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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德克.巴萊

作者:魏德聖 嚴雲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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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隱忍的戰意

五 隱忍的戰意

「哈哈哈,你爺爺說我年輕時是個英雄?哈哈哈!」莫那幾乎是無法克制地大聲笑了起來。「那我到現在也還是個英雄,他知道嗎?」
在回程的船上,莫那望著無際大海,想著日本繁華的街道、以及那些可以不斷製造出機槍大砲的兵工廠,他的心中有千百種念頭在流竄。
莫那巍巍然站起,右手拍了拍巴萬的肩膀,他彎腰拾起地上的酒壺,對著嘴將壺中剩餘的酒一次喝盡,轉身就要往屋裡走去。
當一郎順利從師範學校畢業,他本以為可以回到故鄉擔任老師,但沒想到政府卻以沒有職缺為由,只安排一郎到波阿龍社警察局擔任乙種巡察,期望落空的一郎,不但必須成為受族人唾棄的山地警察,更必須承受被日本人歧視的感覺。

比荷沙波的怒吼傳遍了整個製材場,遠處幾個漢人製材工放下手邊的工作,往這邊看著,這樣的衝突對他們而言並不是什麼新鮮事。

這時巴萬已經站不住腳攙扶著屋舍的牆壁!他不斷搖頭,神情有些狼狽。
「花子!」一郎又喚妻子的姓名。
「對啦,大人您是日本人,不瞭解我們蕃人的痛苦啦,不像老闆——」位置與二郎直接相對的瓦旦在阿威的話語之後站起來,他狠狠瞪著花岡看,粗魯地把酒碗遞到巫金敦手裡,一邊用不甚流利的日語說:「只有老闆他瞭解我們,他是一條美麗的蛇!」瓦旦用眼神示意巫金敦把酒喝掉,語氣敵意十足。
「哇——」果然,有人在與死神的拔河中鬆了手,一個身影像被砍倒的樹木一樣倒了下去。一個年紀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的青年,因為分神看著天空,沒有注意到腳下的路況,一腳踩空,整個人連人帶木的就往山壁下墜去。
「啊,達基司,快、快!」
摔倒在地的吉村感覺自己的頭撞到某人的腳,一抬頭,竟不經意從一塊纏腰布下看見那人的下體,場面瞬間變得有些尷尬。
「滑掉了?一根木頭那麼貴,你竟然讓它滑掉了?」吉村手中的棍子不由分說地就往迪米身上招呼過去,迪米舉起手格擋,卻讓棍子直接打在右手前臂上,痛得他直彎下了腰。吉村看見迪米疼痛的模樣,不但沒有收手,反而繼續手腳並用地痛毆迪米。
「嘿!你這個酒科蕃通,蕃話倒講得很標準喔!」瓦旦一邊吞下辛辣的烈酒,一邊讚許地比出大拇指,惹得三個賽德克人又是一陣大笑。
儘管腳步受阻,但比荷沙波的嘴巴卻沒有忘記要反擊。「你這個混蛋!下雨路那麼滑,剛剛迪米在回來的時候還差點摔死,你知不知道啊?」
「滑掉了,掉到山谷裡頭去了。」迪米回答。
「樹倒了!」
「奇怪,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工程要做啊?」看著眼前三個賽德克族拿起酒碗豪爽乾杯,老闆巫金敦突然間用標準的賽德克語冒出這樣一句話。
「快!抓住我的手!」在所有人之中年紀最大的比荷瓦力斯眼看情況危急,奮不顧身地斜立在斜坡上對迪米伸出援手,其餘族人幫忙拉住比荷瓦力斯的身體,讓他可以像是一根釘在斜坡上的人釘一樣挨近迪米。
緊張到手心全是汗的一郎不想多說話,一個人走到玄關點起一根煙。他貪婪地吸入濃稠的白霧,讓白霧從他肺裡帶出一縷鬱悶的感覺,飄散在牆上那些寫著自己名字的獎狀之前,漸漸的,尼古丁似乎發生功效,一郎的手稍稍減少了顫抖的幅度——
比荷在吉村的攻擊之下踉蹌地倒退兩步,極力用強壯的雙腳支撐著自己不倒下,賽德克人絕不輕易在敵人面前倒下。
莫那將酒壺拿給巴萬,他興奮地又自己舀滿一杯。
當吉村脫下污濁不堪的外套往室內走去之後,整群馬赫坡人立即圍向莫那魯道,七嘴八舌地向頭日報告事情的經過。一語不發的莫那心情極度煩悶,對於子弟們的控訴完全不想理睬,他頭也不回地走出馬赫坡製材所的大門,只留下了這群氣憤難消的賽德克年輕人呆立在原地,一臉錯愕。
「唉——也好啦,雨下得大,那些蕃人就會躲在家裡,省得在外面惹是生非。」另一個坐在牆角的馬臉警員用手撐住下巴,一邊用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敲打著節奏。
眼前的昏眩,對於巴萬來說是一種痛苦,但卻不至於造成太大的傷害,隱藏著巨大威力的酒,已讓他對於成人的世界感到敬畏。巴萬試圖用意志力克服那種敬畏,但就在天空中彩虹消失的同時,他的意志力也跟著殞滅得無影無蹤。在莫那的注視下,少年緩緩倒在泥濘的土地上,失去所有知覺。
「藥膏拿來了,我幫你們上點藥。」在三個賽德克人的交談中,雜貨店的漢人老闆巫金敦右手拿著一個裝滿藥膏的小木盒,左手端捧一碗酒,用流利的日語向幾個年輕人說。
面對著賽德克人的稱讚,巫金敦有些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頭說:「在霧社開店做生意做了那麼久,會講你們的話也是很正常的啦。」說著說著,他也跟著阿威等人笑了起來。
一郎急衝到房前,沒有敲門就猛然把門扉打開,沒有了房門的阻擋,花子的呻|吟瞬間變得更為清晰駭人。
「這些錢除了買酒之外還能做什麼?」
「老婆都要生小孩了還去巡邏什麼啊?」客廳裡一群警察眷屬同時轉過頭來看著開門的一郎,同時七嘴八舌地用賽德克語催促一郎的腳步。她們身穿著和服,卻都是賽德克族的女子。她們全是日本人刻意迎娶進門的「和蕃工具」。
「今天你們別想領錢了,好好的木頭被你們拖壞了,下次再這樣,我還要你們賠!」無須動用武力,在莫那這隻野狼之前,吉村已經變成一隻夾著尾巴的獵犬。儘管他故作高姿態地往辦公室走去。但誰都看得出來,吉村其實不敢在莫那面前多做逗留。
日人的苦心,讓繁華的街道不協調地立足在霧社樸實的身軀上,而森林裡一棵棵倒下的參天樹木則變成了籌碼,日本人把那些品質優良的木材,當作為賽德克人帶來文明生活之後所應得的回饋,只是他們從來沒有想過,這文明是不是賽德克人所需要的?
