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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身溫度

作者:王鼎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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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心

交心

因此,你才會聽到那個謠言,以為媽媽病故。
我在驚愕中聽到他陸陸續續的說,他的母親留在大陸上,他們之間還能藉香港的朋友偶爾通訊。
你真不可原諒,你該想到,媽媽的心臟不好。
「你們叫華兒快點結婚啊!」
我不能不結婚,雖然我並不想結婚;我不想結婚,可是我不能不結婚。
拍照時,我在照相館的穿衣鏡裏欣賞自己,覺得濃妝後的我是相當美麗。說真的,我還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好看。你如果不信,等你娶我那天就知道了。——如果你聽完我的故事還打算跟我結婚的話。
我是純潔的,可是,我抖得很厲害。
我在外面並沒有學壞,媽!
「我們為什麼不去跳舞呢!」幾乎是同時,他也不約而同的說。
媽,我的終身大事不會瞞著媽媽的。
我參加過女子樂隊,你早已知道。事情就發生在我做樂隊隊員的時候。我根本沒摸過任何樂器,可是介紹人說:「那有什麼關係,你站在裏面裝出吹奏的樣子來就行了。」他又說:「女孩子找職業,無非是要有一個機會找丈夫。」於是我穿起天藍色鑲金邊的制服,長筒的黑網紋絲|襪,手裏拿著伸縮喇叭,我剛剛學會怎樣鼓起口腔,用右手把那根管子伸出去拉回來,就開始上班了。制服和樂器都很新,老闆又故意教裁縫把我們的裙子裁得很短,那些女孩整天沿街吹打,都有很美的腿。這是一支漂亮的隊伍,所到之處,吸住無數男人的眼睛。這支隊伍實在是供人用眼睛看的,不是用耳朵聽的。「女孩子找職業,無非是要有一個機會找丈夫」,每逢這些女娃在男人眼睛的包圍下漲紅了臉,人人可能想起介紹人的那句戲言。我一想到這是一支招搖過市找丈夫的隊伍,就覺得非常滑稽。
一旦發現自己的潛意識裏隱藏著這種罪惡,我又有要發抖的感覺。
「年輕人,遠走高飛好!」
你也不要瞎猜,以為我們的生活很放蕩。事實完全相反。老闆對隊員的約束很嚴。以前這位老闆並不干涉隊員的私生活,可是,當他把辛辛苦苦訓練出來的隊伍開入一座大城之後,不到三個月,所有的隊員一一宣告結婚,有些人甚至不辭而別,手裏拿著樂器,身上穿著制服,就在馬路邊上溜走。那次叛變對老闆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於是他改變作風,絕對禁止外出,除非有至親前來邀約,而且每次外出要扣薪半日。可是誰能甘心被關在籠子裏呢?我們在馬路上演奏時,是那樣風光,那樣迷人,誰肯為了節省半天的薪水而放棄生活的權利呢?她們一定要想辦法,是不是?
「你真會編和_圖_書謊。你學會花言巧語說故事了。」媽這樣說。
「為什麼我的嘴唇還不好?」
「哦!這是屬於我個人的一個典故,在我的家鄉,有一種手工精巧的泥娃娃出售,極受孩子們寵愛。泥娃娃的衣飾和化妝都十分鮮艷,你得非常小心,才不會把她弄髒。」
每次想起兒子,想起這個唯一的兒子,想起這個沒有娶親的兒子,跪在地上,雙手合十,不肯起身。跪得久了,往往昏倒在地上。
他說,他現在非常、非常想他的媽媽,理智的堤防已完全潰決。
媽媽在叫喊時,呼氣把油燈的弱燄壓死,屋裏外一片黑暗,誰也看不見誰的表情。沒有人再想點燈,華弟他們就藉那一片黑走出去。
他要結婚,又不要。
醫生說過,媽的病情,不能再受刺|激。回家的那一天,我望見村人和家人的臉色都透出青來,他們都料到我會把媽媽氣死。
「好,我不想他。」
媽不相信,嚴厲的逼視我。我反覆的說:「我是純潔的,我是純潔的。」
「為什麼叫我泥娃娃?」
他說,那位老人家已經很老,很衰弱,已對世界沒有任何意見,連蒼蠅落在她的臉上她都不能伸手拂去。
如果我一再拖延我的婚姻,母親在我的拖延中猝然去世,我的良心裏會有一點聲音:「你的媽媽是你咒死的。」
「我能!」
一會兒之後:
「不是,」他說。「我只是不贊成我太太去辛苦賺錢。」
無論我怎樣解釋,媽不聽。
冰凍過的水果使我牙軟,我覺得我的處境既危險又優越。
此外,我跟他連一張便裝的照片都沒有合拍過。也許你會看見這張照片,也許還有別的人看見過這張照片會傳給你一些風言風語,所以,我得對你先說清楚。
難道是照相老闆欺騙我們?
