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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德克.巴萊

作者:魏德聖 嚴雲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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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鮮血與靈魂之祭

九 鮮血與靈魂之祭

「對不起!我是在教育你們——」
「不行!我不行了!」
他看了看白襯衫上沾滿塵土的中年人,好奇的問巴萬:「你的老師嗎?」
莫那毫無猶豫的說出他心中的答案!他將手中長槍反轉,把槍托遞到塔道面前,用更堅決的態度再對一臉猶豫的塔道說了一次:

「怕什麼?」達達歐大喝一聲,他右手高舉,亢奮已久的蕃刀狠狠地斜揮下來,故意只先割斷了吉村的喉嚨。
沉默一陣子的比荷瓦力斯眼看情況陷入僵局,心急的出聲哀求塔道,他身後也有幾個青年隨之附和,但塔道顯然還有些顧慮不能放下。
看著花子抱著衣物的背影,一郎突然覺得好內疚。隨著夜越深、天越冷,一郎知道自己的幸福就將燒完最後一段蠟燭,在明天的行動中熄滅,想到這裡,一郎不禁紅了眼眶,他的淚是因為瞭解自己在命運之前的渺小,同時也哀悼自己所做的決定。
「可惡的日本人,看我今天讓你們哭!」
「給我躺下!」比荷瓦力斯矮身從佐塚背後送出手中蕃刀,尖鐵在刺進堅硬血肉之軀時發出令人不愉快的悶聲。
莫那在黑夜中奔跑,越過溪谷,來到馬赫坡對山的波阿龍社。
失去腦袋的菅野,身體先軟軟跪下,再往前傾倒,在這過程中從頸部動脈裡射出的鮮血像雨水般灑落在四周日本官警的制服上,不少人都感覺被一種溫熱的液體噴漲到,他們狐疑地向後察看,轉頭卻驚見烏干正伸出舌頭舔舐著蕃刀上的血跡。更恐怖的是他手上提著菅野的頭顱,那首級瞪大了眼,似乎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面對著凜然的莫那,塔道諾干心中縱有千萬種擔憂,但在「驕傲」這兩個字面前,那些擔憂也好似不該擁有重量。
「這生蕃真是太大膽了,竟敢明目張膽的在這麼重要的場合上出草!」
在他們行動之前,隨行的阿威早已切斷駐在所向外聯絡的電話線。
「是啊,這裡的天氣一向如此,不過郡守大人如果您能再多來幾次,霧社這裡就會出太陽了!」背部微微拱起,善於逢迎拍馬的佐塚此時站在小笠原的右後方,毫不吃力地就說出這一段一語雙關別有意涵的話。
「郡守先生,這邊請。」在佐塚引導之下,小笠原郡守從他座位上站起,準備前往司令台就位,等待升旗完畢之後就要緊接著主持運動會的開幕典禮。
一個荷歌社的青年,此時也舉刀加入圍剿佐塚的行列。就算佐塚在警局中向來以刀法純良著稱,但一次應付兩個驍勇的賽德克戰士還是讓他左支右絀。佐塚的軍靴踢起了地上的塵土,他的鼻尖冒汗,發出沉重的鼻息。比荷瓦力斯砍過來的刀勢既狠又重,好幾次佐塚的軍刀都差點脫手。
「奈須野,我的朋友!」阿威的眼神有種接近於瘋狂的興奮,他像說著囈語一般回答奈須野:「我不是在殺你,我是在殺日本人,來,讓我一槍帶你走吧!」
巴沙歐要大夥兒將駐在所圍住,並不採取偷襲的方式,他們要那些警察自己走出來受死,要那些禽獸般的日本人能親眼看看賽德克人的勇猛,以證明賽德克人不是所謂的次等民族!他更要日本人明白自己的脆弱,同時用深沉的後悔,來為他們平時作威作福的罪惡贖罪!
「快抓住他,別讓他跑了!」幾名配有武裝的警察眼看烏干在光天化日之下殺人,又驚又氣的追上去。
「巫老闆,我們的目標只是日本人,你去告訴你的漢人同胞們不用擔心!」莫那用略帶歉意的眼神看著巫金敦。
今天霧社最熱鬧的地方,非位於霧社東南側的公學校操場莫屬了,身為運動會的舉辦場地,學校裡的教師們特地帶著學童下了許多苦心,將運動場地布置得美輪美奐。
馬赫坡社的婦孺在深夜裡聽見男人的歌聲,紛紛爬下床舖,走出屋子來關心發生了什麼事情。
燈泡持續散發著昏黃的光芒,在光線能夠到達的地方,都充滿溫馨的感覺。十月底的夜晚涼意襲人,剛剛吹起的北風,讓窗外樹影似乎也冷得不斷顫抖。
幾個人相視而笑,隨即轉身往公學校奔去。
「花岡你想跑哪去?該你值勤了!」
如今,在破曉前的幽暗裡,賽德克人一個接著一個的朦朧身影,就要利用他們的速度,讓日本人在沒有發覺之前,先砍斷他們的手足,讓他們無法做出任何反擊或逃脫!


