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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德克.巴萊

作者:魏德聖 嚴雲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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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驕傲地面對死亡

十 驕傲地面對死亡


他將身體面向窗外,遠方層層相疊的山巒安靜得像是在陽光下打盹,讓人看著就有想伸懶腰的衝動。優閒優閒,小島拿起茶杯喝了口水,他的心膨鬆得像是風中的蒲公英,沒有什麼迫切的煩惱,整個人飛舞在假日的氣氛中。他不知道他所身在的霧社,已經山河變色——
「請保重啊!」
「風?」
自從菊川督學把霧社發生大出草的訊息傳出之後,短短幾個小時之內,訓練精良的日軍就展現絕佳效率,在埔里進行大規模的緊急集結。在得知軍隊已陸續動員,原本由江川親自率隊駐防在獅子頭的日本警察為了安全起見,決定放棄據點,將所有警力撤回埔里。曾經在討蕃時傷亡慘重的日本警察,不敢大意的在眉溪沿岸架起了高壓電鐵網,用以防止賽德克人傾巢而出,一舉攻進埔里。

「小島,我們可以讓你去接電話,可是你敢接嗎?」副頭目向小島靠近一步,手中的蕃刀充滿威脅。聽著鈴響的小島心急如焚,為了確認霧社的情形,更為了解救自己的生命,他知道自己一定得接到這通電話。
「幸男睡著了嗎?」看著一郎從隔壁寢室走到宿舍的書房裡來,正在磨墨的二郎輕聲地詢問。
「今夜不醉不歸!」莫那心裡想著,喝酒的速度又加快了些!
目送漢人離開霧社,莫那靜靜蹲下,點起煙斗抽起煙來。此時大約是下午兩點日頭最強烈的時候,莫那蹲在陽光下,心中惦記著之前由他派往襲擊眉溪駐在所的突擊隊,現在情形不知為何。
當一切終於平靜下來,倒在一群日本人屍體之間的初子,終於敢睜開眼睛,慢慢坐起身來。當事件突如其來發生,在人群中與花子分散的初子,靠著自己的機智,躺臥在屍堆裡裝死而躲過了一劫,也保住腹中孩子的性命。
「怎麼可能?」乍聞噩耗的小島,只覺全身的血液都往腦袋衝,突如其來的衝擊讓他的胃部感到一陣痙攣。
「走!我們回部落吧!」莫那知道達達歐的意圖,直接轉身往馬赫坡的方向走去,不給他任何爭論的機會。
「什麼?連霧社這裡也要放棄?」莫那的話讓達達歐更為驚訝。
「哼!我胡說?」吉利斯見小島不相信自己說的話,轉身從人群裡拉出一個怯生生的青年,看來就是那個被莫那攔住的年輕人,「巴嘎哈剛剛從霧社運動會那裡回來,要不要聽聽看他在那裡看見了什麼?莫那魯道又當面跟他說了什麼?」
「唉!可惜我們漢人都是平常百姓,沒有力量和日本人反抗,但我至少可以盡一點心意啦,」巫金敦一邊說一邊回頭看著他經營的雜貨店,眼神中有些許不捨,「我離開以後,店裡所有的東西都當作是我對你們的資助吧!」
「別說了,就是不能選擇,才叫命運吧!」二郎磨好了墨,面無表情的回答一郎。
原本應當穿梭著旅客的火車站,現在都已被裝備齊全的軍人所佔滿。奔馳在台灣西部平原上的火車,不但是軍隊調動時不可或缺的工具,更可以將各式重型武器載往發生叛變的霧社地區集中。
巴萬沒想到紋面竟是那樣疼痛,就在他差點忍不住疼喊叫出來的時候,他緊閉起的眼睛裡,卻看見莫那永不屈服的背影!面對那背影,巴萬用力將全身的肌肉繃緊,不讓自己因為肉體的傷而展現軟弱,因為他要像他景仰的頭目一樣,成為受人尊敬的人物!