「哼,」馬臉警員目送著一郎,嘲笑的語氣露骨地表現出他對一郎的鄙夷,「打死我也不相信兩個蕃人可以生出一個日本孩子來!」
原本高聳的紅檜,現在靜靜地躺在大地上,再也享受不到從高處俯視世界的特權。達達歐莫那彎下腰來輕輕撫摸紅檜粗糙的樹皮,彷彿在傳達心中無言的歉意。

「忍一忍,要揉一下藥效才會進去!」巫金敦一臉同情,但手指仍在阿威瘀傷的地方上推拿著。
小雜貨店裡的www•hetubook.com•com對峙,影響了外面的天氣,烏雲層裡蒸融的水氣,終於在空氣中跌碎,變成斗大的雨滴落下。
「你在幹什麼,比荷?」
用賽德克語咆哮著的男人,是眼睛細小、嘴巴突起、動不動就喜歡找原住民麻煩的馬赫坡製材場巡查——吉村克己,他是為了興建霧社小學宿舍而特地被派來馬赫坡進行監督的巡察,據說擁有許多伐木選材的經驗。在他面前,一群渾身因為長途在大雨中搬運木頭而沾滿髒污的賽德克人,安靜地站在製材場棚架下,瞪視著這個衣著清潔的日本人。
「沒關係,山豬不怕樹會怕!」一直保持沉默的瓦旦這時突然開口,他的聲音在三個人中最為沙啞,沙啞到一讓人聯想起一陣帶著砂礫的風,「儘管它們的年紀已經老到見過我們祖先小時候的樣子,但它們還是怕我們,而且,」瓦旦在說話的同時舉起粗壯的手臂,在面前做出砍樹的動作,「那些樹會越來越怕!」瓦旦的表情裡有種無奈的滑稽。
循著對流旺盛的空氣,冰涼的雨水落在溫暖土地上,激發出一股同時夾雜著清新與鬱悶的氣味。而那種無法描述的氣息,就好像花岡二郎臉上複雜的神情一樣,找不到適當的形容詞,來界定那是氣憤、羞愧,還是委屈。
「快點!快要下雨了!」體格強壯、肩膀寬闊的比荷沙波,抬頭看看深灰色的天空,預感眼前將會有一場傾盆大雨,不禁催促同伴加快下山的腳步。然而面對泥土鬆軟的斜坡,連空手走路都不見得好走了,現在再加上扛著笨重的木頭,只要一不小心,身體的重心很容易就會失去控制。
相較於其他「蕃區」,霧社這個擁有學校、醫院、郵局等現代化設施的部落,堪稱是全台灣「撫蕃」工作的典範。夯實而平整的道路,井井有條的商店,不斷自山區裡開採出來的檜木、杉木還有樟腦,這個依照日人完美秩序運轉著的部落,所代表的是數不盡的經濟利益,更是政治上宣傳的模範。
低低壓著地平線的黑雲,從能高山那一頭迅速向霧社蔓延。亂了風向的強風帶著雨的氣味,吹得原野上的長草舞動得如同颱風引起的波浪。在能高山狹窄的山路上,來自荷歌社的比荷沙波等一群青年兩兩扛著沉重的檜木,和坡度陡峭的山徑抵抗著。
巴萬張大了嘴想回答,但心中的答案卻像一隻縹渺的蝴蝶,怎麼樣都捕捉不到,情急之間,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卻從他後腦勺的地方竄出,兇猛地往身體四肢擴散。
「我——我——」莫那的問題讓少年顯得扭捏,「我生病了!」巴萬心虛地回答。
薩博和阿威一前一後,正眼也不看一下地對二郎回嘴。他們兩人的語氣裡附著著濃濃的鄙視,任每隻耳朵聽見了都能感受到扎人的銳利。
他一跑進屋簷的下方就先收起傘,用手撐在半蹲的膝蓋上喘著大氣,顯然經過了一段長距離的奔跑。
礙於莫那在場,吉村識相地沒有回嘴,但他卻站在辦公室門口瞪著比荷沙波,口中唸唸有詞:「你們這群生蕃給我記住,總有一天要你們好看!」
許多美麗的賽德克姑娘被政府安排下嫁給日本山地警察,卻多在不幸福的婚姻中憔悴。日本丈夫根本沒有把他們的賽德克妻子當作人看,缺乏尊重的婚姻根本無法維持。
遠方隱隱約約,又再次浮現彩虹。面對那虛幻的七彩拱橋,莫那把眼睛瞇起,像凝視一個老朋友一樣,既開心又傷感。
更可惡的是日本人派往山區的警察多半都是犯了過錯的素行不良者,那些品行低落的山地警察憑藉著公權力作威作福,任意強|暴純潔的少女,使得淳樸的賽德克部落竟出現未婚生子的問題,情況嚴重到賽德克人忍無可忍的地步!
