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賽德克.巴萊

作者:魏德聖 嚴雲農
賽德克.巴萊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七 決心

七 決心

「莫那魯道又怎麼樣?」聽見莫那的話,吉村生氣地拍桌站了起來,那聲音大得讓辦公室外工場裡鋸著木料的漢人工人紛紛好奇地看著帶領兩個兒子前來道歉的莫那。

「不能小看他,莫那頭目是不可能被馴服的,夾在族人的期望與日本人的威脅之間,生活是很痛苦的。」一郎想起了莫那高大的身軀,馬上聯想到屹立在遠處的奇萊山。
他伸起手,拍拍停留在制服上的草絮,認真地說:「雖然我身為一個日本警察,但我卻從來都沒有忘記,我和你們流著一樣的血!」
「剛剛那個人是誰?」江川回過頭問佐塚。
和莫那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巴岡一直十分清楚丈夫心中燃燒著什麼火焰,但是這一次,那一直被莫那壓抑在心中的東西似乎正蠢動著想要破繭而出。
「莫那頭目,達達歐毆打吉村的事情,我會想辦法儘量幫忙。」
「花岡,江川課長在和你說話!」和江川一起坐在上位的佐塚愛佑看見一郎仍兀自扒著飯,趕緊出聲對一郎喊叫。
「你們沒有資格跟我討價還價!」吉村一把將莫那帶來的酒塞到他懷中,然後毫不留情面地將駐在所的木門關上,關門的力道讓跳躍在晨光裡的空氣微粒產生一陣舞動。
「唔——達基司諾賓。」從不在日本人面前說出自己原名的一郎有些吞吞吐吐。飯廳裡所有日本警察轉過頭看著江川,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對半蕃半日的一郎那麼感興趣。
雖然還有些迷惑,但莫那知道父親是在藉由歌聲來給予自己鼓勵的。他既感動又感激地伸出手想撫摸魯道拜依的頭,而父親卻在此時邁步往溪的對岸走去。
「是你啊,達基司。」莫那訝異地看著一郎,卻隨即將臉色一正,按照慣例地又將煙斗點燃,面對溪流抽起了煙。
他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尖刀,將它收回刀鞘之中,然後雙手拱起來圍在嘴邊,對著魯道拜依消失的方向,把他最後沒有唱完的句子,大聲地唱了出來——
大吃一驚的達達歐矮身躲過來勢極快的木枝,燒得火紅的木頭在牆壁上碎散出一片斑斕的火花,當他回頭,莫那的身體已挨了過來,沒道理的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莫那頭目,莫那頭目!」一個呼喚的聲音從身後的林子裡傳了出來,莫那回頭察看,只見身穿著黑色警察制服的花岡一郎從一片芒草叢間走了出來,臉上一副「終於找到你」的神情。
『這是我們的山唷,這是我們的——』魯道拜依唱了一句,突然停了下來,轉頭對莫那說:『莫那,來唱歌吧!』
「找我什麼事?」莫那和一郎兩人並肩坐在溪石上頭。在微風吹拂之間,莫那察覺到一郎臉上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禁打破沉默先開了口。
一郎的臉上蒙上一層被看破心事的困窘,他尷尬的低下頭,而莫那則是露出了白白的牙齒驕傲地笑著,但那牙齒是緊咬的。
