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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身溫度

作者:王鼎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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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在爆竹上的女子

騎在爆竹上的女子

那人取錢的動作很敏捷,他的手使人想起鷹爪。
「我們到三樓去!」
一陣脂粉香味衝進來。
「這就是醫緣啊!」朱太太望自己的女兒一眼,回答華弟:「她本來到三樓去看牙齒,走到二樓,忽然心裏一動,自己告訴自己:這裏有一個醫生。這個醫生才是我的醫生。回家以後,她的牙齒果然不痛了。華先生的本領很高明!」
華弟正以聽生意經為苦,佣人來報告飯已擺好。賓主來到飯廳落座,片刻後女主人出來,笑著,客氣著,對來客打量著,女主人坐定,問左右:「小姐為什麼還不出來?」於是佣人忙去催請。朱素今天居然化了妝,穿高領旗袍,好像出外赴別人的邀宴,跟她父親隨隨便便穿著睡衣的模樣相對照,使華弟覺得相當怪異。
佣人敬茶奉煙以後退出。他獨坐了十幾分鐘,朱吉林——這個赫赫有名的資本家,穿著睡衣拖鞋,含著煙斗,從裏面緩緩走出。
吃飯的時候朱太太對華弟問長問短,顯得很關心。朱素今天很平靜,一句話也沒有說。朱吉林一再說:「別客氣啊!」他表示,他家的廚子本來伺候某某長,某長下來後,把這個廚子介紹過來,而某長一向是以美食聞名的。
華弟默然。他的手深深的陷在她的手裏,無法掙脫,為了擺脫這個驚魂不定的病人,他說:「我送你回家。」
她跨出車門,仍拉緊華弟,不肯放開,想把他也拖出車外。他執意不肯,一個在車裏,一個在車外,互相僵持。門房聽見車聲,出門探看,還以為有人不讓他們小姐回家呢;及至看清楚人家的手在小姐手心裏,連忙退回。不大一會兒,出來一個中年婦人,看樣子屬於奶媽之類。她走到病人身邊,伸手過去,說:「來,來!」
她一直衝到華弟懷裏,緊緊抱住他的腰。華弟手裏拿著剃刀,不敢推拒,等到把剃刀丟下,已經很難脫身。
「老弟,我不在乎什麼學歷資格,能看好病就是醫生。大醫院裏那些證件齊全的什麼主治醫師、主任醫師,常常並不中用。」
「誰說的?」華弟亢聲爭辯:「謠言!根本沒有!朱家的錢,我一文不要!」