莫那瞧了巴萬一眼,低下頭把皺皺的菸草塞進煙斗裡。他點燃火柴,一直到舒坦地吐出一口煙之後,才緩緩問著少年:「巴萬,你今天怎麼沒去上學?」
佐塚乾乾的笑聲讓江川感覺嫌惡,雖然他沒有把那種厭惡直接說出來,卻仍不以為然地瞪了佐塚一眼。剛剛到任就發覺山地警察對於賽德克人抱持相當輕蔑的態度,這種情況讓一直深信處理蕃人事務必須恩威並施的江川博道,隱隱感到不安。
「我好想靜靜地坐在林子裡聽SINSIN鳥唱一下午的歌,快樂得沒有一絲煩惱!」莫那的心底浮現了這樣的聲音,那是一個好美的夢想,美好到讓莫那淡淡地微笑起來,繼續走向淒苦的雨林裡。
「教育所、醫療所、雜貨店、郵局、旅館,整個霧社地區的蕃族都已經被我們給開化了,真是不容易啊,很難想像這裡曾是這島上最黑暗的心臟地帶。」頂著厚重的烏雲,霧社分室警部主任佐塚愛佑與能高郡(今埔里)警察課長江川博道一起走在霧社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佐塚正滔滔不絕地對新上任的江川炫耀自己的治績。
「頭目,我爺爺說你年輕的時候是個英雄!」對照一下自己光滑無痕的肌膚,巴萬顯得有些羞赧。
佐塚意氣風發的語氣,讓他一身筆挺的警察制服看起來更威風凜凜。相較之下,他身旁的江川反倒顯得平實而低調,身為佐塚的長官,他甚至對於佐塚總是把下巴仰起的走路方式,感到不甚恰當。
眼看局面就要見血,一個冷冷的聲音卻將比荷沙波的動作瞬間凍結。所有人看向聲音的來源,原有的鼓譟立即沉寂,既突然又突兀。看著那人的臉龐,比荷的神情變得恭謹,只剩下粗重的氣息在憤怒著。
於是牠在掠過莫那眼前時,放聲唱著那一首不曾改變過的歌曲,「唧啾、唧啾、唧、唧——」
被一郎推得差點跌倒的肥胖婦人,沒好氣的再把一郎趕出房間,一郎心不甘情不願的回到走廊,那厚實的房門立即被關上。
在求學的過程中,一郎與二郎在學業上都表現得非常優異,尤其是一郎,他不僅在大小考試中贏得無數獎狀,從埔里高等小學畢業時,更獲得平均九分的極優秀成績。
「巴萬那威,你過來!」莫那仰起下巴,眼睛瞇起來看著少年稚氣的臉龐,舉手召喚他到自己跟前。
「就皮壞掉而已嘛,裡面都還是好的啊,我們從以前就是這樣搬木頭的啊。」站得最靠近吉村的比荷沙波赤|裸著上身,用腳踢了一下眼前佈滿磨痕的木材。
坐在自家門前屋簷下的莫那魯道,同樣看見了天空裡的彩虹。他手中的竹簧琴引發了空氣的顫抖,變成了一首悲傷的歌曲,彷彿是在向死去的魯道拜依懺悔。
「我可以再要一杯嗎?」
莫那的眼神太過炙熱,炙熱到巴萬不和-圖-書敢與他四目相交,巴萬只能將視線順著莫那身上的寬巾往下看,直到他發現莫那大腿上有一條如同巨大蜈蚣一般的傷疤。
在賽德克人的眼中,一郎變成了日本警察的走狗,而在日本人眼中,一郎只是一個會說日語的蕃人,絲毫得不到尊重,這樣雙重的煎熬,讓一郎原本就陰鬱的個性,變得更為沉默寡言。
名為巴萬的少年聽到命令,臉上出現欣喜,踩著雨後濕軟的泥土跑向莫那。
「你還敢說?要講幾次你們這群笨蛋才會聽得懂!」吉村發瘋似的舉起腳就往比荷的大腿上踹去,「木頭磨成這樣,怎麼賣到好價錢啊?沒腦袋的東西,叫你們是生蕃都還太抬舉你們了!」
雨後的屋簷落著晶瑩水滴,幾隻趴在莫那身旁打盹的獵犬,因為一個逼近的腳步聲而驚醒,牠們發出低沉的警告聲提醒莫那有人到來。
即使一郎深邃的眼裡仍有數不盡的憂鬱,但在新生兒為了學會生存而用力喊出的哭泣中,他的臉上還是綻放出飽含希望的笑容,而且那笑容,就如同他兒子的哭嚎一樣激烈!
「喂,快下雨了,不快點回去還在這裡喝酒?」那人介於質問與命令之間的語氣,讓屋內的歡笑戛然而止。他們眨眨眼,從逆光之中看清楚了聲音的主人,那是年約十八、九歲,身材壯碩,穿著一身警察黑制服的花岡二郎。
眼前的莫那,就像一個全身被人用繩索捆綁起來的英雄,即使力量強大也毫無用武之地,他只能借著酒精壓抑那藏在血液裡的傲氣,一忍就是二十多年!
