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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德克.巴萊

作者:魏德聖 嚴雲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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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擁有身體的幽靈

十一 擁有身體的幽靈

「他們可靠嗎?」後藤隊長將嘴巴湊近小島的耳朵,似乎對蕃人難以信任。
長期處在被進攻的威脅裡,最容易讓人覺得疲累。三百多名死守在霧社的日本軍警,他們的神經像是不斷被扯緊又放鬆的橡皮,眼看就要到了極限。
「砰!」男孩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軟軟的倒了下來。
瓦力斯家中傳出的槍響,在荷歌社冰冷的空氣中迴盪。親手殺死妻兒的他,一把火,將此生的最愛都送還給天上的GAYA看護。他沒有落下一滴淚水,但從此也不會再有任何笑容。瓦力斯的舉動讓每個賽德克人的血液都悲憤地燃燒起來,有女眷為了這悲壯的犧牲暗自飲泣。
「這是屯巴拉社的總頭目,鐵木瓦力斯。」由於波阿龍社已經落入賽德克人的掌握之中,巡警小島源治經由上級的指示,協調鐵木帶領其族人,在屯巴拉社與花蓮的後藤警察隊會合。
「殺啊——」隱忍不住長期處於挨打的狀況,高井警察隊長和川宮大尉命令一群突擊隊冒死攻入北方的高地。
忙碌的日本軍警,將一具具日本人的屍體搬放到幾個聚集的空地。高井隊長和川宮大尉聚集在霧社分室裡,對著一張大地圖,討論接下來的戰略。一群負責建構防禦工事的士兵在霧社通往荷歌社山徑旁的折衝點堆放沙包,以做為接下來和賽德克人戰鬥時守備的據點。
「他們道澤人跟莫那魯道之間一直有仇恨!」
「嗯,對不起,本來說好要跟妳一起看著孩子們長大的,現在可能無法實現我的諾言了!」
「洛巴娥,妳先到彩虹橋上去等我,我必定隨後就來找妳!」率領荷歌社族人在塔羅灣高地設下第一道防線的副指揮瓦力斯吉利,和妻子洛巴娥對坐在家中床舖上,他七歲的兒子和五歲的女兒隨侍在旁,整個氣氛十分哀傷。
西元一九三〇年十月二十八日,天氣晴朗。經過一夜的動員,從各地調撥的日本軍警已在埔里集結完畢。
「是,霧社就像一座死城!」
「轟隆!」靠近傍晚的時候,霧社開始吹起大風,天空裡也罕見的在接近十一月的時節響起雷聲,天地間詭異的飛沙走石讓一無所獲的突擊隊訕訕退回出發的地方。
「沒有人防守,怎麼可能?」眉溪駐在所裡的高和-圖-書井隊長,聽見偵察人員的回報,驚訝的張開了嘴,那個狹長而險要的山谷,曾是蕃人重擊日本軍隊的據點啊!原本已做好交火準備的日本軍警,一時之間做不出決定要不要向前挺進,賽德克人神出鬼沒的行徑在早年討蕃時已然烙印在日本人心中,那種無形的恐懼會帶來一種輕微的窒息,讓人在不知不覺中變得畏縮。
「快用無線電聯絡從東勢前來支援的大泉中隊,問他們什麼時候會到,我們這裡遭受到蕃人猛烈的攻擊!」躲在霧社分室裡的川宮大尉,緊急召來隊上的通信兵,眼前敵人人數不知有多少,只能要求兵力上的增援。
「你真的很快就會來找我嗎?」洛巴娥明亮的眼睛蕩漾著淚水,表情卻帶著微笑。
