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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德克.巴萊

作者:魏德聖 嚴雲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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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光榮的戰士

十四 光榮的戰士

「巴萬,我好痛!快讓我死了吧!把我的頭砍下,快點,我受不了了!」含糊不清的聲音從巴沙歐的喉嚨裡發出。戰場上嘈雜的聲音,在巴沙歐混亂的腦子裡已經漸漸消退,他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像蛹中的蝴蝶準備破繭而出,但肉體上劇烈的疼痛卻牽絆著他的翅膀,讓他無法飛翔。
「沒子彈,就用蕃刀吧!」巴沙歐將散發著高熱的槍管從樹上往一個迎面而來的日本兵臉上砸去,日本兵發現受到偷襲,用長槍格開巴沙歐的槍管,整個人卻跌倒在地,巴沙歐見機不可失,拔出蕃刀,像豹子一樣從樹上一躍而下。
「可惡,他們根本不在這裡!」小島仔細檢查每一棟房屋,卻沒有發現任何一具賽德克人的屍體,不禁生氣地踢著地上的灰燼。
「哈哈,你沒路逃了!乖乖讓我們砍下你的頭吧!」跟在瓦旦身後出現的屯巴拉社壯丁將瓦旦重重包圍起來。瓦旦環顧四周的敵人,將蕃刀從刀鞘裡抽出,表情從驚訝變成堅決。

他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身體已落入了萬丈深淵裡——
巴沙歐大喊,猛揮而下的刀子對準那士兵的頭,沒想到地面上的士兵在千鈞一髮之際竟朝他開了一槍,子彈就不偏不倚的打在巴沙歐下顎,巴沙歐的顎骨遭射擊的巨大力量擊碎,牙齒脫落,子彈貫穿下巴之後卡在他脖子裡,當場身受重傷!
「白石山。」幾個少年一起回答。
「哇!好臭——」難以形容的劇臭,隨著風吹進了隱密的山洞。比腐敗死魚還要令人作嘔的味道,讓聞到的人覺得五臟六腑就像煮沸了一樣開始上下翻滾!那異樣的氣體讓馬紅覺得皮膚宛如被人放火燒灼般刺痛,眼睛也像被|插了針似的不停流淚。
眼看大勢已去,瓦旦把蕃刀對著眾人舞弄了兩下,大聲喊叫著。
「糟糕,日本人又來了!」飛機的嗡嗡巨響再次劃過天際,馬紅的心中暗叫不好。她從林木的空隙中望向天空,幾架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飛機,正快速直撲馬赫坡石窟而來。面對危機迫近,已走到樹林深處的馬紅,馬上丟掉手裡的木柴,將地上的小男孩抱起,奮力往石窟的方向逃去。

「謝謝你,巴萬!」巴沙歐吃力的說出感謝,他眼睛雖然看著少年,但眼神早已更為悠遠,看向巴萬身後的天空。
「你們這群背叛GAYA的喪家之犬,我是不會死在你們手上的!」
人在黑暗中反而更容易看清楚自己的面貌,這情況或許說明了一個人最真的模樣其實不該用眼睛來看,而要用心來看!
「莫那頭目,我們都已經沒有家人,我們不想只做一些傳令的工作,我們想跟日本人痛快的拚了!」巴萬提到家人的時候差點哽咽,但他馬上忍住。
「殺!我們人比兇蕃多太多了,不要退,給我殺!」高階軍官率領著日本士兵不斷湧進槍林彈雨的戰場,原本寧靜而美麗的森林現在已成為地獄的入口。面對像螞蟻一樣多的敵人,由莫那將隊伍分散開來,期待個人作戰能力高於日軍的賽德克戰士,能發揮以少擊多的能力,阻止敵人來犯!
但榮譽是讓人燃燒的引信,對物質的渴望又何嘗不是?道澤人用一顆貫穿薩博胸膛的子彈,證明自己絕不空手而回的決心,人一旦毫不保留的將意志專注在某一件他想得到的事物上,他的靈魂就會接通身體賜予力量,這份意志無關情操的高尚與否,只在於渴望的強度。
兩個日本警察議論紛紛地看著瓦旦沒有頭的屍體,一旁的小島拍拍鐵木肩膀表示讚許。鐵木看著瓦旦肚子上那把沾血的蕃刀,再比對族人為了可以獲得賞金而欣喜的表情,剎那間,他的挫敗感又更深了一些。
身為莫那的女婿,薩博擁有一種自發的責任感,他一直以能娶到馬紅而感到驕傲,也覺得自己一定要比族裡其他年輕人更勇敢才行,就是這種信念,讓他疲勞的雙腿在極限之前還能找到繼續邁步的力量。
莫那的外表雖然平靜得近乎冷酷,但其實整顆心都痛得揪在一起了!沒有人知道,這是莫那在這一場戰爭之中,第一次產生想要以自裁結束一切的時刻!
