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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古道.斜陽

作者:羅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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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妳又胡說!」春如不信,「怎麼沒有神仙給我托夢?難道說,連神仙都看上了妳?」
這時,鍋裏的水已經很熱,小七掀開鍋蓋看了看,說:
「不算也得算!」大嫂迅速地說了一句,才又把聲音壓低,狠狠地說:「都怨你,早不把爺爺箱子裏的東西清出來。現在好啦?小七幾句迷魂湯一灌,還有你的份兒才怪!這時候你去也沒用了!鑰匙還在爺爺手裏呢!你敢要?爺爺前大跌那一跤,本來就已經罵我們天天盼他咽氣了!你忘啦?」
「這就叫做『賤』吧!反正世人都這麼說我們的。越是人家不要,越是趕著來巴結!」她自己說著,自己低頭笑著。那眼神盯在灶裏的火苗上,笑容停在嘴邊,但很顯然的,她的心思飄向了別的地方。過了好一會兒,火快要把柴草燒完了,她這才如夢初醒的又從旁邊拉過一把柴草,填在灶裏,又用手理理鬢髮,說:「我這個人哪!總是做些傻事。別人說不應當,我呢?可就是想做。自己拗不過自己,做就做吧!要不,也是睡不著覺。我這人哪!心裏一有事,就睡不著覺!妳看,我不是瘦了?」
「也不知哪裏來的這許多窮規矩?!」春如抱怨地說,「我才不信那些!」
星期日的上午,我猶豫了好久,才勉強決定去看看春如。如果不是春如再三托學生來請我到她家去,看看她做的刺繡,我是不會去的。
大嫂倏地走過來,拉開小七蒙在臉上的手,低低地說:「妳哭什麼?不嫌喪氣!」
「你也別怨媽。」大嫂說,「一來,她自己身體也不好;二來,她一個做兒媳婦的,到公公房間去,也頂多是問問安,裝煙倒茶的做個樣子,別的也不方便。我這孫子媳婦不也是一樣?要不是有這些避諱,我也早把那些東西張羅到手上。現在好了,小七人家是貼身的人,什麼話不好說?什麼事不好做?一進門,先就把炕上地下都收拾一遍。嘴裏說是伺候病人,心裏還不是惦著箱子裏的東西?」
「還不是那個樣子!昨天,自己起來倒茶喝,又跌了一跤。兩個膝蓋都跌破了。本來就不利落,再加上這一病,人也虛了。自己還不知道小心。我大哥也是脾氣不好,老人家已經跌得那個樣子,他還發脾氣,說淨給他找麻煩!爺兒倆還頂了幾句嘴。我剛才過去看了看,爺爺見了我一直流眼淚,說『人老了,真沒個活頭,不如早點死了好。』說得我心裏好難受………」
三爺吃力地從枕上把頭抬起來,含糊地對大嫂吩咐道:「不要緊!不要緊!妳許她哭完,不要緊!」
「這樣吧!妳剛才不說買了些什麼東西給三爺的嗎?妳交給我好了,我替妳交給三爺,說一聲,知妳這份人情就是了。這樣行了吧?」
我從針線盒裏取過外線,說:
「妳怎麼來了?孩子!妳怎麼來了?孩子!」
我驚奇地想問:「妳還是去念書啦?」
大嫂無可奈何地咬著牙齒,看著小七的背影,啐了一口,說:「呸!心願!三爺還欠著她的呢!咱們等著瞧吧!」她狠狠地說著,到何伯母的房間去報告去了。我和春如卻不約而同地走向後院去看小七。
