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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身溫度

作者:王鼎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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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走完的路

沒走完的路

她撮起嘴唇發出噓聲:「千萬別跟我父親提半個字。」
我扶褚先生上床,然後辭出;想不到褚環站在門外,好像是等我。
「快生了吧?」褚環望著蜘蛛一般的露絲。
褚環是個鬼精靈,她在一家咖啡館裏寄放了一隻小箱子,我跟她約會的第一步是到那家咖啡館。她是這裏的常客,會計和侍童都跟她很熟。坐定,不待吩咐侍童即把那隻箱子送過來。褚環熟練的取出化妝品,取出高跟鞋,取出長長的假髮,把自己打扮得很入時。她的裙子,下襬有兩層荷葉邊,原來荷葉邊是可以拆下來的;她的上裝的大反領,原來也可以任意取下。她像魔術師一樣,很快的使自己變成另一個人,一個妖嬈動人的小妖精。
婦產科!我的天!
我等著聽。
「丫頭。」他沒精打采。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我一聽見她這樣絕望的喊叫,內心像刀割。看樣子,她心裏有很大的痛苦;我們要知道她為什麼痛苦,才可以把病治好。華弟,你去跟褚環談談,好不好?你跟她也許可以談出一點東西來。」
「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我反問。
「我太愛他。我要這樣做。沒有理由,有理由也說不明白。你是懂得愛情的人,是不是?」
「他……,他是我到美國去的一個機會。」
她的聲調裏略帶歉意:「我打個瞌睡,好不好?」
我答應了。
「華大哥,明天有空沒有?」
「你如果要幫忙,何必問這麼多呢?」
褚環把頭一低,抓起書包,上學去了。
「我睡了多少時間?」她慌張的抓起我的手腕看錶。「怪不得肚子餓了。」
「褚環學護士,她一定相信西醫。」
「沒有。」
一支煙抽完,她悠悠醒來。
「再過幾天,她就在新澤西州了。」
我實在分不清心裏的滋味是喜是悲。失血的露絲,躺在活動的病床上,由護士從產房裏推出來,經過我們面前送入病房。我們緊緊跟著。
「我得把你親自還給褚環。」
(全書完)
「你不舒服?」我問。
「褚環,你真好。」露絲很感激。
「你隨便。」
仍然是那家咖啡館,仍然是褚環易裝,等露絲來。露絲戴著眼鏡,神情像個女祕書。她坐在我對面,安靜的望著我;不吸煙,也不打呵欠。
「成功了什麼了?」
「褚環,我想看看你的男朋友。」
「沒有。」我說謊。
「傑克說,他有一個同學,新近調到這裏來服務,如果你不反對……。」
我沒有回答。
行人遠去,送別者四散。褚環向我揮揮手,把手臂插|進馬丁的臂彎裏,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可是,介紹女朋友也是真的。」
在以後的幾個月中,我跟褚環簡直沒有談過話。不過,我跟褚先生的交往還保持正常;偶爾下一盤棋,聽一場家鄉戲,或者出去吃一餐家鄉菜。褚先生是一個生活在回憶裏的人物,當他完全沉浸在過去裏,就是他最快樂的時刻。那時,他靜坐、沉思,完全是一座故鄉父老的雕像,一如我童年時在禾場邊桑樹下所見。於是,我也彷彿又聽見那金屬裂開一般的雁聲。