一夜,他被叫醒,在油燈的殘影裏,父親和母親的臉都像魚肚一般白,他的父親問他:
十幾年來,華弟牢記離家時所許下的諾言,努力克制自己,絕口不談媽媽,讓媽媽埋藏在離別時的那一片黑裏。
他說,如果我不結婚,媽媽活得多痛苦!
你知道,我是喜歡跳舞的。
「我死了吧!我死了吧!我不要這個女兒了。」媽這樣喊叫。
我以為華弟也忘了時間,但是他記得。他突然像從夢中醒來一樣說:
華弟決定立即結婚,可是,新娘在哪裏呢?
媽非常嚴肅的說:
當時,我沒有聽懂這句話,還以為男朋友帶我們去看醫生呢。她們說要給我找一個「親戚」,我就答應了。我一定要很詳細、很坦白的把我跟「親戚」往來的情形告訴你,凡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我都要說出來和-圖-書,凡是沒有發生過的事,你不要胡思亂想。他並沒有帶我去找醫生,可是我嘴上的泡也像別人一樣迅速消褪了,你如果不能原諒這件事,現在還來得及丟開我。我跟他之間也僅僅有過這種事,沒有別的,真的沒有。
不過,有些話得先說清楚,這幾年我在外面做事,交過男朋友,我跟男朋友一起拍過照片,而且是穿好結婚禮服,扮成新娘新郎樣子,我跟他合拍那張照片,完全像甄珍與王戎在《新娘與我》裏合拍的劇照一樣,僅僅是一種表演,沒有別的。
「把你的內褲脫下來。」
九樓鄰窗的地方光線充足,我們又把窗帘打開了。天光直瀉而下,使我像新沐後一樣興奮。
在盥洗室的鏡子裏,我發現華弟把我的化妝完全弄壞了,不禁悵然若失。既而一想,也不能全怪他,我自己也有責任。望著鏡子裏面那張臉,我想,華弟說的那個弄髒了的泥娃娃,大概就是這副模樣吧。
我說:「將來我也許會嫁給你,可是現在誰知道呢?」
「好吧,」媽掙扎著說。「扶我坐起來。」
華弟,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先在暗中默念了一百遍。
媽,這是為什麼呢?我仍然照辦了。
老太太的記憶力愈來愈壞,過去和未來都是一片模糊,據說,有一段時間,她忘了自己娘家的姓氏。可是,有一件事她不曾忘記:她的獨子在外鄉還沒結婚。
「我的泥娃娃,請你偏坐,我看看你的側面。」
我的那個男朋友叫華弟,人很斯文,很知趣,知道替別人設想,知道自己適可而止。你如果有一天碰見這個人,不要把他當做敵人,我既然決定嫁給你,跟他之間是完全結束了。像他那樣的人,結婚也很快,婚後對太太也會很忠實,你放心好了。我做你的人,就跟你一條心,就把藏在我心裏的事都告訴你,讓你了解,讓你放心。你知道得愈清楚,應該愈能放心才是。我到他住的地方去過幾次,即使關起門來,他仍然很斯文。他放唱片給我聽,左一張右一張都是伸縮喇叭的演奏,他說,他把所有能買到的這一類唱片買齊了。他以為我喜歡呢,其實,我不。有一次,他拿出一張新唱片,向我熱心介紹它的內容時,我淡淡的把唱片放在桌上輕輕的說:
世上有些心地齷齪的人會把一件很單純的舉動說成複雜,你將來也許會遇見這種人。為了預防這種人播弄口舌,我和華弟特地到七十公里以外的一個城市中去訂禮服、找化妝師、預約照相館。在那個城裏,我們沒有一個熟人。
媽,你何必要坐呢?不過我還是照辦了。
https://m•hetubook•com•com知道,他的為黑暗所吞沒的媽媽,也在非常、非常想念兒子。
她央告許多人寫信給兒子,催促唯一的愛子結婚。她說:「我活夠了,不想再苟延殘生。可是,一天不看見媳婦,我還得在世界上多受一天罪,什麼時候有了媳婦,我就可以瞑目了。」
我在等媽媽死!
