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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德克.巴萊

作者:魏德聖 嚴雲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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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導火線

六 導火線

達達歐用眼神回視了警官幾秒,不在乎的神情明顯寫在臉上,他看胖警官氣呼呼的樣子頗為好笑,只差沒有出言相譏。
「來啦,喝酒啦!」吉村的話讓達達歐心中有氣,他看吉村越是抗拒,反而更加執意想把酒灌進吉村那張總愛羞辱賽德克人的嘴巴裡。
「你和達達歐再去後面牽一頭豬出來殺!」
「聽見沒有,給我住手!」眼見達達歐等人還騎在吉村身上,莫那生氣地抬起腳,將他們一個一個踹開。
「什麼你的獵場我的獵場?這裡你看到的地方都是我們日本人的!」出乎意外的,代替回答問題的聲音竟出自小島的兒子。
吉村狐狸似的眼睛在達達歐臉上遊走,他和兩個隨從推開擋在面前的馬赫坡人,走到達達歐面前,原本圍滿人的廣場中央突然像是禿了頭髮一樣,露出一大片泥土地。
一臉訝異的巴萬看著族人離去,難得可以成為英雄的機會竟被莫名的程咬金擾亂,心裡不免感覺沮喪。躊躇之間,巴萬撲向山羊,在雙方掙扎引起的浪花中將尖刀刺入獵物咽喉。
莫那慢慢起身,從容抖落一身陽光的溫暖,似乎不太想引人注意的走回自己木屋。打開門來到床緣坐下,莫那掏出火柴把煙斗點燃,空氣中浮現火柴燃燒之後所留下的嗆鼻氣味。
一個猛躍,莫那的身體落在一群道澤人面前。道澤人像受到炸彈轟擊一樣四處散閉,躲避突然現身的莫那。
「我可以走了嗎?」達達歐故作恭敬地問,神情卻十分倨傲。
這是一場決定生與死的追逐,亢奮的巴萬那威手持尖刀緊跟在莫那身後狂奔,好不容易莫那允許他參與打獵,巴萬可不希望首次出征就落於人後。
「出手打人還那麼囂張!」一旁的巴沙歐莫那看見哥哥被打,率先從人群裡衝了出來,他搶在達達歐前面,一個箭步,飽含力量與怒氣的拳頭就往吉村臉上揮去,然而長期修習柔道的吉村並沒有那麼容易被擊倒,他一個側身,巴沙歐的拳頭貼面而過,吉村頭上的警帽也隨之掉落在地。
「大人,既然來都來了,就坐下來喝一杯小米酒再走,分享一下瓦旦的喜悅嘛。」身為頭目的兒子,達達歐很知禮數地邀請吉村一夥加入大家的行列,帶著三分酒意的他,甚至還很熱情從酒缸裡舀了一碗小米酒,遞到吉村面前邀請他喝酒。
「混蛋!」他對著巴沙歐大罵。
「達達歐莫那,」在跨出門檻之前,警官突然叫住達達歐。達達歐和其他人一起回頭,看著他圓如滿月的大臉脹得通紅。「你最好嘴巴給我小心一點!說那什麼話?」
「在我叔叔鐵木奇萊在的時候,這裡本來是我們道澤的獵場,後來才被你們馬赫坡人強佔去的!」鐵木瓦力斯回嘴。
「就算是這樣,也不該闖進我們的獵場來啊。」莫那的聲音沒有因為小島的解釋而出現任何鬆懈,相反的,那其中蘊含的壓迫感還更強烈了些。
他隨時保持著警覺,只要有任何風吹草動就會停止動作。他的手靈巧而穩定,削火柴的動作非常迅速,看得出是經過長時間熟能生巧累積的熟練。
看著自己子弟如此勇敢,莫那的神色雖仍嚴峻,但注視著巴萬的眼神顯然充滿讚許。
「莫那魯道?」道澤人驚呼。
「嘩——」一陣歡呼響起,廣場上的馬赫坡人聽見莫那下令多殺一頭豬來慶祝瓦旦和露比的婚禮,無不興奮地又叫又跳。
難得神情輕鬆的莫那坐在上位,看著婚禮上每一個族人臉上堆滿笑意,心裡想起了好多事情啊!他想起的美好回憶,包括第一次成功的打獵,第一次出草!第一次與巴岡瓦力斯親吻,第一次讓自己的身體與深愛的人交合,孩子的出生,看著他們茁壯,然後孩子們又有了孩子,彷彿m.hetubook.com.com不知不覺中一個以前不存在的小宇宙就這樣被自己創造了出來,仔細想想,其實生命對待自己是不薄的啊!