「達馬?」兩兄弟不約而同的喊了出來,但都不敢對於莫那的拳腳有任何阻攔,只能直挺挺地站著挨打。而這時巴岡瓦力斯正好抱著兩個外孫從遠處走近屋門,當她聽見家裡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打鬥聲時,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故。她拔起步伐跑到門邊想察看發生了什麼事情,卻差點跟正要從屋裡走出來的兒子撞個滿懷。
「是嗎?」莫那把煙斗拿在手上,幾乎整個人轉過來面對著一郎:「那麼我問你,你將來要進日本人的廟,還是我們祖靈的家?」
『絕對不可以讓日本人進到我們部落裡!』
沉默的莫那回頭看了達達歐一眼,冷漠地邁開步伐,從兩兄弟之間穿過,快速地往製材所外面走,達達歐與巴沙歐對望一眼,只能夠搖搖頭,趕緊追上莫那的腳步。
「難道是父親的年紀漸大,連引以為傲的勇氣也開始消退了嗎?」雖然這樣想對於自己崇拜的父親有些不敬,但對於日本人的憎恨卻讓達達歐不由得產生了這樣的疑慮。
「忍得了嗎?」二郎吐出一口煙,眼神在煙霧中顯得有些渙散:「馬赫坡就要被趕盡殺絕了!」
「莫那頭目,」一郎隨手拾起一顆小石頭,漫無目的地往溪裡丟,似乎在找切入話題的方法,「您可不可以跟我說一下日本內地的事?我知道您去過日本。」
「這是我們的溪唷——」莫那又唱。
在一郎的餘音之中,莫那閉上了眼睛,他深深嘆了一口氣,裡頭沉澱了太多心痛。
「你知道嗎?莫那,你必須學會控制你的手,你必須學會控制你的腳,這樣你才能夠舉起弓箭獵捕你的獵物,這樣你才能夠拔腿追逐敵人,給他們致命的一擊——」

「達達歐?」巴岡臉上的不解又增添了幾分,但是看著達達歐比巴沙歐更陰鬱的神情,她似乎隱然猜到莫那父子之間應該發生了什麼事。
「莫那頭目,」一郎用不贊同的眼光作無言的抗議:「別把我劃歸到另外一邊去,我還是一個賽德克啊!」
在馬赫坡駐在所前的馬路上,從莫那家中一路狂奔而出的達達歐,汗水像雨點一樣從額頭前滑落。被父親毆打的痛楚在時間的治療下已經慢慢消退,但是那刻劃在心裡、因為不服氣而留下的傷痕,這時反倒漸漸疼痛起來。
當莫那離m•hetubook•com.com開之後,巴岡轉頭看著屋裡一片凌亂的環境,心裡寂靜得像一片蕭瑟的冬天。她蹲下來開始撿拾散落一地的雜物,卻好像有種預感,這一次馬赫坡所面臨的局面,好像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恢復原狀的了!
「吉村,我莫那魯道親自來,向你道歉,你別太不給臉。」面對著吉村的高傲,莫那忍著性子用賽德克語回答,莫那向來不願意使用日本人的語言。他身後的達達歐和巴沙歐一語不發地低著頭,其中達達歐必須用藏在圍布裡的手用力地捏著自己的大腿,才能逼自己對吉村擺出一副順從的模樣。
「你輸了,謝謝指教。」二郎退回榻榻米上劃著的開始線,面對仍發呆的一郎鞠了躬,然後開始脫下自己的面罩。
「喝吧!」莫那打斷一郎的話,一邊說一邊苦笑了起來。
「我們兩個不也是這樣子嗎?不想當野蠻人,卻不管怎麼努力裝扮也改變不了這張不被文明認同的臉孔。」二郎從一旁的長褲口袋裡取出香煙,怨懟地點燃火種。
「哼,現在才想帶著酒來賄賂我啊,來不及了啦!毆打巡警的案子,我已經呈報上去給江川課長了,我告訴你,這次我不但要把你們父子全都抓起來,還要讓你們全社的人都付出代價,你們等著瞧吧!」
「叩叩——」在沉思中,莫那的兩個兒子敲了敲門框,從室外走進來,一直走到莫那的椅子前才停住。莫那抬起頭,面露不悅地看了看達達歐與巴沙歐,兩個都已經做了父親的人這時在莫那面前看起來還是像犯了錯前來請罪的孩子。
「達馬,我該怎麼做呢?對的風向現在吹往哪個地方呢?」莫那起身走到門邊,外面的黑暗無邊無際。莫那的思緒不斷地轉,希望能夠為眼前的一片混沌找到光明的契機。