「可惡的日本人,統統給我滾出我的獵場!」含著淚水的巴萬拚命跑著,早晨的陽光,為他矮小的身軀,在地上拉出了一條高大的影子!
在日本人用毒氣進行攻擊時,莫那正自馬赫坡社返回石窟的路上。他僥倖避開毒氣彈落下最密集的區域,沒有受到傷害。當他匆匆回到石窟看見族人悽慘的模樣,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靜靜地檢視每一個中毒的族人。

在一片只剩斷垣殘壁的馬赫坡社,小島源治和兩個日本警察正由鐵木瓦力斯陪伴著,檢查那些沒被砲火所摧毀的房舍。小島並不隸屬於任何一支警察隊,自從他的妻兒喪生之後,他就緊抓住鐵木瓦力斯這個媒介,想藉道澤人之手來為親人復仇,他的動作向來都比日本部隊來得積極,有鐵木的幫助,小島不必像其他日本警察一樣畏首畏尾。
「司令,一文字高地並沒有按預期順利的攻下,安達大隊的傷亡頗為慘重!」在鐮田支隊指揮部,作戰參謀在接到前線所回報回來的戰況之後,召集負責戰略的高階軍官,聚集在會議室裡與鐮田司令召開緊急會議。
面對日本人退去之後滿地屍骸的樹林,莫那一點都不慶幸自己還活著。現在莫那身旁還能站著的族人多半有傷在身,即使毫髮無和-圖-書傷,飢餓這個陰影也緊緊壓迫在賽德克人的身上,面對越來越拮据的彈藥與糧食,莫那知道接下來的戰爭一定會比這一仗更加險惡!
「啊哈,又是一百塊!」在瓦旦倒下之後,一個屯巴拉社的青年無視於瓦旦壯烈的舉動,逕自走向前,一刀就將瓦旦的頭砍下來,臉上流竄著貪婪。
在慘烈的爆炸聲中,馬紅也聽見族人的哀嚎夾雜在其中。她不知道現在外面落下的炸彈,就是鐮田為了縮短戰爭時間,而不惜違反國際公約規定所使用的『靡爛性炸彈』。
在這樣艱苦的生活條件之中,馬紅其實早就想跟隨那些自我犧牲的族人而去,但她卻苦苦地撐了下來。對馬紅而言,現在的時間彷彿是生命的延長賽,她必須在自己倒下之前,盡其所能的幫族人多盡一份心力,即使是多撿一根柴火也好。
「司令,讓我們士兵在這種戰場上做無謂的犧牲,真是太浪費了,我們有更多先進的武器可以使用,不是嗎?」

莫那的眼睛柔和了下來,他將那頂警察帽戴到巴萬頭上,露出難得的笑容,「孩子,你們還記得我們的祖先從哪裡來的嗎?」
日本人的飛機像冷酷的猛禽伸出牠們砲彈的利爪,而地面上渺小的馬紅則像倉皇逃命的野兔,看來虛弱而無助。馬紅抱著兒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她跌跌撞撞的在千鈞一髮之際,找到一個小洞窟躲了起來。
受傷的族人,莫那將其安排後送到石窟地區進行休養治療,其餘仍可戰鬥的壯丁則留在馬赫坡駐守,以預防日本人再度進攻。
在這一次轟炸之前,沒有一個賽德克人覺得日本人的空襲將對戰局帶來決定性的影響,但是當一股淡綠色煙霧隨著炸彈爆破之後在空氣間散開,可憐的賽德克人才發現他們即將面對的是一個慘無人道的地獄。
為了將戰況從泥淖裡解救出來,日本軍警積極讓『味方蕃』投入戰場,那些被賦予武裝的親日原住民取代了日本軍警,成為最前線的偵搜突擊部隊。這條「以蕃治蕃」的計策是一隻長著毒牙的眼鏡蛇,咬在賽德克人的身上,讓他們血液中那一份部落之間的矛盾,變成了致命的毒素。
剛從台南派遣而來支援的安達大隊和原本的後藤中隊結合,成為這場總攻擊的地面主力,他們帶著精良的裝備,從波阿龍社前進到叢林的邊緣待命。
在另一方面,由東邊能高社方向朝波阿龍社進攻的後藤中隊,也藉由飛機空中轟炸的幫助攻陷了波阿龍社,馬赫坡社北方的防線顯得岌岌可危。
少年們因為獲得出征的資格而顯得興奮,莫那看著他們,故意露出輕蔑的表情,但內心卻為這群年輕的戰士感到驕傲,同時也帶著些許惋惜!
