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單身溫度

作者:王鼎鈞
單身溫度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華弟大驚,問:
推開那扇隔斷內外光線的藍玻璃門,看見滿街心透明的月光,街角有風的影子。宜梅沿著丁字的那一豎往前走,高跟鞋敲在瀝青路上,華弟聽得呆了,他從未聽到過這樣醉人、這樣美、這樣像樂器一般的高跟鞋聲。
醫生原說臉上不會留下什麼,可是這個保證完全落空。到美國和未婚夫相聚的事一次又一次的延期。她怕他看見臉上的一條骯髒。怕他看出那是刀疤。她只能寫信,提出延期的藉口,附上一張又一張由右側拍攝的照片。
她的腳敲出聲音來。那聲音很單薄,好像經過偷工減料。
「我在這裏等。」

一拖四年。去年初,男朋友打越洋無線電話來,電訊局約她在夜晚十時到辦公室接聽,她很緊張,晚飯無法吞咽,臉部仔細化過妝。五六個女同事陪著她同來,圍在電話四周,拉長了耳朵。地球的那一面傳來了聲音。他說:「我已讀到博士學位了。」王小姐立即哭泣。話筒裏傳來遙遠的、飄忽不定的安慰,訴說自己也是如何的思念她,催促她早日動身。王小姐只是哭,哭得在四圍旁聽的女同事陪著落淚。
「咦,你還等什麼?」宜梅回頭來問。
夜有涼意,她臨風打了個噴嚏。雙眉緊鎖,一副受難的樣子。
「你是一個孝女。」
華弟拋出手勢:「你先走,讓我欣賞欣賞你。」
「姐姐有話留下。」
先拆樓,後修路。
「生產。」
稍停,她又說:「反正是個罪人,所以就當了舞|女,我要拚命賺錢,讓陰間的、陽世的都過好日子。」
「夠了嗎?」
「我在機場,姐姐今天飛波士頓,你快來。」
「你快來。」對方只能這樣說。
「舞客有種種古怪的癖好,你的癖好實在是最奇怪、最少有的。」
「我討厭做壓路機。」她皺皺眉。
「她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他們相處到深夜,來到丁字馬路。夜依然靜,月色依然潔白,樓房依然黑沉沉肅立等待。
電話掛斷,她伸出頭來對華弟說:「對不起。」縮進去撥另一個號碼。撥來撥去,好容易才撥通,她輕輕的哼了一聲,www•hetubook.com•com身體斜倚在話亭裏,一隻腳從高跟鞋裏褪出來,樣子像躺在床上一樣舒適。不用說,這個電話又長極了。
「不打算回來了。」
宜荷來到華弟身邊。
她朝他一笑:「下次你來的時候,教小妹找文玲,我好把欠你的還你。」說完,揚揚手做了個再見的姿勢,鑽進對街大樓的旋轉門裏去了。
歸途中,她對他說:
為什麼會愛上她!華弟覺得自己對自己也不了解。
幾個月以後,那博士娶了一個美國女孩。
生產?這可沒料到。
她站起來,有些躊躇,向前走了幾步,又退回來,坐下。
「昨天晚上她怎麼沒說?」
他倆商量怎樣安排晚間的節目。可是,男女情侶在那樣舒適的雙人座上很容易忘記時間,直到打烊,已經商量好了的計劃並不曾去實行。
人人為她高興,為她放下工作參與竊竊私議。她很鎮定的側坐在打字機旁,字鍵發出高跟鞋一樣的聲音。足踝很細,你擔心會折斷,會倒下來,撲在那一片草坪上。
她在撥第三個電話的時候,零錢被話機吃光,華弟伸手進去,拿兩個鎳幣放在話機下面的小几上。她望了華弟一眼,用塗了肉紅色指甲油的手輕輕取起。
「你回信的時候帶一筆,說我也問起她。」
丁字那一橫的地方是一座廢樓,像提琴的肚子一樣乾燥,牆壁門窗都有風化的痕跡,樓內是空的,黑的。很顯然,這座廢樓跟高鞋聲產生共鳴,使那聲音變得神祕、溫馨,沁入人的心脾。等她走到丁字的一橫處,華弟追上她,請求:「再走一趟!再走一趟!」
黃魚湯變成滿嘴的苦汁了。心裏太亂,只好暫時什麼也不想。匆匆趕到機場,在看臺上找到宜荷和她的父母,彼此來不及打招呼,因為大家都失魂落魄望著一架剛剛離地的噴射客機。轉眼間,飛機昇空了,隱沒了,看臺上來送行的人四散,宜荷的父母看見華弟,只淡淡的打了招呼,走開。
他望著她的背影,良久。馬路上人車擁擠,聽不見她的腳步聲。
走到盡頭,他做了個手勢,要她走回來。他傾聽,覺得非常失望,他所能聽到的是極平庸、完和_圖_書全沒有特色的一種聲音,跟宜梅完全不能相比。
再看那大樓一眼。拆掉也好,乾乾淨淨。
然而他不能忘記她。必須聚集全身的精力去製造一個幻覺,在幻覺中再找到她,捉住她。同時,他又必須用一切精力去分清楚在馬路上遇見的不是她,在隔壁說笑的人不是她。此外,他還得用一切精力去遏制悲哀。
她老早就計劃好要到美國去結婚,可是刀疤發生了。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華弟遇見她,她從小巷裏逃出來,手掩住左頰,指縫裏擠出血來。那時,當然不會注意她走路的聲音,只顧幫助她住進醫院。
於是改約了明晚。他暗中希望明晚的天氣仍然好。
王小姐轉變了。
過幾天,他特地到丁字路看看,工人已在廢樓四周搭好木架,準備動工,望去像一頭五花大綁等待宰割的巨獸。
每次,華弟去找文玲之前,先看氣象預報,專揀晴朗無雲的晚上。
「文玲,你由這條街往前走,讓我欣賞你走路的聲音好不好?」
經過一年的沉默,她的新服飾帶來新的消息:她準備再接受任何男子的追求。
他想:馬路翻修一次也好。
在丁字形馬路末端一鉤的地方,新開一家小小的咖啡座,座位比別家寬,燈光比別家暗。華弟發現了這地方,立即打電話給宜梅。
「明天我去給媽媽上墳,你能陪我?」
華弟立即覺得十分衰弱,無力承擔宜荷窺視的目光。他轉臉去找看臺的另一個出口。
「四年。」
報上說,丁字路要翻鋪柏油,一橫處那排樓要拆除。
「我母親一直希望生一個兒子,可是一連四胎都是女兒。腹部開刀只能有四次,媽媽太想兒子,不顧一切危險。我總覺得我有罪,生在前面的這些丫頭都有罪。」
「那很容易。」
第二天,中午下班之前,一個同事約華弟去吃黃魚川湯,想起滿碗略帶酸辣的鮮味,唾液的分泌立刻增加了一倍。恰在此時,宜梅的妹妹宜荷打電話來了:
華弟非常興奮。送宜梅回家之後,他獨自踏月步回宿舍,他覺得,他所走過的街巷裏,都有一陣陣清脆嘹亮的各各聲迴旋著,形成只有他一人獨享的繁盛喧鬧。直到他耳朵和_圖_書放在枕上時,餘音依然繚繞不散。

