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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德克.巴萊

作者:魏德聖 嚴雲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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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戰曲的序章

八 戰曲的序章

「記住,行動前要先守住秘密,所有部落裡的老人、小孩、女人統統不能知道,比荷沙波,」莫那交代一副按捺不住模樣的比荷,「這件事你起的頭,所以由你來負責,去告訴十二個部落聯盟的頭目,明天上午,霧社血祭GAYA!」

「這些日本人實在太可惡了,連請他喝酒都要被打!」靠坐在一堆石頭上的歐伊沙波附和著比荷的話語。順便槌槌他因為跳了整晚上舞而痠痛的大腿。
「莫那頭目,我走了。」一郎為莫那驚喜的神情感到痛苦,雖然他已被莫那那番關於GAYA的話語說服,但那種在左右為難中選擇了其中一邊的心情其實是很微妙的,因為對於被自己捨棄的那一部分,人難免會產生虧欠感。一旦決定做出,那種不能再擁有某些事物的失落會瞬間加重自己對於「失去」的眷戀,尤其一郎已經以日本皇民的型態生活了三十多年。
「巴蘭社呢?還有你們荷歌社呢?這兩個最大的部落要做膽小鬼嗎?」巴沙歐搶在莫那之前激動地反問比荷,而莫那也皺眉看著比荷,希望知道詳細的情形。
「比荷,怎麼樣了?」待巴沙歐到門口將門扉緊緊帶上之後,達達歐向比荷詢問各社得知要對日本人動手之後的反應。
「三百人夠了,」莫那走到床邊:「只要我們先把霧社打下,我相信其他社,包括連萬大、道澤、托洛庫這些部落也會跟著加入我們的。」
莫那從床上站起,拍了拍比荷的肩膀。「比荷,你先回家休息準備一下,半夜的時候,再到我這裡來。達達歐、巴沙歐,你們帶一些人分頭去和那些願意加入的部落講,明天黎明前天最黑的時候就是我們動手的時刻,一定要先把荷歌、波阿龍、櫻、和馬赫坡四個警察駐在所攻下來,把日本警察殺光,然後再破壞電話等通訊設備,如果一切順利,才能進行下一階段的進攻!」
花岡一郎沉默地看著比荷的臉,他早就已經習慣比荷用那種看見仇人的表情看著自己,但這一次,他似乎可以抬頭挺胸地將那種鄙夷的眼光正面反駁回去。
「所以絕對不能只殺掉一個日本人,要幹,就一定要殺光所有的日本人才有用!」比荷沙波的驚人之語震懾了每一個人,他舉起酒壺灌進一大口酒,但顯然那酒再烈,也沒有他說要殺光日本人的這番話來得烈,比荷沙波的話語讓現場每個人的心裡一陣熱辣!
「瓦力斯頭目說他們巴蘭社二十多年前在姊妹原死了太多壯丁,現在好不容易才恢復元氣,他不會讓年輕人陪我們這群瘋子白白犧牲——」
沉默間,莫那審視著刀鋒上一個一個微小的凹痕,好像審視著自己的一生一樣。那些因為砍擊硬物而留下來的缺陷,就像自己曾受過的傷,即使留下疤痕,但一切起伏都無損於那一份鋒利,不管是在刀刃或是自己的靈魂裡,那鋒利還是最讓敵人聞風喪膽的武器。
就在這沉默的片刻,莫那的門又被推開了,屋裡的四個人同時緊張地察看出現在門口的人是誰,幸好原來是剛剛在各社之間完成傳遞訊息工作的比荷沙波。
「不行!爸爸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小島彎腰抱起小兒子,並在他細嫩的臉上輕輕一吻:「晚上住在別人家裡要聽話喔,懂不懂?」
一郎在莫那父子的凝視中沉默低下頭,眼淚落在泥土地面形成清晰的斑點,他的心在等待他的意志做最後的決定,而決定,通常是最難的一件事情!
「他不會的。」莫那走回床沿坐下,再次將煙吸入口中,他從一郎的眼神裡知道,那個年輕人雖然心裡仍有疑惑,但絕對不會做出背叛GAYA的事情來的,莫那真正掛念的只是那些收藏在霧社分室裡的彈藥,他思量著,轉頭看看那些放在床底下的籐籃,喃喃自語:「日本人竟然放了那麼多的槍在那裡,害我白白準備了那麼多年的火藥。」
「一百三十多支槍?」屋裡的人都被一郎的話擦亮了眼睛,莫那和達達歐等人交換了眼神,如果一郎說的話屬實,那這可是GAYA送給賽德克人的大禮物!