「唉呀,跟你說不要!」眼見達達歐不斷挨近,吉村突然有種想要嘔吐的感覺。他甚至可以聞到達達歐長髮上的氣味,更恐怖的是達達歐一雙血手竟然就往吉村筆挺乾淨的制服上搭來,這叫高傲的吉村如何忍受?
「哼!」好不容易,莫那嚥下一口充滿憤怒的唾沫,將它當成排解情緒的溝渠。在一聲不屑的鼻息之中,莫那終於不再怒視小島與道澤人。
達達歐莫那看著馬赫坡駐在所擦拭得乾乾淨淨的天花板,用失去焦點的凝視打發等待的時間。在他身旁,小他八歲的弟弟巴沙歐莫那和瓦旦、薩博站在一起,臉上有一種不耐煩在蠢蠢欲動。
馬赫坡人雖然心有不甘,卻還是乖乖步隨莫那而去。
「你本來就該打,你以為我剛剛沒聽懂你提著豬頭喊著什麼蕃話嗎?」吉村又再一次舉起警棍,毆打達達歐的頭。達達歐臉部受擊,整個人往後方族人身上摔去,幾個壯丁連忙七手八腳地想攙扶他,卻還是沒來得及接住達達歐的身體。
強烈的不甘心讓鐵木失控,他看著小樹被切離的樹身直挺挺地插入地面倒下,心中對於莫那的敵意,似乎又更濃厚了一些。
莫那勃然大怒地瞪著達達歐,然後彎腰檢視吉村的狀況。鼻青臉腫的吉村狼狽至極,他虛弱地喘著氣,臉上幾乎沒有一塊皮膚是完好的。
「歐哈呦!」一個胖警官這時從外頭走了進來,達達歐等人看見了馬上用日語向他問候著,但神色並沒有很熱絡。
「怎麼?來借槍啊?」警官一邊點頭回禮,一邊大剌剌往旁邊的大辦公椅上一坐。
多少年了,鐵木都忘不了莫那魯道給予自己的威脅。在成長過程中,鐵木都是以打倒莫那為目標鍛鍊著自己的身心,沒想到今天再度面對莫那,鐵木還是覺得自己在氣勢上和莫那有著一段不小的差距。
負責發放槍械的警員將一切看在眼裡,只為賽德克人與山地警察之間惡劣的關係感到憂心。
原本高高興興的婚禮,只因為吉村的攪局而變成難以收拾的難堪場面。達達歐低著頭,先將莫那的煙斗拾起,然後再走向瓦旦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歉意。達達歐無奈地看著父親背影消失的方向,兩道濃眉像山一樣壓在滿含著憤怒與失望的眼眶上,這時巴沙歐和薩博一起走過來向他表示支持之意,但眼神也同是惶惶不安。
面對這樣一隻求生意志堅決的獵物,賽德克人會以尊敬的態度來獵殺牠。
在這同時,莫那用蕃刀劈開雜亂橫檔在眼前的樹叢,尋找著槍聲的來源。他越過一片陰森的森林,聽見鼎沸的人聲從山坡的下方傳來,不禁加快了腳步越過一片一、兩個人高的麻竹林。
莫那回身叫喚巴沙歐,坐在遠處飲酒的巴沙歐聽見了趕快跑過來。
莫那冷得像冰的眼神一一掃過眼前十來個道澤人,他訝異的發現敵方的隊伍中竟然還有日本人存在。
逃命的山羊,在一個面臨深潭的土崖上陷入絕境。牠知道身後那些兇猛的台灣獵犬已經咧出了流著涎液的牙齦,隨時準備咬斷牠的咽喉。在生之本能的驅使下,山羊孤注一擲地往十幾公尺下碧綠的深潭跳去!牠的身軀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最後在光滑如鏡的水面上躍起幾個人高的水花。
「住手!統統住手!」唯一能讓達達歐放手的人終於出現,在屋裡聽見騷動趕來的莫那,看見達達歐用手緊鎖住吉村的喉嚨,鐵色鐵青如嚴霜,四周的人不禁打起冷顫。
耳聞自己的頭目被貶謫為雉雞,憤怒像洪水一樣席捲每一個道澤人,在被那洪m•hetubook•com.com水滅頂之前,道澤人一定會有所動作。