「我們根本沒有被當成人看!」莫那得到這樣的結論。有了比較之後,莫那反而瞭解自己是受到怎樣的壓迫,反抗之心也更為堅定!
走了這一趟,莫那的眼界看到了更遠的地方,他親眼看見那些日本本土的警察,每個待人都溫和有禮而親切,和自己部落裡那些禽獸不如的山地警察相比簡直是天差地遠。
父親的死、村子被剝奪、習俗祖靈被蔑視——光這些仇恨就足以讓莫那有一千萬個理由拿起蕃刀將所有日本人送入地獄,但他都還是強迫著自己將一切忍耐下來了,一切的隱忍,只是因為他親眼見識過日本人的厲害!
激烈的笑,讓莫那的眼睛有些濕潤,沒有人知道他高亢的語氣是一種示威,還是一種對自己的調侃。
一郎本名達基司諾賓,和花岡二郎一樣,都是荷歌社出身的賽德克族人。儘管名字相近,但一郎和二郎並不是親兄弟,他們是因為年紀只相差一歲,又同在埔里小學就讀,因而被山地警察安排義結金蘭。
國小畢業之後,一郎繼續升學,進入台中師範學校就讀,而花岡二郎則是回到故鄉擔任「警丁」(派出所的工友)。
「歐嗨呦,大人!」隨著花岡二郎走進店裡的身影,三個賽德克人的臉色隨即沉了下來。甚至薩博的問候裡,那「大人」的稱謂還特別加重了語氣,聽起來嘲諷意味十足。
他的心像他的個性一樣,不敢對於未來有太多奢望,那種怯懦直到房裡一陣嘹亮哭聲傳來,一郎才覺得背脊裡有一股新的力量支持著他站立起來。
自從佐久間左馬太就任第五任台灣總督並頒佈「五年理蕃計畫」以來,日本政府無所不用其極的想從人倫結構著手,徹底改變賽德克人的生活。在政策的強力運作之下,除了許多日本警察為了政治目的而迎娶原住民;更有許多頭目或者長老的兒女被強迫冠上日本姓名,自幼被送到日本人就讀的小學受教育,完全被當成日本人來扶養。
日本人來了之後,賽德克人再也不能出草,男孩們失去成為男人的憑證,而被視為最重要財產的槍,也全都被沒收了。
「巴萬你沒事吧?」眼看巴萬臉色有些異樣,莫那出言詢問。
「頭目,運動會那天看我跑第一名,讓那個日本小孩哭著看我上台領獎!」巴萬又將酒喝完,他齜牙咧嘴地拍著自己胸脯,雄糾糾氣昂昂。
從此,莫那握著蕃刀的手變得更謹慎了。他的眼神依然銳利,但卻學會了在與日本人周旋時不攖其鋒。他的腳步依然雄健,但由失敗的經驗之中學會不再輕舉妄動。他把他的愁與恨,變成了悶燒在心中的柴火,驅使自己去找尋更大的力量和通達的智慧,他要讓自己走得長、看得遠,去完成一個賽德克子孫應該要做的事情。
他大而圓的眼神就像受到攻擊的野狼一樣露出獠牙,只等腳步一站穩了就要衝向前去。所幸比荷瓦力斯眼明手快,在比荷沙波失去控制前就一把抱住他的身體,針對吉村而去的拳頭也硬生生被制止了下來。
他原本乾淨的制服,沾染到從地面上濺起的泥濘,那像是某種印記的泥斑,就像花岡背負的命運一樣,不管這場雨再劇烈,也無法將那不協調的感覺,稍稍地沖淡一些。
「混蛋你打夠了沒!」比荷沙波的憤怒真的超過他所能控制的極限了,他掙脫開比荷瓦力斯的手,像出柙猛虎一樣往吉村撲去。他用力在吉村背上推了一把,讓不算強壯的吉村差點跌個狗吃屎。
「唉——大家都一樣啦!」臉頰凹陷、看來比阿威精瘦許多的薩博放下手中的酒碗,無奈地發出怨嘆的聲音。仔細看看,薩博與瓦旦身上也有多處紅腫的傷痕,而且受傷的部位都和阿威一樣集中在肩膀的地方。
「你們這是怎麼搬的?叫你們木頭不可以在地上用拖的聽不懂嗎?一根木頭弄成這樣要怎麼用啊?」
彩虹一直是賽德克人心中祖靈存在的證明。
弄痛胸口的急喘稍稍和緩,一郎完全不理會屋裡兩個員警的斜睨眼神,他隨手把雨傘往牆角一扔,連招呼都沒有打,急忙穿過大廳往後面宿舍奔去。
那是一個圓臉、身材高壯的年輕警察,在他幾乎完全濕透的制服上,金黃色的線繡著「花岡一郎」四個大字。
賽德克人的憤恨,GAYA能夠聽得見嗎?
「唉呀,下雨啦。」已然有些醉意的瓦旦,先看了看屋外的雨勢,再轉過頭來對二郎說:「大人快走吧,別把您這身榮耀的制服淋濕了!」
「對啊,以後山豬母親會告訴山豬孩子說,從前有一個獵人很厲害,他連喝了酒都能打到獵物,」莫那魯道的女婿薩博斜靠在牆壁上調侃自己:「但是他現在已經不可怕了,因為他的肩膀傷得太重,連槍都拿不穩了。」
「那麼遠?」聽見佐塚的答案,江川顯得十分驚訝。
『聽著吧,人們!看著吧,人們!我們決死的勇士出草,在那枯松下,混戰如松葉亂飛,而今帶著首級歸來了——』
「喝吧!」得到了莫那的允許,巴萬高興地蹲下來,在頭目的注視下將酒全hetubook•com•com數喝下。
「對啊,反正我們蕃人就是不懂得存錢啦!」
充滿感慨的旋律有沒有被風帶走,回到遙遠的天上,讓那些看顧著馬赫坡的祖靈聽見?如果說戰士的宿命是孤獨,那麼一個勇敢的人有沒有享受軟弱的權利呢?莫那的臉承受著冷冷的雨,當整個部落的人都仰賴著他的領導,莫那,他又能仰賴誰?