「他說我們是瘋子?」巴沙歐抓著比荷的肩膀,臉上充滿被羞辱的憤怒。
「如果說要向日本人復仇,那是我馬赫坡的事!但是如果要執行GAYA的話——」莫那從床底下拖出籐籃,把覆蓋在上面的布掀開,露出其中滿滿的火藥,對著全部人說:「那麼霧社十二個部落都要參加!」
一郎放慢腳步,讓因為長途跑步而發疼的胸口在深呼吸裡逐漸痊癒,他圓而明亮的眼睛,疑慮地看著馬赫坡人在木屋前三三兩兩磨著刀,有人抱著剛從田裡挖起的甘薯等作物自部落外走來,也有人不斷地在石臼裡杵著小米。
「我是賽德克德克達亞,我知道我是!可是——」
「呃——」要害突然一陣劇痛的比荷觸電似的彎下腰,他雙手同時緊抓住莫那的手,卻扳不開莫那握著自己睪丸的手掌,原來還沒說完的話就這樣被完全沒收。
「瓦力斯頭目就只說這樣嗎?」站在一旁的達達歐比較冷靜,他手摸著下巴短髭說,提出他的質疑。
當莫那聽見「賽德克.巴萊」這幾個字的時候,胸口不禁微微顫動。比荷讓莫那想起父親在溪畔的話語。
「那你們荷歌社的www.hetubook.com.com塔道諾干呢?你們荷歌社可不像巴蘭社之前死了很多人,那麼老酒鬼又有什麼藉口?」莫那斜眼看著比荷。
在這同時,其餘已經決定行動的賽德克人則是回到自己崗位上,進行動手前的準備。男人們約定好在錯開的時間,前往露社的商店購買鹽、火柴等物資。在霧社街上開雜貨店的漢人巫金敦,雖然對於賽德克人突然大量囤積生活物資的動作感到奇怪,但他再怎麼樣也想不到這群原住民竟然藏了反抗的意念在心裡。
「嗯!」小男孩的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卻還是很認真的點頭。一郎遠遠看著小島源治一家人,不禁想起了妻子和剛出生不久的兒子幸男。他心下一陣甜蜜,但那溫暖的感覺卻馬上被此時從荷歌社方向疾奔而來的比荷沙波打斷。
他不以為然地將小兒子放回地上,並將懷中的錶拿出來看了看。
「後天十月二十七日霧社不是要舉行運動會嗎?到時候全霧社所有的日本人都會到場集合在一起。」
面對一郎明顯的迷惑,莫那對於眼前這個擁有賽德克人外表、卻沒有賽德克人靈魂的子孫感到悲哀,一股恨鐵不成鋼的憤怒,讓他用尖銳的聲音要求一郎表態。
「要幹什麼?誰跟你說我要幹的?」
「是啊,不要讓日本人看不起我們,要讓他們知道我們也是不好惹的,頭目,和他們拚了吧!」
比荷瓦力斯的提議,讓所有「不良蕃丁」一致贊同。比荷沙波走向比荷瓦力斯,信心滿滿地凝視著他堂兄在火光中一明一滅的臉,很有默契地露出了微笑,就像已經親眼看到日本人血流成河了一樣。
莫那用柔和的眼神和每一個與自己打招呼的族人回禮。那些躍躍欲試想殺光日本人的年輕壯丁,都克制自己不讓秘密從臉色上走漏。
在一切穿戴整齊之後,莫那恭謹地把那一把刀柄編綁著人髮的蕃刀繫在自己的腰際,他此刻的心情很難形容,那是一種興奮中帶著壓抑、既期待又擔憂的情緒佔據在心頭。
「開玩笑,如果日本人殺得完的話,我們幹嘛忍到現在?」父親與大哥同樣在抗日行動中喪生的笛莫東,站起來對比荷沙波提出質問。
莫那在平時就會特別留意周遭各社警察部署的情況,對日本人進攻的策略,也早就在過去的二十年裡反覆幻想推演過了,眼前的他只稍加構思了一會兒,基本的進攻計畫就已經在腦海中成形。