這場一文字高地上的勝利雖然暫時緩阻了日本人前進的腳步,但相對的,賽德克人也付出了相當沉痛的代價。在這場戰役中,莫那損失了瓦旦羅拜、巴沙歐莫那、泰摩那等幾個負責帶頭的幹部,而為了解救馬赫坡之危,原本由荷歌社族人所鎮守的魯庫達亞斷崖,也被松井大隊趁著戰亂攻下了!
「啊——」巴萬狂吼著,揮落了他最不想揮落的一刀,巴沙歐的血有少許濺在少年臉上,燙得幾乎要讓皮膚灼傷。
十一月六日,自從安達大隊撤退了之後,日本部隊似乎不再嘗試貿然進攻馬赫坡這個重要的據點。在這一天,日軍轟炸馬赫坡的行動從來沒有停止過,然而躲藏在叢林與石窟之間的抗日族人,在經歷過數天砲彈的洗禮之後,早就對於這樣的作戰模式習以為常。
「有蕃人,大家注意!」在鐵木的思緒之間,一個日本警察突然大喊。鐵木循聲一看,只見滿身大汗的瓦旦出現在馬赫坡的入口處,他驚訝的看著小島源治等人,眼中滿是不解。
日軍的轟炸燒毀不少林木,原本濃密得幾乎沒有立足之地的麻竹林,現在也被炸得坑坑疤疤。蔓延的野火從沒有熄滅過,越來越多大樹變成焦黑的灰燼,賽德克人一方面為了殘破的森林而感傷,一方面也對於日本人這種盲目轟炸的手段感到不齒。
「我們每天和大家一樣吃不飽、睡不好,活著也是延長痛苦!頭目,你看我們臉上的圖騰,我們已不是孩子了,你就讓我們和大家一樣,好好的去跟日本人打一仗!然後好好的睡個好覺好不好?我們真的好累好累!」巴萬哀淒的語調在莫那心裡激起小小漣漪,少年們的眼睛清澈得像純淨的泉水,裡面蘊藏的苦痛如同水底礁石般清楚易見。
莫那與鐮田司令的心裡都有數,在這高地上的決戰,將是左右勝負的關鍵,於是雙方都將最精銳的部隊聚集於此,準備做最後的一決雌雄。
站在距離石窟不遠的山崖旁,馬紅抱著小男孩,面無表情看著眼前秀麗壯闊的山谷。
身為抗日族人的總指揮,莫那從不輕易出現在戰鬥前線。他知道自己必須隱忍住動刀的慾望,隱藏在所有人後方,做好整個戰陣的部署工作。
「巴萬,我的兄弟,別猶豫了!快給我一個解脫吧!」
「從前在白石山上有一棵大樹名叫作波索康夫尼,它的樹身一半是木頭,另一半是岩石,」巴萬補充答道:「有一天它的樹根生下了一男一女,這兩兄妹後來生下了許許多多子孫,就是我們賽德克達亞!」
「老早就看你們馬赫坡人不順眼了!」道澤人發出興奮的喊叫,步槍發出的巨響也在樹林問迴盪,兩個跑得較慢的馬赫坡和_圖_書壯丁在槍聲中倒了下來,道澤人爭先恐後的搶上前割下那代表巨富的頭顱。數代以來為了獵場範圍不斷交惡的兩個部族,現在加上賞金的因素,竟變成一種享受殺戮快|感的娛樂。

她緊閉眼睛壓低身體,在地表石縫中找尋新鮮的空氣。她不敢大口呼吸,只敢保持如鵝毛般細微的氣息。
一臉愁容的馬紅將身體虛弱的兒子放在地上,匆忙撿著地上的柴火。丈夫薩博的下落不明,她心中也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她又餓又累,為了將食物留給上戰場打仗的人,她和兒子已經有兩天幾乎沒有吃進一口食物,多半是靠著飲用溪水來止飢。
「來,媽媽幫你忘記所有的痛苦!」馬紅慢慢將兒子的身體平舉伸出懸崖外,說話的語氣像是唱著某種催眠曲。聽見媽媽溫柔的聲音,小男孩突然覺得好睏好睏,他似乎做起了夢,夢中的他正捧著一碗香噴噴的山豬肉,滿足地大快朵頤,就在濃郁的肉香之間,小男孩覺得自己的身體輕飄飄地,好像在飛一樣!他以為那是一種遊戲,高興地笑了出來,他快樂的笑著,像是這輩子從來沒笑過似的開心,直到一片黑暗襲來,小男孩終於感到疲累,滿足的沉沉睡去。
「走吧,我沒有東西可以餵你們吃,也無法再帶你們去打獵。」莫那揮揮手,忍著不捨將狗兒們趕走,大黑狗不情願地退後了幾步,看著主人的眼神充滿依戀,牠從鼻子裡發出輕微而尖銳的哀嚎,卻得不到主人的同情。最後,大黑狗在莫那的注視之下,乖乖地轉身,帶領其餘四、五隻獵犬離開。
來來回回的日本轟炸機像飛進飛出的虎頭蜂,一陣一陣地從頂頭丟下炸彈。對於空襲已有相當經驗的抗日族人,現在只要一聽見悶沉的巨響從天空中響起,就會趕緊躲藏進附近的山洞裡躲避炸彈的轟擊。
「可惡!日本人在炸彈上搞了什麼鬼?這麼厲害!」除了石窟地區遭受毒氣攻擊之外,達達歐駐守的馬赫坡森林也瀰漫一片哀嚎聲。達達歐用手摀著鼻子,看著被糜爛彈攻擊之後的陣地,氣憤得全身發抖!在一旁的樹林裡,比荷沙波抱著口吐白沫的比荷瓦力斯,來到一棵大樹旁躺下,他們周圍到處是和比荷瓦力斯一樣中毒的賽德克人,橫七豎八的倒臥在樹林間!