他輕咳兩聲,留意了一下四周,確定沒有人在附近,然後輕悄悄的掀開床上的布。他拿出一把鋒利的匕首,瞇著眼開始小心翼翼地將一根根火柴前端的火藥削下,並讓這些火藥的屑末,經由竹床上的小洞掉落進床底的籐籃。
正當眾人圍在懸崖邊思索要如何追擊山羊時,一個敏捷的身影突然從人群中竄出,像砲彈似的落在距離山羊不遠的水域。

「你們這群只懂追獵不懂得控制的獵犬,我到底要忍耐你們到什麼時候!」莫那生氣地環視了廣場上所有的人,將手上的煙斗用力往地上一砸,轉身頭也不回地往自己家裡走去。
「你閉嘴!」莫那魯道怒吼,聲音大得出乎達達歐意料之外。
早已失去理智的達達歐本想出拳回擊踢他的人,卻發現動手的人是自己父親。他連忙收住拳頭,身體差點向前撲倒。
有一瞬間,莫那真的動了殺念,要是莫那再年輕個十歲,小島狂妄的兒子現在早已人頭落地!但小島是管理整個道澤群的巡警,平時風評不錯。莫那知道如果殺了他一定會引來嚴重的後果,於是極力逼迫自己藉由深呼吸冷靜下來。
「不要不要!誰要喝這種髒口水做的酒,噁心死了!」看著達達歐沾滿油脂與血水的雙手,吉村嫌惡地像看見了什麼垃圾一樣直往後退,背脊彎得如同強風中的竹子。
「別跟小孩計較!」小島陪笑說。他用手摀住兒子嘴巴,避免他再發言,他感覺連身旁的鐵木都對兒子剛剛那一番話感到不滿。
原本巴萬還想多享受一下族人的歡呼,但一聲從西北方傳來的槍響卻壞了他的好事。這裡是屬於賽德克人的獵場,有誰膽敢闖入狩獵?
「你們完蛋了,」不停流著鼻血的吉村被隨從扶坐起來,在用力幾次深呼吸之後,才用呻|吟般的虛弱聲音說:「你們竟敢動手打巡警,你們完蛋了!」
「是啊,」瘦瘦的薩博用手指著一旁微笑的瓦旦:「瓦旦要結婚了,得幫他張羅準備一下啊。」
「我跟你這個蕃人講什麼道理啊!」吉村側身拍了拍被酒弄濕的褲管,愈講愈生氣。
「頭目,有槍聲!」
「你說什麼?」胖警官原本愉悅的神情突然僵了下來,但達達歐卻毫不在乎的將獵槍拿起,轉身就要離開駐在所。
胖警察本要發作,卻深吸一口氣隱忍下來,達達歐看他沒有說話,就逕自轉身帶著眾人離去。
能夠吞噬一切的火焰,當它脾氣溫和的時候,其實是一種幸福的媒介,至少在空氣中傳來烤肉香氣的時刻,人們的感覺應是如此。
吉村用像鬼魂一樣淒厲的聲音喊叫著,莫那感覺自己的心在那回音中不斷地不斷地往下沉,而且墜落的深淵深不見底。
「可惡——」摔倒在地的達達歐用手抹了抹嘴唇,發現嘴角已流血,他胸口的憤怒因為身體上的疼痛而開始膨脹,那鮮紅的血更讓他情緒瘋狂。
漸漸地,日頭在不知不覺中偏西了。達達歐和巴沙歐等壯漢頂著微醺,將一頭皮毛已焦黑、但嘴巴仍不斷滴著血的山豬從炭火上抬下來,放到一旁的大石頭上。又焦又香的烤山豬吸引大家圍繞,不管是大人、小孩都不斷吞嚥嘴饞的口水,這是大家期待已久的時刻。滿臉脹紅的達達歐拔出刀從山豬脖子切下,幾番施力,整顆豬頭就讓他硬生生地給拔了起來。
「啊,手都是血還一直往我身上抹!」吉村幾乎是用罵的大叫出來,手上的警棍還同時揮出打中達達歐的手腕,達達歐受痛,抓不住杯子,一整杯酒就這樣應聲落到了地面上,把兩個人的腳都濺濕了。
「走吧,雉雞有日本人保護著!」莫那對自己族人說,他轉和_圖_書身快步穿過族人的隊伍,悻悻然地往馬赫坡的方向離開。
「喔——吉村大人!」
「你這邊蓋手印,還有這裡。」警察將槍枝數目寫好之後,將本子遞給達達歐,達達歐將大拇指按在印泥上,豔紅豔紅的好似流血。
「我打爛你這顆豬頭!」騎在吉村身上,達達歐怒吼著一拳打在吉村下巴上,昏頭轉向的吉村再也沒有反抗的力量,身體像失去骨頭一樣軟了下來。