「嗨!我姐姐來信問起你。」
「往年,我獨自一人去上墳。去年在墓地碰上一群小太保,他們的年紀都比我小得多,可是他們不怕我。幸虧我那天沒化妝,又故意挑了一件樸素的衣服。」
「夠了。」
「她什麼時候回來?」
那天下午,他索性沒去開會。
原來是舞|女。華弟順口說:
「你走路的聲音好聽。」他鼓勵她。
宜荷特地回頭告訴他一句話,人坐在車上不動:
「我今晚要早睡。明天我請假不上班,晚上有空。」
她朝他用微笑代替招呼。這也是幾年來沒有的。
這天下午,華弟出去開會,走在半路上,發覺忘了攜帶資料,想打個電話回去。他找到一架公用電話,一個女郎,穿著和化妝都像新娘一樣莊重,正在兩手抱住話筒與人通話,左耳聽累了換右耳,右耳聽累了換左耳,好像永遠說不完,想打電話的人看見這種情形,皺皺眉走開,只剩下華弟在亭外等候。旗袍的開叉特別高,他望見圓潤修長的腿肌,暗猜:「她走路的聲音是怎樣的?」
除了哭以外,王小姐幾乎沒有說話。
摩托車轉彎折回,向他駛來,在他身邊停住。這才看清車後座是宜荷,宜梅的妹妹。
她的腳步聲是凌亂的,遲疑的,微弱的,像打字時遇見很難辨認的字,聲音疏疏落落,吞吞吐吐。
他心中忽然萌生難以遏止的厭惡,厭惡宜梅也厭惡宜荷。看了那全副披掛的摩托騎士一眼,見他目不斜視,面無表情,像一匹等待口令的馬。實在沒有什麼可以再談的,他揮一揮手。
這些冒失鬼!如果他是個喜歡惹事的人,伸手抓住她的頭髮,他們怎辦?
不必再多聽了。他的興致已掃盡。