「簡直沒有。」
她自以為是的站在臥室內,華弟尷尬的站在臥室外,兩人隔著長方形的框架對話。
「我怕得要死。」
「你怎麼斷定我是醫生呢?」
「你先更正你的話,承認我沒有拿朱家一文錢!」
「家?我正要成家,缺少一點頭寸。你剛剛在朱家撈了一票,我來借錢。」
「你想想,素素跟任何人在一起都是一個病人,只有看見你,又乖又懂事。這不是天賜的良緣嗎!華先生你如果有意思,事情包在我身上。」
「不是。是一串大爆竹,一串大爆竹從天上掛下來。整個世界只是這麼一串爆竹,沒有別的東西。我坐在一枚爆竹上。砰!這枚爆竹炸了,響成雷,把我摔得老遠老遠。我趕快飛回來,再揀一枚完整的爆竹抱住。可是,成串的爆竹一旦燃放,不會中途停止,這枚完整的爆竹一瞬間又把我狠狠摔開,摔得我好遠好遠,好傷心,好害怕好害怕。我拚命飛回來,再抱住一個。你見過有一種用橡皮線連在球板上的乒乓球嗎?球板把它彈出去,橡皮線再把它拉回來。我就像那球往返奔波。我比那球還要辛苦,處境比那球還惡劣。我深深憂慮,爆竹放完了我怎麼辦?當最後一枚爆竹摔開我以後,我飛回來抱住什麼東西?我在走頭無路的時候,跑到你這裏來求救。」
「胡說!你在家裏穿得整整齊齊才出來的。」
門開著,隨時可能有人經過門外望見和*圖*書他們,華弟不得不妥協。他輕輕握住她的一隻手。
那女子聽到「診所」兩個字——她顯然只聽到這兩個字——立即動手脫衣服,迅速將洋裝卸去。完全成熟了的胴體,隨時可以把奶罩和三角褲脹破似的。除了臉以外,這副肉體完好無疵。華弟告訴自己:「你不要慌張。你得認為自己真是一個醫生。」一個念頭在他心裏掙扎:「不要看她的身體,注視她的臉,牢牢盯住她的眼睛,用力制壓那雙眼睛……制壓那雙眼睛……」他用醫生一樣冷漠而自信的語氣說:「穿上衣服!」
為了謝你給我看病,爸爸媽媽請你來家中吃飯。
奶媽也把心一橫,抬起頭來說:「華先生,天上降下來的福,我們不明白你為什麼丟到門外去。朱先生知道你沒有訂婚,他打聽得清清楚楚。」
朱素
奶媽擦一擦眼,站起來,指著華弟的臉,說了一句:「你真狠心!」
「放開手。你看,這裏沒有什麼可怕的。」
「朱吉林要面子,不願意讓女兒在臺灣發瘋。他說他丟不起這個人。」
這女子緊緊瞅住華弟不放。
最後的決定是「去」。
「醫生在三樓。」華弟指一指天花板。
正想告辭,一個男僕慌慌忙忙跑過來,向主人鞠躬報告:「小姐在客廳裏摔東西。」
「我只要能借到錢,不管你的錢從哪兒來。……」
「朱小姐怎麼會去找我看病的?」這個問題,華弟已忍了很久。
她輕輕的把箍在他腰間的雙臂鬆開,反手把他的手抓緊。