就當一郎遠遠觀看著眼前這不太尋常的情景時,另一個日警——屯巴拉社的巡警小島源治剛好帶著他的一家人走近一郎所在的街道。他的妻子穿著日本和服,頭上梳著高高的髮髻,一臉溫柔地跟在高大的小島旁邊,兩手各牽著一個兒子,其中那個年紀較大穿著運動制服的男孩,就是當初與鐵木瓦力斯一起打獵的孩子。
看著警察在這種時候突然出現在自己的房子裡,莫那的心猛然地跳了一下,但他仍維持著冷靜。他一邊用犀利的眼神看著一郎,一邊從身旁碟子上拿起醃肉,餵給一隻坐在地上的大黑狗,回答問題的語氣平淡而冷漠。
那些不知道即將要起事的老人及婦孺,和平時無異地進行著他們的生活,他們抽煙的抽煙,玩鬧的玩鬧,準備晚餐的準備晚餐,完全沒有察覺到眼前正是風雨前的寧靜。
他走出門外,映入眼簾的,是一切都被夕陽染成金黃色的家園。莫那緩緩邁開步伐,對於族人望著自己盛裝而行的奇怪眼光毫不在意,他只是慢慢的走,並讓眼睛仔細看過身邊存在的每一張臉孔。

莫那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把菸草灰從煙斗中倒出,抬頭對眼前三個年輕人說:「現在的天色太亮了,GAYA還在和煦的陽光裡休息,希望今天晚上是個沒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除了有GAYA指引的我們之外,讓敵人的眼睛都被黑暗蒙蔽吧!」
說話帶著幾分激昂醉意的大個子,是「不良蕃丁」中個性最為火爆的阿里比荷,他在說完話之後,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口水,巴不得自己就是動手殺吉村的人。
「愈到最後關頭愈要冷靜,不要還沒行動就被抓了。」見比荷不再激動,莫那終於釋放手上的力道。莫那對跪在地上護著要害喘氣的比荷絲毫不同情,在這種時候任何心浮氣躁都不被允許。
對著迎面已有寒意的風,剛剛從公學校操場完成巡查工作的花岡一郎將頸部的衣領拉高了一些,自從和莫那在溪邊交談之後,一郎總覺得自己的心一直像被綑綁起來了一樣,始終無法順暢地呼吸。
「他承諾絕對不會把我們的秘密說出去,但他還是一直要我勸勸莫那頭目別做傻事!」
他們已經發出渴望的怒吼,向敵人的頭顱發出宣示,只等待出征那一刻的到來!
在大家面面相覷的表情中,比荷沙波把手伸到脖子前比出一個割喉的動作,神情興奮無比。「沒錯,這是GAYA賜給我們對日本人進行報復最好的機會!」比荷沙波閃著異樣光芒的眼睛蒙上一層殺氣。
聽著自己高亢的歌聲,莫那知道或許這是自己最後一次可以看見那麼悠閒而平靜的家園了,到了明天此刻,沒有人知道情勢會進展成什麼樣子!想到這裡,莫那心中有強烈的不hetubook•com•com捨,卻沒有一絲猶豫。
莫那的話像火苗一樣點燃年輕人的歡呼,音量大得好像連莫那房子的茅草屋頂都在震動。達達歐莫那站在莫那身旁,微笑看著自己的達馬,這些日子以來心中的焦慮消逝得無影無蹤,只留下逐漸加溫的熱血,讓他的身體亢奮地像在飛舞。
他心中浮現朗朗晴空,所有的烏雲散去,在那片晴朗裡,莫那突然間覺得好輕鬆。雖然他知道一旦和日本人幹了,天空裡的太陽一定會落下,但他卻很確定當明天來臨時,太陽一定會在別的地方昇起!即使那地方是生命不存在的地方,只要賽德克子孫是抱持著驕傲死去,他們的靈魂也不會在幽冥裡被懦弱與迷惑所變成的毒蛇囓咬!
