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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德克.巴萊

作者:魏德聖 嚴雲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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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與屈辱交戰

四 與屈辱交戰

「快住手,混蛋你快住手!」兩個警察從土坑上跳下,順著落下的力量,用槍托直擊在莫那的頭上和背上。
干卓萬頭目的聲音高亢,連帶也讓莫那的豪心激起。莫那在聽完翻譯之後,一口氣將一大杯烈酒仰首喝盡,戒心降低的他,並沒有發現干卓萬頭目的酒杯,一直都刻意少斟了一半的酒。
夜已深,原本熊熊的營火只剩暗紅色的餘燼,在一片漆黑夜色中發出黯淡的光芒。
在接下來的一年之中,日軍曾經改變戰略想自闢道路,用繞道的方式進攻霧社大部落「巴蘭」社,沒想到卻被巴蘭人識破。原本想進行偷襲的日本討伐隊反而遭到偷襲,幾乎全軍覆沒。再次受到重創的日軍,不敢再輕易派出軍隊與原住民交戰。
魯道拜依死後,莫那經由族人推舉,繼任了頭目的地位。他從魯道的遺體上,取下那串只有頭目才能戴的珠貝串飾,懸掛到自己胸前。莫那將他敬愛的父親葬在自己家中東邊的屋角,期待父親能常伴左右,賜予他更多勇氣與智慧,來面對賽德克人面臨的困境。
迎面而來的寒風,在莫那耳邊囂張地咆哮,但漸漸地,那風聲卻慢慢轉變成同族弟兄在瀕死邊緣發出的呻|吟。
「豈有此理!」日本人的命令,讓莫那徹底心死。當初他是在巴望諾康的不斷勸說下,才勉強答應投降。而日本人在勸降時也答應絕對會尊重賽德克人的習俗,並允諾提供更好的物質生活條件,現在證明原來一切都是謊言!
「不妙!」睡意一下子全被趕跑的莫那,突然發現事情不對勁。在那一剎那,一陣戰慄從莫那的腳底扶搖直上,直接侵襲上他的背脊,莫那的手暗自捏了一下大腿,感覺陣陣疼痛,這代表他眼前看見的並不是身處在地獄的夢境,而是血淋淋的現實!
「莫那魯道?原來這小子就是莫那魯道!」干卓萬頭目用布農族語言發出質疑,一邊仔細打量莫那臉頰凹陷、神色精悍的臉龐。
這時有一名高階警官聞聲趕來,當機立斷指揮員警運用人海戰術,一同躍下將莫那壓倒在狹窄的土坑裡,才好不容易地將莫那制止下來。
「現在,為了代表汝等願意接受我天皇的統治,也為了將你們變成文明開化的日本皇民,總督下令從今而後,賽德克人出草的習俗將被嚴格禁止。」
無視於日軍猛烈的射擊,莫那扶起了父親的身子。致命的子彈在林間四處流竄,莫那沒有時間多做停留,他只能迅速將父親背起,立即往林子裡奔去。一路上,莫那的耳朵裡一直聽見身旁樹葉和枝幹被擊落的聲響。
巴蘭社頭目的兒子烏康巴望也在這次事件中罹難了,有更多正值壯年、極富戰鬥力的勇士,再也無法擔負起保衛家園的責任。原本以驍勇善戰著稱的賽德克族,因為太信任他人而重重跌了一跤。他們一次失去了那麼多強壯可靠的男子,不禁元氣大傷,也無力再阻止日本人入侵中央山脈的腳步。
「右邊的這一位是馬赫坡社新任的總頭目莫那魯道。」
「莫那你做什麼?別回去啊!」兩個跟隨在莫那身後的族人,看見莫那發瘋似的往回跑,忍不住從旁抱住莫那的身體。
一面和陰雨天空極不對稱的太陽旗,唐突地插立在馬赫坡社廣場上,就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拿著武器的日本兵冒著大雨不斷地湧進部落,像擋不住的洪水!
不僅如此,布農族人還拿出鹹魚及小米酒來款待客人。看到一尾尾美味的鹹魚,許久不知鹹味為何物的賽德克人,真的是既高興又感激。干卓萬人所呈現出來的誠意,讓賽德克人放下了疑慮,他們真心地相信眼前的這場盛宴,是為了慶祝兩族之間的和解,以及齊力為對抗日本人而舉辦。
回憶到這裡戛然而止,莫那再怎麼也想不起其他的往事。此時魯道拜依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破碎的胸口讓他再怎麼用力呼吸也得不到渴望的氧氣,蒼老的魯道拜依終於知道自己的旅途即將到站。他爭取生命的最後幾秒鐘,讓他慈愛的眼神能夠停留在莫那的臉上,這個他最疼愛的孩子,真是他一輩子最大的驕傲啊!
討蕃工作的漫漫黑夜,直到一個曾經在清朝任官的平埔族人提出計策之後,才出現曙光。這條計策是一隻劇毒的龜殼花,惡毒地將毒牙對準賽德克人的心臟,只要賽德克人走進了陷阱,就肯定難以逃離死亡的陰影——
「但是面對著可惡的日本人,干卓萬社希望與霧社成為新的兄弟,攜手對抗日本人的侵略。」
毫無誠信的日本人,只在意賽德克人是否擁有反抗的能力,現在賽德克人依照約定將武器繳出,日本人反而露出猙獰的面目,他們連歸順式都還沒有舉行完,就讓賽德克人知道他們的投降又是一次太容易相信別人的結果,這叫一向把誠信看得比生命還重的賽德克人如何嚥得下這口氣!