「我看妳倒真是想開了!有什麼說什麼。」
「我替您收拾收拾,不嫌煩吧?」
「哦,你的信『都是』托同學轉到小梨園去的。」我故意強調那『都是』兩個字。
三爺的房間既陰又暗,空氣惡濁。我們掀開門簾,就見小七雙膝跪在炕上,俯著身子,向側臥著的三爺低低地說些什麼。只聽三爺用抖顫的聲音說:
「真的,在你家裏。」我說,「我剛從你家裏來。她把三爺的房間一下子就收拾得好清爽,三爺好像很高興。」
我走進來,只見春如坐在炕上,炕上平鋪著一條粉紅色繡鳳凰的緞子棉被。春如手裏拿著針線,正在那裏縫著。
「走吧!管它什麼珍珠、瑪瑙!」
大嫂說完,往前走了幾步,又站住了,回過頭來抱怨地說:「這可好!媽是只顧抽她的大煙,妳大哥二哥這一早晨也不知都到哪兒去了。家裏的事,大家都不在意,只讓我一個人做惡人罷咧!」
「是啊!是啊!」春如連著和*圖*書應了兩聲,把針在頭髮上磨著,「我就是說,我們這些做孫子孫女的該多伺候他老人家啊!可是,妳不知道,有時候不方便!」春如歎了一口氣,「妳說,生兒育女有什麼用?!我剛還跟大哥說,他們該多在爺爺房間裏伺候著,別只顧那些房產地業。」
「真的?!她來了?」
醫生沒理會大嫂,自顧邁過門檻告辭走了。
我朝她笑笑,說:
允明對我做了一個抱歉的表情,說:
「哎,說真的,我倒要問問,妳怎麼知道三爺病了?」
「怎麼胡說?真的來了?在大門口。」大嫂拉著春如往外走,「我沒讓她進來。可是她非進來不可。妳來幫我看看。真煩人!她這時候來做什麼?」
「我來看看三爺,聽說他老人家病了,我看看他,總可以吧?」然後她對站在後面的春如說:「春如!讓我進去!」
她會意地連忙向我瞬瞬眼,說:
我不願參與他們這種家庭糾紛,就把我依禮要送的那盒藕粉留下,托春如替我送過去,任務既已完成,我就提前告辭了。
春如說著,走到櫃子旁邊,拉開一個小抽屜,從裏面拿出一隻四方形的錦盒,打開給我看看裏面的一副金手鐲、一副金項鏈、一對戒指和兩副耳環,說:
當然,這也使我覺得不安。我只好為自己解嘲說是為了避免打擾病人吧!我在街上買了兩盒藕粉,這是春如上次告訴我的。實際上,我也不知道該買什麼才好,上次春如說讓我隨便買點東西送過去,就說我來過了。我覺得這是個簡便而又不致令我受窘的辦法。
我聽了,倒有點詫異起來,「怎麼?彷彿你知道她要來似的?」
「想來想去,還是像妳這樣好。在外面念念書,自己出來做做事,不用忙著結婚,也不用關心家裏亂七八糟的事,多省心!不像我,怎麼都不是。結婚也不是我自己要去結的,家裏的閒事,我也不要去問的,可是他們偏就不放過我。其實,我也不貪圖什麼金錢財寶;再說,爺爺還有些日子好活呢!急吼吼地去要,多沒人心!爺爺又最疼我,就說他老人家想給我什麼,我也不忍心現在就要!讓大嫂這麼一說,我就是想看看爺爺也不大願意去了,別人不知道,還以為我真是為了這個去的。」
想到這望,我不覺笑起來。
炕箱上的被,有深紅的、粉紅的、蔥綠的、深綠的,疊在一起,十分耀眼。春如把眼光在這些耀眼的顏色上停留了一列,又收回來,再俯下頭去縫被。臉上流益著柔和的光。我很難想像一個女孩子對一個只見過照片的男孩子會有怎樣的感情。但舊式的婚姻都是這樣。現在有了照片,還是進步了呢!以前兩人直到婚禮完畢,新郎用稱杆把新娘頭上的蓋頭布挑起來,這時兩人才像變戲法似地互相見面。我一直覺得我們的常用的「揭曉」兩個字用在這裏實在是最恰當不過了。這才是真真正正的揭開之後才曉得呢!
