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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德克.巴萊

作者:魏德聖 嚴雲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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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托那突魯

三 托那突魯

剎那間一陣劇痛,中村眼裡的一切突然急速翻轉!
而那燦爛陽光,也成為他瞳孔裡烙印的最後一抹餘暉。
「這是——」隨著隊員手指的方向看去,深堀不由得吃驚地張大了嘴。
「啊——」兩個本想跟著衝出去的士兵看到這樣的情景,又硬生生的把腳步縮了回來,他們恐懼地對著中村喊叫:「怎麼辦?中尉,我們退不出去啊!」
每年從西伯利亞高原南下的冰冷空氣,即使經過千萬公里的跋涉才來到台灣,卻還是擁有尖銳的利齒,可以在每個抵抗它的肉體上,帶來持續的刺痛感。

相對於日軍的狼狽,躲在崖頂的東眼社年輕人,手中的火繩槍至少已經奪走五個日本人的生命。他冒險地探出頭往溪谷裡看,發現了躲在石頭後方的中村。
「退、撤退!」中村看著士兵倒下的軀體在溪谷間排成了一條長蛇,原本清澈的溪水像被潑灑了猩紅色的顏料一般,讓長蛇宛如擁有鮮紅色的鱗片。他結巴地對著士兵喊出撤退的命令,但他也知道以眼下的情勢,他連自己能否安全地離開這岩石一步,都沒有把握。
依偎在火的溫暖旁,深堀安一郎大尉用刺著他名字的鋼筆在隨身攜帶的記事本上,記錄著今天一路在蠻荒中所看見的所有事物,包括森林的樹種、地圖和實際地形的比對等等。
一支溯溪而上的部隊,沒有人交談,保持著低調的安靜。只是他們手中舉著的紅色太陽旗和頭上戴的紅帽,卻像在狩獵者眼前展現華麗尾羽的孔雀一樣,顯得愚蠢而可笑。
在這突如其來的槍聲之中,原本聚集在櫻花樹前的探險隊員陷入了一陣恐懼的慌亂,那些原本在收拾寢具或吃早點的士兵,手忙腳亂地試圖找尋自己的武器反擊,但一切都太遲了,這個美如仙境之地,似乎都已落入死神的掌握之中,一聲又一聲火藥擊發子彈所造成的聲響,化身成樂章裡的音符,邀請著探險隊的士兵們跳起死亡的圓舞曲。
營火熊熊地燃燒著,在毫無光害的山區,這一點光亮形成了一種絕對的光明。
深堀的眼神充滿深情,然而妻子美麗的臉龐卻沒有為他停留太久。只用一個微笑的時間,一張在額頭和下巴都紋著黑色刺青的黝黑臉龐,就完全讓深堀的眷戀破碎。
帶頭的中村腳步不斷因為絆到地面上的屍體而踉蹌,密集的槍聲也在耳旁迴響著。
在他們的腳下,蜿蜒的眉溪如同一把利刃,把原來應當相連在一起的石壁一切為二,在埔里以西進入山區不遠的地方,形成了一個長一百多公尺和_圖_書,寬度卻僅容一、二個人通過的天然隘口。
在這同時,絕壁的另一邊,荷歌社的頭目巴望諾康指揮著從巴蘭、羅多夫等部落集結而來的壯丁,把許多用藤葛綁好的大圓木和巨石隱藏在懸崖邊,準備等敵人接近時,把這些重物推落到溪底,以阻擋敵人的前進,再從前後加以夾攻。
就在此時,一個急切的腳步聲從中村身後突然響起,他猜想那也許是某一個士兵跟他一樣逃過了子彈的射擊,正努力的朝著生存的目標衝刺,但那腳步聲逐漸逼近,一直到了自己右耳旁邊,仍在持續的加速。
「嗚——」那士兵被砸倒在地,在那顆石頭後面,還有好幾顆石頭又緊接而至。
「去吧,讓他們無處可逃!」塔那哈用眼神瞟了瞟身後的大石頭,示意年輕人採取行動。
「真的是櫻花!」深堀踮起了腳,從枝頭上摘下一枚花蕊,彷彿火焰延燒到他的手心一樣。
