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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憂國

作者: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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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碑

將軍碑


「……可見先父用情之深了。總而言之,先父是一個有信仰的人,他畢生為他的信仰而奮鬥、犧牲,在我們這個充滿變動和矛盾的時代裡,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典範。他老人家雖然已經去世多年,但是他的精神不死,將永遠和我們在一起。」
「哦?」石琦瞄一眼畫,又瞅了瞅正在凝神觀賞自己作畫的將軍。「那年我在DC,」維揚立刻警醒地壓低了聲,附耳上去,說:「搞保釣。一起參加活動的幾個同學知道我的出身,又看到他寄來的這幅晝,就開了個檢討會狠狠鬥了我一頓,叫我作自我批評,整整鬧了一晚上。」維揚苦笑著搖搖頭。「你那時候,那麼左啊?」「也不是左,唉!怎麼說——」維揚緊一緊領帶,脖子不很自在地扭了扭:「很困擾吧?」「可是開那種會——」「當時只是我們的『民主實習』罷了,不嚴重的。」
將軍在夏天來臨時說過一句話:「熱起來了。」把老管家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竟然會真切地聽見幻音。將軍說「熱起來了」的時候已置身於冥誕紀念會場,望著一襲火燥燥、紅猩猩的巨大綢布從紀念碑上飄然揭落,以一種滑翔的姿勢再冉冉墜在碑礎四周的花籃內側,眾人立時爆炒起一陣沸聒聒的掌聲。
維揚趁天黑前從墳上回到淡泊園。將軍也輾轉由四十六年前的臺兒莊和二十年前的官邸等大小戰場上獨自歸來。父子倆都略略顯出疲憊之態,隔著張飯桌輪流打呵欠。維揚照例報告一些教學和研究工作的近況,隨時不忘抬手看看腕錶或者整理一下原來已經整潔完美的西裝、領帶。將軍總會在對方話語稍作停頓的時刻適切地點點頭,並趁機喝口溫湯、挾點菜什麼的。咀嚼和吞嚥的動作絲毫不影響他心裡對兒子的談話:「不管怎麼著,不准你答應基金會那幫子人替我寫什麼錄不錄的!又立碑、又立傳,像什麼話?我又不是個死人。再一說,現在是個什麼年月?屁大的事兒還沒做了呢,先論起功、行起賞來咧?呿!小人當道。再一說,連你老子都不配寫什麼錄不錄的,你小子能懂什麼?別讓人捧嗒捧嗒地忘了自己吃幾兩米。教授?教授能大過司令官去?」
將軍第一次抓破頭皮是維揚進大學那年夏天。他簡直氣壞了,不敢想像自己的兒子竟然要唸「社會學系」。在他看來,社會學就等於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就等於左派,左派就是共產黨。「你不能打仗,那是你的造化。你要念文學校,也隨你的便。」將軍越說越快,聲調也越高:「可是要念共產黨的玩意見,沒門兒——給我立正站好!」
將軍一把把他提起來,按倒在新綠的草叢裡,緊接著塞了支望遠鏡過去:「看見沒有,那就是『北支那方面軍』第十師團的瀨谷支隊,他們已經掉進咱們的口袋兒裡來了。」維揚一面點頭,一面拍打著沾附在衣袋上的芒草尖。「再看那邊,正面。我們從開封、徐州開來的戰車隊和重砲馬上就要到了。看著罷!明兒一早,咱們給它來個甕中捉鼈,叫他們一個也活不了!」「我還要趕去上墳,爸!」維揚擄袖子瞄一眼精工錶,低聲說道:「這裡什麼時候可以結束?」
「噢。」