「子彈打完了就跑,讓日本人永遠猜不到我們何時,要從哪裡進攻!」莫那對每一個要上戰場的年輕人這樣說。看來這種戰略,在霧社的攻防戰裡確實收到了很大的效果,賽德克人騷擾式的進攻持續了一整個下午,他們的砲火有時集中,有時會間隔一段時間沒有動靜。
能見度不佳的情形降低了遇襲的危險,過了第一個關卡,高井警察隊與川宮部隊迅速拔進到距離霧社不到一公里的山徑。為求謹慎起見,高井先派出偵察兵潛入霧社街道探查情況,然而他們所帶回來的消息,卻又再次讓人驚訝。
「大泉分隊嗎?」通信兵躲在木桌後面,緊張地調整無線電的頻率,然而當對方的聲響終於在一片雜音中浮現時,幾聲清晰的槍響,卻從無線電裡傳來。
越過一個漫長的黑夜,十月二十九日清晨,駐紮在眉溪的日本軍警開始向霧社前進。他們在大霧裡通過人止關,一切平靜,沒有任何蕃人的蹤影。
火,在乾燥的草絮上,兇猛的蔓延開來。眼看這個裝載著他人生大部分美好記憶的家,變成火焰的佳餚,比荷的心絞痛著,卻早已學會如何去忘卻自己的感覺。
聲音突然中斷!無線電只剩沙沙的雜訊。
不少日軍隨著槍響倒地,幸運逃過第一波狙擊的人,紛紛找地方掩蔽了起來。霧社的東北、北方和南方都有高地,賽德克人現在就好像從口袋的開口向內|射擊一樣,佔盡了地利的優勢。
晌午過後https://m.hetubook•com.com,霧社街道上那些剛用完簡單午餐的男人們,有的坐在樹蔭下休息,有的將香煙拿出來享受短暫的舒暢。躲藏的抗日族人眼看時機成熟,紛紛將手中的槍管,居高臨下地對準那些身心亟需喘息的日本軍警。
「找出狙擊手的位置,把他們幹掉!」大泉大尉躲在一棵杉樹後面對部下大喊,他頂頭上不斷有枝葉被子彈擊落。他所率領的支援部隊帶著彈藥糧食,從東勢一路趕來霧社,卻在距離霧社不到一公里的森林裡遭到賽德克人的伏擊。
高井踏著虛浮腳步,走向拉門早被砍得零零落落的宿舍木造建築。在原本被校長布置為客廳的地方,現在密密麻麻地躺滿超過三十具以上男女老幼皆有的死屍。高井不忍再多看一眼那完全變成黑色的榻榻米,任何恐怖小說裡面描寫的場景也不似眼前的這個讓人肝膽俱裂。高井這一輩子看過多少殘忍血腥的場景,但眼前這從老到小都不放過的屠殺卻差點讓他的精神崩潰。
三百多名全副武裝的軍警帶著駭然的表情,一一檢視那些在事件中罹難的同胞,幾個忍受力較差的隊員,已蹲在路旁將早餐吃的食物全數嘔吐出來。
「隊長,校長宿舍那邊還有更多罹難者!」年輕的警察帶著淚痕,前來向高井報告。
「報告長官,前方的人止關沒有發現蕃人的蹤影!」
「不要輕舉妄動,全體部隊留在眉溪。」在謹慎為重的考量下,高井決定不貿然前進。他下令部隊原地駐守,以免蕃人藉著天色漸暗在人止關設下陷阱。
「摸西摸西、摸西摸西?」通信兵敲打著話機,對方的聲音卻不復聽見,他放下話筒,無奈地對川宮說:「報告長官,無線電斷訊了!」
此時大泉中隊的士兵終於逃離賽德克人的包圍,逃進了霧社街道。另外一支由台南出發、由霧社南方的武界迂迴而上的警察隊,也及時在天全黑之前趕抵霧社,在兵力與補給同時獲得增援的情況下,待在一片漆黑之中的日本軍警稍稍定下心來,每一個在恐懼與死亡威脅下掙扎了一天的肉體,終於得到暫時喘息的機會。
儘管入夜後氣溫急遽下降,但在漆黑的樹林裡,那些飢寒交迫、簇擁在一起的老弱婦孺,卻沒https://m.hetubook.com.com有人發出感嘆的聲音。
「天啊!這裡根本就是地獄!」高井隊長手拿手槍,在不斷反胃的感覺中來到公學校舉辦運動會的操場。男人的頭顱大多都已遺失不見,女人長出屍斑的屍體和小孩殘缺不全的身軀則四處散落。放眼望去,野狗咬著嬰兒細細的腿,從容拖行著腸子外露的身體準備大快朵頤。一群體型碩大的烏鴉爭食著死者的眼珠,幾個孩子的臉龐已經被烏鴉堅硬的喙啄出骷髏。