他顯出很失望的樣子。稍後,他提出那個古怪的意見來:
我望著華弟,把那張照片裝進預先寫好的信裏,望見他站在郵局的櫃臺前,注視那個航郵的信箱,望著他鄭重的把信投進去,望見他緩緩閉上眼睛,一會兒再睜開。我跟他之間的關係,這一幕是最高潮。
我對著鏡子發了一陣呆,然後把臉洗得乾乾淨淨。
我也抱著媽媽,哭了。父親和哥哥聽到哭聲,十分驚慌。他們敲門,我們沒有聽見。
「我們為什麼不去跳舞呢!」我說。
你來看媽媽,媽媽當著我的面對你說:「我再也不要她到外面去做事了。」
我暗暗對自己說:「不要怕,不要怕,你為什麼要害怕呢。」
難道是你從中搗鬼?
我十分慌張,手足無措。忽然想起華弟的母親跪地合十的事,不知不覺在媽的床前跪下。
你當然不承認,不過,這次回家以後,聽說你曾託人暗中注意我在外面的行動。
以後,我沒有再看見他,因為母親的心臟病發作,我連夜趕回家來。
「我不要留在家鄉!」他衝口而出。
華弟,這不是嫁給你,我可沒有答應嫁給你。我當時向他聲明。
我跟華弟第一次見面是參加舞會,最後一面也是跳舞。
他還沒有說完,我早已決定了。我說:華弟,我答應你。
我在戰慄中做完我所該做的。然後,媽摟住我,哭了。
「我對吹吹打打已經厭了,正想換換環境。」
坦白的說,我考慮過不嫁你。
不管怎樣,結果總是一樣的。是不是?
我們只拍了一個鏡頭,這個鏡頭只洗出一張照片,由我親手把照片交給華弟,再由我親手將底片燒毀。
他的矛盾,使他在女人眼裏成為一種變態。
華弟的眼睛炯炯向我。他說:
他說,如果我結了婚,媽媽是否還願意活著忍受另外的痛苦?
可是,媽媽怎麼會有一張我跟華弟合拍的那張照片?
我既然嫁你,以後自然跟你一條心。
現在,我也再三向你表明:我僅僅答應他拍一張照片,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我那樣做,完全是為了安慰一個快要離開人世的老太太。我想,誰也不應該怪罪我。
你這件事做得真卑鄙。華弟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我跪下之後,立即想起一句話。我說:「媽,我是純潔的和圖書。」
「你嫁給我吧。」
本來以為侍候母親幾天,等母親好一些,可以再回到隊上去工作,誰知道事情轉變得太快,我已經決定放棄工作,死心塌地嫁人了。
實在奇怪,照片明明只有一張,底片明明由我親手燒毀。
「有一天你生了病,你想他想得受不了,到那時候——」
當華弟向我低聲訴說的時候,我悄悄的流了淚。
我告訴他說,我決定照母親的意思結婚。
我看到那些信。那些用禿筆淡墨,在粗糙的草紙上塗著血淚。那些信,本身有一種悲慘的形象,你還沒看內容,兩手已有要發抖的感覺。
如果我不嫁你,也不能嫁別人,只有拖下去。
這樣,我做了他的照片上的新娘,做了他媽媽想像中的媳婦。
「我能!」
「我不想他就是了!我不想他就是了!」
「你在外面連一個親人也沒有,你再也見不到你的媽媽。無論吃多少苦,你不要想你的媽媽,你能不能?」
「你也認為結婚才是女人的正當職業嗎?」
我已經決定照媽媽的意思做。媽媽一直主張我嫁你。
我一面像模特兒一樣擺著姿勢,一面抗議:
「那麼,你要離開你的媽媽,到很遠的地方去,那地方究竟在哪裏,我也不知道,你在外邊要吃很多苦。你能吃苦嗎?」
他擔憂,他的媽媽一旦確切知道有了賢媳,知道宗族的香火傳繼有託,那老人家很可能就失去再活下去的意志。
這些信,給華弟長期的精神威脅。
瞪著眼睛想了幾夜之後,我寫給華弟一封信,信很簡短,只說不再回來了。