天搖地動中,先遣的部隊已然潰散,困在狹窄峽谷的日軍彼此相互推擠,卻難逃賽德克人轟炸式的進攻,一一倒下。
時間是西曆一九〇二年的初夏。站在人止關險峻岩壁的東側,賽德克族東眼社頭目塔那哈卜卡俄低聲詢問身旁年輕人前方的情勢。
面對突如其來的攻勢,中村試圖保持冷靜。
經過幾個部落的緊急會商,巴蘭、荷歌、落羅富三個大社的頭目,一致同意要在人止關對於那些入侵者給予迎頭痛擊,而以魯道拜依為首的馬赫坡人,自然沒有在這次行動中缺席。
「櫻花?」看清楚那些沾附著露水的小巧花瓣,深堀先是懷疑地自言自語,然後再下一秒鐘突然大聲的說出:「這是櫻花!」
無數紅色花朵綻放在探險隊駐紮營地四周的枝枒上,一陣風吹來,像極了在茫茫霧氣中跳動的燃燒的火焰。
面對空氣的擾動,中村中尉打了一個冷顫。在他忍不住隨風瞇起的眼睛裡,一個不可思議的景象,像幻覺一樣迎面而來。
生死交關的情境讓他現在完全沒有回答問題的能力。
「看見紅頭人了沒有?」
「昨晚夜黑,竟然沒發現我們睡在這麼美的紅花林裡。」深堀讚美著,日語上揚的尾音在空氣中蕩漾。
就在幾天前,東眼社、西寶社的賽德克人,在眉溪與東眼溪的匯流處,與前進到此間的日本調查隊,發生了雙方第一次的衝突。那些戴著紅帽子、身穿黑衣服的人,不但說著奇怪的語言,還對著搖晃「蕃布」試圖試探對方來意的賽德克族人開火,進行猛烈的射擊。
「大尉您看!」
這樣如同屏和圖書風般豎立在山區與平地之間的天險,自古以來就被當地居民稱為「人止關」,意思就是告誡那些要進入中央山脈的人們,在這裡最好再三思量,因為過了「人止關」,再深入就完全是原始叢林所統治的世界,那裡面不僅隱藏著毒蛇猛獸,更有一群神秘的居民,隨時捍衛那一片被祖靈守護著的境外天地。
「頭目!」年輕人用手勢向塔那哈報告他的發現,在此同時,躲藏在南邊山壁下方草叢裡的莫那魯道,也猛力朝塔那哈揮手,塔那哈看莫那手勢的意思好像是要東眼人想辦法把躲在掩體裡的敵人趕出去,再由馬赫坡社的戰士來解決這些紅頭人。
極度的恐懼侵襲了深堀,然而他的身體卻軟軟地使不出一點力氣,他只能絕望地看著鬼魅,從腰部抽出一把顏色深沉的尖刀,對準了自己的脖子,臉上的表情像極了嘲笑。
只是日本人沒有料到,這樣的封鎖對於早已習慣在物資缺乏環境裡生活的原住民而言,不但無法達到壓制的效果,反而還帶給他們一段不受外界干擾的安樂生活。
自從三年前日本總督府延續了清朝時代的「隘勇線」制度,在蕃人勢力範圍邊緣設立許多兼具攻擊與守備的軍事設施(稱為「隘寮」)開始,埔里社守備隊就被配予精良的武器,不斷在山區設立新的據點來延長「隘勇線」,以保護樟腦業者在山地開採資源時的安全。這一次中村中尉所率領的部隊,就是希望以優勢的武裝與兵力,在山區適當地點設立起「隘寮」,進而達到掌控蕃人活動的目的。
五、六個逃過第一波攻擊的士兵跟著中村躲在石頭後面,他們拿步槍朝懸崖上方胡亂的射擊,但這彷彿是一場和幽靈的戰鬥,日軍即使有再精良的武器也打不中看不見的敵人。
沒有了嚮導的帶領,深堀知道接下來的探險,完全只能依靠自己和其他十四個探險隊成員,靠命運來繼續走下去了。
「啊——」即使這樣的星空每天都會出現在眼前,但深堀看著看著還是忍不住發出了讚嘆的聲音。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並不只有櫻花。在他與同伴忙著賞花的同時,一聲巨響卻從深堀背後傳來。
一陣寒風吹起,深堀不由得拉了拉敞開的衣領,沙沙的寫字聲也暫時停了下來。他把筆夾進記事本,將它們放在盤坐的大腿上。在樹梢頂端隱藏的是數量多得嚇人的星星,一條明顯的銀河從天空的中央蜿蜒而過。