就這樣,神經緊繃的日本軍警,一步一步踏上了前往霧社的道路。山區特有的強風一陣一陣吹動山路兩旁的樹叢,營造出風聲鶴唳的緊張氣氛。結合高井警察隊與川宮部隊大約三百多名軍警,以極慢的速度,戰戰兢兢的從埔里經由大湳、獅子頭,最後於傍晚的時候來到眉溪。
大半天的平靜,讓日人剛進到霧社時那種小心翼翼的戒心降低了許多。他們不知道從他們走進霧社那一刻起,在濁水溪兩岸的高地上,其實一直有四百多個賽德克戰士隱藏在密林之間,緊盯住日軍的一動一舉。
「比荷,不要猶豫了,趕快動手吧!」比荷瓦力斯的妻子說。
洛巴娥緊抱住兒子,抬頭望著丈夫,向他點點頭,瓦力斯緩緩舉起槍,先對著大兒子。
這就是莫那的戰略,他要賽德克的戰士們把身體變成幽靈!
一道鮮血,從大泉中隊通信兵的嘴角蜿蜒流下,他胸口上的傷口有鴿蛋大小,無線電發出刺耳的雜音掉落在地上。
「什麼,霧社也沒有任何蕃人留守?」高井隊長的心跟眼前的大霧一樣茫然。
「再見!瓦力斯——」瓦力斯忍著淚水,扣下了扳機。
「身為前總頭目巴望諾康的孫子,我的父親在抵擋日本人攻進霧社的時候戰死,現在我受命帶領大家在塔羅灣與日本人作戰,責任重大,必須斷絕一切牽掛!洛巴娥,請妳讓我帶走妳的生命!」瓦力斯吉利用手撫摸著洛巴娥烏黑的髮鬢,她臉上的網紋是那樣的美,讓瓦力斯眼中盡是憐愛。