意外的損失

「為什麼?不要聽一聽這兒?」她指一指隆起的胸部。
「是嗎?那也不是不能改變的,是不是?如果解除婚約需要賠償對方的損失,多少錢,由對方自己說個數目好了。」
「我告訴你兩點:第一,你要相信你一直穿得整整齊齊;第二,你該到臺大醫院去檢查。」
賓主握一下手各自坐定。主人的神情有一點傲慢,那是地位優越的人所不能避免的一種不帶惡意的傲慢。他的座位雖然擺在下首,他的態度仍是高踞首席時的樣子。
主人望望華弟:「那個明磁的花瓶,我不放心,我們過去看看。」
華弟沒有作聲,他匆促間想不出適當的話來。
「我下個星期就要結婚了。」華弟用這支奇兵狠命的衝刺。
「前幾年送到美國去治,也沒有治好。這樣下去,素素會死在瘋人院裏。那樣,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呢?」
有車來接,請一定光臨。
「知道。」她放心一笑。
「你是醫生啊!」
朱太太對丈夫說:「你走開,這裏不需要你。」在丈夫耳邊輕輕說了一句,把丈夫連推帶送。他噴著煙退出。
最名貴的字畫鎖在櫃子裏,打開鎖,一捲一捲的取出,由兩個人展開,送到華弟眼前。看過幾幅,佣人退出,賓主繼續清談,談到朱素的病。朱吉林表示,這場怪病,不但把女兒折磨得下了地獄,也使闔家長年不安,甚至可能影響他的聲望。他對沒有及早把女兒嫁掉一事頗有憾意。
這時,華弟才看見女郎頭上的汗,才發覺自己的汗衫也濕了。
「事實上,你每天每天都穿著衣服,都像今天一樣。」
女子的身體震動了一下,回答得很快:「沒有。」
他倆手拉手下樓,手拉手上了計程車,手拉手到一棟大房子門外,一棟又寬大又新又高的房子。華弟不相信她的住宅如此豪華,以為這個神志有毛病的和-圖-書人又在把幻覺當做事實。
「不過,我不想難為你。你拿去。」華弟把鈔票摔在桌上。
華弟大怒:「朱吉林這個人真討厭,他為什麼調查我的私事?」
她點點頭。
「生意很好,華大夫?」
華弟想騙她離開,改口說:「好吧,我們到三樓去,我的診所也在三樓。」
「剛才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你並不是警察。」
不讓華弟張口,他搶著說:「小女的病,教人很傷腦筋。如果管得緊,病情會惡化;如果太放任,又唯恐保護不周。最近,她跑到老弟你那裏看過兩次,病情大為好轉,我知道了,覺得很高興。不過,小女是病人,居然每次都忘了付診費,哈哈哈!」
華弟不喜歡朱吉林,他決定以後再也不去朱家;儘管朱素一再的提到「我媽媽說歡迎你去玩」。他也不喜歡朱素,可是,他卻沒有辦法使她不來。
華弟狠命擰住她的眼光:「穿上衣服!」
「你回去告訴朱吉林,我在二十四小時以內可以找一個人結婚。」
「叫我名字好了。我對朱小姐聲明過,我並不是醫生。」
「怎麼會扯上我!」
「我不要三樓的醫生看,我要請你看。」說著,向前走兩步,逼近他。
「我不能。放開你,我馬上會死掉。」
門房又跑進跑出,引來病人的母親。這個婦人一出現,奶媽就輕輕的提醒病人:「你看,太太出來了。」她站定,幫女兒理一理頭髮,又像對嬰兒似的逗逗她的下巴,再用自己的手去解女兒的手,她的手跟華弟的手曾經碰在一起。女兒的手一鬆,華弟連忙把手抽回來,讓另外兩隻手去握緊,讓兩個中年婦人一左一右領著這個病態的女郎走進大門,他望見門房昂著頭把門重重的關好。始終沒有人望他,沒有人理他,更沒有誰對他說一句謝謝。他們眼裏簡直沒有這個人存在。
有個人來找華弟。男人,三十來歲。晴天,手裏緊緊握一把摺傘,酒氣薰人。
「你如果不是醫生為什麼敞著房門呢?再說,你房間的天花板和牆壁也是白的。」
華弟想聲明自己不通醫術,被朱吉林正住:「老弟,我的書房裏有一批字畫,相當名貴,咱們到那邊喝茶去。」
客人也只好跟著一笑。
那人怔了一下,去看華弟舉在空中的鈔票。
「不會錯,我們有你替人家看病的紀錄。我們知道病人的性別、姓名、年齡、住址,來求診的次數。聽說你醫道高明,大概賺錢不少吧?」他得不到回答,就自己再說下去:「現在做醫生很賺錢,愈是密醫愈賺大錢,不像我們每月的收入抵不上你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密醫犯法,不過那有什麼關係?這年頭,非法的工作賺大錢,合法的工作賺小錢。非法的人出錢養合法的人,天公地道。」
華弟望著主人的頭髮,那頭髮雖然長期由上等髮蠟滋潤、上等髮匠梳理,畢竟已很稀少了。
晚飯以後,朱吉林沒有停止噴他的煙斗,噴得華弟頭昏腦脹。他很想走出書房,走到煙斗的煙圍之外。朱吉林方才談的話,使華弟覺得又碰見一個精神病患者。
「你回家吧,我不下車了。」
「事實上並沒有那串爆竹。」
早晨,華弟正在刮鬍子,那女子又衝進來。
正努力忘記這些不愉快,忽然收到一份請帖,帖外附有一張字條:

奶媽的使命

不尋常的晚餐

再也不理華弟,逕自下樓去了。
華弟正好坐在保險箱對面,箱內有什麼東西,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對妝奩之豐厚感到驚訝。朱古林料到了這一層,解釋說:「即使你和_圖_書平時覺得你的房子相當寬敞,一旦家中添了一個瘋人,你立刻會嫌房子不夠大,所以,我拿一筆錢給女兒,讓他們換大房子。出嫁之後,她可能仍然需要長期的醫療,醫院裏的頭等病房加上護士和醫藥費,每天多少錢,一個月多少錢,一年多少錢,我算得清清楚楚。這裏面有她十年住院的費用。另外,你知道,我是個很通人情的人,不是一個老古板。太太如果長期住院,丈夫難免要另找安慰;養一個情婦的錢也在這裏。……」
「你進來!我要看病!」
「我已經訂婚了。」華弟心一狠,搬出一支奇兵。
「我沒有這個意思。」華弟急忙否認。
他的手又痠又痛,手指一節紅一節白。坐車回到辦公室裏,一時不能拿筆寫字。想想剛才無謂的困擾,又氣又惱。
華弟正在對著窗子吸氣。二十八分鐘以後,他得把窗子緊緊關好。距離三百公尺處一家學校的廚房要噴黑煙。
朱家的客廳掛著帷幔,糊著壁紙,鋪著跟客廳面積長寬相同的整幅地毯,裝著空氣調節設備;相較之下,他自己的住處四壁倒有些像醫生診病的地方。
他為什麼要請我吃飯?他怎知道我的名字、住址?去,還是不去?如果不去,用什麼理由推辭?這個問題,也一時難有適當的答案。
華弟見他一身便服,忙問:「有何見教?」他不回答,在室內東張西望,又往臥室裏伸了一伸頭,華弟從椅子上站起。閉緊了嘴巴瞪他。
「我害怕。」
「為什麼送到美國去?」
華弟喊:「走錯了!這邊!這邊!」她簡直是個聾子。
她扭得像條蛇。華弟咬緊牙關瞪她,兩人的眼睛在空中角力。華弟不停的禱告:「盯住她的眼睛!盯住她的眼睛!」他知道,如果他的瞄準點向下移一寸,勢必全軍覆沒。他覺得力氣用盡了,不能再支持了,失敗了,失敗了!那女子忽然把頭低下去。
華弟萬萬料不到對方說出這樣的話來,帶幾分驚惶去看對方的臉。朱吉林是那樣平和、那樣自然,沒有絲毫不安。他堅定的、緩慢的、低沉的說下去。
「朱先生和朱太太很想辦女兒的喜事。別的不說,女兒已經這麼大了。可是素素命不好,門當戶對的,總嫌她是個病人;願意高攀的,她父母又不放心,唯恐人家貪的是嫁妝。一年一年耽誤下來,連我都著了急。昨天晚上,朱先生和朱太太談論這一樁心事,我聽見了幾句。朱太太說,最好月老作美,素素跟華先生結婚。」
華弟硬著頭皮接腔:「朱素,安靜一點!」
回身察看那香味,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女子站在房中。
「放手,慢慢告訴我。」
「一個指頭也可以,咱們兩便。」那人雙手叉腰,很不耐煩。
裏面果然停止了騷動。朱太太開鎖,打開一條縫,讓華弟側身進入,再把門鎖好。
「你是的,我知道你是的。我的病,只有你能夠看好。」
「我知道你不是正式及格的大夫,可是,你替人看病。」
華弟斷定這個「便衣警察」是冒牌貨,不能不拿出一點錢來打發。他取出兩張大鈔,目光直刺對方的瞳孔:

