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綴網勞蛛

作者:許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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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說什麼,但用一種沉靜的和無抵抗的態度,就足以感動那愚頑的兇手。可望當此情景,心中恐怖的情緒已把兇猛的怒氣克服了。他不再有什麼動作,只站在一邊出神。他看尚潔動也不動一下,估計她是死了;那時,他覺得自己的罪惡壓住他,不許再逗留在那裡,便溜煙似的望外跑。
尚潔獨坐在那間充滿月亮的房裡,桌上一枝洋燭已燃過三分之二,輕風頻拂火焰,眼看那枝發光的小東西要淚盡了。她於是起來,把燭火移到屋角一個窗戶前頭的小几上。那裡有一個軟墊,几上擱幾本經典和祈禱文。她每夜睡前的功課就是跪在那墊上默記三兩節經句,或是誦幾句禱詞。別的事情,也許她會忘記,惟獨這聖事是她所不敢忽略的。她跪在那裡冥想了許多,睬眼一看,火光已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從燭台上逃走了。
「可是你一把財產全部讓給他,你立刻就不能生活。還有佩荷呢?」
「怎麼啦?」
一個星期,兩個星期,在她病中默默地過去。她也漸次復元了。她想許久沒有到園裡去,就央求史夫人扶著她慢慢走出來。她們穿過那晚上談話的柳陰,來到園邊一個小亭下,就歇在那裡。她們坐的地方滿開了玫瑰,那清靜溫香的景色委實可以消滅一切憂悶和病害。
妥娘提起這四個字,叫她很著急。她說:「誰去告訴警察呢?」那賊躺在貴妃榻上,一聽見警察要來,恨不能立刻起來跪在地上求恩。但這樣的行動已從他那雙勞倦的眼睛表白出來了。尚潔跑到他跟前,安慰他說:「我沒有叫人去報警察……」正說到這裡,那從門外來的腳步已經踏進來。
這個問實在叫尚潔不容易回答,因為她從不曾問過那受傷者的名字,也不便說他是賊。
那人的太陽穴邊受了的傷很重,腿部倒不十分厲害。她用藥棉醮水輕輕地把傷處周圍的血跡滌淨,再用繃帶裹好。等到事情做得清楚,天早已亮了。
她正轉身要上樓去換衣服,驀聽得外面敲門的聲很急,就止步問說:「誰這麼早就來敲門呢?」
她送客人出門,就把玉狸抱到自己房裡。那時已經不早,月光從窗戶進來,歇在椅桌、枕席之上,把房裡的東西染得和鉛製的一般。她伸手向床邊按了一按鈴子,須臾,女傭妥娘就上來。她問:「佩荷姑娘睡了麼?」妥娘在門邊回答說:「早就睡了。消夜已預備好了,端上來不?」她說著,順手把電燈擰著,一hetubook•com•com時滿屋裡都著上顏色了。
「我是賊,我是賊!」那可憐的人也嚷了兩聲。可望只對著他冷笑,說:「我明知道你是賊。不必報名,你且歇一歇罷。」
妥娘去不多會,便進來回話。她笑著說:「你猜是什麼呢?原來是一個蹇運的竊賊摔倒在我們的牆根。他的腿已摔壞了,腦袋也扭傷了,流得滿地都是血,動也動不得了。團哥拿著一枝荊條正在抽他哪。」
史先生說:「我正是為這事情來給長孫夫人一個信。昨天在會堂裡有一個很激烈的紛爭,因為有些人說可望的舉動是長孫夫人迫他做成的,應當剝奪她赴聖筵的權利。我和我奉真牧師在席間極力申辯,終歸無效。」他望著尚潔說:「聖筵赴與不赴也不要緊。因為我們的信仰決不能為儀式所束縛,我們的行為,只求對得起良心就算了。」
「且慢,你把燈移近一點,待我來看一看。救傷的事,我還在行。妥娘,你上樓去把我們那個『常備藥箱』捧下來。」又對團哥說:「你去倒一盆清水來罷。」