春如說完,俯下身來,在棉被上縫了幾針,又停下來,看看我說:「妳會不會縫被?幫我快點把它縫完,咱們好聊天。」
春如用卑夷的眼光看著她,忽然問道:
三爺含糊地歎著氣:「不嫌哦!妳來的好哦!妳來的好哦!」
「妳不讓我進去,我就站在這裏不走,給街上的人看看,何家的姨奶奶就像這副樣子!」
春如困惑地回頭望望我,又看看大嫂,還沒回答,大嫂卻搶著說:「問春如沒有用。這個家,不是她的。依我看,妳還是回去吧!這裏不是妳來的地方。」
小七嫵媚地笑笑,眼睛從春如望到我,在我臉上停了一會兒,就又回過頭去認真地燒火去了。
「小七來了。」
小七抱著那一大堆東西往外走,經過大嫂身邊的時候,停了一停說:
小七先是怔了怔,看看我,想到似乎不該告訴春如是我寫了信,就含糊地說:
春如被說得不高興起來,就反唇相譏道:「咦?妳這是說的什麼話?我怎麼知道妳們都存的什麼心?我只知道一樣,要說產業,我要不要都不打緊。反正即使分給我,我也花不了一輩子。不分給我,人家董家也不爭。和_圖_書
春如滿臉疑惑地看著我說:
「說是說了不少,」我說,「她把三爺的衣服用具都煮了,聽她的口氣,好像她在念書;又好像這邊的事她知道得很清楚,連三爺最近跌跤的事她都知道。她說是神仙給她托夢的,我真覺得有點奇怪……」說到這裏,我忽然停住了,看著允明那諱莫如深的表情,我恍然大悟地說:「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我呀,我笑妳和新郎見都沒見過面,等嫁過去之後,要多久才可以熟起來呀?」
接著,我聽到大嫂的聲音說:
「這病是不容易好,跌破的地方倒是不礙事的,幾天就好了,可是下次別再讓他老人家自己起來。藥是照常吃,病人要是想吃什麼東西,好消化的也可以給他做點吃吃。我看老人家很虛弱,吃喝還是得多照應一下才行。這種病吃東西是能吃,但是要很仔細,不能吃冷的,當然更不能吃硬的。大嫂多關照下人費點事吧!」
我和允明一路走,一路談了一些關於小七的事。他雖然已經不大想隱瞞他對小七的感情,但由於這件事實在太不尋常,所以他的話充滿了含混與矛盾。他一方面說他為小七來伺候三爺而感到欣慰,一方面又說她實在不該來的。但我又清楚地看出他內心的興奮,好像小七回來,對他本身是一件大事。我看出他是如此地急於想回家去,所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到了學校巷口,就和他分手了。
春如在後面有點過意不去地說:
「明白什麼啊?」我故意繞著圈子說,「明白何家老二有一件事,並沒有放棄。」然後我鄭重地問:「你給她寫信了,是不是?」
我也敷衍地朝她點點頭,徑自走到春如房間。
允明正從渡船上跳下來,手裏提著一個藤籃,看見我,就快跑幾步向我打招呼。
「小七?」春如的細眼睛一時睜得好大,把針匆匆別在被上,很快地從炕上下來,口中說:「妳胡說!真的嗎?在哪裏?」