一郎用一種像是賭氣的決心,抵抗著食道裡傳來反胃的感覺。
馬赫坡表面的平靜,已經存在一份山雨欲來之前的驚悚,而空氣中那道暗流的力道雖隱約,卻已讓江川為之心悸。
「哼,你們那些日本警察,帶我們坐好幾天的船去日本觀光,卻只讓我們看飛機大砲!不過日本內地的警察可比你們這些山地警察好太多了,他們怕我們造反,所以想盡辦法對我們好,但你們這些傢伙卻總是壞得讓我們想出草!」
一郎在莫那的聲音中看著莫那的臉,發現他正莫測高深的望著自己。莫那停下來抽了一口煙,嘴角浮現睥睨的笑意。「達基司,我知道你問這個不是真的想知道內地的事,你只不過是要提醒我日本人有多厲害而已,你放心,我不會忘記的。」
父親蒼老但充滿力量的歌喉變成了一雙扶持的手,讓心中為戰與不戰而掙扎的莫那不再跌跌撞撞。
「聽說吉村已經把達達歐的案子報到分局來了,而且可能會從嚴處置。」在波阿龍社警局專門讓員警練習劍道的武德殿之中,穿著全副劍道服裝的一郎與二郎兩兄弟正揮汗拿著竹劍對打。推託了江川一起巡察的邀約,滿心煩躁的一郎特地找來義弟一起練劍,試圖讓心情舒坦一些。
莫那的質問是一根刺,直接鑽進一郎心中矛盾的核心,讓他的心臟感覺到一陣酸麻。莫那看一郎無法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臉上多了些不屑:「我聽說你在蕃童教育所裡像日本人一樣打著我們的孩子。」
『莫那!你臉上的刺紋還是這麼的深黑,你真是一個賽德克.巴萊,一個真正的英雄吶!』魯道拜依微笑著伸出他的手指,在莫那額前與下巴上輕輕劃著。
溪水淙淙,那不曾靜止的水流彷彿一種思念,急於向懷念的大海母親探尋而去。溪水的行進有時急迫,有時平緩,尤其當河床產生高度的落差時,那水流仍義無反顧的落下,散碎成了瀑布,帶來了聲響,然後再重新聚集成一泓清澈的潭水。
「誰?」一個突然在耳邊響起的聲音讓莫那大吃一驚。他迅速跳了起來,拔起刀,警戒地四處察看,卻只看見杉樹的葉子在風中搖動,除此之外,哪有什麼人影!
「沒關係沒關係,你先去辦你的事。」結果反而是江川出來替一郎打圓場,他若無其事地端起碗,嚐了一口裡面的蘿蔔湯,不對一郎施加任何的壓力。
他沒有等待莫那回答,又開始唱著:
他知道父親就要離去,雖然莫那好希望他能在自己身邊多停留一會兒,但他知道魯道拜依一定更想看見自己的兒子不疑不懼,憑靠著自己雙腳和勇氣站立。
「我已經老了,放心吧,日本人這麼厲害,我不能怎麼樣的,」莫那從懷裡再取出菸草,一邊把它們塞進煙斗裡,一邊淡然地說:「達基司你回去吧,這裡是我永遠的獵場,一個人的獵場,你走開。」
和小時候一樣,父親的臉溫熱而佈滿鬍渣,那熟悉的觸感溫暖到讓莫那幾乎紅了眼眶。
冷冷的風從製材所半開的窗戶灌了進來。頭上以及身上多處都包紮著紗布的吉村,用極其不屑的態度,把桌上幾壺小米酒統統推到辦公桌的邊緣,拒絕收下馬赫坡人當作賠罪的禮物。
達達歐對於莫那有一種不能諒解的氣憤,他不明白從小就嚴格向他們灌輸日本人是敵人的父親,為什麼在這個https://m.hetubook.com.com關口卻不肯跟日本人決一死鬥?
「你看,男人被迫彎腰搬木頭,女人被迫跪著幫傭陪酒,工作該領的錢全進了日本警察自己的口袋裡了,達基司你告訴我,我這個頭目除了每天醉酒假裝看不見聽不見,我還能怎樣?郵局、商店、學校有讓族人生活過得更好嗎?我看只是更讓我們看見自己有多貧窮而已吧!」
莫那轉過臉,用帶著深沉歉意的眼神看著父親,但魯道拜依卻好像感受不到,只是自顧自的當著莫那面前唱起歌來。
二郎的話讓一郎沉默半晌,他不願去回想這成長一路上所受到的委屈,卻免不了感到一陣悲哀:「已經忍了二十年了,就再忍個二十年吧,等我們的孩子長大了,或許就能徹底改變我們給人家的野蠻形象了。」