挖掘先人的墓本來對賽德克人而言是一件大忌諱,但為了獲得更多的槍枝,賽德克人只好想出折衷的方法。他們會找藉口帶自己的親眷離開家中,然後由其他族人進到房子裡進行掘墓的工作,只要不是由自己動手,賽德克人相信GAYA並不會怪罪。
莫那一邊思量,一邊在竹床上坐下,心中盤算的是怎樣用最少的武力癱瘓日本人的聯絡系統,只要資訊不能相互流通,那些聚集在霧社山區的日本人就形同孤立!莫那必須將霧社周圍的警力消滅掉,以周邊包圍中央,這是賽德克人以少擊多最好的策略。
儘管整個事件的細節經過眾人傳述,難免出現誇大或謬誤,但是有件事卻非常的確定,那就是大家對於達達歐狠狠教訓了吉村而大感痛快。
來到了馬赫坡社,比荷沙波等人在前往莫那家路上,先遇到了達達歐與其他馬赫坡人,比荷把他準備在運動會上動手的想法告訴達達歐,馬上獲得熱烈的贊同。原本為了吉村的事情一直擔心受罰的達達歐,在比荷沙波的話語中再次鼓起了勇氣。他帶著眾人來到莫那家中,懇求父親贊同大家起身反抗,有了那麼多人支持,又有那麼好的時機,達達歐深信這一次莫那一定不會再反對些什麼!
事實上,能高郡守小笠原敬太郎和督學菊川孝行等官員早已在數天之前就抵達霧社,整個霧社地區的日本警察也為了這些大官的到訪而忙碌著。
「達達歐!」看見兒子等同於承認自己有所密謀的舉動,莫那生氣地大聲喝止達達歐,然而一郎卻已在達達歐的舉動裡找到他想要知道的答案,情況果然和他猜想的一樣,一郎轉過身面對莫那,眼神盡是恐懼與不解。
巴沙歐目送一臉慘然的一郎離去,不禁擔心地問:「爸爸,他會不會跑去告密啊?」
距離日本人舉辦運動會的時間,已經剩下最後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時間了,在這短短的時間裡,賽德克人還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尋求更多人的支持,讓這股反抗力量更強大!
「達基司,不要讓我永遠看不起你!」同樣因為莫那的話而感到熱血沸騰的達達歐,對於眼前淚流滿面的一郎,敵意已不像一開始那麼深,畢竟一個還願意哭泣的人,代表他還擁有反省的能力。
地點是荷歌社的集會廣場,一場盛大的婚禮已經從日正當中延續到夜幕低垂。坐在廣場邊的黑暗角落,手拿酒壺的比荷沙波凝視著廣場中央燒得旺盛的營火,一邊興奮的與身邊的族人高談闊論,他嘴裡雖然說達達歐可惡,表情卻是羨慕!
「真正的賽德克,達基司,你這個從來不想瞭解賽德克的子孫給我仔細聽好,賽德克.巴萊可以輸去他的身體,但是一定要贏得靈魂!輸去靈魂的賽德克一定會遭到祖先遺棄的,你懂嗎?我的孩子。」莫那說完話,把被自己架起、被迫踮腳的一郎重重一推,一郎被那強大力道推得險些摔倒。
「你的意思是?」比荷瓦力斯問。
「莫那頭目,你不是說你不會幹的嗎?」一走進莫那的屋裡,一郎連自己的來意都沒說,就急著對坐在床上抽煙的莫那質問,他似乎已從比荷沙波等人身上嗅出山雨欲來的氣味。
長久以來,莫那肩膀上背負了太多人生與死的責任,莫那是成為頭目之後才瞭解到,一個有牽掛的人是永遠無法勇敢的。但是在這一刻,當他從眼前這些年輕的肉體上,再次看到當年那個為了想得到GAYA認同而置生死於度外的自己,他恍然明白那些他想保護的牽掛,現在已不再是牽掛,他們已成長為一群值得尊敬的賽德克勇士!
看著那些面露喜色的族人,一郎一開始還不覺有異。但是當他們笑嘻嘻地向那個警察道歉時,一郎突然感覺這些賽德克人似乎都帶著某種偽裝的面具,因為他們的態度恭敬得詭異,一郎對這件事有些在意。
「我想這麼重大的事情,我們是不是得找人商量,好好計畫一下?」在眾人之中年紀最大的比荷瓦力斯,用手摸著下巴思索了片刻。他抬起頭對大家說:「我們可以去求各社的頭目一起來參與策動這一次的行動!」
「對,我說過日本人像霧社森林裡的樹葉一樣繁密,」莫那搶過一郎的話,一雙睜大的眼睛佈滿血絲,看似就要著起火來,「我也知道日本人就像濁水溪裡的石頭一樣多,但就算是這樣,我反抗的決心還是比奇萊山更堅定!」
說到這裡,比荷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情緒開始高亢起來。m•hetubook•com•com「哼!要我像條狗一樣對著日本人搖尾巴討骨頭吃,倒不如讓我砍下幾個日本人的頭再爽快死去啦,什麼民族血脈!我一直勸我們頭目,說我們荷歌社這麼膽小是會被大家笑的,但是他就是不聽!我一直講一直講,講到連蕃刀都快拔|出|來了,可是他——呃——」
接受莫那魯道的委託,比荷沙波和比荷瓦力斯等人奔馳在蜿蜒山路上,前往各個部落,希望自己像針線一樣,能把每一個賽德克人對於日本人的憤怒在GAYA號召下縫合起來。
每個還沒有成為賽德克.巴萊的男孩,對於那兩道線條帶著無比的憧憬,那是他們靈魂裡還缺少的一部分!