「達馬,這種人渣,乾脆殺了他算了!」聽見吉村的恐嚇,達達歐氣憤地對莫那說。
眼看頭目撤離,達達歐在臨走前對鐵木撂下狠話。「鐵木,我一定會殺了你們全部的道澤人!」
「你,」達達歐彎腰撫著疼痛的手腕關節,生氣地瞪著吉村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講理,我請你喝酒,你竟然打人!」
「你說什麼?」莫那笑了出來,但那笑容是小島看過最令人膽顫心驚的微笑。深知兒子說錯話的小島,趕緊將男孩拉到自己身後,試圖平撫莫那猛爆的怒氣。
「頭目,這是你託我幫你帶回來的火柴。」婚宴仍在持續進行,抬起頭,陽光亮得刺眼,薩博的臉龐出現在曝光過度的視野裡。莫那從年輕人的手裡接下兩盒火柴,嘴裡沒說感謝,臉上卻已浮現微笑。看著莫那今天似乎特別開心,薩博跟著傻傻地咧開嘴笑了。對他而言,莫那這個岳父大人向來都是心中最景仰的人物。
渾身濕淋淋的巴萬,選在一個最劍拔弩張的時刻趕上族人的腳步,他背著一隻血淋淋的山羊從道澤人背後出現,看來是繞了遠路從潭底爬上來。
「咳咳!」達達歐沒有放過幾近休克的吉村,他用力拖住吉村脖子,直到吉村痛苦地伸出舌頭渴求空氣,手上的勁道也沒有一絲放鬆。
不善游泳的山羊,在深不見底的水流中吃力地打水,身體卻幾乎沒有移動。從小在溪裡玩耍到大的巴萬從水底浮起,看見山羊可憐的模樣,心中只能對牠說聲抱歉。
更多全副武裝的馬赫坡人從竹林裡竄出,他們都和莫那一樣殺氣騰騰。敵人當前,一個看起來略比莫那年輕的道澤人挺身而出,用敵對的眼神看著昂首站立的莫那。他是屯巴拉社的頭目鐵木瓦力斯,年幼時他曾當著莫那的面說要取下莫那的腦袋!
在一陣慵懶的微風之間,兩邊人馬用相距不到十步的距離相互對峙,連彼此的獵犬都忠實地用吠聲交戰。
「我不是個膽小鬼!」一直壓抑自己情緒的鐵木在莫那離去之後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他發火地一刀砍斷身旁一棵小樹,多希望那種觸感就是砍在莫那脖子上的感覺。
廣場上的人漸漸散去了,就像傍晚逐漸黯淡了的日光一樣。吉村威脅要燒掉全村的話言猶在耳,讓每個馬赫坡人的心頭上披戴上一片厚重的烏雲。沒有人知道當明天的太陽升起時,照耀在自己家園上的,會不會依舊是溫暖燦爛的陽光,抑或那紅紅的太陽會賜給這塊土地一次長長的乾旱,久得讓這群仰賴GAYA看顧的子民,長不出任何一株快樂的秧苗。
莫那囤積火藥沒有特別的原因,他只是覺得在未來某個時候,這些東西一定用得到。他以日積月累的方式,竟已不動聲色的累積了四大籃火藥。
「那你有本事就再來搶回去啊!」一直站在父親身旁的巴沙歐此時再也按捺不住性子,直截了當地向鐵木發出挑釁。像是經過排演一樣,雙方陣營幾乎同時傳來拔刀的聲音,白晃晃的蕃刀讓陰森的森林更增添一份肅殺之氣。
「您來得真是碰巧,今天是瓦旦和露比結婚的日子呢。」
「莫那,莫那你別誤會,是我要鐵木帶我來的,我大兒子第一次打獵,我特地請鐵木來教他的。」就在氣氛緊張之際,那個穿著便服的日本人www.hetubook.com.com及時站出來擋在雙方之間,莫那認出他是屯巴拉駐在所的員警小島源治。
「好了,」眼看局面就要失控,小島著急地大吼,他走到莫那面前用懇求的語氣說:「莫那,給我小島一個面子好嗎?」