「巴沙歐?」抱著小男孩的巴岡詫異地看著巴沙歐臭著臉從自己身旁經過,頭也不回地往屋外跑去,她一頭霧水,沒想到達達歐這時也從屋裡疾奔而出。
「被日本人統治,好嗎?」莫那感覺自己的心失望地跳著,只因為流著賽德克血液的一郎,竟然無法體會族人這二十多年來在日人統治下苟且偷生的心境。
『我們是真正的賽德克.巴萊唷,我們在山裡追獵,我們在部落裡分食,我們在溪流裡取水——』
蹲坐在馬赫坡溪畔的莫那,聽著轟隆的瀑布聲響,內心浮起一個念頭:
『為我們的族人唱,來自祖靈的歌——』莫那原想緊跟著父親一起涉過溪流,但魯道拜依卻回過頭對莫那搖搖頭,示意他不要跟來。
進入十月的楓樹已經開始轉紅,達達歐在一整排猶如泣血的楓葉之中,終於讓疾奔腳步慢了下來,他心中的情緒沛然,難以駕馭,不巧的是,此時能高郡役所警察課長江川博道在主任佐塚愛佑的陪同之下,踩著略有坡度的道路迎面向著達達歐走來。因為爬坡而略微出汗的江川,將雙手別在臀部後方,從容邁著步。霧社地區有山有水的美麗景色,尤其是眉溪壯闊的河谷,讓他這一路巡視的心情十分愉快。
當莫那跟隨著魯道拜依將一個字一個字唱出,很神奇的,那些原本阻塞在莫那胸口的煩惱,竟好像開始崩解。
「那個年輕人叫達達歐莫那,是馬赫坡社頭目莫那魯道的長子。」
達達歐放開了捏著自己大腿的手,腿上的皮膚已被指甲捏出血來。但是看著自己的父親被日本人羞辱,達達歐沒有感覺到身體的疼痛,只感覺到愧欠,同時更加深對於吉村的憎恨。
「喔——這是這一帶蠻人的習慣,」佐塚對於江川的疑慮完全不在意。「習慣了就好。」
一郎恭敬地微微鞠了個躬,趕緊低頭拿起碗筷,不敢再看佐塚臉上那責怪他不知好歹的神色。他在自己嘴裡塞進一口黏調而帶著山葵嗆味的納豆,強迫自己咀嚼,然後一股腦地吞下。他不喜歡自己像被貼上標籤一樣與眾不同,也不喜歡自己永遠都無法愛上那日本人的食物。
「喝吧!達基司,我們的酒可以讓人唱歌跳舞,我們的酒可以讓人哭笑,你必須大醉一場,然後到時候你就會懂了!」
莫那跟隨著父親的指引,望向對面小山坡上一顆像被利刃削去半邊的岩石。

從口裡吐出的煙,讓莫那想起父親頭上的白髮。莫那知道自己的髮際也出現了幾絲風霜,卻總是覺得自己無法像父親一樣沉著而充滿智慧。
癱坐在地上的二郎看著心急溢於言表的一郎,沒有給予任何贊同或是勸阻,他只是靜靜地坐著,似乎認為自己在眼前這一場風暴之中,只能權當一株隨風飄蕩的野草。他的心裡或許和一郎一樣為了馬赫坡的前途而憂鬱,但顯然的,他更對自己夾在起源與嚮往之間進退兩難的處境感到無能為力。
「不行這樣,我得想個辦法,去找莫那頭目談談,看看有沒有什麼好的因應之道!」一郎說著說著突然站了起來,開始解下厚重的護甲,「畢竟我也流著賽德克人的血液,也念了一些書,總得幫同胞想想辦法!」
看著自己飄蕩在水面上的倒影,莫那想更深入思索著關於得與失、生與死的問題。
「但是最重要的,你得學會控制你的心,因為你的手再強壯,你的腳再有力,你還是得找到對的風向,有對的風向,老鷹才飛得高,沒有心的指引,老鷹也會變成無頭的蒼蠅——」
向晚的陽光,將整個溪谷切分成陰暗兩個區域,一郎站在陽光照耀到的地方,若有所思地望著身體被陰影覆蓋住的莫那。好一會兒之後,他才轉身往歸去的路上走去。
他倍感憂心地將達達歐的臉比對坐在一旁喊累的佐塚和不斷奉承的衫浦,三者的面容像遇到雨的油彩一樣彼此侵蝕著。剎那間,許多不祥的念頭油然自江川的心中浮現,但是那念頭千頭萬緒,竟讓江川拿著茶杯的手一直停在半空中。
