟出世,阿姆身體變壞了,阿爸勸她雇一個奶娘把孩子留在鄉下,要她帶著我和定基到上海去住,阿姆總是不肯,不知為什麼,阿爸就開始不高興,回家次數就慢慢少起來。在家住時人也斯文得多,不過對我們還是像從前一樣,把我攬在懷裏擰我臉摸我頭髮問長問短的,給定基帶了好多書,要定基讀給他聽。
「女人?做什麼?」我開始有點懂了,但是還想迫他說出來,希望他說出來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樣可怕。
「大舅不應該借錢給阿爸,阿爸如果沒有錢也不會在外面有女人的。」
「定玉!」
她吃了一驚,正要回答我,看見了國一,就把要說的話收住了,漲紅著臉,站了起來,趁低頭去撿起舖在地上的手帕時,用袖口抹掉了臉上的淚痕。
我當然懂了,但是我一時說不出話來,疑團證明了,反而沒有像在猜想時那麼可怕,就是心裏慌亂得厲害。慌亂中有一個感覺很清楚,那就是覺得阿爸不應該的,但一時又恨他不起來,從小,我和阿爸是比較接近的,他對我也比阿姆對我慈愛得多,這並不是說阿姆不愛我,而是因為我當時覺不出她的愛來。她對我們子女,老是正顏厲色的,從來對我們沒有親暱的表情與舉動,這使我們,尤其是我,神經過敏地覺得她並不喜歡我們。
國一在她面前,時常會忽然變了一個人似的態度生硬,話講結結吶吶,一雙手也不知道擺在哪裏才好,和他平時跟我單獨在一起玩時,簡直是兩個人。這種態度最近一兩年來更顯著,使我覺得又好笑又好氣。今天也是這樣,一雙眼睛呆呆地看著美雲,竟忘了回答她的話,他從來不曾對我看得這樣發怔的,我忍不住擠了他一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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