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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子姑娘

作者:徐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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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三十二

「楊老師冷笑一聲,還像平時那樣摸一摸鬍子,爽朗的說:『不必麻煩了。當然,我感謝你這番好意,老同學,你現在可以瞭解我為什麼離開和合子,如果她在這裡,看我被你們捉去殺頭,不是比嫁給犬養更痛苦麼?』
「鈴木怔怔的一聲不響,楊老師反而興奮的看著鈴木;『握手吧!敵人!』
「『那麼!』楊老師臉上突然起了一陣可怕的痙攣,他低聲的說:『我在這裡,是吳司令告訴你們的?』
「鈴木又接著說:『犬養受了這場刺|激,要求調到滿洲服務,他帶著出世不久的女兒,一直就住在瀋陽……』
「『你相信他會對我這樣客氣嗎?』楊老師冷笑一聲。
「『記得在帝大時,』楊老師輕鬆的說:『我代表中國隊與你單打的那場網球決賽嗎?那一次,我勝了,現在,我又勝了。』
「大概只有五、六分鐘!」劉大魁的聲音顫抖起來,「我看見楊老師那隻養熟的鴿子忽然從窗口飛出來。我想:大概楊老師自知大難臨頭,故意將他心愛的鴿子放走了。就在這一瞬間,我驀地發現鴿子的腳上還繫了一封信,難道楊老師利用牠來傳遞消息麼?正看得出神的時候,忽然房門口瀰漫起一團濃煙,通紅的火舌從窗口裡面吐出來,同學們都慌張起來了,鈴木拔步狂奔,瘋狂的大喊起來:『救火哪!救人啦!光中,快點出來!』
「『我……』鈴木震驚的向楊老師看一眼:『我很矛盾。我不敢向你保證能救你,但……這是命令,我不能不遵守。』
「他說:那些文件比他的生命還重要,一定要燒光它,絕不能落在敵人手裡。他又要我轉告你們,出獄後停止活動,用功讀書,忍辱負重,像他在日本留學時一樣。畢業後最好到後方去深造,在長期抗戰中,專門人才比敢死隊還重要。」
「鈴木沉默了一會兒,搓搓手,有氣無力的說:『咱們畢竟是老朋友,好!我們先談談吧!畢業後我在文藝界混了幾年,後來又到外務省服務。事變後我被徵入伍,跟著部隊到中國來,算起來兩年多了!這兩年來的變化太大了,你和我,中國和日本……』
「『更不幸的,我們過去是朋友,』鈴木露出疑難的臉色,說話時聲音顫動得很厲害。但楊老師的語調反而很平和,他說:『這沒有什麼關係,鈴木,現在你是佔領軍,我是中國平民,有什麼問題只管提出來!』
楊老師的墓地,就在日軍殺害政治犯的刑場旁邊,聽校長報告,這是楊老師死前自己選擇的最後歸宿的地方。
葬禮完畢,同學們都整隊回校了,只有我們幾個平時和楊老師接近的同學,在墓前還不忍離去。大家圍著劉大魁問起楊老師殉難的經過,因為在我們被捕的那天,劉大魁是留在學校裡的,所以要他將當時目擊的情形告訴我們。
「想不到楊老師年輕時也談過戀愛!」
「是的!」劉大魁點點頭,「其中經過是很複雜的,也並不如是簡單!現在我還是從頭說起……」
「『是他!他比從前變得多了。』鈴木苦笑一下,『當然,你不會忘記他的,你們是情敵,你,犬養,和合子。』
「『這不算什麼,』楊老師反而微笑的拍拍他的肩頭:『鈴木!你記得在帝大時,我就進過你們的監獄,在那天晚上決鬥時,我也認為要埋骨異鄉;現在,我能死在祖國的土地上,已經很滿足了。』