「狗屁的話!什麼團圓哪?他們這是存心翻我的老賬。」將軍把筆一扔,叫道:「這叫『統戰』!你要去和那老王八蛋團圓,你就給我去死!」最後兩句話被將軍背後的將軍搶著蓋過去:「聽見沒有?是『統戰』!」「以我個人的觀點,事情過了這麼多年,我們應該用比較理性的態度去看它,不能再訴諸情緒了。」將軍夫人此刻再也忍不住,罵聲:「你不是人!不是人!」便轉身衝出房去。將軍繼續吼道:「你去死!」

將軍之所以要帶著老管家重返古戰場,無疑也是由於葬禮上受到刺|激的緣故。他堅持讓老管家作了見證:證明維揚沒有資格續他的回憶錄:在他最輝煌的那些歲月裡——「維揚這臭小子還不知道在哪裡當孤魂野鬼,沒處投胎呢!」多年以來,每當父子倆發生摩擦衝突的時候,將軍都會意氣風發地這麼說;可是話一出口,就會有另一種更大、更強的恐懼浮現——將軍真的懷疑這個在戰後出生的老來子,曾經是某個無名火線上冤死的孤魂野鬼,或者是所有冤孽的總合和菁華。在這種恐懼的催迫之下,他不得不向老管家重新翻修他對歷史的解釋,編織一些新的記憶,塗改一些老的記憶,以抗拒冥冥中可能已經加諸在他身上的報應。
維揚再度回到淡泊園時正當清明節。將軍一身仍舊是壽宴上穿的那套黑緞面夾襖和藍綢袍子,坐在落地窗前,拿望遠鏡眺望梅雨中蠢蠢欲動的山勢。維揚拍打著風衣上晶瑩的雨珠走來,按住搖椅靠背,繞身到前頭,彎腰端祥了老人一陣,將軍偏了偏頭,嫌他遮住光。維揚則繼續俯視著他絞皺的額頭、臉頰和乾縮的嘴,替他拈掉在下巴上的飯粒和襟前的一叢線球。然後對老管家說:「他精神不太好。」
那一年將軍屆齡退役,簽請延了兩年,正為「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古訓欣慰不已;部裡又別無閒事,於是找了個國畫名家,依古禮拜師學學書畫。將軍嫌山水呆板、花鳥柔弱,仕女更是不屑一顧,指定學畫龍、虎、馬。紙要大、筆要粗,端的是張張飛白。學的日子不多,求討墨寶的卻不少。將軍偶爾也會寄個一、兩軸到美國,給正在念學位的維揚。題詞不外「王師https://www.hetubook.com.com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之類,權代書信。
「聽說筆底下也好,還畫過不少畫。」
除了季節交會的那幾天之外,將軍已經無視於時間的存在了。他通常在半夜起床,走上陽臺,向滿園闃暗招搖的花木揮手微笑,以示答禮。到了黃昏時刻,他就舉起望遠鏡,朝太平山一帶掃視良久,推斷土共或日本鬼子宿營的據點。如果清晨沒有起霧和落雨的話,他總是穿戴整齊,從淡泊園南門沿小路上山,看看多年以後他的老部下們為他塑建的大理石紀念碑。
維揚低下頭,臉頰和下巴頰上的青筋抽搐著。將軍來回踱方步,踹翻了一個茶几,嚇得將軍夫人在一旁打抖,連茶碗的碎片也不敢拾。將軍一逕噴著唾沫道:「你要讀書,不讀讀歷史啊?你老子打共產黨打了一輩子——」「那是您的歷史,爸!」維揚沉聲打了個岔:「而且都過去了。」說完便掉頭步出門去。將軍終於抓搔出一頭血爪印,大罵將軍夫人無能:「搞得家裡一點紀律也沒有!」
將軍接著悄聲向老管家表示:他從來就沒喜歡過他岳父那個王八蛋。「可是,那時節——」將軍沉吟著、嘆息著,沒有繼續說下去。他希望對方能體諒:在內戰外患頻仍的年月裡,沒有什麼人、什麼事是純粹的。榮耀與罪惡、功勛與殺孽、權勢與愛情、恩與仇、生與死……全是可以攪和成一體的稀泥。「這我懂,將軍。」老管家說。將軍咬緊牙關,以免臉上流露出感激的表情;他使勁兒昂起下巴,堅定地凝視廠房那邊冒竄到半空之中的熊熊烈燄。心底卻有一股如火燒巨木般摧枯拉朽的聲音在喊著:「維揚啊!你這個小孽障就從來沒懂過!你懂得個屁!」
從葬禮回來之後,將軍就病了。每天昏睡十幾二十個鐘頭。老管家守候在床邊,求老天爺讓將軍說幾句夢話,也好明白他究竟胡思亂想些什麼。可是將軍憑仗著數十年如一日的堅毅果決的精神,連夢話也不肯說。