「這時候有沒有後悔平時要對我們好一點,哼!」從衫浦斷腕中噴出的血液,讓駐在所前一片美輪美奐的草皮宛如下了一場深紅絳雪。
「哼!」莫那重重地用鼻子發出了不屑的聲響,心下對於眼前情勢大致瞭解。
一郎覺得自己的心跳快得讓胸口都疼痛了起來,他做了兩次深呼吸,極力忍住牙齒的顫抖,在啟人疑竇之前,及時開始用他僵硬的手指彈奏出日本國歌的旋律,而眾人整齊的歌聲,終於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裡傳了出來。
在這裡,莫那對於整個作戰計畫做了最後的指示,他依壯丁的年紀為依據,將部眾劃分為老年組與青年組。
小笠原甚覺滿意地拍拍佐塚的肩膀,一邊躊躇滿志的邁開腳步,並和那些圍觀民眾點頭致意。
一九三〇年十月二十七日清晨,霧社和尋常日子一樣,在一片山嵐霧氣中展開了全新的一天。在不到攝氏十五度的微涼氣溫下,莫那率領約莫三百名身著紅白相間戰衣、頭綁白頭巾的賽德克戰士,刻意改走林間小徑,從荷歌社朝霧社市集前進。
「現在不是高興的時候,戰鬥才剛開始而已!」眼看眾人面露得意之色,沉默的莫那突然站起,要大家安靜下來。巴沙歐收斂歌聲,專心聽著父親的話語。
從死神手裡逃過一劫的花子和幸男,被一郎寬厚的肩膀一把抱住,半抱半拖的往會場外頭逃離。
阿威停下來面對那群拿竹槍的少年,為首的正是巴萬那威。
「好吧!」二郎好像說給自己聽一般,低頭從腰帶上解下一大串鑰匙,臉上神情雖有些猶豫,卻還是當著莫那的面快步走向槍械室,將一道厚重的鐵門打開。
「要你的人頭!」達達歐冰冷的聲音讓吉村整個背脊都涼了,他本能地將身體往後縮,顫抖而急促地對達達歐喊著。
「達基司,你留下來幫忙搬彈藥,歐敏的事交給我!」
他一邊開始將手上的傳統服裝摺放整齊,一邊想起了很多往事。身為日本人重點培育的「模範蕃」,一郎發現自己在這二十年的生命中,似乎很少有讓自己做出什麼抉擇的機會,衣服該怎麼穿、頭髮該怎麼理、學校的課業、升學、畢業之後的分發——長久以來,就算他心中不願意,他也早已習慣以一個服從者的身分,規矩而認分地走著自己生命的步履。
「吉村永遠都不會再讓我們憎恨了,」達達歐咧開嘴對兩個同伴笑著。「接下來趕快找找槍械室的鑰匙,我們要讓更多日本人在刀槍下變成我們的朋友!」
「別動手,她是自己人!」看到如此危急的情況,一郎一邊用母語大喊,一邊奮不顧身的撲向那壯丁,那壯丁被一郎撞偏了身體,本想回身攻擊,但一看撞自己的人是按著寬巾的一郎,趕緊將刺出的長矛收住。
「親愛的老師,你以為我們賽德克很好欺負嗎?」巴萬在阿威離開後帶著少年隊的成員將老師圍了起來。
「啊——」看自己藏身的地方曝光,一群婦孺害怕地尖叫了起來。巴萬走向前把竹槍從滿身鮮血的老師身上拔出,像憐憫又像嘲笑地望著這群沒有抵抗能力的日本人向自己求饒。
「那是馬赫坡社的莫那魯道——」
「你們幹什麼?喝醉了啊?半夜聚集在這裡不想活了嗎?」駐在所的主管衫浦巡警在寢衣外面披上制服外套,推開大門跑出來察看,卻被眼前賽德克人的陣仗給嚇了一跳。
目送自己子弟信心滿滿地朝霧社前去,莫那轉頭一看,留在原地的家眷們紛紛和上戰場的男人們揮手告別,她們的臉上偶有擔憂,但大多數都是帶著驕傲而期待的神情。
戴著圓眼鏡、上唇蓄著鬍子的小笠原放下手中的茶杯,台灣高山烏龍茶的香味變成一股熱流,在喉嚨深處帶來一種回甘的甜味,小笠原郡守對於這種滋味十分迷戀。
「莫那終於動手了!」巴岡心中暗想,她知道莫那等這天已經等了多少年,即使巴岡瞭解跟日本人反抗是一件多麼嚴重的事情,但她已好久沒有看見丈夫那麼銳利的眼神!
在一陣殺戮之後,會場上躺下的日本人已經比四處流竄的還要多。大部分的婦孺已遭殺害,現在還在和賽德克人抵抗的,多半是身強力壯、還有戰鬥能力的日本男人。
「砰!」一聲槍響打斷了菊川與小笠原的對話。
莫那目送一郎離去,無奈地搖搖頭,似乎對於一郎不肯直接參與殺日本人的行為早有預測。他不去理會心中那種失望的感覺,只邁開腳步向前奔馳,心思轉為擔心巴沙歐任務執行的進展,他眼前擠滿許多逃出會場的漢人民眾,那些驚恐的臉龐說明了會場上的戰況一定頗為慘烈!帶著期待與憂慮並存的心情,莫那等人來到了會場的入口處,那些守在操場門口的年輕人一看到老年隊的成員,立即發出勝利的歡呼。
「你教出來的學生真是勇敢啊!」他輕笑兩聲,轉身把奈須野的頭砍了下來,然後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的帶著戰利品走掉。這舉動讓原本就已臉色蒼白的老師更加恐懼。
奈須野的手臂受了刀傷正流著血,他一邊後退,一邊對曾是好朋友的阿威動之以情,希望他能饒過自己一命。「我曾經對你說不論什麼時候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幫助你的,別攻擊我!別開槍!」
「啊——可惡!」生存的機會稍縱即逝,隨著第三聲槍響傳來,小笠原只覺左肩一陣劇痛,整個人後仰摔倒在山路上!
一郎與大批逃難的漢人一起狼狽地往霧社市街的方向逃,他們在半途上遇見要前往會場支援的莫那和塔道。塔道看見一郎在人群中帶著花子倉皇而行,心裡一陣驚喜,他馬上迎向前去,抓住一郎身上的寬巾問:「達基司,你有沒有看見歐敏?」
他用圓臉上的小眼睛看了佐塚一眼,一邊從身上整齊軍裝的口袋裡拿出白手帕擦拭嘴巴。胸前兩枚天皇賜予的勳章用銅油擦拭得閃閃發亮。
「你之前不是還很神氣的說一切都是日本人的嗎?」巴萬沒有理會小島妻子的哀求,反而瞪著她懷中的大兒子,那男孩曾在打獵時當著莫那的面大放厥詞,巴萬記得很清楚,只是他現在臉上帶著淚痕,完全沒有當時的傲氣。
高聳的旗竿豎立在司令台之旁,一面嶄新的日本國旗已經綁縛在旗竿的引繩上,兩個日本學童神色緊張地把那一面旗子用手撐開,只等待司儀一聲令下,就要在眾人合唱的國歌聲中將國旗升起。
心繫女兒安危的塔道即刻衝入混亂的操場,想找尋初子的下落。那些老年隊的戰士也不落人後的殺進會場,只有莫那停下來和年輕人們做簡單的交談,瞭解一下目前現https://www•hetubook.com•com場的情況。
一郎相信自己是愛著妻子的,他也曾經暗自立誓,要盡一切努力來讓這個家維持安定與幸福,為了這個原因,一郎盡心盡力的去做警察這個他打從心裡排斥的工作,所有的隱忍,為了就是這個家的將來,只是現在,這個「將來」是不是就要消失了呢?一郎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第一次為生命所做出的重大決定,竟就是在否定自己過去所憧憬的一切!
「我馬上去!」雖然嘴裡這樣回答,但二郎還是不安地看著初子和花子的背影佇立了一會兒,一郎已把族人的計畫告訴了二郎,二郎在今早出門前還告誡妻子絕對不要到會場,初子懷疑的問為什麼,但二郎也只能支吾其詞的要求初子聽從自己的勸告。
「莫那頭目交代過不要殺漢人!」在操場的入場處,巴沙歐特地安排了一群青年隊的隊員包圍於此。只要看起來是日本人的樣子,這些隊員們馬上就會一擁而上將其殺死。但若是逃出來的是穿著漢人或原住民的服裝,戰士們便會放他們走掉,不加以為難。穿著和服的花子就是在換上傳統服裝的一郎保護下,才得以逃離會場。
「莫那你告訴我,」從沉思回到現實裡的塔道伸出手,想把莫那剛好抵在他額頭刺紋上的槍管撥開,但莫那卻堅持不動。塔道諾干瞪了莫那一眼,然後用力地推走槍管,「你要我答應拿這些年輕人的生命來換GAYA,那麼又有什麼東西可以拿來換回這些年輕的生命呢?」
遭到擊殺的警察們有的發出了淒楚的哀嚎,有的連聲音都沒發出就被砍掉了腦袋。
「唱國歌——」在司儀宣布命令之後,全場目光的焦點都集中在一郎身上。小笠原郡守和其他人都一起看向遲遲未彈琴的一郎。
「唱國歌的時候給我保持肅立——」一個站在菅野附近的年輕警察看見隨意走動的烏干,本想出聲教訓他的不守規範,但他話才說到一半就發現情況不大對勁,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出乎年輕警察的意料之外!
莫那自己率領年紀較長的族人負責攻擊霧社分室、駐在所以及日人宿舍等較少人留守的地區;而人數較多、戰鬥力也較強的青年組則由巴沙歐帶隊,攻擊的目標就是那些聚集在運動場上的日本官員、警察和眷屬。
「嘿!你們在發什麼呆?」在巴沙歐動手的時候,來自馬赫坡社的巴萬那威和其他賽德克學童害怕地看著族人屠殺日本人,傻在原地不知所措。
「那還跟塔道諾干那個老傢伙囉唆什麼!」莫那生氣地從身旁的壯丁手上搶下一把步槍,氣呼呼地往荷歌社裡走去。
「可惡!」大量鮮血從佐塚背上湧出,他回頭瞪著比荷,卻被比荷一腳踹倒在地。佐塚的臉埋進了泥土之中,嘴巴吃進不少沙礫。他本想起身和比荷再戰,但比荷又對著他背心正中央補上一刀,在連續兩次重擊之後,佐塚的身體再個強,也忍不住顫抖起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軟軟的,手也逐漸失去舉起軍刀的力量!
身體其實一直渴望戰鬥的莫那,強迫自己隱忍下那一份對於敵人首級的狂熱,直到他可以心平氣和的與眼前的黑夜和平相處。
「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的,膽子小得跟麻雀一樣,這樣怎麼成為一個賽德克.巴萊?」莫那推了青年一把,不滿地看他往屯巴拉社的方向逃去。他不怕年輕人犯錯,只怕年輕人連拚鬥的精神都拿不出來!一個人可以一無所有,但至少靈魂要富有,一種勇氣上的富有!
「菊川——」眼見菊川躍入溪谷的身影,小笠原想跟進,但痠軟的雙腿卻跟不上意志。
渾然不知死神已站在身後的菅野,在國歌唱到激昂處,突然感覺有人從後用力扯住他的頭髮,吃痛地整顆頭往後仰。
站在莫那身後的比荷瓦力斯因為莫那的話,感動得濕了眼眶,而房子裡有更多心情澎湃的年輕人握緊拳頭,隱忍住那些因為激動而衍生的淚水。
「驕傲!」他回答。
「郡守,我們還要更快點,他們追上來了!」跑在小笠原前面的菊川,回頭催促體力顯已不支的長官。
「日本人都解決了嗎?」在兩人相互擁抱的時候,莫那問著瓦旦。
坐在床上的塔道吞了一口口水,濕潤一下他突然覺得發乾的喉嚨,然後再看著四周那些用激憤眼神看著自己的青年們,等到他說出下一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已不像先前那樣的強硬。
「什麼?」莫那有些驚訝。在會場上穿著日本人的衣服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在對望之間,莫那伸出手拍拍巫金敦的肩膀,然後轉身對部眾說:「好了,我們沒有時間了,巴沙歐他們還在等我們,對了塔道,」莫那本來作勢要起跑,卻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馬上轉過頭來對塔道諾干說:「快去公學校救你的女兒歐敏,她穿著和服吶!」
「裡面有人!」巴萬喊。他發現壁櫥不到一坪的空間裡竟躲了好幾個日本婦人和小孩,其中還包括了日警小島源治的妻兒。
「對不起——」二郎匆忙道歉,他想穿過人群前去保護妻子離開人群,沒想到他才踏出一個步伐,就被剛剛那個罵他的警察叫住。
「來啊,來喝酒吧!」在寂靜間,莫那聽見了巴沙歐的聲音,還有小兒子和阿威等人爽朗的笑聲,宣示出征的戰士正帶著勝利歸來。
「頭目,莫那頭目說的沒錯,請你就答應我們吧!」
「哈哈哈,衫浦大人,今天我就要你嚐嚐我們馬赫坡人的厲害——」巴沙歐將手中火把朝衫浦巡察的臉上砸去,睡眼惺忪的衫浦連忙側身躲過,他還沒有來得及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就發現巴沙歐猙獰的面容已挨近到距離自己一步的地方,巴沙歐手裡那把彎彎的蕃刀高高舉著,在明滅的火光中映照出陰森的光芒。
「我慘啊!」身處生死交關的瞬間,巫金敦只覺一陣淒苦,他沒料到自己的性命竟要了結在這些他平時友善以對的賽德克人手上。他看著前方的莫那拔出蕃刀,惡狠狠的朝自己逼近,只好閉上眼睛等待死亡的到來!
當原本期待著盛大慶祝活動的人們發現自己竟困在一個修羅地獄裡時,就像是脆弱的螞蟻一樣四處逃竄。不管是日本人、漢人或是那些不知情的原住民,大家彼此推擠、踐踏,在不知往何處逃的恐懼中變得更恐懼!
「郡守,快跟著我跳!」菊川被子彈逼得無法靠近小笠原,情急之下只能對長官大喊,同時自己往溪谷裡躍去!
「為了GAYA而戰嗎?」塔道問著莫那。
「沒關係,我們已經抓到最大的魚了,」薩博拍拍達達歐肩膀說:「走吧,去看看還有沒有躲起來的日本魚沒被我們抓到!」
「可惡,讓另一個大官跑掉了!」
「巴紹,不要殺漢人,他們不比我們好過!」就當巫金敦絕望之時,他突然聽見莫那如天籟般的呼喊。來到巫金敦身旁的莫那將他的身體往路旁一推,然後一個箭步,準確而俐落地將蕃刀砍在那日本警察的脖子上。腦袋被莫那砍掉的日本警察,沒有頭的身體向前跑了兩步之後終於猛然倒下。跌倒在地的巫金敦喜出望外地睜開眼睛,卻剛好看見一顆血淋淋的頭顱掉在自己眼前,不覺一陣噁心。
「為了快被遺忘的GAYA!」莫那低沉而執著的聲音,從咬緊的齒縫之中傳了出來。那聲音雖然不大,卻好像一道劃過天際的閃電,為現場每個人的心中帶來雷鳴,就連塔道也為之動容。
在霧社的另一邊,藏匿在樹林之中的莫那聽見約定的槍響,整個人精神頓時為之一振。
菊川與小笠原自然反應的縮起脖子閃躲,同時發現身旁的隨扈已哀嚎著中槍倒地。
「他是我的!」泰摩那又喊著,聲音充滿興奮。泰摩那跑到身受槍傷的小笠原身旁,瞧著眼鏡碎裂、眼神充滿憤怒的小笠原,好像在觀賞什麼風景一樣。