「鈴木的表情很嚴肅,仍然繼續說:『和合子臨死時,我也在場。她托我有機會轉告你:她說她永遠愛你,請你能原諒她,希望你快點結婚。她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楊老師微微一怔,勉強含笑的說:『大概你是認錯人了!』
「『那麼你不怕死?』
「『城裡也會潛伏的!』鈴木苦笑的看看楊老師,『你知道遊擊隊頭子中,有一個名叫張國威的嗎?』
「楊老師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摸一摸山羊鬍子,漫吟起兩句舊詩:『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沒有!」劉大魁低聲的說:「楊老師是服毒自盡的,我拖他出來的時候,他還能說話。」
「『戰鬥情況如何?』楊老師含蓄的一笑:『我不信他們都被你們俘虜了?』
「楊老師就是這樣死去的。」劉大魁指著他墓前的石碑:「這上面應該寫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偉大的民族英雄張國威將軍之墓。」
同學們看看那塊刻著「楊公尚恕之墓」的石碑,紛紛的議論起來:
「『家父還在上海經商,』鈴木低沉的說:『先母已經去世四年了。你走後,她老人家常常給你念佛,可是你從未來過一封信。』
「『菊子姑娘呢?』
「『尚恕!』校長抹一抹眼淚說:『究竟為什麼?』
「楊老師遲疑了一下,點點頭:『啊!那是戰前和幾位軍人朋友照的。我忘記告訴你,回國後,我曾在軍隊裡混過一個很短很短的時間。』
在楊老師的追悼會上,校長悲慟的讀著祭文,同學們都低頭啜泣。
「『你!』楊老師揉一揉眼睛:『你……你是皇軍的什麼官兒,上次校慶大會時見過你一次。』
「『當然,她也不知道你是她母親的愛人,要不然你也會特別照顧她的。』
「鈴木呆若木雞的伸出手去。
「『而且還有證據。』鈴木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楊老師……」
「『照顧櫻子,告訴她我向她道歉,教她回日本結婚,不要學她母親!』
「『有人報告,他在這個城裡。』
「他是遊擊隊的政治部主任哪!」
「我們向楊老師致敬!」吳漢聲首先跪下來,大家跟著他環繞著墳堆跪下來。
「楊老師接過來,只瞥了一眼,一語不發,抹抹額頭的冷汗,在嗓子裡哼一聲。
「『噢!』楊老師驚奇的跳起來。
我們幾個被捕的同學,要求抬運楊老師的棺木。楊老師是沒有兒女的,「小野貓」王玉英就以他義女的身份,換上一套白色的孝服,引導著靈柩前進。
「『寫給你的妻子?』鈴木低聲的說。
「楊老師怔一下,臉上露出一副驚疑的神色:『不就是你們出告示懸賞兩萬日元要捉拿的那個遊擊隊政治部主任嗎?』
「鈴木點點頭,忽然走近他的跟前:『你知道犬養光雄也在這裡嗎?』
「他為什麼潛伏在我們學校裡?」
「是的!」劉大魁從容的說:「當時我也聽傻了,誰也沒有想起楊老師就是張國威,他做了我們一年多的級任導師我們都不知道。難怪鈴木也那麼傾心佩服地說:『你真行,我們吃了你不少大虧!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在這學校裡潛伏一年多了,究竟做些什麼?你的計劃快要成功了吧?』
「是的,他要我們記得他的死,為國家為抗戰而死是光榮的。還有,」劉大魁嘆口氣,「他要我們不要欺負櫻子,我們的敵人是日本軍閥,不是那個善良的少女。」