莫那如同王者的氣勢,讓軍官原本高昂的語氣突然之間洩了氣。那矮小的男人臉上露出驚恐的神情回看莫那,一邊用比原來小很多的聲音繼續向上級報告說:
在莫那說話的同時,一名通曉賽德克語的干卓萬青年,一直在他們頭目身旁小聲翻譯著。干卓萬頭目一直微笑聆聽莫那的話語,直到「莫那魯道」四個字衝進他的耳朵,他的表情才微微地一變。
軍官口中的日語,有著不自然的抑揚頓挫,莫那從那聽不懂的語言中聽見自己的名字,感覺十分彆扭,他立即轉過來狠狠瞪著軍官看。
在晦暗的光線裡,莫那找不到自己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因為似乎連這片大地都已遺棄了他!
大量賽德克人的鮮血,沿著砂石之間的間隙,蜿蜒流入濁水溪。那潺潺的溪水聲宛如哀歌,悼念著那些漂流在河灘上,剛剛失去肉體、流離失所的賽德克冤靈。
「別管我,我要回去戰鬥,我要回去戰鬥!」
趁著干卓萬頭目前來敬酒的機會,莫那魯道站起來高高地舉起酒杯,對著所有布農族人說:「我知道我們德克達亞和你們干卓萬一向有獵場糾紛,不過既然你們都願意放下仇恨和我們交易,那這杯之後,我們就是結盟的好友,我莫那魯道也向你們保證一定幫你們干卓萬對付日本人!」
溪水的力量像是後悔,無情衝擊莫那的身軀,但他現在只能想辦法https://www.hetubook.com.com渡河,在後悔裡猶豫,只會讓他被命運滅頂。

「達馬,你不要說話,我幫你止血,你會沒事的!」莫那的手感覺到父親的身體正劇烈顫抖,他不禁將覆蓋在槍傷上早已吸滿鮮血的布又更壓緊了一點!
「莫那魯道在這兒!快放槍,快放槍!」
幾乎所有的干卓萬人都被莫那突如其來的喊叫嚇了一大跳,幾個沒有醉得很嚴重的賽德克族人也在這一聲雷鳴中被喚醒,轉眼之間,整個濁水溪溪畔陷入一片殺戮與混亂!
賽德克人的頑強,讓日軍陷入了泥淖。
莫那用手掌將魯道拜依半睜開的眼輕輕闔上,他的眼中沒有淚水,憤怒和傷心都像被吃下肚子一樣,臉上一片空白。他彎腰把永眠的父親背起,邁開腳步往部落的方向疾奔。
「別讓野蠻的蕃人跑了!」
「達馬!」莫那急衝至魯道身旁,腦袋一陣暈眩。
「達馬!」莫那急得大喊。
「哇!」抱著莫那的族人發出哀嚎,顯然敵人的子彈已然擊中了他。
「莫那魯道在哪裡?那小子一直灌不醉!」悠悠醒來,干卓萬頭目在意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族人確認莫那的狀況。但是在光線昏暗的河床上,只有雷鳴似的打呼聲,看不見有任何一個賽德克族人還保有行動的能力。
年輕的魯道拜依語氣激昂,小莫那看著父親,眼神出現了無比的崇仰。
「大家先退吧,紅頭人像虎頭蜂一樣殺不完!」日本人早有防範賽德克人的偷襲,因而部署的兵力比想像中更多。魯道拜依先對那日本兵的頭狠狠踢了一腳,然後再向所有馬赫坡人下達撤退的命令。
此時莫那代表著馬赫坡社,在霧社總頭目巴望諾康次子烏康巴望的帶領之下,和其他來自霧社各部落代表共約一百人,浩浩蕩蕩地抬著山豬、山羌等物資,從霧社沿著溪流南下,準備和干卓萬人進行友好締約,一起抵抗日本人的侵略。
「我們干卓萬社的布農族雖然與霧社各部落長年敵對,」腳踩著被太陽曬了一整天而發燙的溪畔岩石,莫那腦中響起的卻是那名代表布農族前來傳話的女子伊娃莉羅拔的聲音。
解決了眼前的敵人,莫那抹了抹臉,把流進眼睛的雨水擦去,他一轉頭,看見魯道拜依的蕃刀正從一名日軍的肚子上劃過,那日本人摔倒在地,腸子從傷口裡翻了出來,他一面像山豬一樣發出淒厲的哀嚎,一面疼痛地在地面上不斷翻動。
「當初我們願意投降,可沒有答應這項條件!」
在莫那背上逐漸變得虛弱的魯道拜依,喃喃重複這一句話,冰冷的雨打在他恍惚的臉龐上,一點一滴地帶走了生命的體溫。唯一還溫熱著的鮮血,大量滲透進莫那濕透的衣服,渲染成一片鮮紅。
當伊娃莉羅拔在各社之間進行遊說的同時,馬赫坡社的賽德克人正由魯道拜依帶領著,在眉溪附近的叢林和日本人進行游擊戰。日軍的部隊已來到前山駐紮,只要給他們時間,鐵絲網、士兵和大砲就會像繁殖力旺盛的動物一樣,轉眼之間佈滿在賽德克人的土地上,莫那不願給予日本人站穩腳步的機會,於是趁著山區大雨,說服父親對最前線的日軍陣營進行突襲!