「我要做真正的英雄!」當深紅色的血盛開在巴萬那威臉龐上時,他臉上原有的稚氣,似乎也在一瞬間轉換成一種可以信賴的英勇。
「頭目,小島來得正好,殺了那個日本人吧!」在小島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一個年輕的聲音激動的從鐵木屋裡傳來,小島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因為那年輕人似乎在遊說鐵木進行叛變。
腳步蹣跚的一郎來到書桌旁,跌坐在榻榻米上,他身上和二郎一樣都還穿著賽德克的傳統服裝,但兩人卻用日語交談。
「我們活了這二十年,難道就只是為了要在自己肚子上切下一刀嗎?我真的不明白我們活著的意義在哪裡!」
「十五歲那年,我第一次出草,在面對敵人的時候,我也和_圖_書緊張膽怯,我的手腳也會發抖,」莫那雙手橫抱在胸前,訴說著自己的故事。「但是我的眼神如箭,在揮下敵人首級的瞬間,我忘記了什麼叫做害怕。因為我知道,我將像個英雄似的回到部落接受酒宴歡慶,因為我知道,從現在開始部落裡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將尊敬我的勇敢。」
「父親在搞什麼?為何叫我們放棄人止關回來?」整整二天沒有闔眼的達達歐,風塵僕僕的帶著二十多個壯丁從眉溪駐在所趕回來,一走進霧社的街道,達達歐就對著前來迎接他的巴沙歐大聲抱怨。
講到這裡,莫那刻意停了下來,他吞下一口唾液,看著每一張擁有賽德克輪廓的臉龐,額頭上浮現了青筋。
深知事態嚴重,江川一面將蕃人造反的消息向上呈報,另一方面先將眉溪駐在所的員警及日本人從最前線撤離,以防再度受到攻擊。在此同時,江川召集了麾下的警察與後備軍人,親自趕往位於眉溪與埔里之間的獅子頭駐在所坐鎮協防。
『花岡兩人,我們非離開世上不可,蕃人的勞役太多,竟造成此種情勢。我們為蕃人所迫,終於一籌莫展,昭和五年十月二十七日上午九時蕃人已守住各方,自郡守以下所有職員全部罹難於公學校矣——』
「怎麼辦,真的要像我們剛剛討論的那樣幹嗎?」靠在牆壁上,一郎看著陽光從西邊窗戶斜映進來,和二郎說話的聲音像風沙刮過一樣的沙啞。
「大頭目,我對於你們賽德克人起來反抗日本人的精神,感到敬佩!」
「來吧,讓我們把憂愁一飲而盡,好在明天多殺幾個日本人吧!」
廣場上,比荷沙波已經完成破壞台車鐵軌的工作回來了,其他各社的壯丁經過一個下午的休息,看起來又是氣力充沛的樣子。在廣場中央,莫那和塔道等幾個部落的頭目正聚在一起喝酒。莫那用眼角餘光看見達達歐一臉生氣的走過來,心中似乎早有預料。他緩緩放下酒碗,等到達達歐來到眼前時,站起來沉靜的問:「回來啦?」
「嗯!花子抱著他睡了!」
在霧社事件發生後的第一個夜晚,莫那和其他五個部落的頭目在馬赫坡召開會議,討論接下來的作戰方式和各社的戰鬥配置。莫那魯道認為日本人的機槍和大砲,在林木濃密的森林裡,沒有辦法發揮其原有的殺傷力,於是坐落在塔羅灣、波阿龍、馬赫坡這三個部落之間的原始森林,就會是賽德克人實施游擊戰最好的據點。
「是嗎?所以日本人應該已經知道霧社這裡發生的事了。」莫那依舊蹲在霧社分室前的廣場上,他身邊來自六個部落的戰士在沒有得到莫那進一步的指示之前,都先成群躲在樹蔭之下休息。
「害怕嗎?我瞭解!」莫那的講話像一陣風,清楚的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裡,那些面色凝重的人都把臉轉回來看著莫那,想聽他說些什麼。
馬赫坡部落的房子裡,火光明亮地跳動。握在紋面老嬤嬤手上的刺針,一一藉由木槌的敲擊,刺穿了那些白淨的臉龐。馬紅的丈夫薩博、瓦旦、泰摩那——每一個曾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的年輕戰士,都安靜躺在地面上,迎接他們生命中最光榮的一刻。
人的心像植物一樣,存在著某種向陽性,哪怕是在無盡的黑暗之中,它還是會奮力的伸展出枝芽,朝著明亮的地方前進。對現場所有的賽德克人來說,莫那的話就是霧裡的陽光,他們的情緒個個激動地想哭,一顆顆原本被恐懼脅迫著的心臟,慢慢又生出力量,所謂的領袖就是要有這樣的能力,面對著讓人沉淪的怯懦,總有人要站出來將大家敲醒,告訴每個人,最大的勇氣來自於克服最大的恐懼,翻越了,人就海闊天空!