「那麼,你走吧,下次到臺大醫院去看病,不要來找我了。」
「朱家有錢,可以請名醫診治。」
朱家的奶媽常隨著朱素出現。每次見華弟,必定利用閒談的機會介紹一下自己:我跟隨朱太太二十多年,素素是我帶大的,朱家拿我當一家人,朱先生朱太太家裏的事,心裏的事,我全知道,等等。她是在這個社會裏快要凋謝淨盡的舊式忠僕,華弟認為她還有幾分可敬。
「我不是大hetubook.com.com夫。」
「好的。」
「不對,這裏是二樓。你看,這是我住的地方,不是診所。」
她迷惑的望著她的「醫生」:「我到你這裏來的時候身上根本沒有衣服。」
「穿上衣服!」他命令。
華弟想說:「她進瘋人院,你不能教我負責任。」看見眼淚從奶媽衣襟上往下滾,不忍開口。沉默片時,用充滿歉意的語氣說:「無論如何,我不能跟她結婚。」
「好,好,」那人讓步:「我承認,我更正。行了吧。」
說到嫁女,朱吉林把書房裏的一座保險箱打開,箱內有一些珠寶和成疊成堆的美鈔。他說:
「天下父母心,等你做了父親,自然明白。」
「又是沼泥嗎?」
「不驚動了。」
「我不是醫生。」
「從我發現世界是個大泥沼開始。有一天,我忽然覺得地上全是污泥,又黏又臭的泥,很深很深,深到我的腿、我的腰、我的脖子。我在泥海裏拚命掙扎,一分鐘也不能停,我要努力使我的頭露出泥面,不致在一望無垠的黑泥裏悶死。當我掙扎的時候,我的鞋子在泥中失落了;然後,我的襪子也被黏泥剝掉,然後是內褲,然後是奶罩,然後是……。深不可測的泥海裏有幾百隻手把我剝得乾乾淨淨。如果我不掙扎,會被污泥悶死;如果我想呼吸,只好一|絲|不|掛。——大夫,我怎麼辦?」
「好幾年了。」
「你連一個指頭也休想。」

第二次求診

女子欣然同意,可是並未返身退出,反而一直往華弟的臥室走去。
女子一面喝水、一面摸自己的衣服,扯自己的衣襟,低下頭來看前看後。華弟認為她的神志比剛才清楚些,遂問:「你有什麼病?」
「你出來!我們去看病!」
他直挺挺站牢,昂著頭,問:「怎麼了?」
她仰起臉,眼裏閃著迷惑的光:「你先拉著我的手,我再放。」
「我的病。」
「這是我為小女準備的嫁妝。」
「你聽清楚,我沒從朱家那兒拿錢!」
「幾乎每天都有。」
為了早晨的新鮮空氣,他把門窗打開一會兒,想不到偏偏在這個時候,她又來到。
那人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真倒楣,找上這個不愛錢的人。你不愛錢,錢當然也不愛你。咱們同病相憐。可是我不會空手回去,你拿出這個數目來,與人方便。」他的五個指頭在空中幌動。
「剛才有。」
離去之前,他露出很不服氣的樣子:「我從不白白拿人家的錢。現在,我告訴你一個消息:朱素已經到了美國,關在紐約的瘋人院裏。」
華先生:
這人可能有神經病。華弟發現她臉上有條紋,由右鼻孔穿過右嘴角向右頰延伸;當她說話時,這紋像一根線牽動她的嘴使她的口型歪過去,模樣相當邪惡。她不是貓,可是她的眼睛放出只有貓眼才能放出來的光。在銀幕上和舞臺上,這正是瘋子的造型。
「我現在覺得好些了。」
「可是,走在路上,衣服一件一件不見了。」
過了十分鐘,這是漫長的十分鐘,華弟要求開門,他牽著朱素的手走出來,朱素穿得整整齊齊,只是臂上臉上腿上都有血,她在摔東西的時候把自己弄傷了。
這天晚上,奶媽自己一個人來,華弟預料有事情要發生。果然,來人閒言敘過,移座到華弟身邊,很神祕的說:「華先生,你知道嗎?素素跟你在一起的時候,跟正常的人一樣;如果幾天不見你,就要胡鬧。我們都說,你們兩個有緣份。」
「我沒有錢可以借給你。」
「那,我就不明白了。」
「朱小姐的病是怎樣引起的?」
華弟只hetubook.com•com好摸摸她的頭髮:「不會的,你儘管放開。」
「你每天都有這個感覺嗎?」
「完全瘋狂。」
「從什麼時候起?」
客廳的門緊緊鎖好,任憑朱素在裏面踢打叫喊。客廳門前站著朱素的媽媽和奶媽,兩人在低聲商量,門外的院子裏清一色的女僕,有十幾個人,個個垂手靜立,沒有誰交頭接耳。一陣撕裂的聲音由客廳內傳來。
有時候,奶媽帶一些點心來,鄭重說:「這是太太吩咐廚子特意做的。」或者說「這是我親手做的。」或者說「這是我們小姐最喜歡吃的。」混得熟了,奶媽也會給華弟出個小題目:「請我們去聽歌呀」什麼的。
他去倒水。女子跟在後面走出臥室,他倒了兩盃水,一盃給她。一張舒適的椅子讓給她坐。