小七卻很快地把眼睛忍住,幾乎是立刻地就平靜了下來,她迅速地用手絹把臉擦乾,把手絹掖在旗袍的大襟上。很利落地坐直了身子,把三爺炕上堆著的許多凌亂衣服迅速地疊好,把髒的、該洗的,卷在一起,炕上還有兩把空的茶壺、四五個東倒西歪的茶杯、還有幾副碗筷,小七都用爽利的動作,輕輕地把它們集中起來,放在炕沿上,打開炕箱,找出一疊乾淨的被單,一床乾淨的被和幾件衣服,放在三爺旁邊,低聲溫柔地對三爺說:「等一會兒我給您換換。願意擦個澡,我給您擦。」然後從炕上下來,把那厚厚的門簾用簾鉤吊起來。再走回來,把那些該洗該收的東西一古腦兒抱在手上,俯身對三爺輕輕地說: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得用開玩笑的口氣說:
小七臉上仍是冷冷的,把手裏提的一個小包袱抱在胸前,回身往牆上一倚,說:
她雖是這麼說著,臉上的神色卻一直十分凝重。回到房間,把未做完的棉被縫好,神情也未恢復爽朗。她把被疊起來,放在炕箱上去,又把針線也一樣一樣地收好。才抬頭看看我說:
「那妳就多去伺候伺候他吧!」
「倒也不是。」允明還是那麼思索著說,停了一會兒,才突然問我:「她有沒有和妳說什麼?」
那幾件金飾樣子雖然俗氣,但雕鏤得倒很精細,成色又好,春如把那副手鐲套在手腕上,轉了轉,又取下來,放回盒子裏,露出很珍惜的樣子,把盒子蓋好,放回抽屜,這才籲了一口氣,憂喜參半地對我說了一聲:「唉!煩心喲!像妳多好!」
「妳這人真不夠意思!我是客人,怎麼一進門就讓人忙?」我把藕粉放在條几上,說,「這是給三爺買的,三爺好點嗎?」
「快來!快來!妳看我忙不過來了。」
「燒鍋開水,把那些髒衣服,髒被單燙一燙,乾淨些。」她又溜了我一眼,說,「這是我從第四冊常識上念來的。」
允誠停了一會兒,才又狠狠地說:
允明不大得勁地笑笑,說:
「她怎麼什麼都知道?倒真像是神仙給她托了夢似的!」
「就是呢!我只要有兩天睡不好覺,就瘦。一www.hetubook•com.com瘦,就更醜了!」她說著,自己笑起來。
我看著允明那困擾與驚喜參半的神情,說:
大嫂顯然很困擾,回頭望望春如和我,低聲說:「她來,沒有好事!」又迅速地轉過去,對小七說:
我和春如經過何伯母的房間時,正碰見大嫂從裏面走出來。她黑瘦的臉上帶著不耐煩的表情,看見春如,就抱怨地說:
「我看,妳也願意小七來的。因為她一來,妳就省得端茶送飯了呢!妳說,妳有沒有這點私心?」允誠說。
我這樣想著。忽然門簾一挑,大嫂匆匆地走進來說:「春如,春如!你快出來,小七來了。」
「妳們看我這副樣子!像個逃難的!我出來,我嬸兒不答應的。我是趁著她還沒起,坐早車來的。不過,我告訴她我要到這裏來。」她看看我,坦白地說,「園子裏,我請假不去了。」
春如看看我,又看看小七,疑惑地問道:「什麼『園子』?」
「人家跟妳說正經,妳倒跟人開起玩笑來了!下次不理妳啦!」
「誰也沒有用!她硬擠進來的嘛!再說,要是不讓她進來,她真的就會站在門口站它一天,讓全街的人都看看何三爺的姨奶奶像個要飯化子似的。看你臉上掛得住掛不住?」
學校已經上課,我正好藉口學校忙,不去看春如。不去看春如就用不著擔心要不要看望何三爺的病。我對這種人情上的事總覺不知所措。按理說,他是長輩,我有父親和春如父親的那層友誼,我該依禮去探視才對。可是我從小在外面讀書,對一切社交禮法人情都十分陌生。見了老人家也不知該怎麼問候,甚至當進去問安之後,不知該怎樣退出。舊時所謂的「應對進退」,在我們這「維新」的一代,真的成了歷史名詞。誰也不屑去受那種被我們認為陳腐的教育。我們見了長輩,只知鞠一個躬,然後就不知該做什麼了。舊時候那些「進必趨,退必遲,問起對,視勿移」的弟子規,在我們看來,那是鄉下人的玩藝。而且即連鄉下,也逐漸不屑再去理會這一套了。但是,不理這一套的結果,卻常使我們在必須應付某種場面的時候,感到窘迫。由於沒有禮法可以遵循,所以不是顯得粗魯無狀,就顯得局促不安。我是屬於後者,見了長輩,不知所措;問安探病,更令我視為畏途。因此,能逃避就逃避了。