在燈光之下,才看見尚潔斜倚在床上。流動的眼睛,軟潤的頷頰,玉蔥似的鼻,柳葉似的眉,桃綻似的唇,襯著蓬亂的頭髮……凡形體上各樣的美都湊合在她頭上。她的身體,修短也很合度。從她口裡發出來的聲音,都合音節,就是不懂音樂的人,一聽了她的話語,也能得著許多默感。她見妥娘把燈擰亮了,就說:「把它擰滅了吧。光太強了,更不舒服。方才我也忘了留史夫人在這裡消夜。我不覺得十分飢餓,不必端上來,你們可以自己方便去。把東西收拾清楚,隨著給我點一枝洋燭上來。」
可望不等說完,便拉住她的手,說:「你辦的事,我早已知道。我這幾天不回來,正要偵察你的動靜,今天可給我撞見了。我何嘗辜負你呢?……一同上去罷,我們可以慢慢地談。」不由分說,拉著她就往上跑。
「史……史……」妥娘知道她是要請史夫人來,便回答說:「好,我也去請史夫人來。」她叫團哥看門,自己雇一輛車找救星去了。
尚潔沉吟半晌便說:「不妨,我私下也曾積聚些少,只不能支持到一年罷了。但不論如何,我總得自己掙扎。至於佩荷……」她又沉思了一會,才續下去說:「好罷,看他的意思怎樣,若是他願意把那孩子留住,我也不和他爭。我自己一個人離開這裡就是。」hetubook.com.com
她聽了史先生這話,便興奮起來,說:「這何必問?你不常聽見人說:『水是一樣,牛喝了便成乳汁,蛇喝了便成毒液』嗎?我管保我所得能化為乳汁,哪能干涉人家所得的變成毒液呢?若是到法庭去的話,倒也不必。我本沒有正式和他行過婚禮,自毋須乎在法庭上公佈離婚。若說他不願意再見我的面,我盡可以搬出去。財產是生活的贅瘤,不要也罷,和他爭什麼?……他賜給我的恩惠已是不少,留著給他……」
醫生辭去以後,史夫人便坐在床沿用法子安慰她。這時,尚潔的精神稍微恢復,就對她的知交說:「我不能多說話,只求你把底下那個受傷的人先送到公醫院去,其餘的,待我好了再給你說……唉,我的嫂子,我現在不能離開你,你這幾天得和我同在一塊兒住。」
「是警察罷。」
史夫人說:「這花不好。」因為那花只剩地上那一半,還有一邊是被蟲傷了。她怕說出傷字,要傷尚潔的心,所以這樣回答。但尚潔看的明明是一朵好花,直叫遞過來給她看。
「他……他是受傷的人……」
僕人都遵命各自幹事去了。那賊雖閉著眼,方才尚潔所說的話,卻能聽得分明。他心裡的感激可使他自忘是個罪人,反覺他是世界裡一個最能得人愛惜的青年。這樣的待遇,也許就是他生平第一次得著的。他呻|吟了一下,用低沉的聲音說:「慈悲的太太,菩薩保佑慈悲的太太!」
「奪魁嫂,你說它不好麼?我在此中找出道理咧!這花雖然被蟲傷了一半,還開得這麼好看,可見人的命運也是如此——若不把他的生命完全奪去,雖然不完全,也可以得著生活上一部分的美滿,你以為如何呢?」
「是,我想他永遠不回來了。你們吃完,就把門關好,各自歇息去罷,夜很深了。」
尚潔聽了,一霎時前所有的恐怖情緒一時盡變為慈祥的心意。她等不得回答妥娘,便跑到牆根。團哥還在那裡,「你這該死的東西……不知厲害的壞種!……」一句一鞭,打罵得很高興。尚潔一到,就止住他,還命他和妥娘把受傷的賊扛到屋裡來。她吩咐讓他躺在貴妃榻上。僕人們都顯出不願意的樣子,因為他們想著一個賊人不應該受這麼好的待遇。
史先生深信她能夠解決自己將來的生活,一聽了她的話,便不再說什麼,只略略把眉頭皺了一下而已。史夫人在這兩三個星期間,也很為hetubook.com.com她費了些籌劃。他們有一所別墅在土華地方,早就想叫尚潔到那裡去養病;到現在她才開口說:「尚潔妹子,我知道你一定有更好的主意,不過你的身體還不甚復原,不能立刻出去做什麼事情,何不到我們的別墅裡靜養一下,過幾個月再行打算?」史先生接著對他妻子說:「這也好。只怕路途遠一點,由海船去,最快也得兩天才可以到。但我們都是慣於出門的人,海濤的顛簸當然不能制服我們,若是要去的話,你可以陪著去,省得寂寞了長孫夫人。」