莫那感覺自己背負著的父親越來越沉重,心中焦急異常,只能更跨大腳步直往霧社方向奔去,他不停地跑,直到日軍的槍聲已聽聞不到,莫那才敢在一棵大樹下,讓父親躺臥下來。
「快逃,莫那!」那名推莫那下水的族人,將受到槍傷的同胞架在肩上,同時催促莫那趕快渡河。
原以為可以趁著大雨稍事休息的日本人,沒有想到賽德克人竟然會在這種要命的豪雨中展開進攻,他們闖入柵欄、殺害警戒鬆弛的衛兵,當日本人有所驚覺的時候,已有多人的首級被莫那等人砍下。
被日警壓在坑底的莫那喘著大氣,他由下而上望著土坑旁圍觀的族人,只覺一陣心酸。他感覺自己的眼睛湧現了熱熱的液體,卻不敢讓那液體泛流而出,他眨眨眼,讓眼睛從人群縫隙中望向遠方的天空,那裡是那麼遼闊,那裡是那麼自由!
不甘於攻勢受阻,狡獪的日本人想出了「以蕃治蕃」的計謀,將算盤算計到那些已然歸順的平埔族頭上。
「莫那!」賽德克族人抱著莫那不斷掙扎的身體,大聲地勸他:「我們已經失去了很多的族人,我們不能再輕易浪費生命了!」
「快起來!干卓萬人出草了!大家快跑!」眼見族人身陷險境,莫那死命地大喊起來,那聲音像是一聲巨雷,瞬間將姊妹原上的寂靜破壞殆盡。
族人的血風乾在莫那的臉上,繃緊了臉頰上的皮膚。在難以控制的憤怒中,他停下了腳步,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著。
烏布斯認同地點頭。
平時被蛙鳴和蟋蟀叫聲所佔據的深夜,現在已成槍聲、哀嚎聲、喊殺聲演出的舞台。在莫那的身後,只有不到十名的賽德克人,跟著莫那一起竄逃。
早有預謀的干卓萬人於命令中拔出自己的尖刀,悄聲走向各自選定的目標身旁,將蕃刀高高舉起,對準了賽德克人脆弱而毫無防備的脖子,毫不留情地斬下。
『而真正的女人,是必須要善於編織男人的紅色戰衣,當她到達彩虹之橋的源頭,她攤開手,手上是怎麼也揉擦不去的繭——』
當夕陽把人影拉得跟竹林一樣長時,賽德克人的代表們終於出現在姊妹原的荒草間,金黃色的陽光映照在雙方帶著笑容的臉上,形成一種安詳而和平的氣氛。走在隊伍最前面的烏康巴望對前方的干卓萬人熱情揮手,而布農族頭目也友善地舉手回應。
相較於被日本人蔑稱為「生蕃」的高山族,那些一長久以來居住在平地、漢化頗深的平埔族原住民,則被稱作「熟蕃」。
「烏布斯,」莫那的眼在沉痛的語調中跳動,他轉過頭來望著烏布斯佈滿皺紋的臉,極為沮喪地說:「你聽說了嗎?荷歌社有兩個家族,只因為家族中有人在日本人打來的時候殺了日本兵,結果整個家族所有人統統都被趕到一間房子裡,然後被放火燒死——」
莫那搖搖頭,想趕走這不祥的回憶,他伸出手握緊了父親的手。眼前的父親閉著眼,困難地吐著氣。而回憶裡的父親卻執意https://m.hetubook.com.com說著他的叮嚀:
「千萬不能讓日本人進到我們部落裡,千萬不能讓日本人進到我們部落裡——」
眼見霧社門戶大開,日軍馬上在眉溪溪畔集結了軍隊,準備一步步進一過賽德克族人最大的部落——巴蘭社。這一次日本人不但要以兵力上的優勢制伏頑強的賽德克人,他們更在霧社山腳下的眉溪沿岸設置了六門大砲,鞏固起最堅固的進攻防線。
日警原以為兩下結實的重擊應該讓莫那就此倒下,沒想到他們的攻擊卻像風一樣絲毫傷不了莫那這棵大樹,反而讓他變得更加暴怒!
簡單的軍樂演奏著日本國歌,象徵霧社賽德克族絕對服從日本統治的歸順式,就在莫那沒有聽過的歌謠中展開。那些樂器發出悠揚樂聲,優美得連莫那都有些驚訝,但此時的賽德克人哪有心情欣賞音樂,他們的心現在像木頭一樣,在茫茫的未來中漂浮著,任何美好的事似乎都與他們無關。
「在莫那魯道背後的是馬赫坡社的長老烏布斯,左邊的是波阿龍社的長老——」
「混蛋,你耳朵聾了嗎?」
「可是——」就在莫那奮力想掙脫族人束縛的同時,從溪畔草叢裡,突然傳來一聲無情的槍響!
灘頭上熊熊燒著的火焰,映紅了每一個人的臉,讓人分不清臉上的潮|紅是因為酒精的催化,還是因為火光的裝飾。包含烏康巴望、莫那魯道在內的各社領導人,都被|干卓萬人的長老們迎在上風處的位置,拚命地灌著酒。
『可是我們是真正的男人喔!真正的男人死在戰場上。真正的男人走向鬼魂之家——』
看著那些自己用生命所累積下來的戰勳,被日本人像垃圾一樣地拋棄,莫那的心像被千萬隻蜈蚣同時囓咬著一樣痛苦!為什麼日本人一來,不但殺害賽德克人的生命,現在更要將祖先傳承下來的信仰僅用一道命令就輕易扼殺!