在門口外面的廣場裡,來自其他四社的壯丁或坐或站,都看著塔道的房子議論紛紛。
面對慌忙從值勤桌前站起的二郎,莫那先定定看著他的臉龐,眼神充滿不信任,因為莫那不確定二郎是否已經加入起義的行列。
莫那讓原本鬧烘烘的室內瞬間安靜了下來,大家都緊張看著莫那和塔道兩人憤怒地對視。無數粗重的鼻息隱隱在空氣裡此起彼落。
一郎幸運地在慌亂之間瞥見花子無助的身影,急忙想迎上前。卻看見一個手持長矛的壯丁,似乎想從花子背後對穿著和服的她進行攻擊。
「GAYA,獻給你的祭典已經展開了!你聽到空氣中敵人倒下的聲音了嗎?」面對滿天星光,莫那一個人坐在廣場中央,把兩根富含松脂的樹枝擲入火堆,眼睛看著突然熾烈起來的火焰喃喃自語。
在霧社分室外,許多沒看過郡守的民眾好奇地圍在道路兩旁,想一睹大官的丰采,而霧社分室的警員們早就在人群中空出一條讓小笠原行走的路。

花岡一郎今天所分配到的任務是在會場上用風琴為大家伴奏國歌,面對眾目睽睽之前,一郎覺得椅子好像長了針一樣,躁鬱不安的感覺讓他幾乎坐不住。而就在此刻,花子抱著兒子幸男,從人群裡鑽到隊伍最靠近一郎的地方,她不敢太過明目張膽,只敢把手伸在肚子前面對一郎揮著手。
達達歐走出吉村的房間,輕聲和岡田房裡的薩博在黑暗裡交換了聲音。當他們一起回到客廳時,瓦旦早已把所有的電話線切斷,並把通訊設備砸毀。
他抽出綁著人髮的蕃刀,指著霧社街道,回頭對老年隊成員命令:「走!讓我們用日本人的鮮血來執行GAYA!」

「起立!」那個擔任司儀的肥胖日本警察用他渾厚的聲音指揮著全場觀眾。一郎被他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卻恍然想起自己是伴奏,於是又趕緊坐下,一臉尷尬。
「是!」二郎的腳步硬生生在原地打住,他睜著大眼睛和妻子對望,初子遠遠還給了他一個代表「沒關係,你去忙吧!」的微笑,然後就挽著花子的手,隨人群一起往運動場走去。
看著初子遠離,二郎顯得有些躁鬱,顫動的嘴角欲言又止。
在霧社街道上,原本販賣著各式應景工藝品的攤子被推倒了,小扇子、小竹槍等貨物雜亂地撒滿一地,卻沒有人來收拾。大街上許多穿著和服的屍體躺在血泊之中無人理睬,只有那些以擺攤為生的漢人小販四處逃竄,還有老年隊的成員拿著武器四處搜查這一條長不過幾十公尺的街道。
至此為止,戰鬥可說完全按照莫那的計畫在進行著。

轉念之間,一郎開始將他身上的警察制服脫下,迅速披上賽德克人的寬巾。他跑向操場中陷入一片混亂的人群,只為了心中那個令他心急如焚的牽掛。
二郎沉默回看莫那,表情複雜。
「糟糕!前面有蕃人!」小笠原大喊。
「莫那,我們這群老頭子可不要輸給年輕人的拚勁啊!」塔道諾干站在莫那身旁,同樣抽出刀刃發出和-圖-書豪語。
一郎驚見花子在列,再看見她身旁大腹便便的初子,整顆心瞬間涼了半截。
莫那走近門前一望,看見庫房裡一支支整齊排列的步槍,臉上出現滿意的神色,他讚許地看向二郎,眼神已不像剛走進駐在所時那般嚴厲。

至於人口最多的荷歌社,雖然其頭目塔道諾干並沒有答應加入起事的行列,但不甘置身於度外的荷歌社壯丁們還是在比荷沙波的帶領之下,一舉殺進荷歌駐在所。駐在所裡所有警察於清晨六點半天亮的同時,在毫無反擊的狀況之下淪落為蕃刀刀下的死魂,無一倖免!
「怎麼只有你們這一點人?其他人都還沒到嗎?」看見眼前稀少的人數,莫那露出不滿的神情。
「霧社這邊是守不住了,菊川督學,您快帶著郡守往山下逃,這裡有我頂著!」眼看著自己部下死傷慘重,佐塚愛佑手持軍刀倉皇撤退。他心中雖然恐懼萬分,卻沒有忘記他身為霧社分室主任的身分,盡責地一路護送長官往西邊的眉溪社逃去。
巴沙歐用力將無力反抗的衫浦巡警一腳踹倒在地上,問話如同行刑前最後的宣判。
「塔道,誰敢當面說我莫那魯道老了,我手中的蕃刀會讓他的嘴巴這輩子再也說不出一句話!」莫那轉頭和塔道對望了一眼,兩個人的眼神都深邃而明亮。
「只是什麼?」莫那神色嚴峻。
「嘿,巴萬,這裡差不多了,你們到宿舍區去搜尋一下,別漏掉任何一個日本人,但是別殺漢人。」在操場上戰鬥已久的比荷沙波,此時砍斷了一個日本男子手上的掃帚,並一刀子刺穿了那人的肚子,他看見這一群士氣高昂的少年部隊,欣慰地指揮他們作戰。

他的頭腦對這突發的狀況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感覺一股風壓隨著重物的破空之聲,逼進自己的耳際,接著就是一陣他這輩子都不曾感受過的劇痛從脖子傳來,然後整個感覺一輕,菅野竟覺得自己的頭飛舞了起來。
在莫那意有所指的笑聲中,瓦旦瞭解了莫那的計畫,他釋懷地揚起嘴角,跟著開懷大笑。他們身後的波阿龍戰士們,面對喜怒無常卻又莫測高深的莫那感到又敬又畏,但那種畏懼並不帶來喪志,相反的,莫那的沉著具備了一種強大的傳染力,讓波阿龍人從眼前第一場小小的勝利之中清醒過來。
「瓦旦,聽我說,」莫那不理會眾人的疑惑,把瓦旦拉到一旁說話:「為了要攻下霧社,我需要你把你們的人分成兩隊,你自己帶一隊沿著布砍散溪往東去將尾上和能高幾個駐在所消滅掉,切斷日本人東邊的聯絡線,另外一隊跟我一起到荷歌社去和其他部落會合。」
「巴萬你別亂來啊!」正當阿威想上前割下奈須野的首級時,一個身穿便服的日本中年人這時被一群賽德克少年追逐著跑進宿舍裡來,那中年人的臉上戴著眼鏡,看起來頗為斯文。
初子迫於無奈答應了二郎的請求,但陽奉陰違的她到頭來還是克制不了想去看熱鬧的衝動,她還說服了同樣被一郎禁止外出的花子一起前去霧社公學校。
莫那回過身對巴沙歐致意,目送他帶領青年隊的成員們像潮水一般從小山坡上退下,花了好一陣子,人數眾多的青年隊終於在霧氣之間消失了身影。
「幹掉了嗎?」