「紅頭人來了。」隱藏在人止關兩旁的賽德克人,小聲地將日軍的行蹤傳遞到每個戰士耳和圖書裡。
「啊?」佐川的話讓深堀一愣,基於好奇,他不禁又向前走了一步,仔細地檢視著樹枝上花朵的形狀。
中村忍不住好奇轉頭看了一下那個腳步聲的主人,卻不期然看見莫那魯道手持著蕃刀的身影,像一道閃電般超越了自己的身體。
自從一八九七年深堀大尉的探險隊在奇萊溪上游失去蹤跡之後,日本當局就下令對於霧社及托洛克社等山區部落實施封鎖,禁止漢人與霧社蕃人之間的一切物資交易,企圖以斷絕食鹽等重要生活物資的手段,迫使山區裡的住民放棄抵抗。
對於隱藏在長草之間的魯道拜依與莫那魯道而言,那些手中荷著閃閃發亮的步槍、看來紀律嚴明的日本軍隊,就像一群排著長隊的螞蟻。事實上,賽德克族對於日本人並沒有深切的仇恨,他們之所以把槍管對準那些素昧平生的紅頭人,純粹只是期望這一片由GAYA統治的森林,不要受到那些心中不存一絲尊敬、企圖破壞自然秩序的外人無禮的侵擾。
「找掩護!」他對著部隊大喊。
深堀看著鬼魅慢慢的把刀子舉起,奇怪的是,當恐懼到了一個極限,他竟不再害怕了。他把握住生命的最後一秒,把眼神迎向光芒萬丈的朝陽,既平靜又憂傷。
涼爽的風,在人止關石壁上刮出了嗚嗚的聲響。台灣山區的夏天有一種特性,當你暴露在赤|裸的陽光下,你會覺得那從日輪直射下來的光好像會咬人一樣,讓皮膚有種被灼燒的感覺,但是一旦當你躲在林蔭裡,你卻又會感覺到一股迫人的涼意,從背脊後方直驅而上。
「管他的,跟他拚了!」一個按捺不住的士兵等不及中村的下令,舉起槍就向外衝去,但他才剛跑沒兩步,就被懸崖上久等多時的賽德克人開槍擊斃。
東眼青年聚集幾個族人來到中村藏身處的上方,開始將石頭以拋物線向下砸去。一顆比人頭還大的石頭就這樣落下來,打在其中一個日本士兵胸口上。
「親愛的!」深堀朦朧的眼睛彷彿看見了妻子微笑的模樣。他掙扎地抽出壓在身子底下的手,顫抖伸向已然明亮的天空,像嬰兒一般渴望撫摸到妻子臉上平滑的肌膚。
「大尉快起來,您快看看!」
中村和士兵們趕在石頭落地以前逃出了掩體,往溪流的下游衝去。他們就像被獵犬趕出巢穴的田鼠,在河床上逃竄。
深堀覺得自己看見了鬼魅,而那鬼魅正一步步地走向了自己。

從此,托那突魯來襲的消息,就騷動了整個霧社地區。
「啊——」前方的開路部隊傳來淒厲和-圖-書的哀嚎,許多士兵被天上砸下來的巨石擊中,當場腦漿四溢。
那是一張賽德克族的臉孔。
眉溪冰涼的溪水,滲透進日本步兵厚重的皮靴,長時間因為行走而淤積了痠痛的腳趾,也暫時得到了舒緩。
「沒有。」年輕人搖搖頭,眼睛卻從來沒有離開過岩壁下方道路的盡頭。在不遠之處,一隻翩翩飛舞的鳳蝶,剛好停在兩人身旁野花的花蕊上。
中槍倒地的深堀,臉埋在掉落的花瓣裡,那味道是如此的清香,讓深堀不禁想起了妻子漆黑長髮上的香氣。
深堀感覺那聲音延伸成一種巨大的力量,急速貫透了自己的身體,刺辣的劇痛瞬間燒灼著背部。
「托那突魯(紅頭人)開槍了,托那突魯開槍了!」賽德克人在樹叢之中狼狽的躲避子彈,同時以火繩槍予以反擊。
他張大著眼睛走近最多人圍住的一棵樹。
「中尉,怎麼辦?要冒險衝出去嗎?」
「快!找地方躲!」頂著發麻的頭皮,中村在此起彼落的槍聲中躲進山壁下方,他回頭一瞥,發現七、八個士兵已經遭到敵人殺害。
由於平埔族婦女不願繼續深入她不熟悉的山區,因此深堀大尉只能將一些在山區探勘所得的資訊寫成報告,託平埔族婦女將書信帶回位於埔里的撫墾署,建請撫墾署的警官代呈到上級的單位去。
在混亂的視線裡,他似乎瞥見一個沒有頭的身體,一邊從脖子激射出大量鮮血,一邊還持續往前奔跑了幾步才頹然倒下。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感覺那個沒頭的身體,怎麼跟自己的體型那麼像,而一種深沉的黑暗,正迅速向自己襲來。
