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田牧青離開學校，我們的內部矛盾也無形中解決了，大家集中精神照著吳漢聲和劉大魁的意見，來對付汪東原。
吳漢聲一聲不響的轉動著身體，瞪著兩隻大眼睛，射出兩道正氣凜然威嚴無比的光芒，向前後左右的同學們掃射過來。閃爍著，閃爍著，他的眼光好像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同學們都悄無聲息的一個個筆直的站在座位後面。
誰也不作聲，仍然若無其事的看著他。
「我贊成！」犬養櫻子轉回頭向吳漢聲說：「我想你也是贊成的。」
「這是你一個人的意見，並不能代表全班！」汪東原惡狠狠的說：「好！不怕開除的站起來！」
「對於你們所不能瞭解的東西，不要強不知為知。」
「苦悶！」吳漢聲毫不畏懼的提高了嗓音：「大家比淪陷前躲在防空洞裡還苦悶，不見天日，也聽不到聲音。戰爭究竟怎樣了，誰也不知道！」
「是的！」櫻子也跟著站起來，好像自言自語的接著劉大魁說：「汪老師，請你原諒他們，你有時也不是苦悶過麼？這是不合理的時代https://m.hetubook.com.com給我們這樣的苦悶。我常常覺得，我們身邊的世界好像是瘋狂了，每個人多多少少的都有點神經病，為了一點小事都會發脾氣，誰也不怪誰，讓我們原諒一點吧！汪老師，也許我的話說得過分了，難道我也瘋了，我不該對老師說這樣話，真的，我說的是心裡的話，昨天我也向我父親說過，他罵我是瘋了，其實他才像個瘋人哪，怎麼今天我又看到一群快要發瘋的人呢……」櫻子的聲音哽咽了，她忽然伏在書桌上激動的啜泣起來。
只有櫻子，仍然端坐不動。她偷偷的向同學們看一眼，又惶恐的注視汪東原，面上流露出哀懇的神情。
經過醫生檢查，他的病不下十餘種：肺結核、胃病、失眠、哮喘，神經衰弱……再加上一種心病——單戀。
汪東原沒有回答，緩緩的低下頭，好像在思索什麼。
「說話！」汪東原用力拍一下桌子，眼睛快要冒火了：「現在給你們說話的機會！」
在櫻子低低的哭泣中，我們清楚的聽到汪和-圖-書東原輕輕的嘆息。
「為什麼？」汪東原用教鞭嚴厲的指著吳漢聲，「你說！你說！」
「好！」一個微弱的聲音從牆角發出來。大家回頭看看，卻是最惹人討厭的「小耗子」丁玉如。
「是呀！」楊山吊兒郎當的笑一笑，聳著兩肩，攤開雙手，調皮的眨著眼睛：「我們原來只是聾子，現在又變成啞巴；不過聾子和啞巴，心裡還是雪亮的……」
「如果你是我們，你也會像我們這樣的苦悶、痛苦，難道學校真要使我們變成聾啞麼？」
「我們沒心思唸書，」吳漢聲大概看到形勢不利，慢吞吞的站起來：「老實說，我們悶極了，不單是不想唸日文，別的功課也是一樣。」
「從前你們亂吵亂鬧，」汪東原憤怒得像一頭瘋狂的驢子：「現在又變成啞巴，你們究竟想怎樣？」
「我從沒有看過像你們這些調皮搗蛋的壞學生。」汪東原迷惑的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看一眼，好像在尋找答案。
一個是櫻子，另一個是級長劉大魁。
「汪老師！我請求你接受我向你解釋，」劉大魁繼續和*圖*書的說：「我們的確是這樣的苦悶，要不是家長逼著，誰也不會再到學校來，這不是反對你，因為時代遺棄了我們。你大概也聽人說過吧，戰爭未發生以前，我們學校的高三班同學都隨著軍隊撤退到後方去了，那時我們年紀小，只好留在這兒，皇軍來到，按名單通令師生回校復課，所以說，我們等於像抓兵拉伕似的被強迫回來的！
汪東原收回踏出教室門外的腳步，看看櫻子，面部的肌肉現出可怕的痙攣，但卻講不出話來。
田牧青到醫院去了。
彷彿是暴風雨來臨前的一陣寂靜，寂靜得令人可怕，汪東原一聲不響，紅著臉收拾講義，匆匆的走下講台。看樣子汪東原這一次真的發怒了，正在這當兒，忽然有兩個聲音同時喊起來：「汪老師！」
一張美麗而天真的臉，睜著清澈無邪的大眼睛，向吳漢聲射出一道溫柔的光芒。
大家看一看吳漢聲，等著他的手勢行事。
櫻子的表情，好像是馬戲班裡馴獸的女郎，她微笑著，微笑著，竟將一個猛如獅虎的吳漢聲，也逗引得豎起手臂和*圖*書來。
雖然汪東原巧妙的將問題引到讀書上去，但是，大家仍然打不起勁，日文課的情形更壞；有的懶洋洋的，有的伸開手臂打呵欠，有的乾脆不開口，汪東原當然不知道我們的怠課戰術，只感覺這樣對他的威脅更大，在一次日文課上，他連書本也沒有帶，向我們提出了「最後通碟」。
「誰相信報紙，天天還不是那一套，」楊山做一個鬼臉：「什麼中日親善，皇軍無敵，大東亞共榮圈。」
大家沉默不語，都望著吳漢聲。
醫生忙著給他打針吃藥，但不准同學們前去探望，聽說這些病都需要長期靜養，所以學校立刻通知他的家長，將他接回鄉下去了。
「圖書館不是訂了好多份報紙嗎？」
「住口！」汪東原氣洶洶的指著楊山：「你再這樣油腔滑調的和我講話，我立刻報告校長開除你，要是開除不了你們，我就辭職不幹。」
「站起來！高哲華！」汪東原氣得臉色鐵青；兩隻手撐著講桌，不停的發抖：「你連開除都不怕，要造反，是不是？」
「好！」過了好久，汪東原低沉的說：「好吧和圖書！咱們看誰支持得久，從現在起，這一課無限期的延長下去，不下課，不吃飯，也不睡覺！」
「坐下！」汪東原尷尬的回到講台上，但他的臉色轉好多了，瘖啞的說：「我不處罰你們，別看你們高中快要畢業了，其實，你們還是不懂事的孩子。我是從這個階段過來的，但是……」他咳嗽一聲，皺皺眉頭，無可奈何的苦笑一下：「好！就這樣吧！我也學學你們的級任楊老師，以後日文課的時間一半講時事，一半讀書，好不好？」
「開除就開除。」「冒失鬼」呶著嘴，滿不在乎的咕噥著：「開除如放假，記過如點名！」
「是的，我們都不怕。」吳漢聲揚揚眉毛應聲而起：「老實說，國家都快完了，誰還能安心讀書。」
丁玉如因為有一個漢奸家庭的背景，所以在學校裡大家都瞧不起他，因此也就養成他鬼鬼祟祟畏畏縮縮的神情。說來很可憐，他為了取得同學們的諒解，有意搬到學校來住，表示不跟他父親同流合污。現在他看到不是勢頭，便立刻驚惶的伸了伸舌頭，急忙改過口來：「我……我不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