『唱歌唷!我唱首彩虹橋的歌唷——』
在佐塚陪伴之下,江川巡視霧社的腳步,持續朝社內各個公共設施走去。而在這同時間,三個年輕的賽德克族青年——阿威、薩博、瓦旦,則打著赤膊,圍坐在一間雜貨店的木桌前聊天。
一隻SINSIN鳥,此時像聽得懂莫那的歌謠般,從山百合的樹枝上一躍飛起,牠好像是要證明自己並沒有將賽德克人遺忘,沒有將自己的職責遺忘!
「不能出草,不能成為賽德克.巴萊,我們如何去面對站在彩虹橋那一端的祖靈啊!」達達歐吶喊出心中最沉重的不滿,每個人都應當可以決定自己的信仰與生活方式,但如今神卻好像已經遺棄了虔誠而恭謹的賽德克民族。
男人們又餓又累,心中的憤怒像是生長在陰暗處的苔蘚,不敢直接暴露在吉村的目光之下,但是每個人的拳頭倒是很有默契地都緊握起來。
他得讓日本人知道賽德克人的驕傲!
雜貨店裡笑聲持續了一段時間沒有停歇,直到一個說著日語的年輕聲音,從門口外介入他們的歡愉。
比荷的舉動讓賽德克人大聲叫好,而自視甚高的吉村又怎能忍受低下的蕃人對自己動手!他暗啐一聲,一回頭就和向他撲來的比荷沙波糾纏在一起。
莫那不希望自己的反抗只是一陣無足輕重的微風,他要打的是一場用血染紅天地的仗,即使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就算日本這個巨人難以撼動,他也要自己成為一根虎頭蜂的毒針,讓巨人狠狠的痛過一次才甘願!如果犧牲不能帶來任何疼痛和反省,那麼犧牲是沒有任何價值的!
他並沒有因為市街上的欣欣向榮而感到開懷,相反的,他那雙拘謹的眼睛看見了一些躲藏起來的陰霾。他最在意的,是那些扛木的賽德克人臉上愁苦的表情,那群人顯露出來的憂鬱,是江川覺得鬱悶的主因。
原本狂暴的雨經過一段時間的發洩,漸漸變成隱約的啜泣。站在沾衣不濕的細雨中,莫那的長子達達歐莫那高舉手中的斧頭,用景仰的眼神迎接大樹倒下之後出現在眼前的天空。
「輕點輕點!」空氣裡滿是濃濃的中藥氣味,阿威受不了老闆手上的勁道,吃痛叫了出來。
平整的產業道路,蜿蜒地從埔里一路延伸進山區茂密的樹林裡。對日本人而言,這道路是一條「文明」的延長線,更是一條往來的輸送帶,讓日本人把所謂「先進」的生活方式,不斷灌輸進山脈的肺腑。
幸好名為迪米的青年在千鈞一髮之際抓住了斜坡上的草堆,沒有隨著檜木一起滾落到山谷裡去。躲過死神的第一次召喚,迪米的雙腳拚命想在斜坡上尋找著力點,然而斜坡鬆軟的土質卻讓他一再踩空,更危急的是,他的掙扎讓緊握的草堆看來隨時都會斷裂。
一陣微弱的陽光突破了雲層的封鎖,那柔和的光像劍一般刺穿了積雲,在雲的瘡口上形成一道道光束。
「呀哈——」原本因為大樹倒下而感傷的達達歐受到彩虹的激勵,突然發出一道清嘯,惹得他身旁族人都將眼光聚集到他身上。
沒有了戰場和武器,男人們只能和老祖宗一樣用弓與矛來打獵,但是由於森林不斷被砍伐,連帶使得山豬與山羌的蹤影也越來越難得一見。當賽德克族狩獵的成果就像秋天的白晝一樣越來越縮減,賽德克人失去賴以換取生活物資的山產,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生活繼續向窘困裡深陷。
看著巴萬憤恨的臉,莫那吸了一口煙,讓煙斗裡的煙絲燒得像在跳躍似的,他傾身從一旁地上的酒壺裡倒出一杯酒,並把它交到少年手中。
回到霧社的莫那,在一九二〇年和一九二五年曾兩次企圖串連其他部落一起反抗日本人,但最後都因為事跡敗露而失敗。身為主謀的莫那本應遭受嚴厲的處分,所幸當時的日本總督下令要以懷柔的方式解決蕃人問題,讓莫那得以逃過一劫。
「賠什麼?替你們工作又領不到錢,還要賠你什麼?」雖然頭目就在身旁,但比荷沙波還是忿忿不平地怒吼。
在古拙的旋律中,達達歐把苧麻外衣脫下,全身只留一條纏腰布。他展現出他強壯而結實的胸肌,高舉手中的斧頭,用力把斧刃砍進身後另一棵大樹的軀幹裡,當作是一種沉痛的抗議。
「大約十多公里吧。」戴著黑色警察硬膠帽的佐塚,歪頭想一下之後回答。
莫那毫不同情地看著他,心情就像一隻看著雛鳥掙扎學飛的親鳥。這世界絕非我們想像中的那麼友善、那麼體貼善良,相反的,沒有力量的人如果不試圖從考驗中站起來的話,那麼現實的無情總有一天會像盤旋的禿鷹一樣,等著啃食我們因軟弱而壞死的部分。
如同鳥巢一般的嘈雜讓一郎原本就已緊張的情緒更加緊繃,從隔壁房間裡傳來的呻|吟讓他不知所措,那呻|吟痛苦得連外頭大雨打在屋頂上的聲響都掩蓋不住。

「這些蕃人扛著木頭,光從製材場走到這裡,不就得花上一整天的時間了嗎?」
窗外的雨雲暗沉如墨,駭人的閃電好像要把天空劈裂似的。讓人心神不寧的雷響彷彿是一種威嚇,要眾生看清楚自己的軟弱與無助。依靠在窗邊的一郎,早在自己複雜的命運裡疲憊不堪,卻不知找誰訴苦!