「哈哈,日本總督的頭被我拿下來啦!」達達歐將豬頭高舉,當眾調侃日本人,馬赫坡人被他的動作惹得哈哈大笑。不知為什麼,看著那個顯得無辜的豬頭,馬赫坡人竟無法克制住自己的笑意,他們拚命地笑,笑得讓身體發顫,笑得讓眼淚從眼眶裡流出來。現場幾乎每個人都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心中得到一種發洩的暢快。
「您找我,達馬?」
「呦——這麼開心啊,今天是誰結婚啊?」一句純正的日語像一個惡客,突然壓過所有人的笑聲,那感覺就像營火正熱的時候被潑上一盆冷水。聽見那人刻薄的嗓音,舉著豬頭的達達歐頓時覺得頭皮發麻。
「鐵木瓦力斯,你這隻紅腳雉雞難道不知道這裡是我馬赫坡的獵場嗎?」
眼看弟弟出手落空,達達歐這時從地上爬起,腦袋裡早已忘記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他不顧一切地撲向吉村,然後和巴沙歐一起聯手,將暴雨似的拳腳往吉村身上招呼。心中氣極的吉村瞬間在臉上吃了好幾記重拳,雖然他極力反擊,但雙手終究難敵四拳。
莫那不疾不徐地吸了一口煙,同時將兩肩完全放鬆,他的腦筋現在一片空白,莫那為這種遺忘自己的感覺感到舒暢。空閒的時間總被莫那視為奢侈,一管菸草的時間雖短暫,卻讓莫那回味再三,等到菸草一燒盡,莫那又得變回緊繃的莫那。
「達馬,跟他們拚了吧!我們不動手,日本人也不會放過我們的!」廣場上的沉默持續了好久,一直到達達歐對著莫那勸說,大家才把注意力從日本人的背影轉回莫那臉上。
頭破血流的吉村看來傷勢頗重,他的隨從不敢耽誤任何時間,趕緊要將吉村送回製材所治療,但吉村在部下的攙扶下仍不時掙扎著身體,一副想要再回去和達達歐拚命的樣子。
「你們看著,」日警緊緊抓住吉村的手臂,卻無法阻止他嘴裡持續對著馬赫坡眾人的叫罵:「你們這群生蕃,我一定要燒光你們馬赫坡,我一定要燒光你們馬赫坡!」
「不要打了!」跟隨吉村一同前來的警察想上前制止打鬥,卻無法抑制雙方旺盛的怒火,一個年輕警察在勸架時甚至被吉村踢了一腳,整個人摔倒在地。
獵犬兇惡的吠叫是某種邀請,牠告訴那些獵物,死亡已在牠們牙尖上就位,只等待被狩獵者的造訪。被獵人盯上的山羊死命飛奔,速度快得幾乎沒有讓硬蹄在泥土上留下痕跡,但幾隻流著口水的台灣犬卻怎樣也不放棄地追著。
他靜靜抱著逐漸失去力氣的山羊浮在水面,原本碧綠的潭水也抹上胭脂似的飄起一抹暈紅。
在獵犬激烈的叫聲中,莫那魯道的眼神綻放出兇光,他揮手要部眾一起朝槍聲的來源前去,一整群二十多人的打獵隊伍,除了水潭裡的巴萬之外,其餘都立即跟著移動。
「你就知道他們不會放過我們,你還去惹他?」莫那魯道幾乎是用前所未有的憤怒聲音對達達歐咆哮,達達歐被父親的反應嚇得愣在原地。
「薩博你太瘦了,」看著眼前小伙子一臉傻勁的模樣,莫那搖著頭說:「馬紅和孩子們也都太瘦了,讓他們多吃點肉。巴沙歐!」
這吉村像個神出鬼沒的鬼魅,一不注意竟然混在人群之中出現。站在高處的達達歐馬上將豬頭丟回石頭上,他背對著吉村閉起眼睛,等情緒稍稍穩定才用冷靜而沉穩的臉孔面對日本警察。
「面子?」莫那沒有理會巴萬帶來的側目,厲聲回應小島的請求,「小島巡警,那你是不是也該給我個面子和-圖-書,馬上帶著這群紅腳雉雞滾離我的獵場?」

因為快樂,是每個陷於苦難中的人所擁有最珍貴的資產,沒有人可以奪走,就算日本人做到了幾乎消滅一切喜悅,但喜悅還是會不停地在賽德克人的心裡出生、死亡然後再復活,永無止境,只要莫那還擁有快樂的能力,莫那就相信他可以繼續和日本人周旋下去!