我把紅色的絲線穿好,拉過一隻凳子來,坐在炕邊,這樣縫被就不會覺得很吃力。我平時不大有機會做針線,所以動作有點笨拙,春如在對面望著我笑,說:「對不起呀!給妳找難題目做了!」
我接過來,告訴他說:
春如朝我抬了抬手,做了個要打的姿勢,笑說:
「是啦,一天不知要多費幾回事呢!丫頭也都煩死了!」
允明停住了腳步,臉上泛紅,既吃驚又關心地問:
「我在東南城角那家書局買的書,給我們同院的小孩子買的,我呀,偷看了幾句,就記住了!」她說完,又笑著向我瞬瞬眼。
「嗯,瘦多了!」
「妳以為不是?!我看,只有我一個人煩心是真的!」允誠說完,徑自走到後面去了。大嫂朝我們這邊窗口望了望。看見春如,就對春如說:
「別哭!別哭!孩子!別哭!」
允明彷彿很快就冷靜下來,他一手提著籃子,一手在自己下額上輕輕地抹著,帶著幾分沉思的神情自言自語似地說:
大嫂又氣又急,跟在後面往裏追。小七已經跑過了穿堂,直奔三爺的房間去了。大嫂緊跟著也進了三爺的房間。
「算了!算了!」大嫂制止地說,「誰讓你自己不在家?現在人已經進來了,三爺也見了,倆口子親熱得很呢!你還有什麼辦法?總不能這時候再把她趕走吧?三爺本來已經是等時辰的了,把他老人家氣個好歹,你願意擔這個罪名,我可不願意!」
「要多泡一會兒再洗才好。我去問問三爺,要吃呢?要喝呢?還是要擦擦澡呢?我來了,可以時時在他房裏伺候著,不就省得自己掙著下床來拿東西、叫人,也省得跌跤了。」小七說到這突然頓了頓,看看我,抿嘴一笑,倏地一轉身,自己先跑上台階去了。
www.hetubook•com.com春如眉毛一抬,說:
「我剛到對岸表姨那裏去了,妳看我從她那兒摘來的秋梨!今年的秋梨結得又大又甜;妳要不要?我分一半給妳。」他說著沒等我回答,就先拿了一個給我,「妳嚐嚐!」
這時,大嫂才換上一副應酬的笑容,對我說:
小七沒理大嫂話中的刺,照直地說:
「妳笑什麼?」
春如說,她要做六床被,兩床厚的,兩床薄的,還有兩床夾被。她指給我看了看炕箱上已經做好的,說那些都是她自己做的。本來按規矩,應該請「全福」的太太們來做才對,可是因為爺爺病著,外人來,怕吵鬧,而且也怕人家說閒話,所以只得自己做了。
大門從裏面拴著,大嫂把門栓拉開,我們看見小七倚著牆,站在那裏。門一開,她倏地調過頭來,迅速地走上了台階。大嫂卻只把門開了窄窄的一條縫,剛夠容她自己一個身子,我和春如只得站在她後面向外望著。小七走上台階,和大嫂面對面站著,她的頭髮還是以前那個樣子,鬆鬆厚厚的,垂在耳下。臉上瘦了很多,大而黑的眼睛周圍一片青暈。臉上未施脂粉,身上穿著一件黑底、雜色碎花印度綢的旗袍,胸脯的彈性依舊,只是被她臉上那份嚴肅執著的神情抵消了不少。她的大眼睛直視著大嫂,臉上冷冷的,用她那低嘎的聲音堅決而鎮定地說:「讓我進去!」
大嫂用一種冷酷而又刻薄的聲音說:「我剛才說了,這兒不是客棧,妳找錯地方了!」