我進門,在臥室門口叫了聲褚環,沒回應。
「你們這樣冷清,房子裏快要結冰了。」褚環說。「上次,瑪麗那個壞東西,來到這裏呼呼大睡,她欺負華大哥是個君子。華大哥,如果露絲睡覺,你儘管抓她的胳肢窩。露絲,你坐到這邊來!」她把露絲趕到我的身邊,一再催促:「靠近一點!」她抓起我的手,放在露絲肩上;又糾正我們的視線方向,使露絲抬頭望著我,使我低頭望著露絲,好像是攝影師教我們擺姿勢照相。我看見露絲的嘴唇發黑,眼神流露著恐懼,我也感覺到露絲偎在我懷裏打了幾個寒顫。
「誰是露絲劉?」
我們回到咖啡館,跟褚環會合。瑪麗果然說了一句:「褚環,你的華大哥在這裏,交給你了。」
他滔滔講述故鄉的名犬和義犬的故事。
「這是因為我們要幫約翰的忙。約翰跟褚環是一對。我跟傑克、瑪麗跟史密斯,也是一對。褚環的父親太保守,她不能出來痛痛快快的玩。後來約翰跟我商量,由你把褚環帶出來,我們再輪流跟你作伴。在美國人看來,這樣做很公平也很合理。」
「緊接著告訴她傑克的事。」
我匆匆擦一把臉,隨她去看褚先生。他正坐在搖椅上,欣賞牆上掛著的一幅畫,開亮了所有的電燈。
醫生由診察室出來,吩咐:「病人需要住院。」
「他會回來渡假的。」
我一驚:「誰說的?」
「華大哥,我再給你介紹一個女和-圖-書朋友。」
「婦產科。」她低聲回答。
「可是我相信中醫。」
「我想,這樣失去丈夫的痛苦和去美國的高興可以互相抵銷一部分,她不致於太難過。」
「又是瑪麗?」
我手足無措。
我表示能夠守密。
以後一段日子裏,我不斷從褚環那裏聽到露絲的消息。我知道,孩子的眼睛和鼻子完全像父親;我知道,馬丁經常捏造一些傑克尚在人間的消息告訴露絲;我知道露絲曾經在褚環和馬丁之間拉攏,褚環完全沒有興趣;我知道,露絲的健康恢復得很快……。
我想走。「露絲,要不要我通知你家裏的人?」
「我這個樣子,可不敢到你家裏去;去了,準挨你父親罵。」露絲說。
我果然氣短。
褚先生來做我們的鄰居。他剛剛從美術教員的位子上退休,他的女兒褚環剛剛考上護理專科學校。有人對我說:「華弟!看見了沒有?一個孤老頭子帶著一個獨生女兒,他們非常需要女婿!」
「美國見!」露絲在出境的門前說。這是她留下來的最後一句話。
「是呀。」
褚先生抬起頭來,悵望光禿禿的樹梢;然後,我聽見他輕輕歎了一口氣:「回去吧。」
「我留在醫院裏陪你。」褚環說:「咱們一塊出院。」
她到門口去張望,不久,扭進一個跟她年紀相仿的女孩。
「下個星期,輪到我陪你了。」她送過來嫵媚。
我又經常被褚家邀請,恢復了比較親密的往返。褚先生有了風濕病,每當我回請時,褚先生總是不願出門,由女兒一人參加。褚環經常問起:「在我們老家,這件事是怎樣的呢?」「在我們老家,那件事是怎樣的呢?」我盡所知回答。
「你是學護士的,知道在開刀之前先要用麻醉劑。先告訴露絲可以去美國。」
原來,當那些美國大孩子調往越南前夕的餞別宴上,傑克跟露絲舉行了簡單的結婚儀式。傑克的父母是新澤西州的富翁,他們聽說愛子在海外遺下孤兒孀婦,委託使館代為調查。他們要抱孫子,如果媳婦肯同行,他們也非常歡迎。
「我們可以約一個會合的地方。」
「傑克知道產期嗎?」