莫那睜大了眼,低頭看著一個趾高氣昂的日本小孩站在小島身旁。那男孩頂多只有十歲,但他看著莫那的眼神卻充滿鄙夷,好像是在凝視某種牲畜一樣。
穿上結婚顏色鮮豔的禮服,露比巴萬頭上繫戴華麗的冠飾,胸前垂掛著三條分別用珠貝、獸骨和山豬牙編製而成的項鍊,整個人看起來比她實際的年齡要成熟許多,實在看不出她也不過剛滿十六歲而已。她靦腆而拘謹地站立在新郎瓦旦的身旁,眼睛一直保持低垂,害怕讓別人瞧見那一份新嫁娘的羞怯,卻反而更加顯露出她的害羞。
有驚無險的度過危機,小島四肢竟像虛脫一樣完全失去力氣,他愧疚地看向鐵木,拍拍他肩膀刻意輕鬆說:「走吧,沒事了!」
莫那看看小島的兒子,再看看鐵木瓦力斯,最後把目光停留在小島臉上。近距離面對那種肅殺氣勢,小島的背脊上竟不覺泛出冷汗。儘管莫那的沉默與瞪視只維持了一段極短的時間,但在小島的感覺裡,這片刻竟像有一世紀那麼久。
「莫那頭目,我的獵場在這裡!」游在山羊身旁,巴萬將臉上的潭水抹乾淨,對著土崖上的莫那大喊,他要向莫那證明他已經有資格成為一個男人!
達達歐按完所有手印,從桌上拿起一把槍檢視著,有些敷衍地回答:「對啊!消失的森林哪來的獵物?獵場的樹已經快被你們砍光了,不趁現在多去打點獵物,將來樹沒了,就什麼都沒了。」

「五把槍,二十顆子彈——」一個面貌和善的日本警察抱著五把獵槍,從槍械庫走向辦公桌,將一把一把擦得油亮的槍桿橫放在桌面,然後從抽屜裡取出一本登記簿。
「打得好!」瓦旦、薩博等人看見我方佔上風,興奮地大喊:「大家一起上,給他死!」幾個壯丁推開吉村的隨從,蜂擁加入戰局對著吉村拳打腳踢。可憐的吉村在多人圍攻之下宛如石臼裡的糌糬,一下一下都讓他的痛覺神經緊繃到頂點,他的眼角裂開,鼻子也被打歪,肚子更像鼓皮一樣被連連重擊。
莫那從盤子裡拿出一大塊豬肉用牙齒撕裂,肉汁濕潤了莫那的嘴巴,配上溫潤的小米酒,真是人間最高境界的享受。在眾人的歡笑聲中,莫那從腰帶上取下煙斗,在石頭上敲了兩下,裡面的煙灰稀稀落落的落在岩石上,被風一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剛過十月的馬赫坡,空氣不會濕黏,也不會冰冷地讓人直發抖。那一份輕輕覆蓋在肌膚上清爽的感覺,正適合拿來舉辦狂歡,尤其是像婚禮這樣充滿歡樂與祝福的典禮。
就是因為難得吃到香噴噴的豬肉,所以當那肥美的油脂在嘴巴裡咀嚼的時候,才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感吧,因此在這一刻,莫那希望自己能夠開懷的大笑。即使這種快樂的心情近年來已是可遇不可求,但至少當下,莫那要自己極盡奢侈地去揮霍這種愉悅的感覺,甚至刻意顯得比日本人來之前還要快樂。
「達達歐,巴沙歐,聽說你們的父親莫那魯道為了這次打獵出動了不少人啊?」胖警官問。
「生蕃就是生蕃,一點禮貌也沒有!」胖警官生氣地用手掌在桌面上拍出了聲響,卻也莫可奈何。
「喔——頭目好啊!讓大家吃到盡興吧!哈哈!」身為新郎的瓦旦感謝地對莫那大喊,一大碗酒仰頭便喝得汁水淋漓,顯示他心中的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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