他將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如往常地高傲!
「莫那頭目,」比荷走到莫那身邊半喜半憂地說:「加上馬赫坡社,只有波阿龍社、斯庫社、塔羅灣社和羅多夫社這五個社願意加入行動,壯丁算算也只有三百多人而已!」
在一片安詳裡,莫那將他那一套只有在祖靈祭時才穿的禮服拿了出來。他把那紅黑白三色交相編織的長衣穿戴整齊,同時用一條以長方形貝板所製成的頭帶把長髮在後腦勺綁好。他在耳垂別上貝殼做的耳盤,脖子上除了原先就會佩戴的珠貝頸飾之外,特別還多戴上一串由雲豹牙齒所編織而成的項鍊,那是莫那年輕時打獵所獵到的珍貴獵物,莫那只有在子女結婚時戴過幾次。
「莫那頭目,」一郎抬起頭,整張臉都埋在莫那高大身軀所造成的陰影裡,「你又不是不知道日本人的軍隊有多少,你也知道我們就算跟日本人拚了,也只不過是白白犧牲而已,你上次不是還說日本人多得像森林裡的——」
「年輕人,」莫那臉上沒有顯示贊同或是不贊同。他只嚴肅地凝視每一雙踩在地上年輕人的腳,聲音充滿威嚴,「我對於日本人的仇恨不會少於你們,只是你們知道行動之後,我們一定會死,甚至滅族嗎?」
一郎早有料到莫那一定會對於動手的事情加以否認,所以想再針對自己看到的情景質詢莫那,但他還沒開口,達達歐和巴沙歐卻在這時推開門扉,他們殺氣騰騰衝進來對著一郎示威:「達基司,你這隻戴著榮耀項圈的警犬,你的主人派你來勸降的嗎?」
「殺了他?哼!我的家人怎麼死的,你們忘了嗎?」聽著族人從廣場上遠遠傳來的歌唱聲,比荷瓦力斯的方臉上出現極為憎恨的神情:「只因為我達馬在抵抗日軍攻進來的時候殺了一個日本人,他們就把我們全家族十幾個人關在家裡,一把火燒掉了房子,那時我躲在樹林子裡,聽著從屋裡傳出來的哀嚎聲,可是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莫那從床緣站起來,把手環抱在胸前,以三百多人這樣的態勢要跟日本人幹起來,確實和他原先料想的有一段落差。
經過一夜漫長的等待,比荷沙波等人一早就從荷歌社出發前往其他部落進行起義的遊說。他們第一站來到位於整個霧社要衝的塔羅灣社,比荷沙波像個興奮的大孩子,向該社的頭目摩那皮丘報告他的計畫。雖然塔羅灣社是僅有七戶人家的小部落,但身為所有霧社群人發源地的首領,摩那皮丘毫不猶豫地就支持了比荷沙波的提議。
「歐哈唷、歐哈唷、歐哈唷、歐哈唷!」比荷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左躲右閃,當他跑過小島一家人身邊時,興奮地對小島連續打了四次招呼,然後頭也不回地繼續往西邊的巴蘭社跑去。
至於莫那,他可能是所有人之中最沉靜的一個。他坐在自己家裡,把手上那把跟了他三十多年的蕃刀,反覆在磨刀石上磨得光亮。
「把豬殺了做成醃肉,再多做一些小米糕儲存起來。」
當花岡一郎氣喘吁吁地來到馬赫坡社時,這個平靜的部落似乎正陷於一種低調的忙碌裡。
「我就知道莫那頭目早有計畫!」在大家又驚又喜的騷動裡,比荷沙波興奮地叫了出來。但是莫那這時卻舉起手,要每個人先冷靜下來。
「哼,瓦力斯這個老頭,他的膽子果然和他的年紀一樣老朽了,一陣風就可以把他吹倒!」
他早已被地表磨出硬繭的腳底板,從馬赫坡平坦的道路一路走向崎嶇山徑,最後來到一片可以俯瞰整個霧社的山崖旁。他感覺著清涼的觸感從腳下的草地延伸到他的神經裡、舒服得好像回到了母親的懷裡。
「你是達基司?還是花岡一郎?」
他擺動著自己的身體,把每一個舞步都跳得正確而確實,那種偏執的虔誠,只是希望自己身為頭目,可以藉由這一支舞和這一首歌謠,來感謝馬赫坡長久以來讓他們族人在這裡成長和茁壯,也或者說,這是一種最隆重的告別!