我拍拍她的肩,走出,到那家咖啡館去坐候褚環回來。我很懊喪,為褚環擔心也為褚先生難過;叫了一瓶啤酒,一口氣飲盡。迷迷糊糊中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褚環在大教堂裏結婚,穹頂高遠,樂聲悠揚,褚環穿著雪白的禮服,懷裏抱著一個黑得發亮的男孩,男孩的頭髮像燒焦了一樣鬈著,嘴唇厚大向外翻轉,在白色禮服的襯托下黑得耀眼。我說:「褚環,用你的面紗把孩子蓋起來。」她不理。我們三個緩緩向神父靠近,兩邊站滿了觀禮的人;左邊全是美國人,右邊全是中國人,我和褚環在兩者之間的鴻溝中緩緩向前。大家的眼睛,連我的眼睛,都盯住褚環懷裏的嬰兒。我說:「褚環,用你的面紗把孩子包起來。」她還是不理。她昂然望著神父。我也望著神父,希望他儘量縮短這個儀式,可是我望見站在證婚人席上的不是神父,是褚先生;一身獵裝,牽著他的大黃狗;怒目而視,不言不動。黃狗向我們一咧嘴,兩邊的觀眾同時一擁而上;外國人都來拉褚環,中國人都來拉住我,把小黑炭嚇得放聲大哭……。
一個星期過去,褚環又來了。已經答應了一次,無法不答應第二次。何況褚環的小嘴很巧:
在這個突如其來的事自天而降之前,馬丁和褚環已在考慮讓露絲知道傑克陣亡,但是他們兩人一直互相推諉,「你去告訴她吧!」
「很難說。」
下午,下班回家,遠遠望見巷口就聞到藥香。褚先生在門口垂著眼皮煎藥。
「我去告訴他。明天帶你去吃飯、逛街、看電影?」
「你們還沒有婚約,你就先要一個孩子?」
「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誰病了?」我問。
「我沒有睡,畫了一幅畫。」他指一指牆。
露絲搖頭。
在病房裏,露絲睜開眼睛,說了一句「告訴傑克」,淚珠沿鬢而下。褚環和瑪麗聽見這句話,看見露絲的淚,俯在床上抱住露絲,哭了。三個女人都哭了。
「為什麼呢?」
褚環罵了一聲「死丫頭!」對她說:「他在等你呢!」「他」字吐音很重。
我掛了急診。
「你喜歡吃什麼?」
「西餐。」
我在門口木然站立,良久,望著四鄰的窗戶又一個一們變暗。
褚先生甚至做了如此美麗的一個夢;他說:「我夢見在一條很長很長的路上走,過了一座橋又一座橋,(過了一座橋又一座橋。)後來,我看見前面橋上有一隻黃狗搖著尾hetubook.com.com巴迎我,舐我的手。我想:怎麼?這不是我家的老黃狗嗎?可不是,我知道我回家了。」
她轉臉向我,冷冷的說:「不必了。」
「我的病已經過去了。」褚環說了句雙關語。
「中國的事,我不大明白。由你們決定吧。」他讓步。
三個小時以後,我回到咖啡座,她仍然未醒,只是換了個姿勢。我拿起桌上的香煙,抽出一支,放在嘴裏,打發無聊的時間。
「醫院!我怎麼能放心?」
她吩咐侍童送來一包「三五」,在我身旁噴吐起來。一支連一支,抽到第四支,她連連打呵欠。
「你大概是要我幫忙吧?」
我在桌上留下一張字條:「我去看電影,散了場再回來。」
挨了褚先生的一頓打,褚環有兩個星期不能上學。兩週後,褚環的外傷痊癒,卻接著害了一場大病。早晨,上班之前,我聞見微風送來煎中藥的氣味。褚先生是相信中醫的人,我順便到他家門口看看。
幾聲雁鳴,其餘的節目再也不能引起我們的興趣,坐在那裏不過是揮發因雁鳴而引起的鄉思罷了。褚環沒有發現我們的祕密,只沉醉在熱門音樂的旋律之中。散場,我們走到新近拓寬的一段馬路上,發現路旁的一排大樹枝梢枯萎,落葉滿地,跟對面的青綠相比,形同將死。褚先生在樹下徘徊,輕輕撫摸粗大結實的樹幹。褚環問道:「這些樹怎麼這樣難看呢?」
她一把抓住褚環,示意褚環「附耳過來」。在竊竊私語中,褚環羞了羞露絲的臉,接著睜大了眼睛,對我說:「你趕快送露絲進醫院,我去找傑克。」
我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遂說:「褚環,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贊成。」
事後,我從褚環口中知道,露絲聽了褚環的報導,痛哭一陣就鎮靜下來,說:「我要留著眼淚到新澤西州去慢慢的流。」