不幸中彈的魯道拜依站在原地睜大了眼睛,子彈貫穿了他的肺葉,從前胸貫穿而出,魯道顫抖著身體檢視胸膛上的傷口,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
令人迷醉的酒精,讓一個個賽德克壯丁在感受不到痛苦的情況之下身首異處。
「我們感謝布農族沒有和紅頭人聯手。」巴望諾康握住伊娃的手充滿謝意。

儘管莫那的倨傲讓日本人感到不滿,但他們對待莫那的態度顯然不敢過於蠻橫。他們震懾於莫那殺氣騰騰的目光,只敢將莫那麻袋中的頭骨,用力倒入土坑裡洩憤。
「啊——」莫那痛苦大叫,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在生氣,因為族人在受著苦難啊!
『莫那,我這樣說,你懂了嗎?一個賽德克活著,就是為了要取得通過彩虹橋,進入祖靈世界的資格,要遵守祖靈的規範,做一個——賽德克.巴萊,懂嗎?做一個賽德克.巴萊!』
『走向鬼魂之家的源頭,是一座美麗的彩虹橋喔!在那裡,守橋的祖靈說:「看看你的手吧!」男人攤開手,手上是怎麼也揉擦不去的血痕。「果然是真正的男人呀!」祖靈讚嘆著。』
一九〇二年四月的人止關之役,莫那魯道與霧社各部落一起組成的自衛隊,在合望溪畔,一共殲滅了超過二百名的日本士兵,暫時成功抑止日軍入侵山區的腳步。
「莫那魯道說的沒錯,」莫那的演說帶來一陣歡呼,干卓萬頭目繼續敬酒的動作,和莫那對飲著手中的小米酒。「今天晚上我的朋友們一定要不醉不歸,從明天開始一起對抗可惡的日本人!」
一把把長槍,從賽德克戰士的手中,轉交到日本警察手裡。那些排放在地面上的土槍,原都是賽德克族最引以為傲的爪與牙,如今這爪牙落入日本人的手裡,再剽悍的戰士也只能淪為被馴服的猛獸。
「快,拉戰鬥警報,同時打電話求援!」部隊指揮官察覺蕃人來襲,立即做出反應,空氣裡響起戰鬥的手搖鈴聲,在帳棚裡躲雨的日本兵紛紛拿著武器出來迎戰,一場短兵相接的死鬥,就在荒謬的雨勢中展開!
氣喘吁吁的莫那,恨恨看著他同胞疲累而恐懼的臉龐,心臟劇烈地跳動著。
喝得酒酣耳熱的賽德克族人,完全把干卓萬人當作是推心置腹的朋友,他們甚至在干卓萬人勸說之下,把原本被視為生命、片刻不離身的槍枝和蕃刀解下,只顧追求身體的歡愉,醇酒與佳餚就像毒藥的糖衣,讓人命在旦夕仍心曠神怡,沒有一個賽德克人知道眼前的歡樂,本質竟是一場血腥的屠殺!
秋意盎然,剛被陡降的氣溫所染白的狗尾草長滿姊妹原,讓整片河灘點綴成一片宛如降雪的世界。這個位於濁水溪河床邊的灘地,是賽德克族和布農族之間的界地。
「這些都是你一個人砍的?」
魯道拜依聲色俱厲的聲音撼動了小莫那,年幼的他撫摸著自己白淨沒有刺青的臉,感到一陣不安,然而父親卻仍不斷地說道:
莫那點點頭,把長矛從敵人的背上拔出,一面開始往森林的深處跑。
黑暗中幾道火光閃起,槍響的聲音劃過天際,但干卓萬人的槍要打中夜色裡的莫那,哪有那麼容易!
當莫那接觸到冰冷的溪水,他的腦袋突然間就好像被人用棍棒重擊了一樣。強勁的水流灌滿口鼻,悲憤的莫那喝了好幾口水,直到族人把他從急流中拉住,莫那才將雙腳站穩在長滿青苔的溪石上。
生命逝去的聲音和水流所發出的巨響,嗡嗡交合在莫那耳中。莫那的眼神充滿悲憤,那悲憤劇烈到有那麼一瞬間讓莫那突然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
仰看漫天星光,連酒量極佳的莫那,都不禁覺得頭腦有一些暈眩。雖然他依然把蕃刀握在手中,但酒足飯飽之後,莫那還是滿足地躺在平坦的沙地上,抽著煙斗,直到朦朧地走進夢鄉的懷抱。
「日本人比眼鏡蛇還兇狠啊!」莫那說。
雙方談和的建議幾乎是在無異議的情形之下,獲得了霧社各部落頭目一致的同意,眾人之中,只有莫那隱隱覺得不安。
來自不同部落的賽德克人在典禮完成之後,被舉著槍的警察各自押解回到自己的家園。日本警察要他們在空地上挖出一個大洞,然後把那些收藏在家中的頭顱拿出來銷毀,以表示斷絕出草的習俗。對賽德克族的男人而言,他們保存的頭骨,不但是自己勇氣與膽識的和圖書象徵,更是庇佑他們的朋友,如今要他們將這些榮耀丟棄,等於是脅迫他們自我閹割!