「『當然!你要忠於你的職守,雖然你是受命來侵略中國。咱們是老同學,我不會使你為難,你要怎樣就怎樣好了!』
「『不!』楊老師急忙分辯說:『我姓楊,我們學校另外有一位李先生。』
「他到死時還想著我們!」「小野貓」失聲的痛哭起來。
「『我也不希望談這個,但是……』鈴木嘆口氣:『不幸得很,我們現在是站在兩個立場。』
「『不會的!上次在你們校慶日沒有認清你,現在……』鈴木向楊老師端詳了一會兒,然後自言自語的說:『這也難怪,咱們算起來有十幾年沒有見過面了,啊!想不到你變成這個樣子,戴上眼鏡,留起這麼長的山羊鬍子。』
「『犬養光雄?』楊老師吃驚的說:『難道憲兵隊的那位犬養隊長就是他?』
「『何止一次。』鈴木微笑的說:『咱們在帝大同學時,你住在我家裡好幾年,怎麼你這樣善忘?』
「『釋放那些無辜的孩子。』
「『還好!這樣說來,我死也瞑目了。』楊老師微笑的說:『我為我的部下而驕傲!』
「『哼!現在是抗戰到底。』楊老師點點頭:『告訴我,鈴木,你們怎樣摸清我們根據地的路線!』
「看樣子楊老師有點心虛,立刻搶著說:『還是你有辦法!年輕,有為!不過我怎樣也想不到你會到軍隊裡來。告訴我!你是學文學的,怎麼也從了軍?』
「『老同學!』楊老師微笑的說:『我真不希望咱們一見面就談這個問題!』
「『噢?』楊老師頹喪的瞪著眼睛:『她從來沒有提過她的母親!』
「當然,楊老師在這個時候是要保持鎮靜的。」
劉大魁喘了一口氣,看一看同學們緊張和_圖_書的神情,又繼續說下去,「我看不清那張照片,只看見楊老師的臉色突然大變,額頭上冒起許多汗珠。
「『啊!時間真快,真快!』楊老師感喟的說:『我離開日本時,她還是十三歲的小姑娘!』
「他是這樣燒死的?」大家驚呼起來。
「看樣子,鈴木很受楊老師的感動,他點點頭,然後避過臉去。」
劉大魁悲戚的站在楊老師的墓前,沉默了一會兒,悄然的說:「這件事只有我一個人看在眼裡,連校長也不大清楚,他還以為是鈴木威脅楊老師供出學生的抗日組織,所以用死來抗議敵人的暴行。其實,『老山羊』……」
「沒有。」劉大魁搖搖頭:「他倒是很溫和的向鈴木笑著說:『再見!老同學!但我要告訴你,你們還是失敗了,你還是得不到你所需要的東西。有關地下活動的秘密文件已經燒燬了,至於我的攻城計劃和軍隊部署的命令,我用通訊鴿傳達給我的部下,他們將轉移到新的根據地,和你們堅決抗戰到底。』
「他一定知道我們被捕了,就是挺身而出也救不了我們,反而連累自己!」
「櫻子原來是他愛人的女兒。」
「『老同學!』鈴木冷笑一聲,『何必裝腔作勢呢?老實說,李光中,楊尚恕,張國威,都是一個人。』
「『你要我坦白的告訴你?不能,一萬個不能。』
聽到劉大魁講到這裡,大家不禁驚奇得大叫起來:「張國威!」
「『士可殺而不可辱!』楊老師向校長說:『我不想再說什麼,請你離開一會兒,我要和鈴木說幾句話。』」
「那麼,楊老師是怎樣死在鈴木的手裡?」「小野貓」瞪起滾圓的眼睛,迷惘的看著劉大魁。
「楊老師微笑的說:『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想再說什麼。』
「『有這樣的事?』楊老師神情顯得很慌張,『那麼,這學校的人都有嫌疑了!』
「楊老師點點頭,幾乎要流出眼淚來。
「『當然可以!』楊老師神態自若的回答:『這是你的職責。』
「『真是抱歉!』楊老師緊握著鈴木的手,鈴木也熱烈的抱著他的肩頭,兩個人親熱得扭做一團。
「鈴木輕輕的撫著楊老師的肩頭,看樣子像是勸慰他,但卻冷冷的說:『這件事說完了,我們再談談別的事情。』