這時,隔著產房的大門、隔著長長的走廊,我們聽到露絲在裏面痛極大喊的聲音:那聲音很高、很悲壯、很長。我們都變了臉色,簡直以為是露絲知道了傑克的噩耗而發生的悲痛。
第二天早晨,褚環來敲我的房門。
瑪麗送她出門,再回來,問我:「我可以抽煙?」
吃飯的時候,她提出一個問題:「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
「沒有關係,那是我大哥。」
一喊之後,有護士出來報訊:「生出來了,母子平安,是個千金!」
「你還沒出院,我怎能生?」
「你已經收拾好了,我們走吧!」我無心跟她辯論。
「可以。」
在病房裏,經過注射和休息,露絲恢復了大部分精神。這時,她說:「華大哥,今天對不起你。」
醫生是個粗手粗腳的北方大漢,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去做外科醫生。把一個孕婦託給他,叫人真不放心。我在診察室外,跟室內的露絲隔一層毛玻璃,隨時準備聽見她叫起來。還好,沒有。
「走吧!」他對女兒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惡狠狠的。說完,他用木棍當拐杖,先走出去。
「他到越南以後沒有給我寫過一個字。後來,傑克寫信告訴露絲,約翰到處留情,在越南有了新的女人。」她咬著枕頭:「我想死!我想死!」一面呻|吟,一面咬嚼,咬破了枕頭,枕頭裏面的鴨絨沾在她的嘴上,觸及她的喉嚨。她拚命咳嗽,咳嗽聲像連珠炮接連不斷;咳嗽得蒼白發抖,終於一時氣噎,昏了過去。這樣,褚先生才同意召來西醫。
「要是我不聽呢?」
「夜裏沒有好好的睡?」
「什麼?」褚環和瑪麗圍上來,褚環先流下眼淚。
「華大哥,我對你有個批評,你聽了不要生氣。你跟我父親是一樣的人物。」
「這是瑪麗,我的同學。這是我的華大哥。」
「謝謝你。」她露出笑容。
「你好像很喜歡她?」
「褚環吃中藥,究竟見效了沒有?」
當我們為鄉愁所醉的時候,醒著的人在釀造新的事件。終於有一天,深夜,我挑燈未眠,聽見由深巷中傳來的毆打、叱罵和哭叫之聲。這些打破黑夜岑寂的聲音,使全巷的窗戶都被燈光次第照亮了,這一團什亂的聲音追逐著、糾纏著,一直衝進我的書房。先滾進來的是褚環,頭髮散亂,裙子已破,腿部流血;後面緊跟著的是一根木棍,和氣喘吁吁揮棍而入的褚先生。
露絲生產的日子,我正好碰上。我看見褚環、瑪麗都在待產室門外等消息。瑪麗還向我擠眼,大概她想起在咖啡館初次見面的事。產婦已經推進去一個小時,有一個護士出來告訴褚環,生產不順利。時間一分一秒往前挨,我們遠遠望著產房緊閉的大門,愈來愈覺得焦急。
「傑克在m.hetubook.com.com信上問起你。」露絲望了我一眼,在褚環身邊說了句什麼。
「知道,他每月有信來。」
「我們有義務瞞她。」我說。
「如果你肯帶我出去,我就不會挨這頓打了!不過,我不後悔,挨這頓打也值得。約翰、傑克、史密斯他們明天要調到越南去,我們今天晚上為他們餞行,即使被打死我也要參加。可是,我還是恨你!」說完,掉頭走了,受傷的腿很瘸。
「我也得把你當面還給褚環。」她的嘴巴不願意輸給誰。
「沒有下個星期了。我不能再幫你這種忙。」我斷然說。
我一面揉搓肩膀,一面強迫他坐下,把棍子從他手中抽掉。然後,我四壁張望,看褚環躲到哪裏去了,從浴室裏把她拖出來,為她在腫的地方塗上碘酒,在破皮的地方紮好繃帶。
「你進去看看她吧。」
我們勸他睡到床上去。他說:「褚環,昨夜我有一個想法。你一定要嫁一個同鄉,這個人必須對你對我發誓:將來一定帶你回老家。」
我納罕:這個大姑娘什麼時候開始喜歡那個美國大孩子的?