「我對於明天能獲得什麼不敢抱存任何希望,我只對我們自己堅強的靈魂充滿信賴!」莫那在心裡對大地吶喊:「偉大的馬赫坡啊,如果明天以後你還能讓我的後代繼續在你的懷抱裡繁衍下去,我莫那魯道會對你致上無比的敬意!但如果你選擇讓我們所有人安眠在你懷裡,我莫那魯道也會告訴你,」莫那的眼神在逐漸暗下來的光線裡,兀自發散著光芒,「那是我的榮幸!」
不知道為什麼,一郎總覺得比荷的笑容有些陰森,即使現在天邊的陽光仍持續散放著溫暖,但這種異樣的感覺還是讓一郎m.hetubook•com•com的身體感到一陣不寒而慄。
「啊,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小島再次與妻小告別,語氣充滿依依不捨,那時的小島並不知道,這一刻他對家人說的「莎呦那啦」,代表的竟是永別。他轉身往屯巴拉社走去,回頭揮揮手,眼裡的霧社在斜射的陽光下,如同焚燒在火焰之中一樣的明亮。
他們完全沒有注意到賽德克人眼神已經變得興奮而激動,也沒有察覺死亡腳步的逼近!
他緩緩抬起頭,仔細地看過眼前一張張年輕的臉孔,在他們極富彈性、沒有一絲皺紋的臉上,絕大多數都是白白淨淨的,莫那突然間對這群自己的後輩感到愧疚。
達達歐莫那毆打吉村巡警的消息,像一把看不見的火焚燒了整個霧社,表面上維持著正常作息的賽德克人,私底下見著了,無不彼此傳述自己所聽到的訊息。
這個將比荷沙波圍在中間所形成的小團體,成員是日本人口中的八個「不良蕃丁」。這群荷歌社的壯丁大多都是父母遭到日軍殺害的孤兒,由於身上背負著家人的血海深仇,所以對於日本人反抗得格外厲害。
他微笑著,拿起竹梳子將編綁於刀柄尾端的人髮梳理整齊,那些人髮可都是從自己砍下的頭顱上汲取下來的頭髮。莫那一直把那些早在歲月中變得乾硬的髮絲當成朋友,他真的相信那些死在自己刀下的魂魄會幫助自己在每次的戰鬥之中帶來勇氣與勝利。
「好啦好啦,別激動嘛。」賽德克人回答。
在一郎深沉凝視下,莫那知道事實已經無從隱瞞了,他斜睨立在一旁的達達歐與巴沙歐,似乎在責怪他們的莽撞,他深深從煙斗裡吸了一大口煙,用懇切的眼眸回應一郎:「達基司,上次你沒有回答我,將來要進日本人的廟,還是我們賽德克祖靈的家?」
「可惡,竟然讓達達歐比我更先當上英雄!」
在馬赫坡社,達達歐吩咐巴沙歐對於食物多做一些準備,他自己則和瓦旦、薩博等人帶著小米酒,前往一戶一戶人家家裡去做一件重要的事。他們先將酒灑在地上,祭拜死去的先人,然後再從屋角的墳墓將那些一起陪葬的槍枝挖掘出來。
「霧社分室裡有一百三十多支槍,還有彈藥,」一郎用衣袖擦乾殘留在臉上的淚水,心裡不再猶豫,他轉過頭對著莫那報告:「明天運動會的時候二郎,不,是達基司那威剛好要值勤,我會把大家的決定跟他講。」
「我就送你們到這裡了,明天比賽好好表現。」小島源治憐愛地摸著大兒子的頭,他將明天一早要參加運動會的妻小先帶到霧社這裡的同事家寄宿,而他自己等會兒必須返回屯巴拉駐在所執行勤務。
一郎的眼皮在莫那的問號中心虛地跳動,對於這個問題,一郎知道自己答不出來!他當然知道自己應該以流著賽德克人的血液為榮,但不知怎麼的,他就是無法切斷自己對於「文明」這兩個字的孺慕之心!