「你還要我做什麼?」

「什麼時候我能痛哭一次就好了。」她離開公墓時還這樣說。
「你等一下,我去拿零錢來還你。」她走https://www•hetubook•com.com出電話亭時說,用手指一指對面的舞廳。
「老太太去世幾年了?」
這天晚上,她偎在他胸前說了許多話,說她母親一連四胎生了她們四姊妹,每一胎都是開刀取出嬰兒來。這晚,他趁機提議去吃宵夜,誰知她說:
尤其是,當月白風清之夜,只有樹影在窗玻璃上搖擺,萬籟無聲時,雜亂的高跟鞋像夏夜塘邊呼嘯的蛙鼓,從兩側、從頭頂隨時襲來。他無法把耳朵放到枕上去,枕中永遠有成串燃放的爆竹。
「每年都一樣。」
站在路旁眺望,猛不防一輛摩托車擦身而過,像一匹幾乎裹住了他的黑布。車後坐著一個女的,長長的頭髮飄起來,比車的後身還長。
宜梅非常甜蜜的做出不甚甘願的表情,然後走回那一鉤處,再走回華弟身邊。夜極安靜,連一片浮雲掠過都沒有。
為什麼要這樣!她為什麼要這樣!她是一個難了解的女人!
「是的。你是誰?哦,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怎不上來坐一坐?」
「你是說,要我這樣一直走過去嗎?」
大樓拆掉,馬路改鋪柏油,在這條街上,將永不可能再聽見那樂器般的、韻味悠然的腳步聲。一切舊有的都成為過去,即使宜梅再回到這條街上來,也敲不出那種醉人的音節來了。
她謹慎而矜持的避免別人看見左臉上的刀疤。她安放打字機的地方經過仔細的選擇,大家只能望見她的右側。疤痕像緊閉的魚唇,不新鮮的死魚的唇。照相只照右側面,寄到美國去送給男朋友的,都是這種側面的照片。
「什麼病?」
將散場時,她突然問:
秋來了,打字的王小姐換了一身嫩黃色的新裝,頭髮做得比以前高,裙子卻裁短了。她走進辦公室時,華弟覺得眼前一亮。這是幾年來所沒有的。
他沉默,像打字的王小姐一樣沉默。因為沒有力氣再說話了。
回到市區,文玲又立刻成為一個快樂而略帶頹廢的女人了。她用放縱的表情對他說:
「我不知她的地址。」
「我們到前面去雇車。」華弟指一指丁字的一橫。
「這次上墳好像特別隆重?」
「我要送你回去。」
「從現在起,今天我陪你。」
「你為什麼不自己寫信?」
hetubook•com.com上午,華弟雇車去接文玲,發現她預先訂做了一棟手工細巧的紙房子,所買的紙箔也比普通上墳的用量多好幾倍,他所雇的汽水幾乎太小,他問:
「喂,文玲嗎?」
「是的。」
汽車開動後,她說:
老太太的墓修成一棟小洋房的樣子,與眾不同。他們把成綑的香燃著,分成一小撮一小撮插在墳墓四周,成為一排冒煙的小欄杆。紙房子擺在墓前,紙箔又高高堆在房子前,燒得像一場小火警。文玲站在墓前,凝視火光,紙灰沾滿了她的頭髮和肩。
「我想哭,可是哭不出來。每次都是。」
王小姐仍然不說話,連哭也沒有。
經過一段痛苦的日子,華弟不再那樣怕高跟鞋聲了。有時候,他故意到丁字街去徘徊觀望,希望能聽見女人從那裏走過。他碰見過一些小女孩和老太婆,也碰見過三、四個男人簇擁著一個女子。

車子本來沒有熄火。騎士猛一加力,箭一般射出去。
當天晚上,華弟誘她到丁字路,她看見路旁有個石墩,急忙坐下,說:「新鞋擠腳。」
「姐姐臨上飛機,教我在看見你流淚的時候再把她的通信處告訴你。那天我看你不在乎的樣子,就沒有說。」
他鑽進電話亭,查出舞廳的號碼。
王小姐正要辦手續出國,她的男朋友突然在美國跟別人結了婚。
「不急,我們還會見面的。」
雖然是在月光下,仍然可以看出她那眼波流動的神情,她順服的往前走去,把小皮包搭在肩上。丁字形馬路三面都是樓房,她走在左右兩邊的峭壁中,拖一條長長的影子,很像在峽谷中明亮的水面上泛行的孤舟。那奇異的槳聲,使山鳴谷應,發出韻味悠然的回響。
她說這些話時,眼睛一直注視墳墓,好像她的眼能穿透水泥。
「姐姐說,你們倆最後不要留下一個哭喪著臉的場面。」
這天,王小姐以愉快的心情工作,字鍵撞上捲紙筒的聲音使華弟想起高跟鞋聲。華弟望望她的光滑的有彈性的腿,望望她的新款式的細跟皮鞋,望望那像新剪平的草坪一樣的人造纖維衣料。那種一望無垠的柔軟的細草,使成人的童心復活,想躺在上面打滾。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