「沒關係啦,」佐塚的國字臉上出現了毫不在乎的神情,「他們這些蠻人身強體壯,再說只要隨便給他們幾個錢去買酒喝,他們就會很高興了,哈哈,來,往這邊走。」
「沒事,頭目,我只是有一點點醉而已!」
「頭目,我,我討厭日本人!」巴萬呼出一口刺鼻的酒氣,吞吞吐吐地說,彷彿是鼓起很大的勇氣似的。莫那聽了巴萬的話語,臉色突然變得深沉。
「歐嗨呦!」巫金敦聽出了空氣裡的詭譎,趕緊友善地對花岡二郎打招呼。
離開製材所,莫那走在細雨不停的山徑上,鬱鬱唱起臨時編出來的歌謠:
「能高山上的製材場距離霧社有多遠?」在一家販賣各式生活用品的雜貨店之前,江川停下腳步詢問走在自己右後方的佐塚。
日本人之所以要這樣做,就是想從賽德克族人的下一代進行思想改造,當這些小孩長大成人,自然就是理蕃工作最好的棋子,而花岡二郎就是在這樣情況下長大和-圖-書的小孩,他說著流利的日語,行為舉止都受到日本文化的規範,但在他的心裡,卻永遠無法忘記自己是一個賽德克人的事實。
一郎的心中有恨,那種無奈的憤恨是因為他知道像自己和二郎這樣的人,都是理蕃政策的棋子。他和二郎從小被訓練以做一個文明人為傲,而且那訓練已經深深地把根釘入意識深層的泥土裡。他無法認同自己父兄用日本人認為野蠻的方式過著農作與打獵的生活,但也無法更換自己那一張賽德克人的臉孔!
「嗯,」巴萬躊躇了一下,終於還是一股腦把他受的委屈陳述出來,「我跑步跑贏了一個日本小孩,結果那小孩哭了,老師看見,就說我欺負他,還打我,一直打一直打!」
「頭目。」巴萬步入變聲期的嗓音讓人聯想起鴨子,他將雙手背在身後,等待著莫那發言。
「哼!那又怎樣?」吉村兇惡的臉在比荷的聲音裡顯得更囂張了。他轉過頭看著手腳身體都有擦傷的迪米,拿起警棍質問:「你的木頭咧?」
「哈哈哈,說得好!」瓦旦的表演,讓阿威與薩博大笑了起來,連老闆推拿的動作都因為阿威身體不斷顫動而暫時停止。
經過眾人合力的援救,迪米終於握住比荷的手,被狼狽地拖回懸崖上來。好不容易撿回自己的小命,驚魂未定的迪米癱坐在地面,四肢空蕩蕩沒有殘餘任何的力量。
一九三〇年春天,距離霧社賽德克族人接受日本人的「歸順式」,已經過了二十四個年頭。在這一段足以讓嬰孩長大成人的漫長歲月中,賽德克人的生活方式因為日本人的介入,產生了難以想像的改變。
在獵犬的威脅下,一個十二、三歲的賽德克少年在不遠處的房舍前停下步履。他神態恭謹的臉龐上,圓圓的眼睛正注視著坐在石堆上的莫那。
阿威和薩博聞言,又是一陣瘋狂大笑,那笑聲大得讓巫金敦覺得有些於心不忍。在瓦旦得意的神情中,二郎羞憤地低下頭,感覺太陽穴劇烈鼓動著。這屋裡的喧囂,不斷在他的耳膜裡鼓譟、膨脹,讓花岡有種腦袋快要裂開的錯覺,他知道自己快承受不住,只能帶自己逃離,回身就往風雨交加的屋外奔去。
「喔,老闆,別再拿酒了,我們沒有錢了。」看著老闆放在桌上的酒,阿威雖然垂涎,卻只能回頭用日語謝絕巫金敦。在經過日本三十年的統治之後,從小被迫學習日語的年輕一代賽德克人,或多或少都能用日語和漢人溝通。
大雨將至前的低氣壓,為江川帶來一絲呼吸不順暢的感覺。
「花子妳還好嗎?」一郎大喊。他本想衝到妻子的身旁探視,卻被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擋住,她伸出雙手扳住花岡的肩膀,把他的身子轉向房門,一面推他出去,一面說:
像二郎這樣的人,是被兩個族群同時遺忘的拼圖,無法找到自己的定位所在,他們像是一片片被政治陰謀颳落的樹葉,漂流在日本人和賽德克人之間壁壘分明的界線上,既無法回到孕育出他們的大樹,也得不到日本社會這塊土壤的認同,而變成了族群認同上的孤兒。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莫那會變得如此退縮,他不恨日本人嗎?不,莫那比馬赫坡社裡的任何一個人都還要痛恨那些只將賽德克人視為牲畜的大和民族。
心繫臨盆的妻子,焦躁不安的一郎跑過長長的走廊,來到鋪著榻榻米的宿舍客廳前。他胡亂脫了鞋,兩隻濕淋淋的腳在木踏板上留下清晰的腳印,但即將成為爸爸的他根本沒發覺。
「用跑的啊,大人您那身日本皮毛可珍貴的吶!」