「『就是他。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兒?』
「反正楊老師已經死了,」高哲華急躁的向劉大魁說:「天大的秘密,也用不著替他擔心了!」
「鈴木在沉思。
「『是的。』鈴木低著頭說:『犬養要我不露絲毫的形跡,只請你去談談!』
「『好!即使我死在他手裡,但我絕對不承認為了這狹隘的愛情。』楊老師搖搖頭,打斷了鈴木的話,激憤的說:『鈴木!還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也要我死得明白,你怎麼找到這學校來!是什麼人出賣我的?是汪東原告密的麼?』
「鈴木低聲的問:『這是你的?』
「『噢!』楊老師撣一撣袖口的粉筆灰,連忙走下講台,哈哈大笑:『啊!我想起了,上次校慶大會時我怎麼想不起來,你是鈴木豬太郎,對啦!我的腦筋教書教糊塗啦!』
「你們怎樣也想不到楊老師是什麼樣的人物!更意想不到他死得那樣從容、壯烈,但其中有許多事情到現在我還不明白,」劉大魁猶豫一會兒,遲疑的說:「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將我看到的情形告訴大家……」
「『不見得吧!』鈴木低聲的咳嗽一聲。
「鈴木抱怨而責備的看著楊老師:『現在我還要問你,那時候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帶和合子回中國來?』
「楊老師張著嘴,好像還要說什麼,但他發不出聲音來。看樣子他很痛苦,臉色也突然由白變紅,由紅變紫,忽然,他大叫一聲,嘴巴、眼睛、鼻孔、耳朵都流出鮮血來了!
「那麼,你怎能證明他是服毒自殺?」高哲華迫不及待的問。
「我當時也這樣想!」劉大魁點點頭說:「但我從鈴木堅定的口吻中,看出楊老師驚惶的神色,雖然楊老師仍然裝著沉思的樣子,好像極力搜尋他記憶中的影子。
「鈴木點點頭,又問:『你私人的事?』
「『是你走後第二年出世的。』
「楊老師只是對他微微招呼,仍然不慌不忙的講課。
「『我怎麼會知道?』
「說什麼?」吳漢聲和*圖*書緊張的瞪著眼睛。
「楊老師!」吳漢聲低聲的哀禱,「安息吧!你的精神永遠留在人間,你的血流到我們身上,你的思想永遠支配著我們,你的命令已經傳達給你的部下,他們一定會給你報仇。」
「『還有一個證據!』鈴木對楊老師的解釋,好像是充耳不聞,又遞給楊老師一封信。
「你說吧,我們都不是外人,汪東原已經告訴過我們,楊老師是畏罪自殺的,」楊山低低的嘆口氣:「我想,他大概是一位地下工作者。」
「我第一個跳過去,」劉大魁緊張的說:「衝進房裡,用盡氣力將楊老師從火窟裡拖出來,原來,楊老師將他的衣物上都澆了煤油,上面再放了一大堆信件和照片以及油印的文件……」
「『就在昨天夜裡,我們摧毀了你們的根據地。但我們的傷亡也很大,好在我們還捉到了一個受傷的姓吳的司令官和少數隊員。後來,你們的援軍到了,那個土匪頭子胡三不要命的向我們衝來,我們才撤退。』
「『是不是還要抓幾個學生!』楊老師微笑的說:『老弟,高抬貴手,孩子們的事,何必認真?』
「是他親口對鈴木說的。」劉大魁娓娓的說下去,「我將他拖出來,不過是頭髮和鬍子燒焦了,並沒有燒著他的皮膚。鈴木抱著他流淚,還命令他的兵士去找軍醫,楊老師向他苦笑的說:『鈴木,不要費事,再等兩三分鐘,我的藥性就發作了,還是送我到禮堂去罷!』
「鈴木顫抖的握著楊老師的手,哽咽的說:『我真對不起你,光中!我知道你恨我!』