「我們是受日本人栽培的日本警察,卻又是驕傲的賽德克達亞,夾在中間,好像我們選哪一邊都不對,我真的覺得老天對我們好不公平!」
「請保重!」莫那感激的回禮,並拍拍巫金敦的肩膀,此時漢人的隊伍已經開始向山下移動,莫那趕緊催促巫金敦趕上行列。

「蕃人大出草!霧社的日人全滅,郡守先生不幸罹難!」藉由電話網絡,這個不幸m.hetubook.com.com消息先傳到了埔里。原本還在為宵祭狂歡的日本人獲知山區發生如此重大的事件,不禁人人自危,整個小鎮陷入了恐慌之中。
「可是頭目!那樣不是——」薩博對這個命令感到訝異。「什麼都別說,照我講的去做就對了!」莫那嚴峻地打斷薩博的話,不容許他有絲毫質疑。
「現在日本人對山區的情況應該還沒辦法掌握,依照日本人行動的模式,他們一定會先在埔里做好準備,再攻進山裡來,」莫那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頭,內心飛快的轉著:「他們有電話可以傳遞消息,這點對我們很不利,我們沒有辦法在那麼長的戰線中,快速彼此聯絡。」
駐在所的電話隨時都會斷,急切的小島從門外衝入,接起了那通從埔里警部打來的電話,也接起日本人反攻的契機。兩架飛機的適時出現,讓道澤人想起了日本人的強大,而這樣的猶豫一產生,竟讓日軍尋求到扭轉情勢的機會!

毫無疑問的,莫那帶領著賽德克人,打了一次漂亮的勝仗,但看著身旁那些沉浸在勝利之中的族人們,莫那心中想的卻是情勢絕對會變得更為惡劣的未來。
「對,日本人都不是朋友!」「把他們都殺光!」除了吉利斯之外,幾個較激進的青年也拔出刀子大聲鼓譟著。
就像風所揚起的塵埃終究會回到地面上一樣,傷口上所流的血,也會慢慢的乾涸、結痂。原本籠罩在霧社的大霧隨著太陽升起,漸漸消失於無形,鳥兒一樣在鳴叫,柳杉細長的葉子仍在風中飄搖,如果沒有霧社公學校操場上遍地殘缺的屍體,這早晨應該會和其他日子一樣平靜而安詳。
「駐在所的電話響了。」在這緊張的時刻,站在人群後方的壯丁,突然把手指向高處的駐在所。大家仔細一聽,真的有電話鈴聲隱約的傳來。
就這樣在莫那的指揮之下,原本聚集在霧社的賽德克部隊在夜色降臨之前,全數都往後撤退到馬赫坡社。賽德克人是山的子民,他們的祖先出生在森林中,這最後決戰的戰場,當然也就要在森林的懷抱裡。

「是!莫那頭目。」薩博訕訕的轉身跑遠了。在薩博離開之後,莫那喚來比荷沙波和比荷瓦力斯,要他們再率領一些人,去破壞日本人沿著眉溪沿岸所鋪設的台車鐵軌,務必要讓日本人在山區的交通聯絡,受到最大的阻礙。
「我平時對你們不好嗎?這就是你們給我的報答嗎?」豁出去了的小島一咬牙,露出一副要同歸於盡的模樣,推開他面前的吉利斯:「你們要殺我,我無法抵抗,但我們日本政府一定會因此而對你們全部落展開討伐,來啊,要死大家一起死吧!」
達達歐眼看莫那拍著他寬巾上的塵士,動作悠哉游哉,不禁隱忍不住脫口而出:「爸爸,為什麼不守住人止關,跟日本人拚了呢?」
在霧社分室外,約有一百多個漢人拿著簡單行李聚集在一起,他們在巴沙歐的指揮之下,準備撤離山區,以免在日軍反攻時遭到波及。漢人的隊伍離開在即,雜貨店老闆巫金敦卻在臨行之前倒了酒,來到莫那面前與他道別。