「除了昨天先前往霧社的警部柴田之外,其餘的小嘍囉都被我們殺光啦,哈哈!」瓦旦舉起手中剛奪取來的嶄新村田式步槍,驕傲地環顧身後的波阿龍戰士。
達達歐的眼睛在黑暗中顯得異常明亮,他推開吉村房間和式的紙門,一盞小夜燈的微光像劍一樣射向四周。達達歐暫停,等到確認吉村熟睡之後,才踏上鋪著榻榻米的地板,這些日本警察都是在榻榻米上鋪著被墊睡覺,吉村那一套神氣的制服就掛在一進門的衣架上。
「快點去接班,大家想快點到會場去呢!」同事又不耐煩地催促。
塔道環顧身邊每個不服氣的臉孔,想反駁他們的苦苦哀求,但是一陣從門口傳來的騷動卻迫使他停下話來,看看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
「別——別亂來!哇——」眼看刀子砍來,衫浦下意識地舉起手來阻擋攻擊,卻忘記自己的手怎麼敵得過刀子的鋒利!他被巴沙歐一刀砍斷左手手掌,劇痛之中,衫浦握住斷掉的手腕,發出殺豬般的哀嚎,而此時兩個奪門而出的日警正好目擊到血淋淋的這一幕,不禁驚得愣在原地。
在霧露厚重的空氣裡,賽德克的戰士一一從黑夜裡現身,帶頭的達達歐莫那頭綁著白色頭巾,像一條攀附在地上不發出任何聲響的蛇,小心地推開製材所的窗戶,溜進了黑漆漆的屋裡。
在八點鐘運動會開始之前,賽德克人己從各個駐在所奪取了超過五十把以上的步槍。
早晨八點整,太陽躲在厚重雲層後面,絲毫沒有露臉的意思。在掛上彩幛的司令台上,幾個獎盃高高放在鋪上紅布的長桌子上,那是今天賽跑比賽的獎賞。
達達歐走近泰摩那,發現泰的挑干裡還有兩顆人頭,不禁也笑著回答:「泰,你想當英雄想瘋了!」
嚇了一跳的巫金敦原想躲到椅子下,卻發現塔道已看見自己的身影!
「之後?」莫那似笑非笑地看著瓦旦羅拜鼻子寬闊的臉龐說:「如果你能成功封鎖日本人從花蓮那個方向攻過來,就到我馬赫坡來一起喝酒吧!哈哈哈哈!」莫那說完大笑了起來。他的笑是發自內心的豪傑氣概,同時也是一種提醒,他故意借著這樣說來告訴瓦旦羅拜,從後方切斷日軍的支援對於起義有著相當重要的影響!
「明明跑步是我贏了卻打我,那也叫做教育嗎?」
在此同時,距離公學校約五分鐘路程的霧社分室裡,分室主任佐塚愛佑陪著台中州能高郡郡守小笠原靜太郎和督學菊川等人正坐在接待廳裡喝茶。原本就不是十分寬做的霧社分室,幾乎被小笠原隨行帶來的官員擠滿。
「你快把身上的制服換掉!」時間緊迫,莫那一時之間無法回覆這個棘手的問題。他一邊指揮部眾將槍械室裡的步槍與彈藥搬出,一邊冷靜的告訴二郎:「其他的再想辦法!」
那一面原本隨著國歌冉冉上升的日本國旗,似乎永遠到不了竿頂了,因為兩個負責升旗的學童,已被從校舍裡殺進來的巴沙歐一刀一個砍死在旗竿旁。巴沙歐一把將日本國旗從高處扯下,將引繩砍斷,然後瘋狂地把日本國旗砍碎,再丟棄在地上踐踏。
在巴沙歐的吶喊中,年輕壯丁們紛紛高舉武器,令人看了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即使一夜沒睡,大家的情緒還是高亢而激昂。
走近駐在所,波阿龍社頭目瓦旦羅拜剛好帶著一群壯丁走下斜坡,他們手上提著幾個日本人的人頭還有槍枝。瓦旦羅拜一認出迎面而來的人是莫那,馬上高興地伸出手臂,要給莫那一個慶祝的擁抱。
站在莫那面前,一群荷歌社青年手持村田式步槍迎接他們的到來。

「殺——一個日本人都不要放過!一個日本人都不要放過!」
「莫那頭目,我的妻子歐敏(初子)和一郎的妻子都在運動場,而且她們都穿著和服——」二郎突然說。
從攻擊行動展開的那一刻開始,莫那就孤單坐在部落正中央的位置,他不斷調勻呼吸,不讓自己隨著戰曲響起而過於興奮,身為這場戰鬥的首領,莫那知道自己要比其他人更加沉穩才行。
「你是道澤人?」莫那又將那個看來年紀很輕的青年攔住詢問,那青年如同驚弓之鳥,只敢點頭,不敢開口承認。
來到荷歌社頭目塔道諾干的屋子附近,莫那遠遠就看見許多年輕人圍在塔道門前聆聽從屋裡傳出來的爭吵聲。
在獵殺武警行動進行的同時,巴沙歐已命令其餘沒有參與埋伏的青年隊成員潛入會場,並在操場四周等候動手的命令,他自己則是站在公學校旁的一個小土丘上,等待族人埋伏隊伍將武警全部消滅。
「莫那!莫那!莫那!莫那!」那些皮膚上沾染著灰燼的波阿龍壯丁跟隨頭目舉起了槍械,用呼喊莫那的名字來表示對於他的崇敬。那喊聲帶著節奏,音量越來越大,宛如打雷的聲音,響在漆黑的山谷之間。
『當你流出血,你我的仇恨就此消失——』附和著巴沙歐的歌喉,黑暗裡有更多人跟著唱起了這首出草成功時唱的歌謠。一群身上沾滿血跡的馬赫坡壯丁手中火把將黑夜照得跟白天一樣亮,不少人手裡跟巴沙歐一樣都提著此次出草的戰利品!
「來自馬赫坡、塔羅灣、羅多夫、斯庫這幾個社的人都到了,只是——」一個青年回答。
這句話才說完,賽德克人一個個都化身為撲入羊群的狼,他們嗜血的眼神盯住武警,蕃刀與長矛就是咬斷獵物咽喉的利牙,即使日本人試圖揮舞武士刀抵抗,也擺脫不了被撕裂的命運!
他看著將棉被蓋至脖子處的吉村,伸出腳用力踹著吉村,直到他從睡眠中驚醒。
那些不知道即將大禍臨頭的日本觀眾,亂中有序地排列在操場上,臉上有著活動終於要開始的興奮。一郎把手放在風琴的琴鍵上,抬頭想再尋找烏干巴萬的身影,卻怎麼也找不到他的蹤跡,倒是花子一直看著自己微笑。

然而小笠原身上筆挺的軍裝,是整個會場中最醒目的目標,賽德克人怎麼可能會放過這隻重要的獵物?青年隊隊員前仆後繼的朝著這群官員進攻,幾個打頭陣的年輕人雖然也遭到日本警察砍傷,但馬上卻會有更多人補上來,繼續展開圍攻。
「駐在所打下來沒?」雖然看見遠方的濃煙,但莫那還是問了一下。
此時,另一個警察岡田的慘叫聲,也從隔壁房間發出。達達歐擦了擦濺灑到臉上的鮮血,用舌頭感受了一下那液體濃郁的腥味。他志得意滿地笑著,走兩步將地上吉村的首級提起,他心想,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人頭落地的聲響來得悅耳動聽了。
「你不要命了,竟敢對警察下手!你不怕——」

「達達歐,我殺的可是大官吶!」
「你我心裡都知道這一戰一定會輸,為什麼還要打!」和莫那一樣曾到過日本觀光的塔道用不諒解的眼光看著莫那。他的年紀比莫那年長許多,但因年歲而下垂的眼角卻隱藏不了眼神的銳利,塔道毫不畏懼地挺直頸項,像在正面迎擊莫那手中的槍管。
「時間差不多了,郡守先生,我們可以過去會場了。」態度一直戰戰兢兢的佐塚站起來用謙卑的口吻提醒郡守該準備出發。
一群和莫那一樣在臉龐上擁有歲月痕跡的男人們聽命,像從蜂窩裡傾巢而出的虎頭蜂,發出了震懾人心的喊殺聲。他們衝進霧社的街道,也長驅直入地殺進霧社分室附近的日人宿舍裡!
其實莫那心中原本最擔心的就是荷歌社的狀況,這裡不但是最靠近霧社的據點,同時也是人力與物力最豐沛的部落。如今荷歌駐在所攻下來了,莫那心中的一個大石頭也得以暫時落地。他現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親自去和https://www.hetubook.com.com塔道諾干攤牌,他必須逼迫塔道放下心中的怯懦,站出來一起為賽德克人而戰!
「孩子們,還不快武裝起來執行GAYA了!」巴沙歐一把用力抓起巴萬的衣襟大喊。在巴沙歐的提醒之下,幾個學童如同大夢初醒一般收起了驚慌的神情,他們一臉熱血的拚命點頭。這其中又屬巴萬最為興奮,他握緊雙拳,急急忙忙的帶領這一群少年跑開去尋找武器。他的年紀雖輕,卻早已對日本人恨之入骨。
「只是我們頭目不准我們荷歌社參戰,」青年低下頭不敢正視莫那的臉,彷彿在訴說一件不光彩的事情。
「莫那頭目!」
負責升旗的學童放開了日本國旗,那旗子在沒有風的空氣裡軟軟地伸展不開。在莊嚴肅穆的氣氛之中,烏干巴萬的身影在人群中出現,他邁開腳步,來到運動場入口處附近,目光鎖定站在隊伍最後方的台中州理蕃課顧問菅野政衛。
「你這個愛裝英雄的老酒鬼——」塔道回了莫那一句,然後兩個人突然一起哈哈笑了起來,只是那刻意壓低了的笑聲,在這一片濃霧的林間並沒有帶來輕鬆的氣氛,相反的,一股看不見的肅殺之氣更為凝重了一些。
「天皇萬歲!」知道死期將近的佐塚,眼睛看著遠方小笠原逃跑的身影,用盡餘力將他對天皇的效忠喊叫出來。