歸順儀式沉悶而漫長,一陣強風把莫那身後的日本國旗颱得胡亂飛舞,他轉頭看著白旗上的紅日,心裡只覺得自從日本人把這面旗子豎起之後,部落的天空就沒再放晴過,原本天天看見的藍天似乎都被吸乾了顏色,而變成了蒼白。
「可惡!」眼看事跡敗露,站離莫那不遠的干卓萬頭目一眼就發現了莫那的所在,他兇惡地舉起刀,跨步就要向莫那砍來。
受到重創的日軍深知自己的部隊若要在森林裡與蕃人進行游擊戰,肯定會付出極慘痛的代價,而且不見得有成效。不願正面硬拚的日軍在考量之後,決定暫時把兵力撤退到埔里與霧社之間的眉溪設立臨時總部。他們在此做戰術研討,希望藉由更精密的進攻計畫來將那些躲藏在草叢之中的幽靈揪出,以進一步取得山區控制權。
原出身於巴蘭社、後來嫁到平埔族去的伊娃莉羅拔,有著如同山百合的美貌,長久以來一直享有「霧社之花」的稱號,當干卓萬人求和的邀請經過伊娃黃鶯一般的聲音轉述而來,再怎麼詭異的提議,聽來也變得十分動人。
「我不能放下他們不管!」
從發生深堀事件之後就進行的經濟封鎖,在人止關事件發生之後就更行變本加厲,日本人以重罰完全禁止漢人與原住民進行交易,這樣的禁令讓物資取得不便的霧社地區生活日益困苦,貧困的賽德克人不但沒有食鹽可以食用,更嚴重的是,由於欠缺用以製造農具的鐵,連帶造成他們在耕種時的困擾,糧食的產量也因此急遽減少。所以對於痛苦將屆臨界點的賽德克人而言,干卓萬人此時伸出的援手,就好像一陣下在沙漠裡的甘霖那樣及時。
呆立的莫那雖然不甘,卻只能緊咬住牙根,他真的好想回頭殺光所有的敵人啊!
失去了父親、失去了頭目,被「失去」攻擊得節節敗退的莫那,來到馬赫坡社前的小山丘,卻又再一次被眼前的景象重擊,而且這一次,那力道更重得讓莫那幾乎站不住腳!
眼見莫那發難,幾個維持秩序的警察急忙向前制止,他們拿著長槍圍向土坑,嘴裡瘋狂大喊。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莫那不斷在嘴裡重複著這句話。極度的憤怒讓莫那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他緊繃起全身肌肉,凝聚巨大的力量揮出拳頭,如雨點般落在日本警察身上。可憐的日警挨了重拳,臉部馬上掛彩,在一陣相互拉扯之中,日警拉住莫那的衣襟一起摔入了土坑之中。
干卓萬頭目的刀子在空氣中劃下一道圓弧形的軌跡,那鋒利的刀尖,只差一根手指的長度就要接觸到莫那的後背,但最終還是砍空,落在砂質的地面上,發出了沙沙的聲音。干卓萬頭目就只有這麼一次狙擊莫那的機會了,因為只要一旦讓莫那強健的腿肌開始奔跑,想要再追上他,就好像追趕風一樣的困難。
『沒有出草取過敵人首級的男人,和不懂編織技藝的女人,在他們的靈魂走後,到達了彩虹橋。守橋的祖靈看著他們白淨的臉,卻不禁失望地說:「這是我的孩子嗎?唉!回去回去!再回去!你們不是真正的賽德克!」』
「我們的祖先,再怎麼樣也沒有失去過獵場,而我莫那魯道才剛繼任為頭目,就將整個馬赫坡社輸給了日本人,你說,我怎麼有臉去和祖先們交代呢?」
「什麼?」所有原住民聽見高官宣布的命令,全部騷動起來。
他應該回頭,回去戰鬥,然後把敵人的首級一個一個砍下來才對啊!莫那的身體這樣怒吼著。
年輕的魯道要小莫那看著坐在織布機前的母親,魯道指著母親臉上美麗深邃的網狀圖騰,露出了微笑。

世界好像被睡眠所統治,變成一幅靜止的圖畫。只有幾個干卓萬人破壞了規矩,在一片死寂之中,慢慢睜開眼睛從地上爬起。
他們陸續走到族人的身旁把他們搖醒,多喝了兩杯的干卓萬頭目也從醉酒中被喚回。

神智並沒有完全被酒精掌控的莫那魯道,在淺眠中感覺臉上飛來幾滴溫熱的液體,恍惚間,他用手摸了摸那液體的觸感,感覺黏稠而滑膩。
日本人認為同樣都是原住民,只要賦予足夠的武力,那些「熟蕃」或許可以代替日軍在山野裡與生蕃戰鬥。然而平埔族雖然具有原住民血統,其生活形態卻早已和一般漢人同化,他們在山野之中的戰鬥能力,遠不及世世代代都活躍在林木之中的賽德克人。在貿然前進的狀況下,那些想進入山區獵取「生蕃」首級的平埔族戰士,不但無法達成任務,反而一一都成為賽德克人刀下的冤魂。
回憶裡年輕的魯道拜依坐在家中的木床上,對著年紀只有五歲的小莫那說:
「我們絕對不容許馘首這樣野蠻的習俗存在,」高官看賽德克人在步槍的威脅下安靜下來,嚴肅地繼續發表演說,「我們希望藉由教育讓你們脫離野蠻和貧窮,這是每一個皇民的義務與責任!」
「莫那,別看了!」將一切看在眼裡的烏布斯,低聲在莫那的耳邊勸阻他瞪視日本軍官的舉動。烏布斯用眼角的餘光,偷瞄那個坐在棚架下的中年軍官,發現那個高官似乎也注意到莫那不願服從的神色。高官神色凜然的方臉眉宇糾結,顯然是對於莫那的表現很不滿意。
莫那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父親嚥下了生命最後一口氣,而那個回憶裡要自己成為一個賽德克.巴萊的叮嚀,在耳朵裡卻清晰得像周遭的雨聲。
在黑夜之中疾奔的莫那,腳底早就被看不見的石頭給割得鮮血淋漓,但莫那卻絲毫感覺不到痛苦,因為和親眼目睹同胞慘遭屠殺的錐心痛楚比起來,腳上的傷根本渺小得感覺不到。
莫那的眼睛看著遠方的姊妹原,從齒縫裡擠出堅定的誓言,但是黎明卻好像躲在遙遠的地方,絲毫沒有要露臉的跡象。
對莫那而言,被人拿槍指著,已是畢生的奇恥大辱,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怎麼可能願意配合質詢。對於日本人,莫那連正眼都不瞧一眼,他的身體好像一座山岳,豎立在日本警察面前。
發生在一九〇三年十月六日的「姊妹原」陰謀討伐事件,是日軍利用布農族與賽德克族之間的傳統仇恨https://www•hetubook•com•com而施下的毒計。在這場慘絕人寰的屠殺之中,約有一百名來自霧社各社的賽德克壯丁慘遭殺害,而倖免於難逃回部落的人,最後只有五人。
就在整個霧社人心惶惶、戰鬥力薄弱之時,狡猾如狐狸的日軍,再次派出巴蘭社姑娘伊娃莉羅拔帶著大批生活物資進入山區,在各個部落頭目之間遊說,希望賽德克族能夠放棄抵抗,接受日本人的統治。看著眼前擺滿的食鹽、火柴、魚、布與毛線等生活物資,再想起自己身後大多僅剩老弱婦孺的部落,巴望諾康凝視著伊娃的臉龐,陷入了深深的掙扎,只是謀和的計策在運轉,莫那的抵抗卻沒有停止!
「來不及了,我們中了敵人的奸計,來不及了!」
一片長滿短草的空地,現在擠滿了日本軍警與賽德克人,這裡本來是賽德克人舉辦祭典的地方,現在卻淪為投降儀式的舉辦地。
對於日本人而言,只要出草的習俗存在一日,山區的治安就一日不得安寧。為了保障所有人的生命安全,日軍急於在賽德克人投降之後就馬上將蕃人最重要也最威脅性的信仰拔除。
干卓萬人的臉龐濺滿賽德克人的鮮血,在微弱的光線中看來是那麼地猙獰可怖。莫那倒吸了一口氣,急忙翻身往反方向逃竄,同時口中仍不斷地大喊著:「大家快醒來啊!這一切都是陷阱,大家趕快逃——」
在「人止關」事件發生十八個月後的今天,一群布農族干卓萬社的戰士迎著風吹,等待前來赴約的賽德克人,出現在礫石遍佈的對岸。

「莫那——」魯道拜依虛弱地叫著莫那的名字。
「有啊!」烏布斯搖搖頭,臉上明顯浮現了悲憤。
「我向彩虹橋上的祖靈發誓,」在滿天的星光之下,莫那感覺自己臉上的刺紋在隱隱發燙,「今天我賽德克子孫在濁水溪畔上嚐受到的痛苦,我一定要讓那些裝出偽笑、將刀刃刺入我們身體的敵人血債血還!」
莫那的手,因為低溫而變得冰冷,但在皮膚下流動的血液卻是那樣沸騰,他用手中的長矛將一個日本兵正面刺來的刺刀格開,並順勢一腳把日本兵踹倒在地,他用力地把矛尖刺入日本兵的背脊,感覺敵人的骨頭在自己手裡碎裂。
「旁邊有埋伏,快往溪裡面跳!」另一個族人發現情況不對,用力拉扯著莫那,將莫那連同傷者三人往湍急的溪水倒去。
「不准我們出草,那GAYA怎麼辦?」
『活在這大地的生靈啊,我們將來都會死,可是我們是真正的男人喔!真正的男人死在戰場上。真正的男人走向鬼魂之家——』
看著魯道拜依胸口上拳頭大的槍傷,莫那撕下衣服的下襬覆蓋住那有嚴重焦黑痕跡的傷口,而他混亂的腦海裡,不知為何,竟想起自己兒時的回憶。
在馬赫坡社的廣場上,幾乎每一個男人手中都拿著一、二顆骷髏,只有莫那魯道一個人背著一個大麻袋,在所有人之中顯得特別與眾不同。

他搖了搖發疼的頭,混亂的思緒因為溪水的冷卻而鎮定了許多。
他的胸口有一份急需抒發的悲傷,但諷刺的是莫那不准許自己悲傷。他一直跑、一直跑,希望趕快回到部落,讓父親的身體不要在大雨中變得更加冰冷。他像是一隻失群的野狼,孤單地在風雨中前進,然而等在前方迎接他的,又是什麼呢?