據波阿龍社的傳令回報,瓦旦羅拜已經按照莫那指示,將東邊幾個駐在所放火燒掉了,相信日本人沒辦法在短時間之內從花蓮翻越海拔超過二千公尺以上的中央山脈攻過來。既然後方暫時無被襲擊之憂,莫那心中盤算著,接下來到底是要向埔里方面進攻,還是退回山區,用賽德克人擅長的游擊戰來迎接日本軍隊的反撲?
時間流動,再精密的計畫,也難免出現漏網之魚。在逃亡時跳下溪谷的菊川督學沿著溪流,馬不停蹄的逃到尚未遭受到攻擊的眉溪駐在所。全身傷痕累累的菊川,為整個日本治台政府,帶來一個駭人聽聞的噩耗。
小島從山坡上走下,途中與幾個道澤人錯身,小島發現那些原住民的眼神有些閃爍,也不像普通時候會主動打招呼,這情況讓小島將心中的警戒稍稍提高了一點,快步來到鐵木家門口。
小島的話,在那些主張對日本人動手的人收到了喝阻的作用,副頭目望著天上怪獸一般的飛機,手中的刀子hetubook.com•com似乎也少了幾分霸氣。眼見主戰者的氣焰一下子被澆熄,小島把握住機會,轉身就往駐在所的方向奔去。吉利斯本想舉刀攔阻,但他的手卻也只舉了一半,就像被施了法術一樣定在空中。
「可是——」達達歐仍不甘心,但他想說的話卻被遠方天空一陣逐漸清晰的轟轟聲給打斷。
一杯茶飲完,靜臥在小島腳下的屯巴拉社,隱隱傳來異樣的騷動,小島從窗戶裡看見許多道澤人議論紛紛地圍在頭目鐵木瓦力斯家門口,氣氛看來不太尋常。
經過了熱烈的討論,幾個頭目在會議中決定了馬赫坡和波阿龍社將由各自的壯丁來死守,而距離霧社最近,堪稱第一道防線的塔羅灣高地,就由人數最多的荷歌社和羅多夫社一起負責防備。荷歌社的頭目塔道諾干將擔負前線指揮的重任,而莫那魯道則是所有部隊的總指揮。作戰的部署分撥已定,莫那魯道下令宰殺馬赫坡社飼養的豬隻,並端出小米酒來,邀集所有的戰士一起喝最後的訣別酒。而那些原來沒有刺紋的賽德克青年,也在莫那的安排下,準備完成他們紋面的儀式。
「唉——連在寫遺書的時候,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二郎搖搖頭,突然一陣鼻酸襲來,他做了一次深呼吸,不讓自己有任何遲疑,儘管手抖得厲害,他還是咬牙將吸滿墨汁的筆在紙上用日文寫下他和一郎共同擬好的字句。
越接近傍晚,空氣裡的霧氣又開始厚重了起來。
電話持續響著,小島咄咄逼人的態度,讓吉利斯稍稍退後了一步。大家握刀看著小島,此時兩架日本空軍的偵察機剛好從屯巴拉社上空飛過,飛機發出的嗡嗡巨響讓仰望天空的道澤人神情惶惶。
所有頭目抬起頭望向達達歐,對他露出微妙的笑容。莫那持續整理自己的衣服,達達歐看見父親不理自己,急得又想開口。
莫那的話語說出了大家心中的憂鬱,莫那看見那些年輕人臉上的愁苦變得更加沉重了。
烤山豬肉的香氣還是那麼令人垂涎啊,酒氣從皮膚毛孔裡散出熱氣的感覺還是那樣的舒暢,趁著眼前美好的時刻,許多人都在腦海裡回想著這一生經歷過的苦辣酸甜,曾經真實的活過,真是一件美好的事啊!趁著想唱歌的時候引吭高歌,趁著想跳舞的時候擺動自己的身體,所謂的生命不就是這樣嗎?憂愁的事並不會因為你的憂愁而變得比較不憂愁,不如放開懷吧,不如放開懷吧!