「喂,裡面的人全部給我出來!」
「回去告訴你們總頭目鐵木瓦力斯,說這是整個賽德克的GAYA,霧社已經被我們賽德克達亞給攻下來了,叫你們道澤和托洛庫也快點加入吧!」莫那一邊拔出蕃刀,一邊囑託著道澤青年。那青年一開始被莫那的氣勢給震懾住,呆呆地說不出話來。直到莫那拍拍他的肩膀,道澤青年才似醒過來一樣,有些恍神地點頭。
在公學校校長宿舍,賽德克人與日本人之間的戰鬥已到尾聲,在做困獸之鬥的僅剩幾個手上還握有武器的警察。
巫金敦沒命的沿著街道向前跑,卻感覺身後兩個惡煞不斷逼近。禍不單行的是,當他跑著跑著,竟發現前方有一群拿步槍的賽德克人迎面而來,巫金敦認出帶頭的人正是莫那。
整個霧社以東的山區完全落入賽德克人的掌控之中,而且他們的行動,完全沒有走漏一絲消息。序幕已很完美的上演,接下來就等莫那最後的佈局,讓這場鮮血與靈魂之祭進入真正的高潮。
「啊——」陷入困境的佐塚大喊一聲,像在宣洩胸口的鬱悶。他用盡全力,將那青年壓在他刀身上的長矛格開,然後順勢在那青年的胸口上劃出一道口子,青年吃痛向後退開,但這空檔卻給予比荷最佳的進攻時機。
「啊——」在朦朧之中,吉村以為自己看見了鬼魅,從床上坐起驚叫了起來!
「蕃——蕃人出草了!」年輕警察的舌頭像是打了結一樣,吞吞吐吐地大喊,聲音之中有很明顯的顫抖。而態度從容的烏干看見越來越多的日本警察循聲朝自己看來,不禁露出挑釁的笑容,一轉身就迅速朝會場外奔去!
「殺啊——別讓任何一個日本人逃掉!」巴沙歐身旁的阿威看見獵物出現,高舉火把將蕃刀砍向其中一個嚇得臉色發白的巡警,而他身後一個臉上沒有刺青的年輕人也毫不留情將長矛刺出,一個拿警棍的年輕日警就這樣用肚子吞下整個矛尖。年輕日警手握住矛桿,像一隻蝦子一樣蜷縮起身子,膝蓋緩緩跪下。
巴沙歐在雙手掌上各吐了一口口水,用力合十,將手上的血污搓去了一些,然後再抽出腰際的蕃刀,用臉上的決心回應莫那的言語。
「看來巴沙那邊已經開始了!」
他們看見凱旋而歸的男人們圍在莫那身邊大呼小叫,那些剛從睡夢裡醒來的族人聚集到營火四周,發現那些平常欺盡族人的日本警察,竟變成了一顆顆滴著血的頭顱,整個馬赫坡社,都在那明亮火光中洶湧地沸騰起來!
「好,交給我們少年隊吧。」巴萬聽見比荷的指示,興奮地揮揮手,帶著自己的同伴往校長的方向跑去,片刻都不遲疑。
「沒想到大家真的幹了!」坐在風琴之前的一郎中斷他的伴奏,從椅子上跳起。眼看族人真的下手,一郎心中先是一痛,卻也立即體認這是無法阻止的事情。
原本顯得有些嚴肅的小笠原聽出佐塚把自己比喻為陽光,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一旁的菊川督學冷眼看著,雖然臉上跟著露出笑容,但心底卻對佐塚感到厭惡。
辦公廳裡的時鐘滴答滴答響,男人粗重的鼾聲,從不同的房間裡傳來。
他知道自己沒有任何選擇的空間,若是他現在選擇以一個日本警察的身分來面對族人,莫那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對自己動手,況且,二郎也找不到理由說服自己背棄自己的族人。
氣喘吁吁的一郎和花子都不說話,只是心虛地看著塔道。塔道看一郎的反應,原本燃起希望的心頓時往下了沉,他瞪了兩人一眼,用力地放開一郎,拔腿就往會場的方向衝去。莫那緊隨在後,對於一臉畏懦的一郎面露質疑。一郎不敢直視莫那的目光低下了頭,他一手抱著兒子,一手牽著花子,繼續他們的逃亡。
「混蛋!鬼吼鬼叫什麼?嚇我一跳!」因為二郎嘴巴的位置剛好就位在一名日本警察耳朵旁邊,因此二郎突如其來的大喊讓那日警氣得回頭大罵。
於是,賽德克人的獵殺行動,像水銀洩地一般的展開了。在巴沙歐帶領馬赫坡人前往荷歌社的同時,比荷沙波在莫那的授意之下充當起起事的聯絡人,把行動的火苗,一個一個點燃在那些響應起義的部落裡。
達達歐躡著腳,一邊朝吉村的寢室前進,一邊把刀子抽出來,此時瓦旦和薩博也已摸進房裡,達達歐回頭,用手勢要他們一個先去將電話線割斷,另一個則往巡警岡田的房間前去,他們清楚製材所晚上就只留守這麼兩個警察,要得手並不困難。
「把槍械庫給我打開!」莫那沒有直接回答二郎的問題,只用命令的口吻對二郎說著,莫那希望二郎用行動證明自己的立場。
達達歐莫那看著吉村因為痛楚而縮起來的身體,心中一陣快|感襲來。他睥睨地看著吉村整個上半身趴伏在棉被上,看起來就像等待處決的犯人。既然一切己就緒,達達歐當然從善如流,他雙手緊握刀,像劊子手一樣由上而下,將吉村的頭顱整個砍下,結束了吉村的生命,吉村的首級滾落到榻榻米上,整床棉被也被大量鮮血所淹沒。
達達歐赤腳一步一步走到吉村身邊,臉上堆滿復仇前一刻的興奮感。
莫那分配一部分人留下來處理搶奪來的彈藥,一面從庫房內拿起一把嶄新的村田步槍和彈藥,帶領另一群人準備往公學校移動。
相較於年輕人的激昂興奮,兩個頭目似乎沒有那麼多的喜悅。在喧囂之中,莫那望著塔道,兩個人交換了一抹色彩暗沉的微笑,那是兩個人對於此戰役前途的艱辛心照不宣。但儘管心情複雜,莫那卻知道現在絕對不是退縮的時候,他回過頭,對著那些躍躍欲試的年輕臉龐大聲說出:
「殺日本人會殺出癮來的,哈哈哈!」泰摩那舉起小笠原雙眼圓睜的頭顱,用臉去承接從斷口上流下的鮮血,似乎在為自己白淨的臉紋面。達達歐伸手沾了一些小笠原的血液,將黏稠的液體抹在兩頰上。他走到菊川消失的溪谷邊,有些惋惜的說:
看著滿身鮮血的塔道,巫金敦心中大喊不妙。他當機立斷地起身,手腳並用地爬過原本用來結帳的木櫃,和那個日警一起逃出店舖之外。原本站在店舖外面的巴紹瞥見這兩個突然冒出的身影,立即將蕃刀從那日本商人的背上拔出,和尾隨的塔道一起追著巫金敦和那日警,欲置兩人於死地。
在所有青年隊成員之中,情緒最激動、砍殺日本人最兇狠的就是那些家屬曾被日軍屠殺的人,尤其是比荷沙波和比荷瓦力斯這對堂兄弟,對日本人動起手來更是絲毫不留情。比荷瓦力斯至少已經砍下五顆日本人腦袋,他頭上的白頭巾早就被鮮血染紅。殺紅了眼的他,眼看小笠原郡守等大官想要逃離,抹一抹夾雜著汗水與血跡的臉龐,像一支利箭一般衝到佐塚身邊和他激烈的對打起來。
莫那眼睛望向巴沙歐那張輪廓和自己相似的臉龐,表情裡有很深的期許。他一轉身,在山崖邊居高臨下俯視整個霧茫茫的霧社,一個字一個字緩緩地說:「年輕人,眼前的霧就是GAYA,讓祖靈寄居在你們的刀鋒中,把你們的仇恨寄存在雲霧間,懂嗎?」
族人要對日人下手的運動會將在明天一早八點鐘舉行,已對莫那許下承諾的一郎,完全沒有任何退路。
「你們這麼做,不怕日本人報復嗎?」驚魂未定的巫金敦露出不解神情反問莫那。
當莫那浩浩蕩蕩帶著波阿龍社的支援部隊來到荷歌社入口處時,整個荷歌社除了駐在所那個位置飄起了濃煙之外,其餘一切看來都十分平靜。
他看見小島巡警的妻子帶著兩個小孩,熱絡地跟其他日本夫婦寒暄,他也看見許多興高采烈前來看熱鬧的漢人百姓,唯一詭異的是,會場裡原住民的臉孔出奇的少,有也多是老人、婦女或學童,幾乎看不見一個壯丁出現在附近,這樣的情景讓一郎恐慌,他擔心地看著自己的懷錶,眼前歡樂的氣氛反而更讓一郎有種反胃的感覺。
「花子——」一郎大喊,焦急地找尋妻兒的行蹤。
在冷冽風中,樂隊練習吹奏樂器的聲音讓空氣維持一種微妙的緊張感。一身筆挺警察制服的花岡一郎走在群眾裡,閃過不斷迎面而來的人們,神色惶惶看著四周的狀況。
「莫那頭目,你們開始動手了嗎?」當莫那帶著一群老年隊的成員從宿舍區一路殺進霧社分室的時候,整個警局只有二郎一個人留守。其餘警員都去運動場看熱鬧了。在偌大到顯得空曠的辦公室裡,只有二郎顫抖的聲音迴盪著。
在這一場血與靈魂的祭典之中,每一個犧牲者都是為了讚詠一份快被遺忘的驕傲。巴萬從不覺得自己殘忍,相反的,他認為自己是在執行他天生就繼承了的責任。為了這個責任,那些在自己面前死去的人們,都該覺得光榮!巴萬的內心在殺人的那一個瞬間其實感到恐懼,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原來尚未定性的靈魂卻因為鮮血的洗禮,而變得成熟了許多。因為瞭解恐懼、征服恐懼,到能運用恐懼,這變化其中所產生的力量,才是一種成熟的表現!
事實上,花岡一郎也並不是後悔自己選擇了參與反叛的行動,他心中的質疑,其實多數是來自於對命運的不認同。
「你們會遭到最嚴重的制裁的!」即使知道自己死劫難逃,小笠原仍保持著他身為日本官員的驕傲,不肯在泰摩那面前有任何一絲軟弱的表現。
「巴沙歐,我說的話,你都明白了嗎?」
『歡迎你的靈魂居住在我這裡,我會拿米油及食物供養你,我也不會再記恨你。你成為我們自己人之後,也要與祖靈一起,守護我的族人——』巴沙歐的心情隨著族人唱起的歌謠而https://m.hetubook.com.com更加亢奮。
莫那的蕃刀上還沾染著一個剛剛被他砍下半邊腦袋的日本婦人的血。
「砰!」在奈須野無法置信的眼神中,阿威擊發了手上的步槍,奈須野捧著胸口鵝卵大的傷口,以跪姿嚥下生命的最後一口氣。
莫那看著塔道佈滿皺紋的臉,感覺太陽穴的地方在劇烈鼓動。
在部下捨身護衛之下,小笠原是少數能夠逃離會場的官員。身為郡守的他完全沒有想到一個原本應該充滿歡樂的日子,最後竟會變成一場大屠殺!他拚了命的在蜿蜒山路上逃亡,身上隆重的軍裝和他臉上的狼狽十分不相稱,他心想只要能逃到眉溪駐在所,那裡的火力就可以保護他的安全。
「閉嘴!全部給我冷靜一點!」莫那突如其來的喝止讓喊得正起勁的波阿龍社人像當頭被潑了盆冷水一樣,每個人都愣在原地看著莫那凜然的臉孔。
眼看自己的妻子往險地前去,心急如焚的二郎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卻不便在日本同事之前表露出來,他勉強擠出笑臉,一邊走回霧社分室裡接下留守的勤務,一邊暗自祈求老天保佑,希望自己深愛的初子不要在族人的行動裡發生任何的閃失。
在漢人巫金敦開設的雜貨店之前,一個穿西裝的日本商人被一個老年隊的成員巴紹從後背砍了一刀,那日本商人被砍得皮開肉綻,整個人倒在雜貨店的櫃臺之前,口中仍用日語驚呼著救命。年過半百的巫金敦躲在矮櫃後面,生怕受到波及。他從來沒見過賽德克人那麼大規模的出草行動,不確定自己會不會也成為攻擊的對象。
「達馬,那你呢?」巴沙歐詫異莫那不和大家一起行動。
男人包圍駐在所所發出的歡呼甚囂塵上,有高亢有低沉,但都傳遞著一種鼓舞的氣氛。在這樣的騷動裡,莫那魯道從山坡下走進了波阿龍社,並在那些女眷的竊竊私語之中,快步踏上那條貫穿整個部落的斜坡。他注意到眼前空氣裡飄滿因為焚燒駐在所而形成的飛絮,像極了反向往天空飛去的雪花。
「老師——」阿威用同情的眼神看著那中年人,語氣充滿嘲諷。
此時此刻,房裡的日本警察已然成為囊中之鱉,再也沒有尋求外援的能力。
「我要拿驕傲換回那些年輕的生命!」
「謝謝你,莫那頭目。」二郎感激地看著臨走的莫那,心中卻仍忐忑。
「你去看看外面那些來自其他各社的同伴們,我們這麼大的部落怎麼可以不參戰?」在站滿人的屋子裡,比荷瓦力斯看起來像是一隻鬱鬱的野狼,極力反抗那個坐在床上將眼睛閉起的塔道諾干。
「糟了,我們中計了!」日警突然驚覺。
一旁的達達歐並沒有馬上動手,他冷笑著,他要吉村認出自己,他更要等待吉村完全脫離睡眠,這樣才能讓吉村感受到完整的痛苦。
「喂,阿威,我是奈須野啊!」面對持槍的荷歌社青年阿威羅拜,一個年輕的日警奈須野靠在宿舍的牆角,用顫抖的日語哀求說:「我們一起在沙拉矛事件中一起作戰過,你忘了嗎?」
他回身對眾人說:「大家聽見了,我們要往霧社出發囉。」
「求求你們放過我們這群可憐的婦人跟孩子吧!求求你!」小島的妻子一面抱緊她的兒子,一面往後縮,狹小的壁櫥卻已無路可退。
「現在大家都在勸我們頭目!」
「拿著,進去給我帶個人頭出來!」少年軟弱的回答讓莫那非常生氣,他把他背著的步槍硬塞到少年的懷裡,強迫他回去操場上戰鬥,少年害怕得發抖,卻不敢違背莫那的命令,只好歪歪斜斜又往屍橫遍野的操場跑去。莫那皺著眉目送少年離去,此時有另一個年輕人從會場跑出,從他身上的服裝看來,他應該是來自賽德克族另一個族裔。
幾個武警拔出白晃晃的武士刀追著行兇的烏干,在兩旁都是樹林的道路上,日本警察完全沒有想到烏干只是一個誘餌,一個將他們送入地獄的誘餌!
塔道沉默無語,忽而放鬆忽而緊繃的神情說明了他心中戰與不戰的念頭正劇烈拉鋸著,莫那自己曾經經歷過那種無法做出決定的痛苦,所以並沒有立即要求塔道表態。
瓦旦聽了莫那的話,沉吟了一會兒,似乎懷疑莫那分配給他一個無足輕重的任務,「那——我們消滅那三個駐在所之後呢?」
隔著五、六層人牆,二郎看見挺著大肚子的初子拿著一個鐵製的糖果罐,和一郎的妻子川野花子站在一起,花子手中還抱著一個用襁褓保護著的嬰孩。
「我到波阿龍社去看看情況,要能攻下霧社,還需要他們的幫忙,」莫那對著巴沙歐吩咐:「一定要想辦法把荷歌社攻下來,我會再帶人去找你們。」
兩面用竹竿撐起的日本國旗交叉豎立在門柱之後,讓每個走進會場的人都得仰望那兩個飄舞在旗子上的紅日太陽。操場中央種滿了翠綠的短草皮,外圍黃土跑道上,公學校的教職員用石灰在地面上畫出一圈圈白線,為等會兒的跑步比賽準備。似乎只要走進這個會場,每個人的心都會因為那些懸掛在風中的七彩色旗而感到興奮。尤其隨著運動會開始的時間逼近,操場上聚集的人們也就愈多,穿西裝的男人、著日本和服的婦女、戴斗笠穿唐裝的平地人,披戴傳統服飾的原住民,還有一大群穿著運動短褲的小學生在會場裡四處穿梭嬉鬧。
身為二郎妻子高山初子的父親,塔道一聽到莫那的話,臉上馬上飄來一抹烏雲。霧社市集的日本人都殺得差不多了,整個行動十分順利,就是知道大家一看到穿和服的人就殺,所以塔道的心中更為女兒的安危擔憂,他看了莫那一眼,馬上轉身往公學校的方向奔去,而莫那等人也隨即跟上。在狂奔之間,歐敏清麗的臉龐在塔道望著凌亂街景的眼神中浮現,一種不祥的感覺讓塔道的腳步不禁又加快了一些!
巴萬毫不留情的將竹槍刺進老師的胸膛,似乎是為了自己之前受的不平等待遇平反。他身旁的少年們也用力遞出手中的槍尖,老師抵擋不了攻擊,整個人往後倒下,跌落時卻將一扇壁櫥紙門撞破,陰錯陽差的讓一群躲在壁櫥裡的人曝了光。
總數約三百多人的賽德克部隊,以最隱密的移動方式,聚集到位於霧社分室後方的樹林裡。
他不敢回應花子,只能緊張地張望濃霧遍佈的四周。他發現這時來自斯庫社的壯丁烏干巴萬全身裹在紅白相間的寬巾裡,混身於參觀活動的群眾之中。
赤腳踩在被露水濡濕的落葉上,賽德克人總是有辦法在疾奔的速度下不發出一絲聲響。
踩著血跡斑斑的草地,巴萬那威等一群少年手持剛剛削好的竹槍,從教室裡面衝出,加入屠殺日本人的行列。這群自稱為少年隊的年輕勇士力量雖然尚未成熟,但氣勢卻絲毫不輸給成人。
場景再回到霧社公學校操場。
「太好了,我等這一刻實在等得太久了!」巴沙歐說。
大量濃稠的鮮血從吉村咽喉中湧出,他痛苦地用雙手摀住傷口,空氣通過被劃開的氣管發出空洞的聲響。
「頭目,我真的不懂你還有什麼理由不准我們對日本人動手!」
「為了GAYA!」莫那的回答簡潔而堅決。
「你哪個部落的?」當莫那聽完青年的報告想衝入會場時,一個十五、六歲的賽德克少年突然迎面朝莫那跑來。莫那看那少年沒有紋面的臉龐上盡是害怕的神情,馬上上前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抓住了少年的衣領。「你是個男人吧,為什麼跟著婦人一起逃跑?」莫那問。
這一切當然是莫那的計策,他要巴沙歐先想辦法把那些年輕力壯、有威脅性的武警引誘開來,等他們落入陷阱一舉成擒之後,整個公學校運動場就將如同不設防的區域,任憑賽德克人宰割。
兇猛的賽德克人將長矛刺入敵人身體,還不忘轉動握桿,務必要讓鋒利的矛尖將敵人內臟絞得肝腸寸斷才甘願。
戴著眼鏡的菅野正專心地唱著國歌,沒有注意到從後而來逼近的腳步聲。