一郎睜著圓亮的眼睛看著江川,心中有股力量在抗拒這個提議,他半張著嘴,想找適當的言詞推辭,卻一時口拙,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莫那劃亮火柴,臉龐被一陣火光映紅之後,反而顯得更為黯淡。花岡一郎在莫那的逐客令中憂鬱地站起,他似遊靈般的腳步蹣跚而沉重,轉身就要往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路走去。
莫那一顆糾結著許多考量的心像一座天秤,在要不要和日本人對抗這件事上顛簸煎熬著。
一郎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嘴含煙斗的莫那,臉上疑惑地回答:「我們不能再喝酒了,我們已經——」
只是當他的眼睛看清楚站在自己身後的那個人是誰時,他的手卻像是突然被冰封了一樣,凍結在空氣中。

「那個人看見我們怎麼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也沒有打招呼,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我打他們是希望他們不要被日本人瞧不起!」一郎還沒等莫那說完就急著接話,企圖反駁自己並非像莫那講的那樣欺侮自己同胞。
『我是你的子孫,賽德克.巴萊!』
「報告課長,我下午有事要到霧社去一趟。」
「課長要來怎麼也不先通知呢?我可以叫那些蕃人來這裡跳舞歡迎大人啊!」
輾轉之間,多年前在姊妹原喪生的同伴,一張張曾經真實存在過的臉孔,都從被遺忘的角落裡昂然站了起來。經過那麼多年的療傷,馬赫坡社年輕的一代好不容易才終於抓緊了土壤,長成一棵棵可以抵擋風雨的樹木。如今莫那真的可以不顧一切的拿這些生命當作賭注,去和日本人做最後的攤牌嗎?
魯道拜依聽見了莫那的歌聲,滿意地露出微笑,抬頭再對著森林高歌:『這是我們的溪唷——』
「唉——這個吉村也真是的,」一郎跟著脫下護具,露出了包著白毛巾的頭:「莫那頭目都親自去道歉了,怎麼還是硬把公文往上送?」
「本名叫什麼?」江川追問。
「這不是很好的習慣!」江川對於佐塚的不在乎有些生氣,皺著眉走進了駐在所的大門。
「嗨!」猛然察覺長官的叫喚,一郎趕緊將口中的飯囫圇吞下,碗筷放好,恭謹地面對江川,發出了簡短的回答。他左右的日本警察看見一郎笨拙的模樣,臉上都是一陣譏笑。
雖然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沒有那麼容易妥協,但他真的受不了自己永遠是隻四不像,不屬於任何一個族群,他現在就像一隻溺水的山羊,只要有岸,他就會勇敢地向它划去。那個方向正不正確他已經不在乎了,他必須先搶救他那快要溺死的靈魂,其餘的就等到活下來、站穩了腳步以後再說吧。
「花岡先生,聽說你最近才剛生了一個兒子。」
這一對不善於用言語交談的夫妻,長久以來都是用一個眼神、或是臉部表情的變化來傳達自己心中想說的話。從莫那深褐色的眼珠子裡,巴岡看見的是一個陷入了憤怒、掙扎與困惑的丈夫。
「那你再告訴我,你師範學校畢業,學歷比其他日本警察還高,為什麼你領的薪水是最低的?」莫那瞪大眼睛看著一郎,眼中盡是不具憐憫的憐憫:「日本人瞧得起你嗎?自己打自己才會讓人瞧不起!」
聽見一郎的話,莫那的眉頭動了一下,冷冷瞄著一郎的側臉。「日本啊,日本有軍隊、大砲和機關槍,也有飛機和大輪船,」莫那像在說故事一樣向一郎描述:「日本人多得像森林裡的樹葉,多得像濁水溪的石頭。」
是啊,要不是父親的提醒,莫那似乎都要忘記了賽德克人向來是多麼勇敢的一群!