原本『味方蕃』還對於日本人是否真的會支付人頭獎金而感到懷疑,但是當抗日族人的人頭真的換回一筆筆豐厚獎金的時候,整個情況就完全改觀了!金錢的誘惑讓『味方蕃』陷入瘋狂狀態,他們進入塔羅灣與馬赫坡的溪谷裡化身為噬血惡魔,追殺著自己的同胞,以換取更多的金錢。他們破壞抗日族人隱蔽的田地,他們摧毀那些為抵抗日本人而架構起的防禦工事,他們見人就殺,見物就燒,見武器就搶,像病毒一樣讓抗日族人的力量逐漸衰弱。
密集的轟炸從中午進行到傍晚,原本濃密的林地有許多地方已經成為焦黑一片的焦土。為了小心起見,安達大隊並沒有馬上在轟炸結束後就立即展開攻擊。他們狡猾地先派遣『味方蕃』進入轟炸過後的樹林,為部隊進行開路的工作,非要確認森林裡沒有抗日族人的埋伏之後,才敢讓正規部隊向前挺進。
「再怎麼樣我也是個凡人啊!」莫那自嘲。
漆黑的夜,莫那刻意遠離石窟裡的族人,走到奔騰的馬赫坡溪旁,靜靜聆聽水流拍打在岩石上的聲音。在這裡,他將身上最後一撮菸草置入煙斗中點燃,有些捨不得地將煙霧吸進肺裡。經過這幾天的激戰,莫那所領導的抗日族人已損失了將近三分之一的壯丁,這其中大部分的人是死於日軍轟炸以及『味方蕃』的襲擊,莫那對於愈顯不利的戰況感到憂心。
「戰死吧!賽德克.巴萊——戰死吧!」莫那高亢的聲音好似狼嚎,遠遠地在空氣中透了出去。他早已做好面對任何死刑的準備,他要自己,把面對死亡的悲痛,轉換成和敵人拚命的力量!「殺——」他一邊拔出蕃刀,一邊像野獸一樣往日本人陣地衝去,看著莫那高大的身影,宛如天神一般身先士卒,所有賽德克人受到號召,無不奮力跟著向前衝,儘管激烈的戰鬥讓他們耗盡了子彈,但他們還有身體,他們還有永不背棄他們的蕃刀!那些首當其衝的日本士兵看見這些被子彈打在身上也好像不會痛的怪物,不禁心生畏懼,他們作夢也沒想到賽德克人竟就這樣直接殺過來,驚恐之餘,身體卻已被利刃所穿透。
莫那抬頭望著滿天燦爛的星空,當月光越微弱的時候,星光就顯得更為明亮。
日本大軍已經開拔到馬赫坡社的山門口,莫那將大部分的兵力交由達達歐部署在那裡,抵抗敵人的進攻。莫那很清楚馬赫坡石窟雖然隱密,但整體的地勢卻像一個口袋,一旦馬赫坡社這個袋口遭到日本人封死,那麼抗日族人將面臨無路可退的窘境。
「啊——」跑在薩博後面的青年在後背正中央中了一槍,子彈將他挑干裡的地瓜擊得四處飛散。青年掙扎著爬起想繼續逃命,卻在後腦勺上被道澤人補上一槍,當場斃命。薩博回頭看了中彈的同伴一眼,絲毫不敢慢下腳步,現在還在逃的只剩他跟瓦旦了。
「砰!」每一次巴沙歐扣下扳機,幾乎都可以打中敵人,剛剛的這一槍,巴沙歐的子彈打中一個士兵的頸部大動脈,居高臨下的巴沙歐看見那士兵扭曲著身體,口中發出痛苦的咯咯聲和_圖_書,箭一樣的血柱從傷口中射出,力道強得好像用手去蓋住傷口會因此受傷一樣。巴沙歐面帶得意,伸手再拿子彈,臉色卻微微一變!