「其實,也只是三四封信。她也沒有寫過回信給我。所以,我一直以為她——」他說了一半,忽然改口說,「我想不到她會忽然跑回來。她說什麼了,說是為了伺候三爺?」他自問自答,「對的,她這樣是對的。爺爺需要有個人伺候。」
春如眉頭一皺說:
「其實,我這個做陪嫁也就行了,這是董家那頭兒送的聘禮,鄉下的聘禮,這叫『四大金』。我媽總還要給我買一點首飾的。我就說,多了也是給了人家,我自己又不是要天天戴著首飾過日子的。」
「妳明白什麼?」允明笑著問我。
春如和我在後面遲疑了一下,春如才拉拉我說:
小七突然抑制不住,掏出手絹,蒙在臉上,抽泣起來。三爺伸出枯瘦的手,顫巍巍地拍著小七的背,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
「妳看妳多沒用!叫妳出去看看,妳只顧聽我說話,也不幫我拿個主意,也不幫我攔住她,像和妳不相干似的。哦,我知道,妳已經不是何家的人了,樂得做個好人!」
允誠在院子當中停住了腳步,問道:
這時,忽然聽到院子裏傳來允誠那焦躁的聲音,質問地說:「怎麼就沒有人去叫叫我?小菊小蓉呢?都死了?妳們怎麼都這麼廢物?!」
春如用不屑的眼光朝她瞥了一眼,我卻認真地說:
那紅絲線滑滑的,針又很大,縫了幾針,線又掉了。我說必須再去穿線。但是,我並不厭煩這工作,我喜歡那紅艷艷的被面,映著純白被裏的那種喜洋洋的色調。尤其這雙股的絲線,亮閃閃的,看起來非常舒服。
不知怎的,被她這麼一說,我倒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起來,反而不敢再調侃她了。就微微笑笑,沉默下來,專心地去縫被。春如也沒再說話,臉上閃著幾分喜悅,彷彿已經忘了三爺的事,手中的針線迅速地在棉被上貫穿著,那份熟練,與她言語之間的成熟,真使我自愧不如。我常常覺得我們這一批離開了老式家庭,在學校受新教育的人們比起在鄉下老式家庭裏長大的女孩子們,幼稚得多。書本上的知識和生活上的知識是兩回事,每逢談到日常生活上的問題時,我就只有聽春如的份兒了。
「知道我們不要妳,妳還來?」春如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
我也跟著黯然,過了一會兒,才說:
「妳都聽見了吧?這一來,家裏可就又有好戲看了!」說完,她沒等春如回答,就也走到後面去了。
「要嫁如意郎君了,還煩心?」
我以為春如會被我調侃得不好意思,哪知她卻很世故地回了我一句:「妳呀!這麼大了,還說傻話!」
我沒回答,以為我也開始有些疑惑起來,三爺生病,是和圖書我寄信告訴她的。但以後我可沒再寫信。
只見小七已經盛滿了一盆的水,倒在大鍋裏面,然後抱過一堆柴草,引火在灶裏點著,自己拉過一個小凳子來坐在那裏燒水。見我和春如走進來,先抬手把頭髮往後攏隴,才說:
小七不在意地說:「還有什麼園子?雜耍園子不咧!妳以為我配上中國大戲院?」
「我送妳回學校,然後從那邊回家。」
「別的我不會,縫被倒還可以。而且我的命很好,幫妳做被是很吉利的。」
春如白了我一眼,抱怨地說:
春如被大嫂拉得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著,一面回身拉著我,說:「走走,妳也來,跟我看看去!」