「三天,整整三天。」維揚輕咬著牙關,連將軍都聽見那喀叱喀叱的摩擦聲——可是他想不起家裡曾經發生過這種事件,不由得:「咦?」了一聲。石琦再也笑不出,瞪起一雙慣於又驚又疑的眼睛:「啊!好可怕,將軍那麼慈祥的人,真想不到!」「沒影兒的事!這小子胡扯八蛋!」將軍抓搔幾下頭皮,繼續說:「你當我死人哪?這麼編排你老子!」說完狠狠一巴掌摑在維揚的左頰上。
維揚拉起風衣領遮住風,走向將軍夫人的墳。他小心翼翼地彎腰、曲腿、伸直手臂,拔除許多突兀的芒草、和幾株野生的雜色夕顏,說:「我媽在旁邊陪我跪了兩天兩夜,流了淚也不敢擦,一身旗袍都濕透了。結果她得了風寒,我有幾個月不能走路。」
將軍嘆口氣,吹跑了婦聯會一個代表旗袍襟上的絹兒。然後他跟著滿地亂滾的手絹兒步出大廳,躲開朗誦祭文的怪腔怪調,看見石琦站在廊簷底下拿手指抹眼淚。他正想拾起手絹兒遞上去,卻聽見基金會的祕書長說話了:「真是難得難得!石小姐,難得有機會碰見你。」他們親切地寒暄一陣之後,石琦又恢復了先前憂戚的神色,低聲說道:「人家辛辛苦苦又訪問、又錄音,搞了三個多月,結果全泡湯了。」祕書長拍撫著石琦的肩膀,想了半天,忽然眉頭一展:「有了,待會兒我把將軍的公子給你引見引見,也許還有救。」將軍這一下急了:「那小子知道個屁!」「我知道他。」石琦掠一下額前的瀏海,微笑著說:「他是社會學的名教授!」「放屁!」將軍氣得從臺階上跳下來,翻倒了好幾個花圈。
將軍帶著極大的困惑從墳地回來,想著「矛盾」這兩個他從來沒用過的字,以及它們的意思。他對這兩個字的反感,一方面是因為「他畢生的敵人慣用矛盾律的伎倆」——這已經是職業軍人奉為信念的事;另一方面,將軍一向認定:人只要信奉點什麼,就根本不會有屁的矛盾。可是這樣想來,將軍不禁要替維揚擔心。如果說維揚自己「活得很矛盾」,那就表示他是個沒什麼信仰的人。那麼,父子之間多年以來的摩擦便不止是「硬對軟」、「文對武」、「新對舊」這樣簡單的鬥爭而已了。更可怕的是:將軍搞不清楚兒子究竟在什麼地方?他相信什麼?他反對什麼?他為什麼——相形之下,將軍反而覺得:維揚把他母親的死歸咎於老父之顢頇跋扈,倒是無可厚非的小事了。
將軍深深地望了望對方,捺住性子,繼續說:「再過幾天,日本第五師團的阪本支隊也來了四個大隊,是從那個方向——看見沒有?東北方——從那兒來的。哼!一樣來得去不得!」「爸!到底還要打多久——」「多久?」將軍猛地跳起身子:「八年!光這場仗你老子就打了八年!還不止咧!告訴你,老子打了一輩子!」「我真的趕時間,爸!」維揚抬起手背輕輕拭去額頭的汗水,哀求著說:「我得上墳去了。」「上你媽的個墳!」將軍罵道。
維揚的演講卻讓將軍十分意外。他竟然能清楚地說出將軍在那一年打過什麼仗,在那一年突過什麼圍,那一年受勳,那一年晉級。除了少數幾個地名、人名唸錯之外,大致還符合將軍的記憶。只有一點,將軍聽得仔細,而不敢置信:
「最苦的是我媽。」維揚退兩步,審視將軍夫人墳上的雜草https://m.hetubook.com.com幾乎已經清除淨盡,才沉吟著說:「她是被先父逼死的。」
維揚唸著這一段的時候,臉色像平日一般鎮白,毫無表情,只是把「哀」字唸成了「衰」字,他自己也沒有察覺更正。倒是將軍這邊詫異得緊,他猛烈地撓抓頭皮,不知道該不該同意維揚的說法。
將軍夫人挪蹭進屋的時候維揚對石琦說:「我一直認為中國女性的犧牲人格是一種政治副產品。」石琦解意深長地點點頭。將軍則再度提醒他倆注意——將軍夫人從丈夫手中接過信箋,讚聲:「好哇。」「好個屁!看清囉——那個畫廊的副理事長是誰?」夫人依言看去,忍不住「啊」的一聲喊:「阿爹!他逃出來格囉!」「做夢!」將軍順手拈起支畫筆,扯過紙來,在上頭隨手畫些粗大飛白的圓圈,一圈圍一圈,密密疊疊,然後說:「憑他那副煙骨頭?呿!他是給放出來的。」
將軍看著那雙渾圓的小腿和纖細的腳踝,聽見高跟鞋踏在青石磚上發出喀喀的脆響,任由她消失於煙塵之中。接著他發現自己孤獨地站在黃浦馬路上,放聲吶喊著:「今天是個大日子!」喊聲混揉著極喜和極悲,極響亮也極靜默,將軍無法確知:今天究竟是他二十五還是八十三歲的生日?