『祖靈啊,我學狗掘土,學烏鴉吃腐肉,我臉上的圖騰模糊了嗎?我喝過日本人的酒,穿過日本人的衣服,我通過彩虹橋的資格被取消了嗎?祖靈啊!森林裡SINSIN鳥已經不叫了,部落裡的GAYA已經不見了,請別再讓雨水洗去彩虹橋的顏色,我怕死後的鬼魂認不得路啊,我怕孩子們見不到祖先啊——』
二郎微微向老闆點頭示意,然後尷尬地對薩博等人說:「你們辛辛苦苦扛了一整天的木頭才賺那麼一點錢,還買酒啊?」
今年就滿三十歲的達達歐莫那和父親一樣擁有高大的身軀,臉上兇悍精實的模樣也和莫那如出一轍,他抬起綁著白色頭巾的臉,看見霧氣氤氳的天空浮現一道清晰的彩虹,拱橋炫麗的色彩,讓達達歐的嘴角隨之上揚。

「頭目?」莫那的舉動讓巴萬有些驚訝,因為年幼的巴萬從沒喝過酒呢。
面對瓦旦等人的挖苦,沉重的鼻息代替二郎說出心中的煩悶。原名達基司那威的他,是荷歌社有力人士奧依比荷的長子,也是道道地地的賽德克族人。
失去了自由自在生活的權利,賽德克人在日益沉重的勞役中衰弱,從建築駐在所、修補道路到興建各種公共設施,山地警察總是可以利用各種名目對他們進行勞力與金錢的剝削,於是自古以來便以剽悍聞名的戰士一族,只能將眾所景仰的戰力拿來夯土、砍樹、搬木,祖先們英勇的作戰事蹟,距離這些賽德克後裔好像越來越遠。
在莫那二十九歲那年,他和幾個賽德克族頭目一起被迫著參加所謂的「蕃人日本內地觀光團」。
「哼!」看著巴萬猴急的模樣,莫那嘴角不禁微笑了起來。
他今年已經四十八歲了,雖然他全身的肌肉還是保持著驚人的彈性,雖然他還是可以輕鬆地用弓箭射中疾奔中的山豬,然而腳踩的土地不是自己的,就算莫那的腳步再快又能代表什麼呢?
在他們兩人行進的路上,一群漢人挑夫在日本警察指揮下,挑著一擔擔山區的農產品經過江川博道的面前。而在這群挑夫身後更遠的地方,十數個肩負著檜木的賽德克人,則因為肩膀上沉重的木材而顯得步伐有些蹣跚,他們顛顛簸簸地朝位於街尾的木材集結所走去。
「你少來威脅我,馬赫坡的老大不是你莫那魯道,是我!」滿身黃土的吉村一面拍打衣服上的髒污,一面粗聲警告莫那。雖然吉村對這個曾砍下三十幾個人頭的蕃人頭目總是感到畏懼,但他仍極力維持著日本警察的尊嚴。
「迪米——」眾人大叫青年的名字,一條生命遊走在生與死的交關!
他站在阿威身後,小心地把木盒打開,然後用手指刮出些許黑色藥膏塗抹在阿威肩膀上,並來回地將藥膏抹勻。
一郎擔憂地看著大肚子的妻子躺在床上,身體卻不自主的被推到門外,他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因劇烈的陣痛而扭曲,眼見她痛苦到連一頭往後挽起的長髮都被汗水所濡濕,護妻心切的一郎,忍不住一手退開擋路的肥胖婦人。
「達基司,你出去,這和圖書是女人的工作!」

「莫那頭目,下次打獵的時候也帶我一起去好不好?」眼看著莫那就要離開,少年把握最後的機會說出他的懇求。
「呃,痛死了!」坐在長板凳上的阿威,持續旋轉著自己的脖子,他臉上的濃眉因為痛楚而連成了一直線,兩邊肩膀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瘀傷,看起來像某個三流畫家的失敗畫作。
「快喔快喔!要生囉!」看著一郎落湯雞一般的狼狽模樣,叼煙的警察從嘴巴裡吐出一口白煙,他用吊兒郎當的聲音說著話,感覺有點像在自言自語。
日本人不但沒有讓賽德克人過得更好,甚至還全盤否定賽德克族人的傳統,他們不尊重賽德克人的習俗、瞧不起賽德克族的神祇,完全把他們視為二等公民,於是男人們常只因為蓄留長髮而遭警察毆打,小孩們得去上學而妨礙了本當學習的農耕工作,而女人更是理蕃政策下的犧牲者。
腳步蹣跚的巴萬一步步想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卻抵抗不了酒精的攻勢。
「你過來。」莫那皺起眉要巴萬走近一點,他用大而粗糙的手抓起巴萬的臉,邊檢視傷痕邊問:「老師打的?」

莫那的腳步停在細細的雨絲中,回頭嚴峻地問:「巴萬,每個男人都有他自己的獵場,而你的獵場在哪裡?」
幸好彩虹還是存在的,幸好SINSIN鳥並沒有選擇沉靜,如果眼前這一刻的美好能夠持續一輩子,沒有敵人,沒有屈辱,沒有那些讓人覺得痛苦的事情,那該有多好!