「我已忘了我們這裡有這麼些好花,待一會,可以折幾枝帶回屋裡。」
他的話愈是要詰問她為什麼變心,因為他許久就聽見人說尚潔嫌他鄙陋不文,要離棄他去嫁給一個姓譚的。夜間的事,他一概不知,他進門一看尚潔的神色,老以為她所做的是一段愛情把戲。在尚潔方面,以為他是不喜歡她這樣待遇竊賊。她的慈悲性情是上天所賦的,她也覺得這樣辦,於自己的信仰和所受的教育沒有衝突,就回答說:「是的,學堂教我這樣做,教會也教我這樣做。你敢是……」
月亮雖然辭去,她還不轉眼地望著窗外的天空,像要訴她心中的秘密一般。她正在床上輾來轉去。忽聽園裡「睢聿」一聲,響得很厲害。她起來,走到窗邊,往外一望,但見一重一重的樹影和夜霧把園裡蓋得非常嚴密,叫她看不見什麼。於是她躡步下樓,喚醒妥娘,命她到園裡去察看那怪聲的出處。妥娘自己一個人哪裡敢出去;她走到門房把團哥叫醒,央他一同到圍牆邊察一察。團哥也就起來了。
談話之間,妥娘領著史奪魁先生進來。他向尚潔和他的妻子問過好,便坐在她們對面一張凳上。史夫人不管她丈夫要說什麼,頭一句就問:「事情怎樣解決呢?」
史夫人一進門就不明白底下為什麼躺著一個受傷的男子。妥娘去時,也沒有對她詳細地說。她看見尚潔這個樣子,又不便往下問。但尚潔的穎悟性從不會被刀所傷,她早明白史夫人猜不透這個悶葫蘆,就說:「我現在沒有氣力給你細說,你可以向妥娘打聽去。就要速速去辦,若是他回來,便要害了他的性命。」
他們夫婦二人深知道尚潔的性情,知道她很有主意,用不著別人指導。並且她在無論什麼事情上頭都用一種宗教的精神去安排。她的態度常顯出十分冷靜和沉毅,做出來的事,有時超乎常人意料之外。hetubook.com.com
來的並不是警察,卻是這家的主人長孫可望。他見尚潔穿著一件睡衣站在那裡和一個躺著的男子說話,心裡的無名火業已從身上八萬四千個毛孔裡發射出來。他第一句就問:「那人是誰?」
妥娘遵從她的命令,立刻把燈滅了,接著說:「相公今晚上也許又不回來,可以把大門扣上嗎?」
醫生把尚潔扶到床上,慢慢施行手術,趕到史夫人來時,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啦。醫生對史夫人說:「長孫夫人的傷不甚要緊,保養一兩個星期便可復元。幸而那刀從肩胛骨外面脫出來,沒有傷到肺葉——那兩個創口是不要緊的。」
史夫人低頭一看,用手把花提起來,便嘆了一口氣。
「是嗎?」可望喝了一聲,猛將懷中小刀取出來向尚潔的肩膀上一擊。這不幸的婦人立時倒在地上,那玉白的面龐已像漬在胭脂膏裡一樣。
史先生搖頭說:「不,不,現在的問題不在那事上頭。前天可望寄一封長信到會裡,說到你怎樣對他不住,怎樣想棄絕他去嫁給別人。他對於你和某人、某人往來的地點、時間都說出來。且說:他不願意再見你的面,若不與你離婚,他永不回家,信他所說的人很多,我們怎樣申辯也挽不過來。我們雖然知道事實不是如此,可是不能找出什麼憑據來證明。我現在正要告訴你,若是要到法庭去的話,我可以幫你的忙。這裡不像我們祖國,公庭上沒有女人說話的地位。況且他的買賣起先都是你拿資本出來,要離異時,照法律,最少總得把財產分一半給你……像這樣的男子,不要他也罷了。」
她立起來,把臥具整理妥當,就躺下睡覺,可是她怎能睡著呢?呀,月亮也循著賓客的禮,不敢相擾,慢慢地辭了她,走到園裡和它的花草朋友、木石知交周旋去了!