「喔——」深堀的喉嚨發出悶聲,整個人猛然撞擊在櫻花的樹幹上。一陣由露水和花朵交織而成的絳雨紛紛落在深堀的身上,尤其幾朵落在湧出鮮血傷口上的櫻花,竟完全協調了兩種瑰麗的猩紅,讓人有種花朵是由傷口中盛開而出的錯覺。
睡眠不知在什麼時候接管了深堀的意識,再被喚醒時,他惺忪的眼神看見的已是亮灰色的黎明天空。
「有埋伏!」聽著部屬慌亂的吶喊,中村第一個動作是抬頭張望兩旁的懸崖,企圖尋找到敵人的所在。
「夸啦——」許多巨大的岩石和原木從前方陡峭的懸崖滾落而下,發出的沉悶聲音,儼然是大地的怒吼。
「沒有發現任何蕃人的蹤跡啊。」在行進間,負責統領這支守備隊的中村隊長,看著前方開路先鋒走進了人止關狹長的溪谷裡,絲毫沒有嗅到任何危險的氣息。
「敵人有多少?他們躲在哪裡?該怎麼反擊?」一個接著一www.hetubook.com.com個浮現的問題讓中村的思緒混亂。
「紅花林?您還沒看清楚這是什麼花嗎,大尉?」站在深堀身旁的佐川提醒著他。
然而禍不單行的是,無數槍響這時又從峽谷的四面八方傳來。中村親眼看見身旁傳令兵被敵人的子彈射穿了頭顱,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就已然斃命。
深堀大尉奮力起身,原本擱在腿上的筆記本和鋼筆一起掉落在地上,但他卻沒有發覺。
「好紅的櫻花,紅得像血櫻花!」深堀把花蕊捧在眼前喃喃說著,他完全沒有想到在這樣蠻荒的地方,竟有這麼一大片令人驚豔的花海存在,陣陣感動像浪花湧起,讓深堀覺得人生充滿驚奇。
「咦!」深堀的聲音引出了其他隊員誇張的讚嘆。
六神無主的中村深知自己存活下來的機會正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失,但他卻想不到任何可以脫離險境的辦法。死亡逐漸逼近,而且時間是殘酷不等人的!
在這期間,儘管整個中央山脈地區都被視為極度危險的區域,但為了龐大的經濟資源,日本當局仍不斷地派出探險隊,進入山區進行調查與探勘的工作。
「沒辦法了,快跑!」
一九〇一年正月,持續在山區搜尋深堀探險隊下落的日本軍方,終於在合歡山山區,找到了刺有深堀名字的鋼筆以及多具已無法辨認的屍體殘骸,證實了當年十五名探險隊的成員,早已在原住民火繩槍及長矛尖刀的攻擊之下,全數罹難。
他死命地向前奔跑,眼睛直直盯著前方,無法再顧及到其他袍澤的生死安危。
聽見士兵的詢問,中村無法馬上做出決定。隨著激烈槍聲的遠離,中村猜測由他帶領的小隊恐怕已受到了重創,現在敵人的火線應該是和後方的後援部隊展開了激烈交鋒。
以盤坐姿勢陷入夢鄉的深堀,感覺到腰部和膝蓋傳來陣陣痠痛。他痛苦地吐了一口氣,溫熱的氣息在臉龐前散成了白霧。他的耳朵聽見身旁探險隊員吱吱喳喳的討論聲,等到眼睛已經不再畏光,一個探險隊員興奮地對他說。
「什麼?」中村被莫那的出現嚇了一大跳,他本能的想以手槍來射擊莫那,一切卻已太晚。他恐懼地看著莫那在疾速奔跑中,反手將手中鋒利的刀刃用力朝自己頸項砍來。
他周圍的士兵們早已躲在保暖的衣物裡陷入深沉的睡眠,只有負責警戒的佐川依靠在一棵大樹下,把步槍立在右肩上,安靜地吸著香菸。
從埔里一路往西進入中央山脈即將邁向第三個星期,在經過「托洛克社」居住地往花蓮山區移動之後,這裡也已經超越了平埔族嚮導所能帶路的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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