衫浦肥胖的身體在地上滾了一圈,蒼白的臉仰看巴沙歐。他顫抖的雙唇似乎想說什麼話,但說時遲那時快,衫浦那顆理著短短平頭的頭顱被巴沙歐蠻橫的砍下,遠遠滾了出去。在那首級上,衫浦的眼睛睜得老大,似乎以為自己還身陷在一場惡夢之中,他以為只要從惡夢裡醒來,眼前一切煉獄般的場景都會消失,他好想閉上眼睛,希望趕快逃離夢魘的魔爪,但是可憐的他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其實正往一場更幽暗的睡眠跌落下去,而且這一次,他將永遠都不會醒來。
「好濃的霧啊!」剛走到分室門口的小笠原,仰頭看看一片朦朧的天空不禁驚嘆。眼前的濃霧裡,連前方十公尺來人的面孔要辨識起來都有些吃力。
在分頭進行任務之前,莫那特別將巴沙歐拉近身邊,說明他心中的計策。巴沙歐聽著計謀,眼神中發出異樣的光亮,同時用欽佩的眼神看著自己父親,他深深的點頭表示完全理解該怎麼行動。
突如其來的意外讓會場內一陣騷動,原本正在唱國歌的人們都停下來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漫天大霧卻只讓大家看見許多身影在朦朧間朝會場外跑去。
他身邊的菊川督學已先恭敬的站起,小笠原將手帕收回口袋,在起身之後用戴著白手套的雙手在軍服上將皺摺撫平,同時將軍刀扶正。他對著隨行官員們點點頭,開始往分室門外走去。
在依斜坡建立起的房舍之間,許多波阿龍社的婦女和小孩看著男人們將火把一根根地往木造的駐在所裡砸,兇猛的火焰不斷從玻璃碎裂的窗戶裡吐出。許多雙興奮而明亮的眼睛凝望著飄向遠處的灰煙,感覺自己好像也隨之飛翔一樣,沒有人知道,原來將心中那一份被日本人壓抑的憤怒發洩出來,滋味竟然是如此的輕盈。
她們兩個人都穿著日本和服,但人群互相推擠的力量卻讓她們的腳步有些不穩,二郎見狀不禁緊張大喊:「初子!」
「可憐的日本人,到我們賽德克祖靈的天家當永遠的朋友吧!」巴萬同情地微笑了一下,手一揮,少年隊的成員就紛紛把竹槍往壁櫥裡的婦人和小孩刺去,巴萬睜大了眼,清澈的眼神被眼前的場景迅速地染成腥紅。
烏干從容地來到菅野身後兩步的位置。舉起左手把身上的寬巾往左上方一扯,整件白底紅條紋的麻布頓時就變成一朵盛開的花朵飛落到他背後,此時他隱藏在寬巾底下的右手已握著一把明亮的蕃刀,他臉上也露出猙獰的笑容。
就在此時,莫那看見妻子巴岡睜大眼睛看著自己。莫那知道巴岡那種木然的神情,是在責怪他為何決定了這麼重大的事情,卻將所有女人們都蒙在鼓裡。莫那不為所動地承受了那責備,還給了巴岡一個毫無歉意的凝視,他不發一語地轉身,在家眷的目送下,往波阿龍社奔馳而去。
「莫那,我的朋友。」
那些和式的紙窗紙門被賽德克人的利刃劃開,勇士們深入每一個房間,只要是遇到穿和服或說著日本話的人,就二話不說地殺掉!
在巴沙歐的帶領之下,來自六m.hetubook.com.com個部落超過二百名勇士殺進了日本人的運動會,對日本人仇視已達極點的賽德克人,發出了野獸般的怒吼。他們不但攻擊日本官員及警察,染血的蕃刀對於手無寸鐵的日本百姓一樣不放過!
「沒關係,有你們陪著,我們可以光榮的去見祖靈!」泰摩那對小笠原搖搖頭,面色猙獰地舉起刀,毫無憐憫的將小笠原的頭砍下。泰摩那彎腰提起郡守的人頭,轉身看著剛好從草叢裡現身的達達歐與薩博等人,用帶著笑容的臉對達達歐說:
他從櫃子的縫隙中看見那賽德克人一刀從背後刺穿了那個日本商人的身體,害怕得差點叫了出來。
在達達歐潛入製材所的同時,他的弟弟巴沙歐聽從父親的指示,帶著一群二十多人的隊伍來到馬赫坡駐在所之前。他們舉著火把扯開喉嚨在黑夜裡叫囂,直到駐在所亮起燈光。
妻子與女兒都留在廣場上生死未卜的小笠原,憑藉著一股求生的意志,催促著他那雙鮮少運動的雙腿疾奔著。隨行的官員,十之八九都已罹難,佐塚被殺,負責保護他的警員也都四分五散,現在在小笠原身邊的僅剩菊川督學和一個身受輕傷的隨扈保護著。
掛念初子的二郎,忐忑不安地低下了頭。他面前的莫那忙著將身邊的部眾分組,沒空理會他的憂心。
當槍械室打開,二郎讓出走道的位置,讓族人魚貫進入那間漂浮著厚重金屬保養油味道的庫房裡。
「二郎——」就在小笠原等人經過的同時,二郎的妻子高山初子站在擁擠的人群之中,認出了眼前那個拿著警棍維持秩序的警察,正是自己的丈夫花岡二郎,不禁大聲呼喊他的名字。
「啊——」目睹菅野活生生遭到烏干馘首的過程,一旁的年輕警察不禁嚇得目瞪口呆。
「達達歐別開槍!」眼見小笠原倒下,埋伏在草叢裡的達達歐等人突然聽見有人喊叫,一臉疑慮的達達歐左右張望,想看清楚喊聲的是誰,此時塔羅灣社青年泰摩那突然從草叢裡現身,制止達達歐開槍的人就是他。
「不行,」塔道面對氣急敗壞的比荷瓦力斯緩緩張開眼,絲毫不為所動:「任何荷歌社的人都不准參加這次的行動,我們寧可接受處罰,寧可被譏諷為膽小,也不能被滅族,年輕人,想想你們的家人——」
兒子幸男正在襁褓裡安靜的睡著,紅通通的臉頰在睡夢中看起來更為細嫩可愛。一郎放下手中一套賽德克服裝,靠在牆壁上看著幸男那一目了然遺傳於自己的濃眉毛,臉上除了憐愛之外還有更多的迷惘。
一郎有些心虛地低頭,心想情況怎麼會變成如此的惡劣,等一下族人若真的對日本人下手,穿著和服的花子與初子不知道會不會在混亂中被誤認——