「『櫻子是和合子生的?我還以為是犬養續了弦,生下的女兒,』楊老師壓制著衝動的情感,喃喃自語:『怪不得,她的面貌很像和合子。』
「『光中,不要說了,』鈴木急忙止住他:『你有什麼身後的事要我做?』
「『光中!』鈴木嘆口氣:『你還是像在學校裡那樣,精明、能幹、不服輸,跟我們作對到底。』
「『不!是犬養發現的。』鈴木嘆口氣說:『昨天夜裡,我們得到了這張你和遊擊隊頭子合拍的照片以及你的親筆文件,犬養連夜嚴刑拷問那些被俘的遊擊隊員,但也問不出你的下落;後來他又拿著照片和傳單,詢問為我們做事的中國人,他們也不知道;只有丁六說看過你們的學生散發過這種傳單,也許張國威會潛伏在學校裡。犬養聽了,靈機一動,問我記不記起那天校慶會上的一個老教員,可能就是你化裝的。我當時也半信半疑,今天一早他就下令全城戒嚴,叫我帶人來搜查學生,主要的還是拿這張照片與你對證一下。說實在的,我沒有想到真的是你!』
「原來楊老師是他。」
「『停止!』鈴木中尉厲聲的向同學們說:『你們下課,到操場集合,等候搜查,我要與你們的楊老師談談。』
「鈴木鬼鬼祟祟的在教室的窗口下,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看看楊老師,又看看照片,大概有四、五分鐘,他才昂首挺胸的走進教室來。
「楊老師站起來,握住鈴木的手,像安慰一個考試不及格的學生,他溫和的說:『老同學!我不使你為難,反正我跑不出你們的手掌。我只是要求你一點,給我幾分鐘的時間,讓我一個人回到房間去看看和合子的照片,寫一張遺囑,等一下我跟你去見犬養。』
劉大魁一口氣講到這裡,擦一擦汗,大家好像看到當時的情景,一聲不響的等著他。
「『他們在鄉下,我在城裡。』
「『想不到,我們在這裡見面!』兩個人幾乎同時叫起來。
「『是的!職責。』鈴木摸一摸軍服的領章,喃喃的說:『我現在是現役軍人,日本軍人宣誓過效忠天皇,也服從軍部的命令。』
「他沒有辱罵鈴木?」高哲華悲憤的說:「要是我,臨死也要咬他一口!」
「不是!看樣子他們事先就有計劃了,」劉大魁痛苦的嘆息一聲,臉上露出激憤的神色,「那真是冤家碰到了對頭,你們知道,鈴木為什麼不跟你們一起回去,就是因為楊老師的緣故;也可以說,他們真正的目標不是你們而是楊老師。」
「鈴木沉默了一下,痛苦的抹一抹額頭的汗水,自言自語的說:『他媽的,為什麼讓我們遇見?為什麼讓你死在我們手裡?』
死裡逃生,我們正趕上一幕和*圖*書愴痛的場面。
「鈴木避過楊老師的眼光,皺一皺眉頭,楊老師倒是滿不在乎的說:『是不是向我調查那些學生的思想,不錯,那些孩子們和我們年輕時一樣,天真、純潔,有一顆狂熱的愛國心。但,我敢擔保,他們並沒有反抗你們的行動。』
「當鈴木搜查你們時,校長叫我去通知同學們不要驚慌,然後去找汪東原想辦法,但是我想到救人要緊,還是先跑到汪東原的寢室,發覺他根本就不在學校裡,原來他頭一天已經請了假。於是我又昏頭昏腦的想到校外去找他,發現日軍在學校門口已經緊急戒嚴,不准任何人出入,我只好跑回來報告楊老師,想不到也有幾個日軍在教室門口來往巡視。我乘機從後面輕輕的閃進了高二的教室,坐在後面的空位子上,寫一張紙條,由同學們傳遞給楊老師。很奇怪,楊老師看了紙條,一點也不為你們被捕而著急,仍然有條不紊的講解南宋亡國的慘史,而且比平時講得更起勁。我心裡埋怨楊老師平時滿口忠國愛校,怎麼事到臨頭,反而不敢挺身出來維護我們;最低限度也應該放下書本,去找校長商量營救的辦法。
「『而且他還潛伏在這學校裡。』