「唉,同一樣道理,為何信仰的人會不一樣?」
一到臥房裡,可望就說:「我且問你,我有什麼對你不起的地方?你要入學堂,我便立刻送你去;要到禮拜堂聽道,我便特地為你預備車馬。現在你有學問了,也入教了;我且問你,學堂教你這樣做,教堂教你這樣做麼?」
「因為我沒有把那可憐的人交給警察,便責罰我麼?」
妥娘在旁邊,看得情急,就大聲咬著:「他是賊!」
「你且歇歇,我為你選擇幾枝罷。」史夫人說時,便起來折花。尚潔見她腳下有一朵很大的花,就指著說:「你看,你腳下有一朵很大、很好看的,為什麼不把和*圖*書它摘下?」
尚潔說:「那事實現在不必分辯,我早已對嫂子說明了。會裡因為信條的緣故,說我的行為不合道理,便禁止我赴聖筵——這是他們所信的,我有什麼可說的呢!」她說到末一句,聲音便低下了。她的顏色很像為同會的人誤解她和誤解道理惋惜。
尚潔陪她在花蔭底下走著,一面說:「我很願意你把這事的原委單說給史先生知道。至於外間傳說我和譚先生有秘密的關係,說我是淫|婦,我都不介意。連他也好幾天不回來啦。我估量他是為這事生氣,可是我並不辯白。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把真心拿出來給人家看;縱然能夠拿出來,人家也看不明白,那麼,我又何必多費唇舌呢?人對於一件事情一存了成見,就不容易把真相觀察出來。凡是人都有成見,同一件事,必會生出歧異的評判,這也是難怪的。我不管人家怎樣批評我,也不管他怎樣疑惑我,我只求自己無愧,對得住天上的星辰和地下的螻蟻便了。你放心罷,等到事情臨到我身上,我自有方法對付。我的意思就是這樣,若是有工夫,改天再談罷。」
史夫人照她所吩咐的去做;回來,就陪著她在房裡,沒有回家。那四歲的女孩佩荷更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是啼啼笑笑,過她的平安日子。
史夫人知道她聯想到自己的事情上頭,只回答說:「那是當然的,命運的偃蹇和亨通,於我們的生活沒有多大關係。」
妥娘見他跑了,知道樓上必有事故,就趕緊上來,她看尚潔那樣子,不由得「啊,天公!」喊了一聲,一面上去,要把她攙扶起來。尚潔這時,眼睛略略睜開,像要對她說什麼,只是說不出。她指著肩膀示意,妥娘才看見一把小刀插在她肩上。妥娘的手便即酥軟,周身發抖,待要扶她,也沒有氣力了。她含淚對著主婦說:「容我去請醫生罷。」
尚潔看出他們的意思,便說:「一個人走到做賊的地步是最可憐憫的,若是你們不得著好機會,也許……」她說到這裡,覺得有點失言,叫她的傭人聽了不舒服,就改過一句話說:「若是你們明白他的境遇,也許會體貼他。我見了一個受傷的人,無論如何,總得救護的。你們常常聽見『救苦救難』的話,遇著憂患的時候,有時也會脫口地說出來,為何不從『他是苦難人』那方面體貼他呢?你們不要怕他的血沾髒了那墊子,儘管扶他躺下罷。」團哥只得扶他躺下,口裡沉吟地說:「我們還得為他請醫生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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