這女孩一離開她的父親,就顯出個性和精明來。
「華大哥,好好照應瑪麗啊,我要走了。晚上十點鐘在這裏再見!」褚環臨走之前,像大人似的向我叮囑。
「當然。」
「我該怎樣措詞呢?」她問我。
「誰是美國人?」
我摸了摸下巴,說:「好吧。我願意成人之美。」
褚環望見我,立刻把臉埋進枕頭裏。我在床邊坐下,說:「褚環,你可好些了?」
褚環如此介紹。叫瑪麗的女孩向我擠眼,擠得我好難過。
「這個問題,你問過褚環沒有?」
褚環坐下卸裝,摘去假髮,換上平底鞋,洗掉臉上的化妝品,上裝的大反領和裙子下襬的荷葉邊一一恢復,又是一個很樸素很守家規的女孩子。
「你千萬不能告訴我父親。」
我說:「畫得太好了。」
時常有人來說說笑笑,褚環的心情慢慢舒展,病一天比一天好起來。
「褚環,都是我不好。我現在一心一意盼望你恢復健康。我每星期天都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只要這孩子的病能治好,我以後再也不干涉她了。」褚先生對我許願,十分虔誠,好像我是上帝。
「啊!我不知道。」
我做聲不得。
這精明的姑娘大方而坦然:「明天,我想跟幾個同學去玩,可是父親不答應。你知道他的脾氣。如果你出面帶我出去,他不會阻攔。華大哥,你去告訴我父親好不好?」
他用糾正的語氣:「不是畫得好,是老家本來就好。」
「你既然找我幫忙,我不能不問。」
飯後,瑪麗抽煙的時候又打起呵欠來。她說:「這個地方很悶。」
褚環打斷了露絲的話:「我再也不跟外國人做朋友。」
「咦——」她拉長了聲音,望著我:「你明知故問。」
「好一些了沒有?」
褚環站在門口,望父親一步一步走遠,回身惡狠狠的朝我:「我恨你!」
「我們還沒有談到。」
這樣,褚環才住進醫院。
這樣又過了兩個禮拜。褚先生的眼球凹陷,白髮枯萎,時常咳嗽氣喘。我把他請到我的寓所,誠懇的說:「把病人交給醫院吧,別把自己累病了。」
我走進診察室,眼看蓋在白被單下的露絲,覺得處境尷尬,內心寒冷。我喊了一聲:「露絲!」
「約翰、傑克、史密斯都是美國人。」
退休後的褚先生深居簡出,精神萎靡難振,我建議他應該有適當的娛樂活動。有一天談到流行歌曲,我想起有一家歌廳開幕,生意不惡,便問他是否願意前往一聽。起初,他微微搖頭,但旋即把視線落在女兒身上,說:「褚環也一同去吧。」
「事實上,等我把你送上公共汽車,你去跟誰在一起呢?」
「再充分解釋為什麼瞞騙這麼久。」
「您該睡一會兒。要不要先喝點什麼?豆漿?」
我立刻發現:我濫用了褚先生對我的信任。看起來,褚環利用我作掩護,參加了一個相常放蕩、相當缺乏責任心的遊樂集團。可憐的褚環,她還說這是她到美國去的一個機會!她想美國想瘋了。幸虧懷孕住院的不是她。可是,誰又知道她此刻並未懷孕?誰知道下一個到婦產科來急診的是不是她?我得跟褚環好好談談。「露絲,這時候到什麼地方可以找到褚環?」
她默然。
我定了定神。「我們都在惡夢之中。褚環,露絲把你們的祕密告訴了我,我要勸勸你。」
我小心翼翼扶她出門,扶她上車。我問她哪裏不舒服,她皺著眉不答。走進醫院,扶她在掛號處的長椅上坐下,我去掛號。
「不能告訴她!」褚環和瑪麗和*圖*書同時流著眼淚叫出來。
「也是我們的同學。告訴你,別看她文靜,她的另一面也野得很呢!我就看不慣她裝模作樣。」
「這樣還有什麼可怕的?你放心做媽媽好了。」
「華大哥,你答應暫時不問的。」
「你一定喜歡露絲劉,文靜一點的女孩對你比較適合。」
「……」
正在緊張的時候,護士從外面帶進來一個有雀斑的美國青年;他跟我熱烈握手,自動介紹自己:他叫馬丁,是傑克的同學,新近調到這裏來服務。我記得露絲對褚環提起過他,不覺多看了他一眼。他的臉很瘦削,鼻子和下巴顯得堅韌而長。他問露絲在哪裏,我指指產房,告訴他可能難產。
回家的路上,褚環說:「我終有一天會被父親打死。他是反對我自己交男朋友的。」
「約翰已經到了越南。」