他用力一蹬,整個人像老鷹一樣凌駕懸崖,朝夕陽飛翔而去。薩博聽見風的聲音,也聽見身後道澤人的驚呼,他睥睨露出微笑,感覺靈魂從肉體脫離,他沒有感覺到墜落,反而覺得自己正逐漸與天空接近之中——
「媽媽,我的頭好痛!」兒子不停說著囈語,稚嫩的聲音聽在一個母親耳裡,像是一種凌遲。就算馬紅的心早就被磨得像石頭一樣硬,但心堅硬的表面上,卻仍被兒子受到的痛苦刮出一條又一條的血痕。
「不會的,我們會讓日本人知道我們賽德克人的厲害!」

如果是面對日本人,薩博他們在森林裡還可以憑藉體能和熟悉地形的優勢逃跑,但現在他們面對的是道澤人,原本有利的條件已不復存在。再加上薩博等人現在背上都背負著糧食,物資的重量讓他們的腳步不似平時那樣輕盈,於是道澤人殺氣騰騰的眼神似乎就貼在他們的背上,隨時等著奪走他們生命!
「誰?」獵犬剛走,黑暗的竹林又有動靜傳來。莫那的刀還來不及收進鞘裡,又再次保持戒備。
「莫那頭目,我們今天聽見巴沙歐對你說的話,說有新的日本軍隊來了,人非常多,從北方而來,我們幾個人都猜明天應該是決戰的時候了吧!」少年們來到莫那的身旁蹲下,巴萬代表大家向莫那發言,莫那目不轉睛的看著警察帽動也不動。
十一月四日,日軍多日無法前進的困境,終於在『味方蕃』的協助下獲得了改善。鐮田司令於這天一早,下達對於馬赫坡的總攻擊令。集體動員的砲兵和空中飛機隊,以前所未有的炸彈量,對馬赫坡地區進行猛烈的轟炸。原本駐守在波阿龍與馬赫坡一帶的瓦旦羅拜和達達歐莫那,紛紛不敵轟炸的威力,被迫將部下暫時退回馬赫坡石窟躲避砲火。
只要聞到這種炸彈所散發出來的毒氣,剎那間,你將會忘記所有世界上快樂的事情。這毒氣會攻擊眼睛、口腔黏膜等人體脆弱的地方,造成糜爛性潰瘍,如果大量吸入這種毒氣,更會讓人由內而外像是融化了一樣,死於臟器的急速壞死!
「叫飛機帶著『糜爛性炸彈』起飛,」鐮田的心從憤怒、不甘心,到漸漸接受挫敗,複雜的情緒都在木然的表情中暗自流轉著,他找不到任何方法迴避作戰失利所帶來的沮喪,只能對著眾人說:「的確,我們做了太多無謂的犧牲!就按照你們所說的,叫我們的軍隊避免戰鬥,擴大『味方蕃』的徵召吧!」
在逃亡的過程中,薩博的心情忐忑不安,但他擔心的並不是自己的生與死,他在乎的是自己能不能將糧食帶回去,讓同胞填飽肚子再與日本人作戰!
他呆立在原地,一直戴在臉龐上的冷酷潰然瓦解。他以為自己早已做好一切的準備面對失去,沒想到在最後勾引起他悵然的東西,竟是手中即將燃燒殆盡的煙,和一群忠心耿耿的獵犬。
莫那倏然站起,對所有少年說:「想戰鬥的話,就把你們的武器拿起來吧!年輕人,你們不要跟不上我這個老人的步伐啊!」
「莫那頭目,我是巴萬!」巴萬的聲音,聽來怯生生的,莫那凝神一看,發現巴萬和一群年紀與他相當的少年們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生怕被誤認為敵人。
「我建議我們的部隊不要再與蕃人有任何正面的接觸,應該更擴大『味方蕃』的徵召工作,讓蕃人自己去和蕃人打仗吧!」
「可惡!沒子彈了!」看著日本兵不斷地從前方出現,巴沙歐詛咒似的將最後一顆子彈塞入槍膛,他熟練的舉起槍,依照相同要領,「砰」一聲,射倒一個左前方的日本兵,到此,這把幫助他作戰無往不利的步槍正式失去了功用。
「巴沙歐——」巴萬那威忍住心中悲痛,叫喚著巴沙歐的名字。他看見巴沙歐的眼神充滿懇求,那令人無法反駁的懇求,訴說他肉體上的磨難已經超越了生命所應該承受的範圍,傷心的少年終於握緊了他的刀子!