「莫那頭目,為什麼?」一郎的語氣充滿痛苦,他不明白為什麼莫那明明瞭解日本人的強大,卻還是執意向其挑戰?他不明白為什麼莫那寧可拿族人的生命做賭注,也不肯聽從他的建議,在日本人的統治下忍辱負重?就算那樣的日子辛苦了點,但至少不會帶來滅族的危機!
像石像一般呆立在原地的一郎將小島一家人的對話全聽在耳朵裡,在這瞬間,他心裡突然浮現一股不祥的感覺,那感覺不是源自於小島兒子對賽德克人的歧視,而是他在比荷臉上所看見的,詭異至極的笑顏!
「比荷沙波,這小子在幹嘛?」抱著兒子的小島疑惑地看著比荷遠去的身影,「剛剛在從道澤來這裡的路上也看到他這樣瘋瘋顧顧地亂跑,現在又這樣,他瘋了嗎?還是又再惹是生非了?」
情緒激動的莫那向前走了一步,雙手用力抓著一郎的領口,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莫那臉上近距離感覺到一郎怯懦的鼻息,怒氣更甚。
「我的父親告訴我,要我請莫那頭目幫忙,讓孩子們的臉上可以作記號,讓彩虹橋上的祖靈永遠認得我們這些賽德克子孫!」在泰摩那的回答中,莫那用手撫摸著自己大腿上在第一次出草時留下的傷疤,他心中知道,戰鬥的時候已經到來了!
「哼哼,應該殺得完!」比荷沙波深遠的褐色眼睛,故弄玄虛地環視同伴的臉,還刻意拉長沉默的時間。

「我也不知道我們頭目在想什麼,」比荷沮喪的低下頭,為了自己部落沒有響應行動而感到羞恥,「他說和日本軍隊拚只有死路一條,我們荷歌社三代頭目都為了抗日而死,如今苟延殘喘的活著,就是為了要保住民族命脈——」
受到鼓舞的比荷沙波等人聽從摩那皮丘的建議,緊接前往馬赫坡社尋求莫那魯道的支持。由於莫那是目前全霧社群中公認戰功最彪炳的人物,他曾經到過日本觀光,也實際參與過好幾次抗日活動的策劃,因此只要獲得莫那的首肯,整個行動的號召力與成功的機會一定會大大的提升。
「現在是怎樣?這些蕃人都生病了嗎?」
在行進間,莫那知道自己有多麼深愛這一塊土地,所以更貪婪地呼吸空氣中那種隨炊煙而形成的特殊氣味,他貪婪地想記住眼前馬赫坡平和而美麗的模樣,他貪婪地想讓每一張臉龐都維持著笑容和歡欣,和圖書永不改變。
「沒有什麼可是不可是的!」莫那突然從床上站起,用怒斥打斷一郎畏畏縮縮的回答,他走向他,一把抓住一郎警察制服的領口說:「如果你知道自己是賽德克德克達亞,就給我換掉這身衣服,明天跟我們一起執行GAYA!」
風吹過霧社大街兩旁扁柏樹,它們搖晃搖晃的,應和著從霧社公學校操場上所傳來的陣陣喊聲,那是孩子們在日本老師的帶領下努力練習表演節目所發出的聲浪。
『我走去彼岸那邊了,我們都是真正的兄弟啊!聽著吧!看著吧!我們的魂魄在枯死的松樹下,混戰如燃燒的松葉亂飛,而如今提領著無邪的魂魄回來了——』
「你太緊張了,放輕鬆!」莫那微微屈身,在比荷耳邊交代著。才一會兒工夫的時間,比荷就已癱靠在莫那右肩上冒著冷汗。
「難道是——」一郎喃喃自語,心裡隨著一個念頭的浮現而襲來一股強大的恐懼,他拔起腿,突然往馬赫坡的方向跑去。
眼看著比荷像著了魔似的愈說愈激動,莫那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抓住了他的下體。
「再過幾天有大官來巡視,不要嘻皮笑臉的,趕快回去整理環境!」他才剛走出會場,就看見一個日本警察對著一群賽德克人大聲叫罵。
「他在這裡幹嘛?」滿身大汗的比荷看著流淚的一郎,再看看握著刀的達達歐兄弟,感覺到現場不尋常的氣氛,不禁警戒了起來。
「哼——野蠻人就是野蠻人!」小島十二歲的大兒子這時說話,對此荷一臉鄙夷,而小島則摸了摸他的頭,沒對他高傲的態度表示意見。
「輸去靈魂的賽德克一定會遭到祖先遺棄的——」莫那的話語在一郎耳朵裡嗡嗡作響,他發現自己的臉上竟流著兩行溫熱的液體。在莫那面前,一郎覺得自己像是全身赤|裸的罪人,他的羞愧,在於他明瞭自己是一個沒有將榮譽與信念穿戴在身上的逃兵,他的自私與優柔,在莫那能夠透視人心的眼神裡早已無所遁形!