從他們傷口中激射出的鮮血,在黑暗中也感染到那一份深沉,顏色不再鮮紅,反而更像漆黑的噴泉。
一股無限大的恐懼緊緊揪住了莫那的心臟,那份恐懼比自己的死亡還要深沉,只因父親一直是莫那心中一個重要的支柱,同時也是他唯一崇敬的英雄!
「啊?」莫那一時沒反應過來那是鮮血,倒是在逐漸恢復清晰的視覺裡,看見干卓萬頭目狠狠地斬下不遠處一個族人的腦袋,像在切著某種水果一樣!
「什麼事?」莫那伸出手將魯道拜依臉上的雨水和血跡擦去,卻感覺父親的身體是如此的冰涼。
多霧的山區在午後,照例又躲進一片朦朧之中。成功降服蕃人之後,日本人在霧社成立了中央隘勇監督所,霧社的日治時代正式展開。
當整個前山地區都被日本人控制,整個霧社地區就好像被人用雙手箝制住咽喉的猛獸,即使再頑強,也僅能做著困獸之鬥。
但在這樣絕對的劣勢之中,莫那也很清楚自己現在能夠做的,只有趕緊幫助族人,一起橫渡在夜色中有如黑色巨蛇的濁水溪,挽救目前能夠活下來的生命!
『祖靈對男人說:「去吧!去吧!我的英雄!你的靈魂可以進入祖靈的家!」——』
「沒有出草的男人上不了彩虹橋啊!」
一面用日文書寫著「馬赫坡社、波阿龍社 歸順式」的木牌,由一個日本士兵舉著,就豎立在賽德克人與軍官之間。賽德克族沒有文字,而那些書寫在木牌上宛如怪物的字體,看在莫那的眼裡,除了恥辱之外,再沒有第二個意義。
莫那邊跑邊把頭微微縮進脖子裡,那是一種下意識的閃避動作,然而跑在他前方的父親卻沒像莫那那樣幸運,一顆沒長眼睛的子彈,竟不偏不倚地擊中魯道拜依的後背!
『莫那你懂了嗎?要做一個賽德克.巴萊!』
「安靜,統統給我安靜!」高官透過翻譯,生氣地制止賽德克人的行動。外圍一整排警察舉起槍,對準廣場上一張張憤怒的原住民臉孔。
「算了,別跟野蠻人計較!」一個警察制止了同伴的謾罵。
「達馬,達馬!」莫那哀戚地喚著,魯道拜依聽見聲音,勉強地將眼睛張開一條縫,臉上出現一個慘然的微笑。
他雖然沒有當面提出自己對於干卓萬人的不信任,但兩族累世以來因為獵場和出草所累積下來的仇恨,卻還是讓莫那十分介意。莫那知道以他馬赫坡一個部落的力量,無法阻擋整個社群的決議,於是他自告奮勇加入議和的隊伍,希望監視干卓萬人的一舉一動。
背著受傷的族人,莫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踏上他所熟悉的土地。一到安全地帶,莫那和族人一起癱坐在草地上,四肢像被人抽打過一般的痠痛。
國歌唱畢,一個身材矮小、人中留著小鬍子的軍官走近莫那,先對著臨時棚架下的高級長官敬禮,然後開始將霧社各部落的頭目介紹給上級認識。
當兩族人和-圖-書馬彼此接近,由於語言並不相通,所以一開始的交流並不熱絡,但是當干卓萬人紛紛搬出食鹽、鐵器等霧社各族最欠缺的物品時,幾乎每個賽德克人都按捺不住雀躍的心情。
他的心中沒有想到,五、六年前在北港溪畔當著自己的面砍下兩名族人頭顱的賽德克少年,現在竟已長成一個高大而強壯的男人。想起那時族人遭到斬首的慘狀,干卓萬頭目依舊保持微笑,但藏在寬巾中的拳頭卻已暗自握緊。
負責監督的日本警察看見麻袋裡一整袋的頭骨,全都頭皮發麻,他們用如同看見怪物的表情望著莫那,透過翻譯向莫那詢問出草的紀錄。
「啊——」莫那發出令人喪膽的呼號,他撇下原先毆打的對象,揮拳將兩個跳下來的警察打得像夾尾的獵犬。其他站在土坑上的日警驚訝於莫那的頑強,不敢跳下援救,想開槍又怕傷到同伴,當場顯得不知所措。
對著一群日本軍官,莫那和族人一起蹲坐在廣場上,等待屈辱到來,他仰頭遙望滿是雲霧天空,鬱悶地吐出一口不甘心的氣息。
年輕的魯道伸出手指,指向小莫那的額頭和下巴,語氣突然和緩下來,變成深深的期許。
他多麼期待此刻自己可以化身成一頭老鷹,為了尋找祖靈的彩虹橋,飛翔在雲朵裡,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躺在這片淪陷的土地上,宛如待宰的羔羊,必須捨棄一切的自尊和榮耀,只剩下屈辱的感覺!