十一月五日,安達大隊的前鋒沿著馬赫坡溪,已經來到馬赫坡社附近,在破曉之時,日軍司令部下令安達大隊全面出擊,目標是位在馬赫坡社上方的「一文字高地」。這「一文字高地」就像一個建構在馬赫坡社旁的看台,可以高高俯視整個馬赫坡地區,只要日本人將這裡攻下了,就可以用山砲直接攻擊莫那的根據地馬赫坡石窟。
巴萬面無表情的站了起來,將刀子高舉瞄準著巴沙歐的脖子。
在劇烈的反胃之中,馬紅機警的掩住口鼻,同時將外衣脫下將兒子緊緊包住。
決定不讓死亡被污衊的他,從容將刀反握,一刀刺透了自己的肚子。他極有自尊地不讓自己向敵人跪倒,而是仰天倒下,臨死前盯著眾人的眼神像火一樣,讓人看了會有灼熱的感覺。
這種剛剛開發出來的化學武器,連日本軍方都不確定它擁有多強大的殺傷力,而這次實戰的機會,正好可以把賽德克人當作實驗的對象。正面攻勢受阻的日本人使出卑劣的手段,他們躲在毒氣到達不了的地方,手拿放大鏡等著檢視賽德克人所受到的磨難。
莫那放下刀子,如大夢初醒般將武器收好,他背對少年們坐在河灘上,手中仍握著那頂警察帽。
原本由瓦旦羅拜率領的波阿龍壯丁,由於將一半的兵力分撥給www.hetubook.com.com達達歐莫那協助鎮守馬赫坡地區,所以只能憑藉著貧乏的武器與兵力,與日軍在這條戰線上周旋。所幸瓦旦羅拜的軍隊雖然兵力不多,卻像惡靈一般在波阿龍社周邊的森林裡神出鬼沒,他們以蕃刀、長矛等傳統武器偷襲那些進入叢林的日本軍警,造成許多傷亡,讓日本人一時間不敢長驅直入從北邊攻入馬赫坡,也暫時凍結了戰局。
「巴沙歐,你等我,我馬上就跟在你後面了!」少年將巴沙歐的頭顱拾起,恭敬放入背後的挑干,他咬緊牙,面對日本人的陣營奮力衝去。
步步進逼的松井大隊帶著山砲和新武器曲射砲,和賽德克人在山谷間對峙著。塔羅灣高地不幸淪陷了,荷歌社的頭目塔道諾干也在此役中喪失性命。心中苦悶的荷歌社餘眾退守到馬赫坡東邊的魯庫達亞斷崖,準備在這裡和日軍做第二輪的血戰。
「賽德克.巴萊,一起走進鬼魂之家囉!」波阿龍社的頭目瓦旦羅拜發出激昂的喊聲,慢慢的倒在一堆日本人的屍體之上,他的身上至少有七個彈孔在淌著鮮血。集結波阿龍、荷歌、馬赫坡三個主要部落的戰士,在武器和人數皆不如人的情況下與安達大隊激戰了三個小時,終於憑著維護種族的尊嚴強大精神戰力,成功的擊退來犯的日軍。
忍不住毒氣肆虐,賽德克人紛紛逃出洞窟尋求新鮮空氣,卻反而遭到空襲的砲火炸死。更多吸入大量毒氣的人口吐白沫,痛苦的在地上打滾,直到他們身體發黑、五官潰爛的死去。面對這麼毒辣的武器,有時候急速死亡反而是一種恩典,在轟炸結束之後,那些還活著的人們才終於知道什麼是「生不如死」的滋味!刺痛的眼睛一直流下淚水,鬱悶的胸部好像整個肺臟都被挖走了一樣呼吸困難,更難過的是,就算飢餓的肚子裡根本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吐,但強烈的反胃卻仍無時無刻的存在,有的人什麼東西都吐不出來,最後竟嘔出鮮血!
第一次踏入馬赫坡社的鐵木瓦力斯看著這原本應該十分興盛的部落,內心有種欷歔的感覺。他知道在這些房舍中,原本有一個是屬於莫那所擁有的。他幻想莫那這個頑強又可敬的對手,當初是用怎樣驕傲的姿態,在這裡規劃出反抗日本人的計畫,那種想像中的驕傲讓鐵木感到有也自慚形穢。慢慢的,鐵木對自己生起了氣,他這輩子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自己永遠都活在莫那的陰影之中!