戶外耀眼的陽光,從牆壁上木頭和木頭之間的縫隙透了進來。他用愛戀的眼神,看著手中這把陪他多次一起出生入死的伙伴。他舉起刀,讓手去承受刀子沉重的存在感,他讓身體去感受那完全與自己掌紋融合在一起的握柄,他讓精神在那經過無數血液洗禮而使顏色變得暗沉的刀身上得到砥礪。
莫那蹲在自己家中的地上,身邊圍著達達歐、比荷沙波還有許多年輕人,莫那抬頭看了眾人一眼,發現剛剛講話的人是來自塔羅灣社的泰摩那。
「爸爸也留下來嘛!」只有六、七歲的小兒子這時撲向父親,抱住了小島的大腿撒嬌。
「達馬,等不到更好的機會了,這是最後的路了!」達達歐說。
在無法形容的篤定裡,莫那站起來走到自己的床邊,他將竹子編成的床板掀起,高壯的身體高過每一個年輕人。
是啊!這山、這林、這土、這水,都是賽德克人的母親!而為了延續那遺傳自母親的驕傲,莫那拔出了蕃刀,指著陳列在他腳下的世界,孤獨地跳起了舞,激昂地唱起了歌——那是一首出獵之前所唱的戰歌。
一郎在馬赫坡人不友善的眼神中橫越ㄇ字形廣場,直直往莫那的房子走去。這時達達歐莫那和巴沙歐莫那正坐在家門前擦拭剛磨得明亮的蕃刀,當他們看見身穿警察制服的一郎直接闖入父親家中時,吃驚得差點讓刀刃割到自己手指,他們對看一眼,急忙往莫那的住處奔去,生怕他們決定反抗的消息已被警察知曉。
一郎向莫那微微鞠躬,隨即低頭轉身從達達歐和巴沙歐之間穿過走出莫那的房子。
「達馬,你想到要怎麼幹了嗎?」看著坐在床邊的莫那陷入思考,達達歐蹲了下來,一臉敬畏地看著父親。
「泰,你的父親知道你過來嗎?」莫那沉寂了一會兒之後看著塔羅灣的泰摩那,他是比荷沙波的好朋友。
雖然巴蘭和荷歌兩個大社缺席還是讓莫那有些怏怏不安,但他相信在日本人疏於防備的情況之下,賽德克人成功的機會應該還是很大。

小島的小兒子被一郎嚇了一跳,雙手緊抱住父親脖子,這動作引得小島轉過頭,莫名其妙地看著一郎如驚弓之鳥般遠離。
「我們的生命是祖先染血換來的,我們也要帶子孫們一起染紅戰衣呀!我們可是賽德克.巴萊!」比荷沙波向前走了一步,激昂地回答莫那。
決戰的時刻終於到來!
莫那把由哪一社負責攻打哪一個駐在所的計畫,仔細地告訴達達歐與巴沙歐,然後看著他們興奮地分頭去執行通知的任務。接著他也辭退了走路仍一拐一拐的比荷沙波,讓屋子裡恢復平靜。
「上次波阿龍社就有三個女孩被日本人叫去陪酒,結果就被那群畜生強|暴了!達達歐要當英雄,為什麼就不徹底一點,直接把吉村殺掉算了!」
莫那用驕傲的神情看著這群視死如歸的年輕勇者,嘴角難以抑止地上揚了,他舉起手指,在泰摩那白淨的臉上比畫出兩道紋面的線條。
為了紀念治台初期在鎮壓抗日活動中喪生的北白川宮能久親王,日本人在每年的十月二十八日都會在全台各地舉辦「台灣神社祭」,連遠在山區的霧社都不例外。
『莫那!你臉上的刺紋還是這麼的深黑,你真是一個賽德克.巴萊!一個真正的英雄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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