江川的問題讓一郎微微一愣,但他還是用完全聽不出口音的日語禮貌地回答:「報告課長,我是荷歌社人。」
「面!」二郎乘著一郎停頓的時機,朝他的面罩狠狠給了一擊。
目送一郎離去,莫那深深嘆了一口氣,心情比他到訪之前還要更加的複雜與沉重。他手握著煙斗,面無表情地回想著自己與一郎每一句的對話,心中的悲傷如雨雲般急遽湧現。
「一郎是所有霧社蕃人裡學歷最高的一個!」佐塚放下碗筷,大聲地對江川訴說,驕傲的語氣彷彿是在炫耀自己手下有一個成功「開化」的生蕃,這是一件了不起的治績。
他們頭頂著天,腳踩著地,像播種者,把勇氣和驕傲遍灑在山羌奔馳著的山林裡。從很久很久以前,每個賽德克父親都會告訴他的孩子,別讓自己的身體淪落成為只求餵飽食物的空殼,別讓自己的肌膚愛戀一件件溫暖的布匹,如果有人逼迫你去忘記你不該忘的東西,你應該反抗,你應該戰鬥,你不該讓自己變成被豢養的野獸,因為在沒有信仰和自由的肉體裡,靈魂會因為困乏而死去。
天,漸漸地暗了,但莫那心中的黎明卻正要亮起。
「拚了?你拿什麼跟人家拚了?」原本坐著的莫那突然暴跳了起來,隨手從身旁火堆裡抽出一根著火的柴薪用力往達達歐砸去。「全部落的生命安危,馬赫坡村的前途,你拚得起嗎?」
莫那在父親的讚許之中既高興又慚愧,卻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慈祥的魯道拜依好像看穿了莫那的心意一般,給了莫那一個寬慰的笑容。他把雙手環抱在胸前,看著溪流、看著高山、看著天空、再回頭看著莫那。
『溪流啊!不要再吵了,SINSIN鳥在唱歌了,請唱首好聽的歌吧!』
「達馬?」莫那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見的。他顫抖著身子,轉過身面對眼前的那個人影,沒錯!那人真的是魯道拜依,死去多年的魯道拜依!
良久良久,莫那魯道不發一語看著眼和-圖-書前川流不息的溪谷。
「喔,」一郎的回答讓江川有些失望,但他還是客氣地說:「原本想請你陪我和佐塚主任一起到各個蕃社去視察,順便向我說明一下你們各個蕃社之間的關係。」
衫浦長滿橫肉的臉上流露出諂媚的笑容,江川只看了兩眼就對這個人感到無比的嫌惡。
沒想到吉村不但不賞臉,還用等同於羞辱的方式來對待莫那。有那麼幾秒,莫那幾乎想把刀子抽出一把砍下吉村的腦袋,但他還是盡力隱忍。
莫那如刺針的眼神在達達歐的話語中,猛然回來盯上了達達歐的臉。達達歐有些畏懼地閃避了一下那眼神,但只一秒,便隨即正視著莫那鐵青的臉龐,他將自己神情裡的退縮拿去,似乎是在顯示自己的戰意堅決。
魯道拜依的身影,和他的歌聲一起,在森林裡飄遠了。

莫那閉起眼,等吉村關門的那道風壓從臉上劃過,才緩緩睜開眼盯著面前緊閉的門扉。遠處的漢人臉帶同情地瞧了三個又羞又氣的賽德克人幾眼,還是默默再繼續他們的工作。
「頭目,被日本人統治不好嗎?至少我們現在平平安安的過生活,有教育所,有郵局,不必再像以前一樣必須靠獵殺敵人才能求得生存,」被莫那言語壓制得越來越沮喪的一郎眼眶已泛紅,他鼓起勇氣,用更強調的語氣又說了一次他的質疑,「頭目,被日本人統治不好嗎?」
模糊的火光,在昏暗的屋子裡跳動著,坐在竹椅上的莫那沉悶地抽著煙,心情比外頭的黑夜還要低沉。在每一次都顯得窒礙的呼吸裡,莫那的耳裡突然響起父親在他第一次出草前對他說的話,那是貴重無比的教誨。
衫浦是一個肥胖的男人,在霧社警視中是以貪婪好色出了名,他常藉由經手山地農產運銷的機會乘機剝削馬赫坡人,更可惡的是,他曾多次趁著馬赫坡男人不在時強|暴馬赫坡的少女,可以說是一個讓馬赫坡人恨之入骨的角色。
「你說什麼?」二郎的話讓原本移動中的一郎因為吃驚而停下了腳步。