薩博站在莫那身旁恭敬的等待指示,莫那在想清楚一些事情之後倏然站起,一邊擲出石頭,一邊對薩博說:「去跟達達歐講,叫他把人撤回霧社來,連人止關都不要守了!」
掌管警察事務的能高郡警察課長江川博道在得知慘劇爆發之後,震驚得久久不能言語,他早有預感山地警察和蕃人之間的嫌隙終有一天會爆發成洪流,事實上,他也正準備對當局提出一些理蕃政策的改革建議,沒想到卻為時已晚。
「鐵木,你是道澤的總頭目,你不將日本人趕走,自己管理,卻只求能讓好的日本人統治我們?」鐵木偏袒小島的話語讓鐵木身旁的屯巴拉副頭目心生不滿,他尖銳的言詞讓鐵木有些尷尬。
「莫那魯道真的大出草了嗎?」小島急忙詢問,而巴嘎哈像是回想起什麼恐怖的事一樣,全身發抖著點頭。
「我派人去獅子頭察看過了,那裡的日本人也逃得一乾二淨,我們應該一鼓作氣殺下去才對啊!」
隨著飛機漸行漸遠,廣場上只剩莫那的聲音在迴盪:「森林裡的SINSIN鳥正驅趕著吃腐肉的烏鴉,祖靈們會肯定我們是守護獵場的好戰士,孩子們別害怕,把背桿挺直,彩虹橋上我們一起過!」
「發生了什麼事嗎?」心思縝密的小島心中浮起問號,立即將擱在桌上的警帽戴上,動身往鐵木的住處前去。怪異的強風仍斷斷續續吹襲,即使陽光明媚,但小島仍拉高了衣領。
「別說了,達馬一定有他的考量吧!」
「對!看吧!」看見及時出現的飛機,小島心中暗感幸運,他指向天空,藉由飛機帶給道澤人的壓迫感加大了音量,「我們有飛機,你們有嗎?我們有機槍大砲,你們有嗎?想想莫那和-圖-書魯道從前是怎麼羞辱你們的,上次打獵的時候他還揚言要殺光你們的,忘記了嗎?你們現在要陪著他一起戰死嗎?」
「那是什麼?」廣場上三百多個沾滿血污的賽德克戰士幾乎同時抬頭,尋找那巨響的來源。
「吉利斯,你胡說些什麼,莫那魯道把霧社的日本人全殺光?你從哪裡聽到這麼荒謬的消息?」小島對於青年所說的話大感震驚,反倒是對他的敵意視而不見。
相較於日本人的騷動與不安,發生大出草事件之後的霧社山區,反而漂浮著一種彌漫死亡氣味的寧靜。從屠殺中幸運逃脫的日本人早已順著溪流河谷四處逃散,眼前的霧社除了無辜受驚的漢人百姓之外,剩下的就只有那些沒有參與行動、卻在戰鬥結束之後搶著進入日人宿舍搜刮財物的巴蘭社人。
這是一場堪稱最後的宴會,在喝第一杯酒的時候,那氣氛難免有些悲傷。但酒的好處,就是可以麻痺人悲傷的能力,當一道道冷冽的小米酒落入腹中之後,賽德克人發現自己還是可以笑得很開懷!