「莫那,答應我一件事。」魯道拜依重重一咳,鮮血己從咽喉倒灌而上,自嘴角溢流了出來。
「好,按照原訂計畫下手吧!」干卓萬頭目微覺放心,他的眼睛裡透露著兇光,在黑暗中發出詭譎的光芒。
差點就能將莫那拿下的干卓萬頭目,不甘心地追了莫那幾步,直到看見兩人之間的差距越拉越大,他才忍不住回頭對自己的族人大喊:
「千萬不要讓日本人進到我們的部落——」連最後的遺言都來不及說完,父親的聲音就消失在他蒼白的唇邊,縹渺得不知去向。
「天啊,你到底殺了多少人!」一個日本人發出驚呼。
年輕的魯道擁有健康而強壯的身體,和眼前這個重傷而虛弱的他截然不同。
每一個僥倖逃到溪畔的賽德克人,都毫不猶豫地躍入溪流之中,他們知道只要到了對岸,那裡就是祖靈所庇佑的森林,在那裡,他們就能逃過干卓萬人的狙擊。儘管湍急的溪水沖走了幾個失足的族人,儘管敵人的火力貫穿了不少同胞的身軀,但是只要找到一絲生存的契機,賽德克人就不會放棄前進,直到再次回到祖靈的懷抱裡為止。
魯道握住莫那的手又稍稍用力了些,彷彿是種傳承,而莫那只是不斷用手摩擦魯道冰冷的臉龐,像不願父親離家的孩子,在門口緊拉住父親不放。
『沒有紋面的男女們霎時蓬首垢面,魂魄茫然無神,羞愧地回頭繞過顛簸難行的溪谷,被守在溪谷的毒蟹剪得全身傷痛難忍——』
然而雖然莫那的聲音在空曠的河床上絲毫沒有受到阻礙,但在干卓萬人刻意的灌酒之下,原本前來赴宴的一百個賽德克人,竟有超過三分之二以上的人聽不見莫那的呼喚,醉得不省人事;少數從睡夢中驚醒的賽德克人,有的馬上拔腿往溪的上游逃竄,有的試圖拿起武器和敵人對抗,卻幾乎都在干卓萬人的圍攻下慘遭殺害。
這場由干卓萬人舉辦的盛宴,已到了尾聲。幾乎所有賽德克人都在酒精的催眠之下,變成打酣的溫馴小貓,他們橫七豎八地倒臥在杯盤狼藉的河灘上,像是會呼吸的死屍。
他就要習慣胸口那種疼痛的感覺,習慣到他以為這輩子就一直繼續疼痛下去,永遠不會痊癒。
馬赫坡人的腳步開始後退,從鄰近隘寮前來支援的日本部隊卻在此時抵達,莫那才剛回頭跑了兩步,背後射擊的聲響就像被激怒似的突然猛烈了起來,幾顆子彈從他頭頂經過,距離近得好像伸手就可以觸及。
一杯杯如泉水般透明而香醇的小米酒,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在物質享受上壓抑了好長一段日子的賽德克人,忍不住大口喝下那讓人心曠神怡的瓊漿。
包含莫那在內,每個賽德克人都激動地站了起來,日本人提出的要求,等於就是要他們將GAYA遺棄,這麼嚴重的事情叫賽德克人怎能接受!
一片歡樂的氣氛,讓原本心存警戒的莫那也漸漸敞開心胸,他喝了好幾大杯小米酒,再加上飽食了味道鮮美的鹹魚,整個心情就好像飛翔在雲端一樣飄然自在。
黃豆大的雨點,從陰鬱的天空重重落下。這些打在皮膚上會隱隱生疼的雨滴帶著凜冽寒意,濡濕了賽德克戰士紅白相間的戰衣。由於大部分的槍枝都在姊妹原事件中被|干卓萬人奪去,馬赫坡人只好選擇近距離的肉搏戰,以蕃刀長矛來對付日軍的刺刀。
「日本人不讓漢人和我們交易,又派了一堆人來攻打我們,但上次卻在人止關被我們打得像山羊掉進溪裡一樣,逃都沒得逃,」
父親的聲音和滂沱雨聲揉合在一起,他的雙腳深深在泥濘的土地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腳印,就像他的心情一樣沉重。
『守橋的祖靈看見了,驕傲地說:「去吧!去吧!妳是一個真正的女人!妳的靈魂可以到達祖靈之家——山之極峰。」』
面對GAYA,莫那依然虔誠而執著,但是這一次,莫那的祝禱,不知為何卻得不到祖靈的回應。
「哇!」警察發出痛苦的喊叫,在落地的時候,他的身體壓碎了土坑裡幾顆頭骨。
他為什麼要逃,自己又要往哪裡去?那些在他眼前被|干卓萬人砍下首級的族人臉龐,像是黑暗裡一道道刺眼的光芒射入了莫那的瞳孔。
「不行,我不能就這樣逃跑!」莫那對自己說。他一邊握緊了蕃刀的刀柄,一邊反身就往姊妹原的方向奔去。
天空依然流著淚,似乎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無奈等待抒發。莫那看著家園,眼神透露一種哀傷的靜止,他背著動也不動的父親,絕望地站在原地。
子彈彈丸打在石頭上發出的悶聲,讓莫那酒意全消,他用盡全力地在閃爍星空之下奔跑著,嘴裡仍同時不斷發出吼叫,他希望自己的吶喊,能再多喚醒一些沉睡的同伴!
莫那用一聲輕微嘆息帶出臉上的苦笑,烏布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莫那的問題,他只能拍拍莫那的肩膀,無言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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