將軍停下腳步,和榮工領班打招呼。「要蓋個紀念碑是罷?」他說。「是啊!」領班掀起汗衫前襟擦拭額角的汗水,露出小臂上「反共抗俄救中國/殺朱拔毛鋤漢奸」的青黑紋字:「一位老將軍的,死了好幾年了。」
將軍從望遠鏡筒裡盯住維揚灰色的風衣漸行漸遠。維揚走得很慢、很小心。滿地爛濕的草葉和飛濺的泥漿居然沒有弄髒他筆挺的米色法蘭絨褲角。將軍自己倒不顧忌這些,他一輩子高視闊步,撲面的風雨和陷腳的泥濘總是讓他感到爽快。這時他已然穿透望遠鏡筒,越出焦距之外,穩穩地在山頭站定,等著他的兒子。
「當時你會去搞運動,是為了走出這種困境嗎?」石琦索性從皮包裡掏出記事本子,速記起來。維揚撫平了鬢角,清清喉嚨,開始進入像平時接受記者採訪一般的情境,緩聲說道:「Well,呃,我想,在行動的邏輯上,是的,不過我必須澄清的是:我並沒有深入,我很快就退出了,成為一個旁觀者。我對後來『釣運』會轉變為『統運』也一直非常遺憾!當然,這是另一個層次的問題……」
「快啊!」將軍脫下白手套,捏緊拳頭朝半山腰裡的維揚吼了一聲。他有些不耐煩,擔心維揚來不及看見他們第二十軍團重創日本「北支那方面軍」的好戲。將軍皺緊眉頭瞥一眼西北角煙霧瀰漫的黃土平原——那邊隱約傳來一陣又一陣的砲擊;當砲彈打著唿哨掠去將軍的帽子的時候,維揚才爬到崖子口。
「嗐!就是啊,從二月裡做壽到今天,將軍跟掉了魂兒似,怎麼也不肯說話。」老管家也近前來,陪維揚一道審視將軍。他們同時感覺到:將軍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跟前的這兩個人。維揚又撣掉將軍膝頭的一些雨珠,隨口和老管家聊兩句天氣越來越壞,一年比一年多雨之類的話。老管家彷彿也被維揚那種鑑賞骨董藝術品的肅穆神情和純淨潔癖所感染,抬手熨平了將軍左耳後方殘存的幾莖亂髮,漫聲應道:「是啊!杜鵑花都光結苞子不開花了。」
將軍最後一次步出淡泊園是在重陽節。維揚攙著他艱難地迎風上山。將軍開口說道:「葉子都落了。」維揚答聲:「是。」良久之後才忽然醒悟到將軍並沒有變啞,便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別走了,爸,山上冷。」將軍不再理會他,逕自往坡上邁。他要帶兒子到冥誕紀念會場去,讓他聽一聽:自己在六年以後說了些什麼?