「『是啊,什麼都在變!』楊老師緊接著說:『你的家人還好吧!我無時無刻不在懷念令尊和令堂,在日本時,兩位老人家對我太好了!』
「『不。』楊老師搖搖頭,揉一揉自己的胸口,大概毒性快要發作了,他低聲的說:『不!鈴木,我連犬養都不恨。你告訴他,我要自己死,他永遠捉不到我!』
「『不!我沒有結婚,但我有許許多多的子女,我要他們替我辦一點私事。』
「『還有什麼?』
大家屏氣凝神,聽著劉大魁講下去。
「『是的!』鈴木急促的說:『他的計劃是在這學校裡,一方面吸收青年學生,準備畢業後做他們的新幹部,一方面是偵察軍事上的地形,準備將我們一網打盡,好厲害啊!』
「『從貴國回來後,我一直就在教育界鬼混!』楊老師沉靜的說:『混了這麼多年,沒辦法,還是回到故鄉來教教窮書。』
「『如果有人真是反抗我們,』鈴木的態度和剛才截然不同,他板起臉瞪著楊老師:『你說,我可以拘捕他嗎?』
「難道他們真在日本同過學?」孫勝男在旁插一句嘴,大家奇怪的看著劉大魁。
「難道日本憲兵看出了他的破綻?」楊山懷疑的問:「我想,一定是他在上課時指桑罵槐,激怒了聽懂中國話的鈴木。」
「校長也趕來了,他一點也不明白發生什麼事,只哀求鈴木設法救他,楊老師也不願解釋,倒是平靜的握一握校長的手說:『謝謝你一年多的照顧,我死了,將我就埋葬在平時槍斃政治犯刑場旁邊的那塊墓地。趕快請一位老師替我,不要耽誤學生們的功課!』
「『我希望你能原諒我,』鈴木嘆口氣說:『我是軍人,而且你的證物,還有比這些更重要的東西,都落在犬養手中。也許他已經注意到你,所以他有意命令我來緝捕你;而且,你們中間的仇恨並不是從今天開始,你記得,犬養立過誓要找你報仇,他愛和合子,他認為是你害死了他的妻子,如果沒有你,她不會那樣癡心,他也不會那樣酗酒……』
劉大魁傷心的說不出話來。
一抔黃土,六尺桐棺,這位令人敬愛的師長,就此長眠在夕陽芳草中。
「楊老師聽到這裡,帶著懇求的口氣向鈴木說:『別說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年輕時放著正經事不幹,為了女人,甚至不要命的去決鬥,現在想起來很可笑,我們談談別的吧!』
「這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的,」劉大魁冷靜的說:「還是讓我將當時的情形說給你們聽,大家再來判斷好了。
「『光中!』鈴木遲疑的看著他,『也許我能說服犬養,將你送給軍法部門審訊,那樣,也許有一線生機。』
「當然,我現在知道是冤枉了他,我不應該對他人格有絲毫的懷疑。我錯了,楊老師的人格比泰山還高,而我們比泥沙還渺小。」劉大魁衝動的向墳頭抓了一把泥土,忍不住掉下淚來。
「楊老師一聲不響,痛苦的點點頭。
「『那不是自投羅網麼?我想他不會這樣傻的。』
「『是的,你辜負了她,她生的女兒,現在是你hetubook.com.com的學生。』
「『和合子!』楊老師立刻變了臉色,好像極力在忍受痛苦,他淒愴的說:『不要提她了,我知道她嫁了犬養。』
「怎麼?」大家奇怪的看著劉大魁。
「『帝大的老同學都好吧!』楊老師還是興致勃勃的問。
「『他也許真不會殺你的,』鈴木嘆口氣說:『他說只要你承認和合子不愛你,他就會釋放你的。當然,現在一切都遲了!』
「楊老師緊接著問一句:『那麼你還要什麼?』
太陽漸漸落山了,黃昏裡,我們凝視著遠遠的山巒,大家在默禱,在期待,總有一天,遊擊隊會來給楊老師報仇的。
「『好!就算你是姓楊吧!』鈴木向前走近幾步,將軍帽脫下來,摸摸他自己的光頭:『你總應該認識我吧!』