「了結了自己的生命,真的就會從矛盾之中解脫嗎?」一郎露出苦笑從地上爬起來,看著二郎將毛筆蘸了墨,準備下筆。
「吉利斯你給我閉嘴!」眼看吉利斯拿起刀子在小島面前晃,鐵木突然出現在門口,他嚴厲的喝止吉利斯的舉動,「小島是我們的朋友!他是好的日本人,不是壞的日本人!」
二郎的宿舍,是少數沒有在事件之中沾染到血跡的場所。從房間輕薄的夾板之間,可以清楚聽見初子從隔壁寢室裡傳來間斷的啜泣聲。
「參與莫那頭目的行動,是我們盡了身為一個賽德克達亞的責任,那麼對於另外一邊,我們也來做出我們的交代吧!」
莫那並沒有制止巴蘭社同胞掠奪的行為,他只是將所有抗日族人聚集在霧社分室前的廣場,對於接下來如何迎接日本人反擊進行部署。當興奮的情緒隨時間沉澱下來,賽德克人對於勝利的感受,也逐漸加入了一種命運的覺悟,殺死了敵人,自己本身的生命也將更靠近終點!在動手殺日本人之前,那一份面對死亡的壓力還能被「報復心」所裹成的糖衣給掩蓋住,如今糖衣退去,看著自己佈滿血跡的雙手,必須為勝利付出代價的心情竟開始有些悲涼。
「我記得你的妻子跟兩個小孩也都參加了運動會嘛,哈哈哈!」看著小島痛苦的模樣,吉利斯反而一臉得意,「沒關係,你很快就會去陪他們了!」
敵人靜靜地沉睡了。經歷戰鬥之後,滿身血腥的賽德克戰士逐漸往公學校操場中央聚集,他們大多一夜沒睡,很多人也在行動中受了傷,但是他們卻沒有一個人感到疲憊,似乎敵人的沉睡,可以讓這些醒著的人恢復疲勞。賽德克人的怒吼,奪走了一百三十六條日本人的性命,造成兩百多人輕重傷,只有兩個漢人因為穿著日式服裝而遭到誤殺。

面對極不利的情勢,小島緩緩握緊了拳頭。前一天和妻兒高高興興話別的情景猶在眼前,現在卻只剩沉重的擔憂壓迫在心頭,那股關心親人安危的忐忑,讓小島的心像吞進了無數根針一樣滿目瘡痍。
「沒想到命運的發展竟會是這樣!」一郎原本就佈滿血絲的眼睛此時又蒙上一層淚水。
「早在起事之前,你們早就已經知道這樣的結果了,不是嗎?」莫那的語氣不像安慰,而是一種激勵,「孩子們,別急著害怕,你們今天的表現很勇敢,祖靈們一定也看見了,可是接下來,我們要進行的才是真正的戰鬥,是要讓日本人嚇破膽的戰鬥!」
「你今天的話真多,跟平常的你一點都不像!」二郎給了一郎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他的態度看似從容,但真要開始寫字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手竟不聽使喚地顫抖。
「莫那頭目,達達歐要我回來向你報告,眉溪駐在所的日本警察已經跑光了,突擊隊想問要不要繼續往下攻到獅子頭去?」等待許久,由達達歐帶隊的突襲隊,終於由薩博帶回前線的消息。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莫那的語氣變得有些艱難,「今天我們雖然成功地血祭了祖靈,取得了通過彩虹橋的資格,不過我們接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面對的不是歡慶的酒宴,而是選擇死亡的方式!」
「嘿——大家為什麼聚在這裡?」站在鐵木家門前,小島詢問那些擠在門口的村民。原本看向屋內的群眾一發現日本警察到來,竟露出驚慌的模樣。
戰鬥時不斷提醒族人別誤殺初子的塔道,在得知女兒平安之後,終於放下了心中的擔憂。看著安然歸來的歐敏,塔道將女兒緊緊抱在懷裡,久久說不出話來,但初子卻被|操場上慘絕人寰的景象給嚇得精神恍惚。