「你看看這些年輕人,」莫那後退半步,用左手拉過身旁一個臉上沒有紋面的青年,回頭盯住塔道眉宇深鎖的臉龐說:「你看看他們的臉,白白淨淨的,沒有一個身為賽德克達亞該有的圖騰,你就忍心看著他們將來死去的靈魂遭到祖靈的遺棄?還是你塔道諾干覺得他們不夠勇敢,不配成為一個雙手染血的賽德克.巴萊?」
「幹掉了!」
一郎的思緒在這裡倏然打住,他不敢再繼續往下想像。
「達達歐他們去製材所的路比較遠,應該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回來,巴沙歐,你先帶大家往霧社前進,和其他社的人會合。」
「吉村,我看你現在還能怎麼樣囂張?」達達歐宣判似的對吉村說。
「好!我們出發了,別讓GAYA等太久!」
時間慢得幾乎不像在流動,透過那如同監獄一般的條狀窗櫺,一郎看見妻子川野花子走到後院將白天晾起的衣服從竹竿上取下。在那樣的視野中,一郎產生了錯覺,他以為自己是一個被囚禁的犯人一樣,正從牢籠裡眺望著外面的世界。
「給我讓開!」在眾人驚訝之中,身材高大的莫那手持步槍,扳開所有擋路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走到塔道跟前,手一舉,將長槍的槍口對準了他的額頭質問著:「你這個膽子被小米酒蝕透了的老酒鬼,你寧可讓自己的族人在日本人的凌虐下生不如死,也不願意起來反抗嗎?你到底是幫日本人還是幫自己人?」
「嗯!」巴萬點頭。
那官員狠狠瞪了他一眼,烏干隱忍住把臉轉開,卻碰巧與一郎視線交會。