「『但你的聲音、特徵還沒有變,你……』鈴木遲疑了一會兒,忽然驚喜的跳起來:『李光中,再化裝我也認識你。』
「『我能幫助你做點什麼?』鈴木的聲音顫抖起來。
「鈴木低頭不語。好一會兒,他似乎用極大的力氣,吞吞吐吐的說:『光中,你知道鄉下遊擊隊活動的情形嗎?』
「『好啊!小鈴木!你變了,你也留了鬍子,戴了眼鏡,比從前威武多了!』
「是的。」劉大魁擦一擦眼淚,「我也發覺了鈴木正在窗口下,虎視耽耽的向他注視。」
「『我現在不應該告訴你這麼多的往事,但我們以後也許沒有談天的機會了!』鈴木很激動的說:『你走後,她嫁給犬養,犬養在後備隊服務,很少見面,見面時就發生爭執,生了櫻子後,他們感情還比較好一點。有一天,犬養不知為什麼逼著和合子承認她不愛你,但她拒絕回答;當然,犬養也很明白她始終是愛你的,大概是犬養喝醉了酒,一時氣憤,就將和合子痛打一頓,沒多時她就病死在醫院裡。』
「『鈴木!謝謝你告訴我這消息,』楊老師冷冷的說:『你現在就要拘捕我?』
「『不用了!我還要辦完一件公事……』鈴木收斂了笑容,張著嘴,向楊老師囁嚅的說不下去。
「『好!到我房裡暢談吧!』楊老師強作歡笑拉著鈴木的手:『我請你喝酒!』
「同學們魚貫而出,我為了要看個究竟,便悄悄的蹲在課桌底下。
「『舍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
「『嗯!』鈴木好像是心不在焉的回答。
葬禮跟著進行了,全校師生都穿著整齊的制服,臂上纏著一塊黑布,胸前掛一朵白花,各班愛好音樂的同學,臨時組成一支龐大的樂隊。幾百人的執紼行列,顯得那麼整齊、靜肅、隆重。
「『這也難怪,我初次見到你的面,也不認識你哩!』
「楊老師緊咬著嘴唇,仍然一聲也不響。
「楊老師搖搖頭:『鈴木,你以為我會向犬養乞憐麼?老實說,我潛伏在這學校裡,就是為了要殺他的,但這不是為了私人的恩怨,更不是公報私仇。老實說:過去的事,我一點也不恨他,只是可憐他罷了!不過,他現在是中國人民的公敵,更是我們遊擊隊的死對頭……雖然,我一個人死了,但還有千千萬萬的人要殺你們!』
大家紛紛議論起來。
「楊老師嘆口氣,低頭沉思。
「『不!他一句口供也不說!』鈴木豎起大拇指:『那傢伙真是硬漢,在刑具上死去活來,怎樣也不說出你在什麼地方,其餘的隊員們,只說你早已在城裡潛伏,也不肯多說一句。老同學!你真厲害,你竟瞞過了十幾年的老朋友!』
「『光中!』鈴木扶著楊老師坐在前排的課桌上,忽然怔一下,皺著眉頭說:『你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鈴木漲紅著臉,訥訥的說:『這個我也不能告訴你。』
「楊老師放走的鴿子原來是通訊鴿,怪不得他平時那樣喜愛牠。」
「『我知道。』楊老師仍然從容的說:『就像我們在學校裡進行的班級球賽那樣,各人都為自己的一方拚命。』
劉大魁怔了一怔,立刻改過口來:「為了尊重楊老師,從現在起,誰也不要再說他綽號,雖然我們並沒有什麼惡意!」
大家齊聲贊成。
「『如果你能將你的計劃坦白的告訴我,這個問題就簡單多了。』
「鈴木中尉看見學生們都走盡了,他的態度變得很溫和,向楊老師微笑的說:『李……李先生,久違了!請你取下眼鏡來,看一看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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