『巨石雷光下,彩虹出現了,彩虹出現了,一個驕傲的人走來了——』魯道拜依過了溪流,仍繼續走進對岸的森林裡,莫那遠遠看著,只能用力將歌謠唱得更響亮。
看著江川與佐塚,達達歐放在圍布裡的手緊緊地握住蕃刀柄,在他的幻想裡似乎早已對兩人動了手,但現實裡卻沒有。江川敏感地察覺到達達歐勃發的敵意,忍不住多留意了他兩眼,一直到雙方交錯以後,他還回頭目送著達達歐離去的身影。
「是不是人的靈魂也像眼前的溪水一樣,總得有一個最後的歸處?在回歸到那個終點之前,人會經歷過幸福的時光,但也會受傷、失望、甚至死亡,那過程是不是就像溪水有許多不同型態一樣,不管是激流、漩渦、深淵,還是平潭,最後都會匯集到海洋去,它們經過昇華,再經過重生的降雨,不斷又不斷地重複著宿命的輪迴?」
「達基司,喝酒吧,回家後喝它個大醉吧!」莫那在一郎離去前,突然對一郎意有所指的說著。
『這是我們的山唷——』
『莫那,你看那巨石的線條是被雷光削開的吧。』
「達基司諾賓啊——」江川博道煞有其事地重複一郎的本名,讓一郎感覺有些困窘。他自卑的心中敏感地猜測,是否江川要以此來嘲諷自己?想到這裡,一郎的臉色不禁暗了下來。
「你下午有沒有事?」江川突然挪動了一下自己坐在椅子上的身體,向花岡詢問,聽起來像是某種邀請。
「達馬,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我不會讓你賜予的血液蒙羞的!」
眼神充滿疑竇的莫那不放心地環視四周,在確定溪谷裡只有自己一個人之後,才慢慢地蹲了下來。他抽口煙看著眼前的水流,將蕃刀抵在溪石之間,看著刀刃在水面上扭曲的影子,心下對自己竟然因為恍惚而產生幻覺感到啞然。
她轉頭看向屋裡,發現莫那面對著牆壁,身體因為劇烈的呼吸而上下伏動著。巴岡不動聲色地朝莫那走了兩步,剛好此時莫那同時回身,兩個人的眼神就這樣對視在一起。
「你先陪我們去嘛。」佐塚用嚴厲的眼神暗示一郎最好乖乖地陪同前往視察,但一郎還是不為所動。
「莫那頭目你真的要——真的要幹了嗎?」花岡一郎用被淚水濕潤了的眼睛凝視馬赫坡的頭目,絕望的語氣似乎早就知道了莫那的答案。
「匡啷!」莫那的手握不住蕃刀的重量,讓刀子就這樣掉落到地上。他既吃驚又恭敬地伸出手,懷念地、又有些畏懼地用手碰觸父親的臉龐。
「哦——是這樣嗎?」江川沒有理會佐塚令人討厭的邀功,只是更仔細地盯著一郎的臉看,那樣直接的注視讓一郎有些手足無措。

莫那說的話語襯托一郎臉上羞愧的樣子,真是諷刺的對照,但莫那並沒有刻薄地再繼續往一郎的痛處撒鹽,只是用相當感慨的語氣說著:「以前去日本觀光的時候,日本人明明知道我們不同GAYA的頭目之間彼此都有仇,還故意安排我們坐在一起吃飯,讓我們每個人邊吃飯邊瞪著對方,恨不得馬上拔刀砍下對方的人頭,哼,這些日本人就是懂這個!」
「對不起,達馬!」
「請問你是哪和-圖-書一個蕃社長大的?」頭髮修得整齊而清爽的江川,用一種好奇的眼神看著一郎無辜的臉,嘴角和善地微笑著。
「不用麻煩。」江川面色凝重地往沙發上一坐,衫浦立即端上茶水放在他的面前。口有些渴的江川端起茶杯想喝口茶,但是達達歐面露兇光的臉卻在熱茶的煙霧裡浮現出來。
但就在莫那剛開始準備放鬆警戒之時,一雙有力的手卻簡潔地在莫那肩膀上拍了一下,這突如其來的觸碰,讓莫那倒吸了兩口寒氣,即使勇敢如莫那,他還是嚇得差點喊叫了出來。但莫那畢竟是霧社公認已久的英雄,就算心中充滿恐懼,他還是立即握緊刀子,在沒有耽誤任何時間下回身將刀刃揮出。
「如果每一個生命誕生最後的目的都是死亡,那麼問題的關鍵只在於死亡該用什麼形式到來,是不是呢?」
「莫那頭目。」一郎恭謹地邁開腳步往莫那身旁走去。
『是誰如此驕傲啊?』魯道拜依唱;『是誰如此驕傲啊?』莫那魯道和。