「莫那頭目,巴沙歐中槍了!」看著鮮血從巴沙歐摀住傷口的指縫中不斷湧出,巴萬心想不妙!他扯開喉嚨對著右邊不遠處的莫那大喊。雙手幾乎被機槍震得失去知覺的莫那,這時也射光了機槍的子彈。他和達達歐聽見巴萬的叫聲,同時回頭,一眼就看見痛得在地上打滾的巴沙歐。看著愛子受創,莫那原本就佈滿血絲的雙眼突然綻放出瘋狂的光芒。
日軍沒有臆測到莫那為了確保馬赫坡石窟的安全,已下令佔據在魯庫達亞斷崖荷歌社人棄守,集中所有壯丁在馬赫坡迎擊來犯的敵軍。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賽德克人,每一個人都散發出驚人的戰意,濃烈的殺氣讓日軍的氣勢為之一挫!
深秋的陽光為午後的馬海僕富士山帶來暖洋洋的氣溫,日本人砲擊的聲音,從距離戰場幾公里之外的馬赫坡石窟聽來,像是潛在水裡聽別人說話一樣,有種不太實際的感覺。
所有道澤人看見想做困獸之鬥的瓦旦,紛紛出言譏笑,七八支槍管同時指著瓦旦。
漸漸的,他覺得自己的腳越來越重,一股溫熱腥甜的液體從食道逆流而上,讓他的舌頭嚐到了鮮血的味道,在此瞬間,薩博知道自己的終點已在眼前,他扯下頭上白色的頭巾,讓長髮隨風飄揚了起來,一股不想讓自己靜止下來的頑固,讓薩博在所有力氣消失前,將身體轉向一旁陡峭的山谷。
「你在打哪裡?把槍給我!」和達達歐站在同一陣線的莫那,見達達歐在射擊了一段時間之後開始不能精準地控制機槍,於是一把推開達達歐,自己接下槍機,開始毫不留情地對日本人掃射。圍繞在莫那四周的賽德克人,眼見頭目勇猛的表現,無不大受激勵,即使敵軍的火力逐漸加劇,但沒有一個抗日族人的腳步是向後退縮的。
一群十多名由道澤副頭目所率領的道澤人,拿著最新式的步槍,在馬赫坡附近的森林裡邊跑邊瞄準瓦旦、薩博等五名馬赫坡青年。瓦旦等人是奉莫那的命令,前往塔羅灣溪谷挖掘他們秘密種植的地瓜,以補充日益消耗的糧食。在回家的路上,他們必須先躲在山洞裡,逃過被日軍砲火炸死的命運。好不容易等到轟炸暫歇,急於回到馬赫坡石窟的他們卻又在離家不遠之處與道澤人狹路相逢,對立的雙方立即展開一場生死追逐。
比荷瓦力斯的身體劇烈的抽搐著,意識已不清晰,比荷沙波彎腰將他抱起,把他的脖子套入頸圈,他的眼裡沒有悲傷,感覺反而比較像在送一個好朋友上路前往某段旅行一樣。他手一放,讓比荷瓦力斯歪著頭懸掛在麻繩上,比荷瓦力斯幾乎沒有掙扎,原本顫抖的身體終於慢慢回歸於靜止——
「司令,軍令部已經同意我們使用『糜爛性炸彈』了,我們應該多加應用才是!」
「媽媽,我們不是要去找達馬嗎?」虛弱的聲音,自兒子的喉嚨發出。
在一波空襲結束之後的空檔,莫那的女兒馬紅帶著她五歲大的兒子,從石窟裡走出到附近的樹林m.hetubook.com.com裡撿拾柴薪。柔和的風即使在殘酷的戰爭之中,還是能帶給人飄飄然的感覺,如果不是空氣早已被火藥和樹木燃燒的味道所佔據,這樣宜人的氣溫,實在適合在樹蔭下從容地打個小盹。馬赫坡的女人一半以上都已自殺身亡,苟活下來的婦女負責煮飯療傷的工作,負擔其實也頗為繁重。
「快,別讓我的五百塊錢逃走了!」
賽德克人的陣勢是以莫那的機槍為中心,左右綿延成一道火網,此時巴沙歐也躲在樹上對日本人進行攻擊。混亂的呼吸,讓巴沙歐不易將槍上的準星瞄準奔跑中的日本人,於是他都會在開槍的一瞬間將呼吸屏住,然後瞄準距離人影前進方向大約半步的地方,長年打獵的經驗告訴他,這樣的瞄準方式可以準確地狙擊行動中的獵物!