褚環對父親一向百依百順。她必須穿很長的裙子,平底鞋,不塗唇膏。放學後按時回家,假日非有充分理由不許外出,外出時穿哪一件衣服也要徵求父親的意見。他按照故鄉的傳統管教女兒,甚至,對這麼大的女兒還偶然會施以體罰。飽受這種教養的褚環,拘謹沉默,有時顯得怪可憐。對於聽歌,她固然不會反對,不過也沒流露高興。
睜開眼,正在我對面卸妝的褚環朝我發呆,她說:「你好像做了個惡夢。」
「為什麼?」馬丁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她有權利知道。」
然後,她坐在我身邊,討好的說:「我今天給你介紹一個女朋友。」
「掛哪一科?」我問。
「有。」
露絲睜開眼望我,「華大哥,我要保住孩子。」
「華大哥,我有話告訴你。」她的表情很緊張。
褚環非常熱心的發起為露絲送行,可是沒有邀我參加。
當褚環有了出院的日子時,恰巧,露絲也有了入院的日期。露絲對褚環說:「事到臨頭,我有一點怕。」
「我父親整夜沒有睡覺,現在正在發燒。」
褚先生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低下了頭。
是我把褚環約出來的,我有某種責任,所以,我要問:「你的男朋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什麼也不知道。」
「我一直避免跟你提到傑克。省得你由傑克聯想到什麼。」
我也默然了。
這樣安靜的生活畢竟不能維持長久。褚環帶來新的消息:「露絲成功了!」
她飛快的向我頰上啄了一下,算是道謝。蜷縮到沙發的一角去,閉上眼睛;不久就呼呼入夢了。
「我是不會回老家的,我將來要去美國。」
「像你這樣的男人。」她噗嗤一笑。
「我是什麼樣的男人?」
我站在他的背後去,望那幅很大的水彩,一面聽他的講解。首先,他指著一條小溪和溪岸上的一道圍牆。這是他們的城牆和護城河。憑著簡陋的自然的工事,他的祖先抵抗各種土匪。圍牆內一片廣場,它是農忙期的穀場、作戰時的兵場、一代又一代兒童的遊戲場。然後,畫面的中心部分是一層四合房,他在這裏出生,在這裏結婚,在天井中種過一株梧桐,在門口養過一隻大黃狗;他仍然把梧桐畫在院心,把黃狗畫在門口。「每次我回家,總是這隻狗搖著尾巴先出來接我。」四合房之右是一條通往城門的路,四合房之左是一排大樹、有槐有柳。他仰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當我畫這條路的時候,我能聽見家鄉特有的那種獨輪車吱吱輾過;當我畫這行樹的時候,我又聽見那一陣熱烘烘噪耳的蟬。」
倒是露絲在動身那天打電話向我辭行。我趕到機場送她,褚環、馬丁、瑪麗都在場。露絲抱著孩子,穿一身美國婦女常穿的旅行裝,吻了我們每個人的面頰。她儼然已是個美國人了。
我和馬丁兩個男人只好退出來。
露絲仍然重複那句話:「華大哥,我要保住孩子。」
我只好又向褚先生提出要求。
許多同學都到醫院裏看她,露絲挺著大肚子,幾乎天天到。
馬丁說,傑克是在一架直昇飛機被越共擊落的時候墜地而死。臨終前只有一句話:「告訴露絲!」
那女孩並不怎麼能夠吸引我,我之所以常常到她家拜訪,是為了接近她的父親。褚先生跟我小同鄉,他還保存著家鄉的一些生活習慣,他的身上還有故鄉泥土的餘香,他的眼睛裏還彷彿有故鄉風物的影子。夏夜乘涼,滅燈而坐,在茫茫夜色中聽他一口鄉音,談桑麻舊事,我通體舒泰,如同回到童年。在這種情形下,我常常忘了有那女孩存在。她在外省的都市裏長大,不帶一分一毫鄉情。
每天,我在藥香中,在小泥爐旁,在藥罐吱吱作響時,與褚先生見面。他告訴我許多話:中藥的知識,醫生的意見https://www•hetubook•com•com,病人的飲食和熱度,前來問病的同學。
「我有壞消息報告,一個很壞很壞的消息;昨天下午,傑克在越南陣亡了!」
「有時好,有時壞,發燒一直不退。華弟!你可知道,褚環有什麼心事?」
萬萬沒想到褚環會主動來找我。這天是週末。
「那也沒有用,他已經不要我了。」
「我告訴褚先生。」
「不,是露絲。這一個比瑪麗好。」