「童年經驗?」維揚的鼻孔因哼笑而張大了些,久久不能恢復原狀。他走踱到一旁,下巴幾乎撞到將軍的額頭,才說:「有一回他教我行舉手禮,為了我的手掌抬不平,就讓我對著國父遺像罰站,說是:『站到國父滿意了、笑了,才准離開。』那年我四歲——這,算不算童年經驗。」
「不嚴重?」將軍指著書房門口跑進來的老管家,衝兩人說:「你們自己看著!」

於是,當主僕二人來到民國二十一年一月二十日的上海,看著五十名「日本青年保衛社」社員燒燬一家毛巾工廠、燒死兩名中國工人的時候,將軍便忙不迭地告訴老管家:「其實我那時候兒根本不在上海。打保衛戰以後我才來的。」可是他無法說明:既然眼前這場夜火處於一個他從未經歷的時空,他又怎麼能帶老管家「回來」?「將軍!您以前說過:鬼子燒工廠是為了向您報復啊!您不是先活活打死一個日本臭和尚嗎?」將軍立刻搖頭否認,以免把那臭和尚和獨身的維揚牽扯在一起。他義正辭嚴地斥道:「胡說!」然而在另一方面,將軍已經看見那個年輕、英挺的自己衝進火窟,救出了第三個中國人,卻沒料到:對方竟然是虹口地面上的中盤鴉片商。火災事件之後,將軍的懊惱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他所救的人在爾後的一段日子裡資助了他的非正規軍一大筆糧餉,到頭來還成為他的岳父。
將軍利用一整個夏天,盤桓在妻子吞服安眠藥去世的那段時空裡。有時他會帶著新配了助聽器的老管家一塊兒。兩人的衣衫單薄,受不住舊日寒冬的凜殺,經常是去去就回,將軍總在那樣冷風裡問:「你倒是說,我究竟替她守靈了沒有?」老管和-圖-書家打著哆嗦渾身搖撼,望望他,說:「您說呢?」「我在問你啊!」老管家再望望空盪盪的廳堂,把個腦袋小小心心地湊合著害冷而搖得更劇烈了:「好,好像是沒有哇!」「可我又記得——」「您說有就有,不就結啦?」將軍「嗯」了聲,又問:「那你再說說,我吃飯了沒有?」老管家一楞,扶了扶助聽器:「啥?您說啥?」「我說吃飯了沒有哇?」「有哇!」老管家說:「我做的飯菜,您都吃啦!還喝了酒了咧,驅寒嘛。」「咦?怪了!」將軍說:「我不是光守靈、不吃飯來著嘛?」老管家又發起抖、搖起頭來:「冷哪!回去吧,將軍!」
石琦不理他的話,頑皮地笑著說:「結果你站了多久?」
維揚和石琦被將軍押返淡泊園的時刻,書房裡那個七十歲的將軍正在為一頭白額吊睛大虎落款,虎頭衝左扭,彷彿不勝迎面狂風之力而暴惱怒吼的模樣。維揚瞄一眼題辭,是辛棄疾的「南鄉子」:「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生子當如孫仲謀」那幾個老句子,隨即扭臉對石琦說:「就是這一幅,可把我整慘了。」
「逃出來、放出來,弗是都一樣?」夫人似乎已經感受到將軍身上迸散出來的那股凜冽的惡意。將軍押紙壓筆,重重地畫了個大叉,沙著嗓子喊道:「女人家你懂什麼?放他出來是衝老子來的,這是給我好看。邀我去開畫展、去會會老丈人、去他娘的丟人現眼哪?還當我是沒毛兒的奶孩子?呿!」「一家團圓是好事,丟啥子人吶?」夫人說這話時淚水止不住地淌下來,語聲一字比一字細弱,頭也垂了,彷彿要說服自己的繡花鞋。
在山頭繞了兩個圈子,將軍從北坡回淡泊園南門,在山腰上看見一群榮工處的老榮民正在搭建一座鷹架,鷹架中間是空的。不過他知道:那中空的位置即將興建起一座大理石紀念碑,碑上有七十二位基金會、同鄉會的老朋友、老部下和他的老來子簽署鑴刻的銘讚之辭,紀念碑將於許久以後——他的九十歲冥誕那一天——落成揭幕。維揚甚至會應邀發表一篇長達七分半鐘的演講,講題是:「我的父親武將軍生前二三事」。
「噢。」
「噢。」
老管家遞給作畫的將軍一只航空信封,封皮下角印著「香港新風畫廊」的篆字名銜,將軍一面拆看,一面說:「要我去開畫展的。」話音還沒落定,臉色卻變了,整個人上半身微微地抖顫著,震得硯池裡的墨汁幾乎潑灑出來。好一陣定過神,喘口大氣,才對老管家說:「把這張拿去裱了,寄美國——請夫人來一趟。」