現在,老太太病重了,那邊來信說,顯然只能再支持很短的日子。任何一個人去探望這個病危的老嫗時,總是聽到同樣懇切、同樣淒厲的拜託:
我摔開他的手,反問:
他握住我的手,熱烈的說:
交談一直是以竊竊私語的低音進行的,這時,做媽媽的突然哭著喊出來:
當時誰也不知道這是最後一面,我跳得很盡興,不會去想將來,我根本忘了時間。
那時候,你在二百七十公里以外,我也沒想到會嫁給你,看到別的同事都有約會,心裏有幾分羨慕。老闆給我們幾個喇叭手每天安排一段時間來練習吹奏,使得每個人的唇尖上都腫起一個像喇叭嘴一樣大的泡來,又痛又麻,這幾個人每天早晨你看我的嘴唇,我看你的嘴唇,互相訴苦。我發現別人的唇總是比我先消腫。
那天,拍照之後,換上便裝,我竟捨不得立即把臉部的化妝洗掉。
這些遲疑、徬徨、矛盾,都是以前的事,現在,一切都過去了。
他知道,他的媽媽也曾努力克制自己,不提兒子。
「我的泥娃娃,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去找個地方坐一坐吧。」
「好。」他的爸爸嚥下口水,轉過臉去問自己的太太:
我對媽說,媽,我在外面並沒有私自結婚,真的沒有。
我們希望當天取件,老闆答應四個小時以後辦好。華弟端詳我,然後說:
「你願意出門去闖一闖呢,還是願意留在家鄉?」
時間愈久,記性愈壞,她還沒有一個媳婦這件事卻記得愈清楚。
他不要結婚,又迫切需要。
在她看來,如果再到外面去工作,對她對我都有莫大的危險,她認為無須再沿街吹打找女婿了,因為她心目中早已有你。
不是跟你一條心才嫁給你,而是嫁了你才跟你一條心。明白不?
我一定聽媽媽的話,一定,一定,一定。我一定不嫁給媽媽所不喜歡的人。
「我已經跟你合作,做了一件事情安慰你的母親,請你也跟我合作一次,做一件事來安慰我母親。」我用比較大的字寫下這兩句話。
代筆寫信的親友也常常在信末附上一片叮囑:聽說你們生活不錯,為什麼不早點結婚呢?你究竟等誰、候誰?究竟挑什麼、揀什麼?要知道,你是虐待她呵!……
華弟說,他在離家的那年只有十七歲,那年,他的父親還在世,他望見父親的臉色一天比一天更驚惶。
「我的泥娃娃,挺起胸來,下巴仰高一點。」
「該走了。」
我不想再看見華弟,也不希望華弟看見你。
你討厭跳舞,可是你說過,能容忍我。
我們相約永遠保守祕密。
於是他們用力推門,直到合力把門推倒。
媽的病猶如不測風雲,誰也不知道她能再管我幾年。如果我不出嫁,我在等待什麼?
「你能不能跟我合拍一張照片?一張結婚照片,你扮新娘。我需要這麼一張照片,寄給我的媽媽。」
「他這次離家。不知道哪年才能回家,日子久了,無論颳風下雨,過年過節,你不要想他。如果有一天你想他,就是想瘋了,我也沒辦法找他回來。」
「把房門鎖好。」
「你說,華兒留在家鄉好呢,還是到外鄉去好?」
「可憐,因為你沒有男朋友啊!我們來替你想辦法罷!」
我明白了!不知為什麼,手臂和腿索索的抖個不停。
他帶我到一家設在九樓的茶座去吃水果。在落地長窗之前,透過潔淨無垢的玻璃,我們下臨狼牙般的屋頂,整排大廈形成的峽谷,像一群蝌蚪一樣的尾部冒煙的汽車。
樓梯上忽然滾下來一串音樂,原來梯口處寫著玫瑰紅的字:十樓舞廳。
我是決定嫁給你了!媽病倒在床上,鼻孔裏插著氧氣管,我不忍違拗她老人家。這幾年你一直追求我,我也該給你一個答案,從今天起,我就算你家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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