「哼!那些蕃人真是太野蠻了!」義憤填膺的後藤隊長和鐵木冷冷對瞪了一眼,反倒是小島沒有將他的悲憤外露得太明顯。

但賽德克人早hetubook.com.com就放棄與日本人正面衝突的戰法,日本軍警一逼近,抗日族人就開始往後退,等到突擊隊衝入茂密的森林裡,他們所能看到的,除了地上留下的彈殼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東西。
「我的兒子啊——」瓦力斯的心如刀割。「相信達馬,一點都不會痛的!」
「川宮分隊嗎?我們現——正遭——蕃人的襲擊——」大泉分隊通訊兵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卻仍聽得出現場的情況危急。「我們在——霧社西邊——一公里的——」
「找好掩蔽,找機會反擊!」大泉大尉不敢把頭抬得太高,狼狽得像一隻趴伏在地面上的獵犬。
簡單的家當,背負在那些面無表情的老弱婦孺背上,賽德克人真是貧窮啊,幾塊布匹、幾件慶典時穿戴的衣裳跟飾品,最多再加幾個鐵鍋,幾乎就是全部的財產了。
當賽德克人背對陷入一片火海的荷歌社,當一切被燒成灰燼,剩下來的就只有必死的決戰之心。
「砰!」猶不懂事的小女孩也癱臥進母親懷裡。
「把無線電給我,我必須跟上級報告霧社的情況,同時要求更多的支援!」高井拿出手帕,將臉上的冷汗擦拭乾淨,他不知道自己將要遇上的是怎樣的敵人,但他很清楚,一旦自己落入了賽德克人的手裡,下場絕對不難想像!
小島源治已在屯巴拉社等待了一段時間,二十九日近午,當花蓮警察隊一百多名警察翻山越嶺疲憊不堪的來到波阿龍社東邊約八公里的屯巴拉駐在所,小島馬上將前來助陣的鐵木瓦力斯介紹給後藤隊長認識。
「砰!」緊接著第一聲槍聲,接連的巨大槍響串連成一片雷鳴。樹林裡的鳥群驚得飛起,武器離身的日本人陷入一片混亂。
「看不到敵人在哪裡啊!」就算大泉大尉的官兵在賽德克人填充子彈的空檔有機會反擊,但長年在林野裡打獵,不斷在樹叢中變換開槍位置的賽德克人身影,豈是日本人那麼容易就能追蹤得到的!
「哦——」後藤上下打量蹲在駐在所門口抽煙的鐵木,眼神充滿鄙視。鐵木雖然清楚感受到後藤不友善的態度,卻只能看著他所率領來大約五十名族人,鬱悶的抽著煙。決定幫助日本人的他,心中始終有份罪惡感難以放下。
「不,你是一個好丈夫,我很驕傲成為你的女人!和-圖-書」洛巴娥一樣伸出手碰觸著瓦力斯佈滿鬍渣的臉,一對恩愛的伴侶卻不得不分離,「我希望你親手帶我走!」洛巴娥哽咽地說。
「再見了,洛巴娥——」
「謝謝妳願意相信我,請妳帶著孩子們一起吧。」洛巴娥起身,兩隻手各抱著一個孩子跪在瓦力斯的面前。
「我們會報復的,等著看吧!」小島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冰冷的字。
身為事件爆發地點的主事官員,台中州知事水越幸一在一早便對軍警下達在二十八日當天之內要奪回霧社的命令!迫於上級要求盡速平定叛亂的壓力,多支部隊紛紛從花蓮、台中東勢、埔里以及霧社南方的萬大等地出發,希望藉由多方夾擊,盡快消滅那些反叛的頑昧生蕃。
「反擊!開火!」日軍部隊的軍官下令部屬還擊,但仰頭望去,滿山遍野除了樹之外就還是樹!日軍的砲火只能漫無目的地向森林裡射擊。
空氣中散發著濃厚的屍臭味,霧社街道的地面、房舍的牆壁上,處處都是已呈黑色的血跡,像某種描寫死亡的潑墨畫。一具又一具殘缺的屍體橫臥在路上,綠頭的大蒼蠅四處穿梭,在死屍顏色變得暗沉的傷口上產卵。
「可惡!搞什麼啊!」川宮大尉怒吼,將辦公室裡一張木椅踢翻,門外卻還是槍聲大作。
時間已近向晚,原本該是晚餐時間的荷歌社聞不到應有的炊煙氣味。一幢又一幢房舍冒出濃濃的黑煙,代表的是又一個家庭的流離失所。但這是大家共同的決心,把部落燒毀、把家園拋棄,讓自己再也沒有可以歸去的地方,或許就可以斷了對於這個世界的眷戀。
「媽的!這群蕃人果然是用偷襲的。」
後藤隊長的話讓小島感到黯然,事件發生至今已兩天,只要小島一闔上眼睛,妻兒的身影就會在腦海裡浮現,他微薄的睡眠都是在傷心哭泣之後沉沉睡去,但進入夢鄉的他卻總會被眼見妻兒慘死的惡夢給嚇醒。
「小島先生,聽說你的家人也在會場上被生蕃殺光了!」
並肩站立的妻兒在上風處觀望。比荷瓦力斯站在他生活了將近半輩子的家門前,表情平板得像張紙。他在做完最後的巡禮之後,默默將手中的火把擲進堆放在屋子裡的茅草堆。

「跟日本人拚了吧!」比荷瓦力斯用手攙扶住妻子,神情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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