「小心點,為了幫日本人搬木頭而丟掉性命,是最不值得的!」比荷沙波和比荷瓦力斯這一對堂兄弟走過來拍拍迪米的臉龐,試著安慰迪米,而迪米只是不斷地道謝。
「吉村長官,要是以前如果有人敢用這個角度看我,我一定刺瞎他的雙眼!」男人的聲音低沉得像一道冷風,讓空氣溫度明顯下降。吉村感受到一種不寒而慄的壓迫感,急忙狼狽站起,他認出那個說話的男人正是馬赫坡社的總頭目莫那魯道。
「沒關係,朋友,這碗我請。」年紀四十多歲、皮膚黝黑的巫金敦露出友善的笑容。
「唉——每天扛這種領不到錢的木頭,我現在窮到連我的獵犬都看不起我了。」在漸漸習慣老闆的力道之後,阿威瞇起眼睛,用母語對著薩博和瓦旦抱怨著。
「生病?你怎麼可能會生病?」莫那的聲音突然加大了一點,同時他發現少年左頰上攀爬著些許血痕。
這種思想上無形的枷鎖,讓一郎與二郎在考慮婚姻的對象時,只能各自選擇同為接受過日本教育的川野花子(原名娥萍那威)與高山初子(原名歐敏塔道)來當作命運共同體,只是這樣的救贖是永久的,還是暫時的呢?
心疼妻子受苦,一郎悵然地把警察膠帽從頭上拿下來,露出了短短的、被壓扁的頭髮。那些坐在客廳裡的婦女們看見他手足無措的模樣,紛紛出言安慰。只是聆聽花子呼天喊地的哀嚎,就算一郎再怎麼假裝鎮定,他的心仍像是被一條連鉤的線扯著,花子每叫一聲,那鉤就造成一次痛苦。
就在此時,遠遠有個拿著雨傘人影,從東邊集會場的方向朝警察局奔跑而來。他踩過警局前積滿雨水像個小池塘一般的空地,完全不在意濺起的水花把他的衣服弄得泥濘不堪,像是急著去趕赴什麼重要的約定一樣,匆忙地闖進大雨涵蓋不到的領域。
個性內向保守的花岡一郎,和性情較為開朗的花岡二郎,其實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一郎來自荷歌社一個普通人家,不像二郎出身權貴家族,但即使出身平凡,他仍憑藉著天資優異,打破日方只讓賽德克頭目或長老子女進入日人小學就讀的成規。
「這場雨下得真是大啊。」
雖然一郎在警局裡擁有最高的學歷,但他的薪水卻只有一般日本警察的一半,而每當他出勤執行警察工作時,他更得昧著良心去和族人站在對立的位置,甚至還被迫毆打族人!
在那一趟充滿「教化」意義的四個月旅程中,莫那的足跡走遍了東京、神戶、名古屋、京都等幾個日本大都市。日本人帶著這群從沒有離開過山野懷抱的賽德克人參觀了他們強大的軍事設施。示威與恐嚇,是那一趟旅行莫那看到唯一的風景。
「你放心,生第一胎都是這樣,你在裡面礙手礙腳也幫不上忙啦!」
一陣扭打之中,兩人腳步絆在一起雙雙摔倒,動作敏捷的比荷在跌倒的瞬間馬上一個翻滾,再起身時右手已經握住蕃刀的刀柄,隨時就要讓鋒利的刀身出鞘!
趁著莫那沉默,少年又伸手準備用舀酒,但這一次他的動作卻被莫那制止下來。巴萬不解地望向莫那,只見莫那的眼睛裡流動著異樣的光芒,那光芒雖然平靜,卻可以感覺得到那裡面有著什麼在燃燒。
面對吉村的挑釁,莫那沒有答話,只是低頭看著身高整整比自己矮上半個頭的吉村,那眼神不慍不火,平靜得像無風的草原,卻看得吉村心裡直發毛。
被兩股背道而馳的價值觀拉扯,人脆弱的心難免產生變形,當往那個方向走都得不到認同,這群邊緣人只能選擇逃避,只能在擁有相同遭遇的同伴之間找尋救贖。
達達歐粗獷的歌喉,遠遠傳向森林每個角落。他的同伴聽見這一首只有在戰士出草成功之後才能唱的戰歌,不禁都慷慨激昂地加入合唱的行列。
兩個血統純正、但在意識上已經遭到異族文明強|暴的賽德克人相互結合,那一份糾纏在肝腸之間的矛盾,是不是仍會隨著精與血,傳承到他們創造出的新生命裡呢?
經過了那麼長的時間,莫那還是無法原諒自己讓日本人佔據了他們的部落,愁苦的酒進入了莫那傷感的懷,在他空虛的胃裡點燃起熊熊的火焰。
在距離霧社七、八公里遠的波阿龍社警察局,屋外的大雨在突出的屋簷上形成一道洶湧的瀑布。一個叼著煙的警察把腳蹺到桌面上,從嘴裡發出了懶洋洋的聲音,眼睛無聊地看著們外因為大雨而朦朧的景色。
在雨聲完全佔領二郎的聽覺之前,瓦旦送上的最後一句話,又在二郎重傷的自尊裡刺了一刀。他表情木然地奔跑在大雨中。即使雨水像是在洗滌著什麼似地打在他身軀上,但他卻還是覺得自己的靈魂裡有種難以去除的髒污,附著在那裡。
薩博的語調讓花岡二郎的圓臉浮現難堪。他身上制服的銅釦閃閃發亮,一直從下襬工整地扣到脖子上,和一般的日本警察殊無二致,但是他臉上的相貌,卻和阿威等人一樣,都是賽德克族獨有的深邃輪廓。
二郎早就對於族人的挖苦習以為常,但心中痛苦的感覺卻從來沒有稍顯淡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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