在歌廳裏,有幾支老歌提起了褚先生的興致。「我第一次聽見相見不恨晚,是二十歲的那年夏天。」他對我說。在歌唱節目進行到三分之二的時候,一個胖而高的男人出臺表演口技,專摹各式各樣的鳥叫;非常意外,我們從他用兩隻手掌覆罩著的嘴裏,聽到了北國秋雁嘹亮的長唳。我們好久好久好久沒聽到這種聲音了,自從離鄉背井,它即成為人間的絕響。現在,一剎那間,我又看見鉤畫了的雁陣在萬里晴空中冉冉移動,對準我家的百年老屋引頸長鳴,像用長鞭抽打那些乾燥透頂的黑瓦,不知有幾次,我躺在秋收過後裸|露的大地上,清清楚楚覺得自己一顆血淋淋的心吊在游絲上、繫在雁足上,在幾聲長鳴之中,一同投入群山背後晚霞匯聚而成的洪爐。他,一個人類,怎能發出同樣的聲音?難道他的腔子裏裝著雁的靈魂,他本是一隻失眾的孤雁來變形謀食?剎那間,我們覺得仍坐在老家的梧桐樹下,在高爽寒冷的空氣裏,雁已飛過,迴響未絕。我看褚,褚看我,我們的眼眶裏都浮著淚光。
「露絲,你得答覆我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答應褚環跟我見面?」
「不要,不要,」他擺一擺手。「不要睡,不要豆漿。你來看,我畫得怎麼樣?自從退休以後,這是我第一次摸起畫筆。似乎是生疏得多了。」
「那麼,再見了!」瑪麗眉飛色舞,奪門而出。
「還是妳去告訴她比較好。」一天天拖延下來。現在機會來了,她打算把好消息和壞消息一鼓作氣都告訴她。
「最近幾天,每逢深更半夜,她常常喊:『不要想了!』我起來問她想什麼,無論怎麼問,都搖頭不答。沒娘的孩子真可憐!如果她娘還在,她一定肯說實話。」老先生流下淚來。
「褚環跟你說她的心事了沒有?」褚先生問。
風濕病是一種很難治的病,它把褚先生纏得很疲憊。當他病得較重時,褚環用電動的按摩器為他按摩,我坐在旁邊跟他談家鄉的傳聞軼事風土人情,他就忘記了刺心的痛苦,臉上露出平安和滿足。
「我還以為你走掉了呢。」她微有嗔意。
我攔住褚先生,勸他當心自己的身體。他說:「你走開,我打死她!」一面說,一面揮舞棍子,我肩上糊里糊塗的挨了一棍。
她打球的興致很高。裙子太短了,直立時沒有多大問題,彎下腰來用力向前送球時,從後面給人的感覺是裙子忽然不見了。一群男人站在她背後看她打球,眼睛盯在裙邊上。她無所謂,發窘的人倒是我;我丟下球,坐在一角喝冷飲。她在球道的這一端出了一陣風頭,累了,才四處張望,找我。
露絲說:「我沒有家。」說完,轉過身去擦淚。
我們也看見了接生的醫師,那個粗手粗腳的大漢。他的樣子像個屠夫,我簡直難以相信他剛才在裏面是迎接新的生命。
「褚先生,夜晚睡得好不好?」
夜晚,褚家的燈火徹夜未息,褚先生佝僂的身影在窗上晃來晃去;什麼時候看見窗子什麼時候有他的影子晃動,好像他永遠是在那裏惶惶不寧的。
離褚環回來還有兩個多小時,我提議出去走走,她說:「我們去打保齡球。」
「露絲!現在是我為你擔心的時候。我有很多問題要問你。例如,你什麼時候結婚?」
「有些事不能不問。我怎樣再帶你回來?」
「史密斯在信上說,他明年可以退役了。」緊接在露絲的那句話之後,瑪麗告訴我。
「哼!那樣,爸爸會打死我,你是殺人的正兇。」她滿不在乎,好像看準了我不會那樣做。
「孩子的父親是誰?應該馬上通知他。」
褚環已是大姑娘,隨時可能有人提親。褚先生竟真的公布了他特殊的擇婿條件。不久,整條巷子都知道這件事,鄰居們都說,這等於指明要把女兒嫁給我。這些人哪裏知道,我既沒有去美國的打算,將來也不一定還鄉,在褚家眼中一無足取。我和褚家的交往,反而從此疏了。
褚先生對她說:「這些樹本來很好看,修路的人把它從別的地方移到這裏來。經過一次移動,它要死一次。」
「我好睏。」
他正在用紙板搧一個小小的泥爐,爐上的藥罐吱吱作聲,古老的陳香隨著蒸氣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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