「森林裡的樹都是我們賽德克人的兄弟姊妹,」莫那對於少年們沒有忘記祖先來源而欣慰:「只要不忘記這一點,就算日本人將我們燒成灰燼,我們也會在春天來的時候再次長出新芽,就像生生不息的森林一樣!」
鐮田臉上露出自嘲的冷笑,只一個星期,原本高傲的將軍竟像是被人賞了一巴掌一樣,露出難堪的頹喪,這樣沉重的感覺,讓參謀以下的軍官也跟著陷入一片低氣壓之中。
「巴沙歐——」躲在隔壁樹幹後面作戰的巴萬那威目睹巴沙歐中槍的過程,著急地叫著他的名字,他看見巴沙歐摔落在地,馬上奮不顧身衝出來,先一槍將打中巴沙歐的士兵擊斃,然後跑到巴沙歐身旁檢視。
決定生死的一戰,就在明天!莫那把握住或許是最後一個寧靜的夜晚,吸著人生最後一管煙,心中有些惆悵。在菸草所帶來的迷茫間,一陣唏唏嗦嗦之聲,突然從莫那身後竹林傳來。感官像老鷹一般敏銳的莫那,瞬間就將蕃刀拔出,對著聲音來源擺出進攻的架式,只是當他看清楚聲響的來源時,原本神經緊繃的莫那也不禁啞然失笑,原來從黑暗中現身的,是他那幾隻豢養多年的獵犬!莫那看著為首的大黑狗在微弱的月光下搖著尾巴朝自己走來,臉色在嚴峻中也有一絲欣喜。這些在馬赫坡社撤守時被他驅趕走的忠實伙伴,竟在山區流浪好幾天之後,自己找路回到莫那的身邊。
「兄弟你先走吧,我很快會來找你的!」比荷沙波彷彿進行某種儀式似的拿出一條麻繩,將它繞過樹枝做成一個頸圈,然後低頭看著那個與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堂兄,眼神充滿尊敬。
「再忍一下,馬上就不痛了!」馬紅低頭看著懷中的兒子,眼神充滿慈愛,卻像沒有溫度的火。馬紅看見兒子臉上眼眶周圍早已是一片糜爛,冒著水泡的傷口發出惡臭,急促而淺的呼吸說明了他的生命正逐漸流逝中。
莫那再度回到孤獨。他走向前,彎腰將大黑狗叼來的東西撿起一看,發現那竟然是一頂日本警察的帽子。莫那嘆了口氣,這群獵犬陪伴著他打過無數次獵,時間久了,人畜之間竟也培養出難以言喻的默契。
轟隆隆的爆炸聲距離馬紅越來越近,在迎面的微風之中,馬紅聽見自己的心跳像鼓聲一樣清晰。長期累積的飢餓讓馬紅的腳步虛浮,她感覺腳下的大地因為爆炸而顫抖,就和她充滿恐懼的身體如出一轍。
「薩博——我們分開逃走,分散他們的勢力吧!成功後到石窟那裡會合!」眼看情勢險惡,瓦旦扯開喉嚨對薩博大喊。
「不是叫你們不要跟來了嗎?」大黑狗似乎聽得懂莫那的話,站在原地不再往前。牠低頭將嘴裡叼著的一個黑色物體放到地上,然後用發著亮光的眼睛凝視主人。
與其要被毒氣屈辱的毒死,莫那覺得自我了斷還比較光榮一些!這個念頭在莫那悲痛的心中一閃而過,卻立即被一股頑強的戰意給壓抑下來。因為他知道許多族人仍仰賴著他的領導,而戰鬥也還不到最後的時刻!
掩護性的轟炸結束,安達大隊的前鋒開始往一文字高地進擊。原以為達達歐的兵力會因為砲轟而銳減的安達大隊,憑藉優勢兵力,大剌剌地就往賽德克的據點而來。志在必得的安達少佐萬萬沒有想到,原本蟄伏的抗日族人一旦看到敵人出現,竟紛紛從山洞和樹叢中冒出,火力猛烈的程度完全超乎想像!
「好!」薩博回答,和瓦旦開始往不同的方向奔去。在後拚命追趕的道澤人見此也自動分成兩個集團,分別鎖定自己的獵物前進。
「臭日本人,吃我的子彈吧!」達達歐將機槍架在制高點,瘋狂的對日本人掃射,他的手承受槍機強大的後座力,震得雙手都麻痺了。
會議上軍官的發言踴躍,面對各種不同建議,鐮田臉色卻死沉得如同蕭瑟的冬天。原本對於安達大隊極有信心的他,無法再一次接受日本軍隊不敵蕃人的事實。鐮田異常的沉靜,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原本熱絡的討論安靜了下來,大家看著鐮田,等待著他的裁示,時間在等待過程中像蝸牛一樣緩慢。
薩博在中槍之後,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被拔掉塞子的水槽,力量從後背傷口流洩而出,他的心充滿懊悔,遺憾自己為何不能再跑得更快一些!


在地面部隊突擊之前,日軍依照慣用的伎倆,先對賽德克人的陣地進行砲轟,但這一次達達歐所率領的馬赫坡部隊早已有了必死的決心,不再像過去一樣選擇逃避,他們寧可冒著被炸死的危險,也要死守在「一文字高地」,等著給予日本軍隊迎面痛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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