「妳別恨我!我來伺候三爺,方便些。這是我的心願!」說完,一轉身,徑自到後院去了。
時間快到中午,外面天氣實在很好,鄉下的初秋,爽朗極了,金閃閃的陽光塗滿了短街,和春如家裏那陰暗的氣氛大不相同。我立時覺得神清氣爽,步履也輕快起來,我走出了短街,往右拐,就是河岸。沿著河岸走,再一拐彎就可以到我的學校了,就在河岸擺渡口,我遇見了何允明。
到了春如家,一進大門,迎面正碰見允誠和大嫂跟在一個穿長袍馬褂的老先生後面往外走。一望而知那是給何三爺看病的中醫。只聽那個中醫說:
『你少廢話!』允誠斥責地說:「人呢?」
小七眼睛一抬,由眼角上斜斜地盯了大嫂一眼,嘴唇一抿,露出一份倔強,卻沒有說話。那意思很明顯,「我要進去!妳說什麼也沒用!」
春如在那邊抬頭疑惑地問我說:
大嫂抓往了把柄,說:
「媽也是!百事不管!」
「有神仙給我托夢吧?」
「幫我縫縫吧!」春如說,「什麼事都歸我一個人忙!」
「大妹來了?春如在等妳呢!」
「她怎麼真來了?」
「大嫂,要不我們去問問三爺?」
「妳又逗我!」
大嫂的話說了一半,只見小七趁大嫂未曾防備,倏地把大門用力一推,從大嫂脅下鑽了進來,頭也不回地徑直跑進了院子。她跑得那麼快,又那麼堅決,就好像她真有充分的權力這樣做似的。
「那麼依妳說,就這樣算了不成?」
大嫂在旁邊先是皺著眉頭聽著。聽醫生說完了,才冷冷地答說:
春如在裏面,隔著窗子低聲叫我。
「讓你這麼一說,連小菊小蓉都得謝謝小七了呢!」
她說著,自己走到前院去了。
大嫂啐了一口,說:
我不便問她什麼,只覺她這人既爽快,又聰明。現在鍋裏的水已經滾沸,她用水舀把水自出來,倒在洗衣盆裏,又把那些碗筷放在鍋裏,去用餘火煮著。然後,她看看那些衣服,說:
「三爺病得那個樣子,誰還敢去煩他?」大嫂反對他說,「妳難道忘了當初她是怎麼走的?」她似乎一下子想起了真正的利害,回過頭來,小聲對春如說:「她現在來,妳道有什麼好心?還不是為了產業?趁著三爺還有一口氣在,她……」
「走吧!我可不願一直站在這裏。太陽好曬!」
允明點點頭,說:「而且我把錢又寄給她了。我的信都是托在天津的同學幫我轉送到小梨園去的。」
「我們看看去!」
我回頭看看春如,著如臉上現出懊喪的表情,見我看她,才怏怏地說:
「不想開怎麼著?」小七把柴草往灶裏填著,動作不很熟練,卻很坦然。「反正怎麼樣都是一輩子!你們何家不要我,我只好還回我的老本行。」
「我說是不是?我說是不是?妳這已經就不是何家的人了嘛!可有一樣,妳別忘了三爺最疼妳,三爺手裏還有不少『體己』的存項,什麼古玩啦!字畫啦!皮貨啦!還有以前三奶奶的首飾、珍珠、瑪瑙的,可不少呢!那都應該是妳的,我們想要都沒有份兒。妳不防備小七,可就到不了妳手裏啦!人家在外面混的人多麼精明!妳不想想!人家要不是圖點什麼,誰大老遠的,那麼好心腸來伺候病人啊!我們是不好意思去動,三爺有一口氣在,那些東西就得歸他老人家管。大筆的產業已經弄清楚啦!可這些零碎的東西才是真正值錢的呢!妳呀!傻丫頭喲!」
春如說到這裏,眼圈一紅,就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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