「你以為你莫那魯道還是蕃王嗎?連自己的兒子都管不好,你有什麼資格可以跟人家當頭目?你們給我出去,誰說你們可以進來?出去出去!」走路一拐一拐的吉村用手粗魯地將莫那三人往外推,緊咬住牙齦的莫那一路被吉村推到了門檻之外。
「這位是衫浦巡警。」佐塚替江川引薦。
「我從小到大一直到現在,只要一看到莫那頭目都會害怕,」二郎擦了擦滿臉的汗,一起和一郎在武德殿的木階上坐下。「我總覺得莫那頭目放在衣服裡的手一直都是握著刀柄的,隨時都準備要殺人!」
「達馬,我知道我們對吉村動手是太衝動了一點,」達達歐見父親不說一句話地將頭撇過去看著窗外,只能深呼吸鼓起勇氣對莫那說:「但是事已至此,達馬,我們跟日本人拚了吧!」
儘管是集體用餐,但一郎早就習慣在自己與同事之間築起一道看不見的牆,不讓自己去打擾別人,同時也別讓別人來打擾自己。所以當特地到波阿龍社來視察的江川博道對著一郎說話的時候,一郎一時間還沒有意識到江川口中稱呼的「花岡先生」就是自己。
吉村不知道,莫那魯道是花了一整晚的時間才說服自己親自帶著達達歐和巴沙歐來登門道歉,這對在整個霧社地區裡地位崇高的莫那而言,已經是了不得的讓步。
長久以來一直覺得愧對父親期待的莫那,看見達馬不但沒有給予自己任何的責怪,反而還用笑臉帶來更多寬容,他心裡一陣難過,不禁看著那塊巨石,嘆了一口氣說:「達馬,我阻止不了日本人,我們沒有能力保護我們的族人——」
猶如身處在夢境裡的莫那不知父親的用意,呆在原地愣愣地看著魯道拜依,直到老人再次回頭看著沒有出聲的他,莫那才趕緊接唱了起來:『這是我們的山唷——』
在這個群山環繞的部落裡生活了將近半個世紀,馬赫坡社裡二百多個男女老幼的面孔都是自己所熟悉的,願意用生命去愛護的。但是當前,敵人的手已經在磨刀石上磨亮了刀刃。以莫那對吉村個性的了解,他一定會無所不用其極的利用各種管道,對於馬赫坡人進行報復。如果說當容忍已經無法確保自己部族的安全,那麼容忍還有沒有意義?
「莫那頭目,既然都忍了二十幾年了,為什麼就不能再忍個二十幾年呢?」莫那不可置信地看著身旁頭低得不能再低的一郎用軟弱的語調向自己勸說:「說不定二十年後我的孩子、你的孫子就可以——就可以——」
「就可以完全忘記祖先?就可以完全變成日本人?」莫那替代著吞吞吐吐的花岡一郎把他說不下去的話說完,雙拳已在圍布中握緊。他急促地呼吸著,手中煙斗裡的火花早已熄滅,他的眼睛不想再看到賽德克子孫如此的怯懦和不明事理,氣得把頭撇過去看著遠方的山巔。
『是你的子孫,賽德克.巴萊——』
室內的空氣安靜得可怕,巴岡的心中浮現了擔憂,她很清楚知道這時的莫那渴望一個能夠安靜獨立思考的空間,所以巴岡讓開了身體,對莫那點點頭。莫那的嘴唇微微牽動了一下,最後不說一句地走出木屋。
自從今天一早被吉村無禮拒絕自己的道歉之後,莫那的心就陷入一種嚴重的躁鬱之中。當一向能夠讓他心情穩定下來的菸草也失去作用的時候,莫那知道這一次他所要面對的問題,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抉擇就能夠解決的事情了。
『在昏黑的天色下,雷光削過巨石是多美麗的畫面啊!』
「沒辦法,因為他們是蠻人!」面對長官的質疑,佐塚聳聳肩笑著帶過。江川幾乎不敢相信佐塚是用這種態度在進行理蕃工作,本想發難,但責怪的話卻被駐在所裡頭警員的迎接給打斷。
霧氣加重,還不到午後,整個霧社就已經籠罩在一整片朦朧之間。花岡一郎用手中的筷子翻動眼前餐盤裡的菜餚。有著特殊腥味的納豆,一郎一直想說服自己接受這種日本人愛吃的食物,但他的味蕾卻總是反抗著自己的意志。
「課長、主任,裡面請。」原本還將雙腳蹺在桌子上的衫浦巡警一看到長官來視察,慌亂地將拉出褲頭的制服下襬塞回去,趕緊帶領著另一個石川巡警站到玄關來迎接。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