「日本人已經要攻過來了嗎?」籠罩在飛機所發出的噪音之中,原本人聲鼎沸的廣場突然安靜下來。莫那停下腳步看著天上的飛機,再看看廣場上人們臉上恐懼的神情,心下一陣黯然,他尋思了一會兒,突然打破沉默說:
「啊——是日本鐵鳥!」有眼尖的人在薄霧中看見天上兩架飛機飛過的蹤跡。
莫那看著巫金敦,將他手中的酒碗舉起,兩個人臉並臉用兄弟飲的方式將一大碗酒仰頭喝盡。滿溢淋漓的酒水將巫金敦衣服的前襟浸濕,但他卻完全不以為意,他將碗放下,提起行李,對莫那行了一個日式鞠躬禮。
「我們也是賽德克人,日本人絕對不會放過我們的!」二郎面前桌上鋪了一大張潔白的棉紙,從桌上放置的筆墨看來,二郎似乎想寫些什麼東西。
巴沙歐的臉上雖然也充滿無奈,但卻不像達達歐那樣氣憤,他搭著他大哥的肩膀,和眾人一起往莫那所在的廣場前去。
台中州知事水越幸一在給總督府的電話之中,不敢大意地將事態報告給石塚英藏總督知曉,剛上任滿一年多的石塚總督對於賽德克人有計畫性的反叛感到震怒!於是一夕之間,日本部屬在整個台灣島的軍警系統,紛紛動員人力前往中部地區集結,總督府調動了步兵和砲兵,甚至還出動了空軍的偵察機飛往霧社,希望能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將整個叛變事件平定。
「蕃人很有可能會攻進埔里,我們很擔心連平地人也會乘機造反,情況緊急,希望各州廳調派軍警由花蓮、東勢一起圍攻霧社,還有台北及台南方面的軍隊,請總督府馬上調派支援,前往霧社協助鎮壓——」
鐵木的房子是整個屯巴拉社最大的一間,小島對於那房子的印象就是空氣中始終不散的菸草味,和牆上掛著的各式獸皮。喜歡打獵是小島與鐵木之間的共通點,小島有事沒事就會找鐵木聊天,談話的內容不外乎就是打獵的技巧和經驗。雖然小島一開始多少是帶著統戰的目的和鐵木攀談,但時間久了,兩個人倒是真的成為交情不錯的朋友。
「是啊,用風的想法!」塔道把手背在身後,面對著達達歐說:「你父親啊,我從小跟他認識到現在,卻還是搞不懂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可是我知道今天所發生的事,他已經計畫了很多年——」
「今天的風颳得真大呢!」在整個部落最高的地方,坐在屯巴拉駐在所靠窗的座位,一陣沒來由的強風把巡警小島源治桌上的記事本,吹得像是有人急速翻閱著它一般。小島起身把身旁的窗戶關小了些,卻不小心把桌上他們一家人合照的相片碰倒,他馬上將相框立起,心裡想起在霧社參加運動會的妻兒,不禁露出微笑。

神情篤定的莫那,完全不理會達達歐逕自走遠。這時塔道諾干從地上站了起來。他走向前拍拍達達歐的肩膀,同時把手中的酒碗交給了他:「年輕人,和日本人打仗不能用日本人的想法,要用風的想法!」

「莫那魯道帶頭大出草了,我們也一起加入吧,聽說整個霧社的日本人都已經被殺光了!我請頭目答應讓我們動手!」一個殺氣騰騰的年輕面孔突然推開人群衝到小島面前,拔出蕃刀指著小島,彷彿只要得到頭目同意,就要對小島動手。小島認出他是平時對日本統治就抱持反抗態度的吉利斯。
莫那將雙手舉到面前,盯著自己沾著血痕的手掌,激昂的說:「看看你們的手吧,它一定為了我們的勇敢而驕傲,我們賽德克人的驕傲是建立在堅固的靈魂上面,只要我們的靈魂像深山裡的神木一樣屹立不搖,即使是死亡,也只會像春天的微風一樣,讓我們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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