「都燒光了!」
「巴沙歐,武警已經被我們殺光了!」一個青年從山路上跑到巴沙歐身旁,告知他任務成功的消息。巴沙歐眼睛一亮,露出欣慰的微笑。
比荷瓦力斯一臉不屑地從佐塚身體裡拔出蕃刀,站到他的身後,將刀刃對準了佐塚的脖子。「你就和你的天皇永別吧。」比荷瓦力斯用力一揮而下,在復仇的快意之中,佐塚的頭顱就跟他的身體分了家。
放眼望去,運動場入場處用檜木搭建起來的門柱,橫樑上懸掛著書寫「會場」兩個漢字的木牌。
為了迎接一年一度的運動大會,也為了「台灣神社祭」前一日的「宵祭」,此時霧社街道早已清掃得整潔異常。儘管霧氣厚重,但街道上各式攤販與湊熱鬧的人們還是將整個市集擠得水洩不通。
「哼!害怕吧?是你們逼我們這樣做的!」鐵與鐵互擊所發出的鏗鏘聲迴盪在霧氣間,比荷的蕃刀不斷地砍向佐塚軍刀防禦的空隙,口中還發出如鬼魅般讓人心生恐懼的戰吼。
他單手將手中的步槍高舉,對空鳴放了一槍,轟然的聲響在霧氣間聽來格外清晰。
「她是我妻子,不是日本人!」一郎又認真地再對壯丁解釋了一次,那壯丁看看花子,確認那是一張屬於賽德克的臉孔,輕嗤一聲,轉頭又去追殺不遠處的日本警察。
陷於夜色裡的馬赫坡,鳥兒寂靜無聲,連蟲鳴都顯得稀疏。製材場裡最後一盞燈光,早就隨著人們進入夢鄉而陷入寂寞。距離天亮至少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在這段黎明前的黑暗,通常是生命最虛弱的時候,因為深沉的睡眠基本上和死亡只有一息之隔。
用強而粗壯的腳所創造出來的速度,一向是賽德克人在戰鬥中引以為傲的武器,他們可以很有耐心地埋伏在路旁的草叢或枝葉茂密的樹上,等待敵人經過之後,再由後方像風一樣地追逐上去,然後在超越敵人的同時,狠狠給予反手一刀。
一郎緊盯著他,看著左顧右盼的烏干不小心和一名日本官員相撞在一起。
一旦莫那出現那種自信的眼神,巴岡從不懷疑自己深愛的男人會和勝利擦身而過,想到這裡,巴岡試著放下心中原有的憂慮,在這一刻,她只要自己對莫那的信賴踏實站在心中,不容許任何懷疑存在。
他將眼睛閉上,從胸口吐出一口幽長而沉重的氣,然後在睜開眼的同時,伸手接下了莫那手中的槍,代表他接受參戰的請求。至此,包含比荷瓦力斯在內的所有荷歌社壯丁都爆出了歡呼,為了塔道的決定大感振奮。
『當你流出血,你我的仇恨就此消失——』手提衫浦的頭顱,即將走進馬赫坡社的巴沙歐大聲唱起歌。他拿起手中提著的葫蘆,餵衫浦的人頭喝了兩口酒,然後再將它高舉,用嘴巴去接那從人頭口中流出的血水,喝得滿臉都是血酒。
巴沙歐扯開喉嚨大喊,聲音大得連山谷間都激起回音。人數眾多的突襲隊聽到命令,紛紛從門口、從校舍、甚至從屋頂上跳下來,群起往那些一臉詫異的日本人撲去——
重重的警力將小笠原郡守團團圍住,在混亂之中想殺出一條血路,讓重要的官員們能夠安全離開運動場。但是賽德克戰士像毒蜂一樣漫天飛舞,而且他們在憤怒之下,一個一個都比平常還要兇狠勇猛,那些因為祭典關係沒有佩戴槍枝的日本警察,光憑警棍和軍刀,怎麼可能是賽德克人的對手!
「快逃啊——蕃人大出草啦!」
風呼嘯而過,武警感覺自己和烏干之間的距離已經拉近。正在欣喜之間,一支從路旁樹叢裡破空而來的弓箭卻猛然射進日本武警的隊伍,一個疾奔中的武警被竹箭射穿了額頭,他整個人猛然向後一倒,口中發出悲鳴。他身邊的警察不明所以地停下腳步,發現有更多黑影從道路兩旁竄出,那些身影或持蕃刀或拿長矛,猶如兇神惡煞,垂涎渴望著這群武警的生命!
莫那臉上浮現睥睨的微笑,高大的身軀絲毫不見佝僂,挺直的背脊反而更像一株昂然豎立在山頭的蒼松。
「達達歐?你在這裡幹什麼?」
濃濃的黑煙像一條黑色巨龍,從波阿龍社的警察駐在所扶搖直上,竄進剛剛開始要變得明亮的天空。
就像他的婚姻,雖然當初和花子結婚時是基於政策因素才結合,但經過這兩年下來,不善於用言語和他人溝通的一郎,也和個性沉靜的花子找到一種相處的默契。
巴岡看著丈夫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中,輕輕嘆了口氣。不過那嘆息沒有停留多久,就變成嘴角上一抹不明顯的笑容。
「好。」巴沙歐點頭同意。
「初子呢?」驚魂未定的花子在一郎懷裡突然想起同行的初子。但一郎哪管得了那麼多,他絲毫不減慢腳步地邊跑邊說:「沒看見,我先送妳和幸男去安全的地方再回來找!」
他們知道自己必須更謙卑地去面對對於勝利的憧憬,因為唯有用謹慎去面對勝利的人,才會得到勝利真正的眷顧!
霧社分室的警員站在最外圍,隨時緊盯著佐塚的表情察看,他們的任務就是看佐塚的臉色,隨時侍候著這群難得到山區裡的大官,而一臉緊張的花岡二郎也在眾警員之列。
莫那沒有回答巫金敦的問題,但臉上無畏的表情卻回答了一切。巫金敦緩緩從地上站起,回想起這兩天賽德克人囤積物資的不尋常舉動,瞬時就瞭解這不是一場突發的行動。面對一群身上沾滿血污的賽德克人,巫金敦深知平日以繁榮著稱的霧社,已經陷入一場血祭之中。百感交集的巫金敦沉默地搖搖頭,他雖敬佩莫那起身反抗日本人的決心與勇氣,卻更擔心莫那的動手會帶來霧社更大的動盪。
少年雙腳幾乎被莫那拉離地面,他囁嚅的回答:「我——我只是來參加升旗典禮的。」
驚覺前方有埋伏的菊川,機警地瞥見路旁有一條溪流經過,他本想拉小笠原一起往下跳,沒想到此時第二聲槍響又傳來,子彈幾乎是貼著身體劃過!
原本會場上悠揚的國歌演唱,現已被驚恐的尖叫和哀嚎所取代,山區早晨清新的空氣,一下子佈滿了血腥的味道。
「眉溪就在前面了,我們——」
首先,塔羅灣社的壯丁們在泰摩那的帶領之下,越過了橫跨濁水溪河谷的斯庫鐵線橋,將建置於斯庫鐵線橋旁的斯庫駐在所一把火燃燒殆盡。接著位於霧社東邊的櫻駐在所,也遭到武裝的賽德克人襲擊,全數駐警遭到殺害。

不巧這時一個被塔道諾干追殺的日本警察竟從後門闖進,跑到巫金敦的店裡來!日警邊逃邊扯倒店裡架上的商品。
此時人群裡的花子和初子已被人群衝散,緊抱住兒子的花子跌坐在地上,看著身旁不斷有日本人被殺死,嚇得全身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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