第一次求診

「現在,你是穿著衣服的。你知道不知道?」
「還沒有培養起來。」他用糾正的語氣說。「嗜好要趁年輕的時候培養才好。我喜歡蒐集名人字畫。」他指一指客廳四壁:「這幾幅都是精品。」
「那張仇十洲大概完了。」朱吉林慨歎。
「她怎麼啦。」
那位帶來一連串緊張和麻煩的女子叫朱素!從請帖上看她父親的名字,居然是有名的金融鉅子朱吉林。這兩個發現,使華弟深感意外。
「我不記得有幾年。」
「前後一共有多少日子?」
「我在臺大醫院住過一年。」
神氣活現,一進門就說明:「我是警察。」
「華先生!」朱太太喊住了打算一同離去的華弟:「素素不肯穿衣服,被我鎖在裏面,請你進去看看。」
華弟明白對方的來意了。他揮揮手:「你喝醉了,快回家吧。」
「我也不清楚,醫生又說不出個道理來。過去的事也不必再管,以後請你老弟多照管照管就行了。」說到這裏,主人提高聲音,有意改變話題:「老弟,業餘有什麼嗜好?」
「無關重要,我又不管所得稅——」
等女郎出門,華弟敏捷的把門鎖上。
「現在沒有了。」
女子順從的拾起洋裝,舉手穿好。

朱素,朱素的奶媽,朱素的父母,統統退出了華弟的生活。事情是結束了,不想又多出來一截尾巴。
「你弄錯了,我從來沒替誰看過病。」
「幾年?」
「如果你跟別人結了婚,素素跟你不再見面,她的病一定一天比一天嚴重。」
朱太太走近窗口,對窗內說:「素素,華大夫來看你了。」
「為什麼不到臺大醫院去檢查?」
「我常常覺得沒有穿衣服。」
病人把空著的一隻手交過去,讓對方握住。對方再伸出另一隻手,希望誘使病人將抓住別人不放的那一隻手鬆開,卻沒有效果。局面變成三個人對峙。
「明天又會有的。」
「我來看病。」她說。
「是嗎?怎麼沒收到喜帖呢?」
他站起來,招招手,向壁前走去。拍的一聲,廳內燈光齊明,把每一幅字畫照得清清楚楚。也不知道誰開的燈,也沒看見開關裝在哪裏,眼前像魔術一般換了一幅景象。華弟跟在主人後面,聽他講述買畫的經驗,例如怎樣請專家鑑真偽,怎樣討價還價,那些純商人的經驗。
華弟想起奶媽批評他的話:「你真狠心!」這句話,用在朱吉林身上才合適。他自己並不夠狠,所以,他為朱素難過,非常難過。一時心不在焉,沒聽見對方得意洋洋留下的叮囑:「記住,我可不欠你什麼。」
「受過什麼刺|激嗎?」
「她沒穿衣服,我怎好進去?」
「我們已經到了三樓!」
「華大夫,你比我想像的年輕。我叫你一聲老弟吧。」主人望著煙斗裏冒出來的煙,聲調低沉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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