維揚頗花了些氣力,在墳堆四周拾回幾莖帶根的高麗草,將就著散碎土塊給補植上去。左右顧盼,總不能順眼,整個人的心緒都搞壞了。他默默地把香燭、供果擺設好,鮮花便放在半禿的那塊草皮上,以免瘡痍礙眼,便逕自伏身舖了手帕,跪拜起來。石琦也跟著鞠躬如儀,將軍趕緊拍屁股離位,站到一邊去。
在將軍仍能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總是禮貌地向這些偶爾來表達關切的人士道謝,並且為兒子維揚辯解。早幾年裡他還知道自己會在訪客面前撒些小謊——比方說虛報維揚回淡泊園來探視的次數或逗留的時日;可是日子一久,將軍就真的弄不清;究竟維揚是「前天上午剛走」?還是「昨兒晚上才回來過」?漸漸地,他應答客人的話少了,他經常答得驢唇不對馬嘴,原因是他開始當著所有人的面神遊起來。
「你好像——」石琦側昂起臉注視著維揚:「看得很透徹。」「也是出去待了幾年,才慢慢兒想清楚的。」維揚視線落在兩個將軍和將軍夫人之間某個遙遠又空茫的定點上,說:「中國人的男女關係和倫理關係其實一直被condition在一種political sphere的困境裡面,出不來。」
「是。」維揚扶了扶銀絲框眼鏡,平靜地說:「是上媽的墳。」將軍一發怒不可遏,把手套摜在地上,舉起靴底狠狠跺兩跺,叫道:「你給我回來!老子斃了你。——這是中國的歷史你知道不知道?」「那是您的歷史,爸。」維揚小心翼翼地循著來時的腳印退下崖子,語氣仍舊十分恭敬:「而且都過去了,爸。」將軍氣得眼眶都要暴裂了,他跳兩跳,一顆低飛的流彈不偏不倚擦中他的頂門,掀去一塊頭皮。從此將軍的頭頂上方禿掉一片,終身沒再長過一根毛髮。這一年將軍三十七歲,他一輩子不會忘記這個叫臺兒莊的地方。
將軍聽著,頭皮已經暴紅起來,甩手脫開身邊的維揚攙在他脅下的手,喝道:「你要是不信這一套,為什麼講得這麼溜啊?」「只不過是一個演講而已嘛!」說著,維揚拍兩拍弄皺的袖子。「你到底反我什麼?你到底信什麼?」將軍狠命一抬腿,朝紀念碑的方向踢去,颳動一陣涼風,讓花籃、紅布翻倒作一堆。演講的維揚和石琦一起跑去把花籃歸位,把紅布也拉拉稱。

臺兒莊以後無數個日子裡,將軍養成了一些非常奇特的習慣。沒事他就會試探性地摩擦幾下禿掉的頭皮,看看有沒有復活的髮芽兒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冒生出來。背著人的時候,將軍往往會面對一方小鏡子,用指甲尖擠弄頭皮,以測知底下的髮根是否真的死了。年歲一久,期待禿髮再生的意思淡了,但是潛藏著的那種試探的意圖卻沒有死。他總是在焦慮、困窘、憤怒或疑懼的時刻,伸手上頭,讓掌心在禿頂上空不到一毫米的和-圖-書地方按兩下,有如一位剛燙好新髮型的婦人試驗髮質彈性的模樣。然後,他會用半長不短的指甲在頭皮上往復搔抓,直抓得紅光滿面。
於是將軍無所不在,也無所謂褒貶了。他開始全心全意地守候著:有一天,維揚終究也要懂得這一切的:因為他們都是可以無視於時間,並隨意修改回憶的人。
「了不起啊!打仗打了一輩子。」
將軍也曾悄悄地造訪過自己八十四歲時的葬禮。
「那年我還不滿二十五。」將軍隨即拉起石琦的手,穿過四個月又二十天,抵達上海法租界外,看見兩百多支削尖的竹竿掛著一顆顆血淋淋的人頭。石琦驚叫著倒在他的臂彎裡。將軍搖醒她,扠腰環視著混戰之後硝煙瀰漫的街道,說:「暴民都正法了,不要怕。」然而石琦卻瞪起一雙又驚又疑的眼睛,對他凝視了半晌,才輕拍兩下他的手背,說:「那麼您休息吧,我告辭了。」
「民國六十年一月,先母周太夫人心臟病突發過世,先父哀毀逾恆,守靈四十九天,幾乎粒米未進,可見先父用情之深了……」
第一個發現將軍變成啞巴的是基金會聘來為將軍撰寫回憶錄的傳記作家石琦。她花了一整天的時間請將軍「努力回想一下民國十五年十一月北伐軍克復九江的情形」,可是將軍逕自在搖椅裡前仰後合,絲毫不為所動。最後,石琦關掉錄音機,輕拍著將軍的手背,說:「那麼您休息吧,我告辭了。」
「我很感激你願意陪我走一趟!」維揚衝著墳對石琦說:「可是,我恐怕不能提供你什麼有價值的資料——我和先父不是很親近的,我也沒趕上他的時代,你知道。」將軍點了點頭。
其實將軍一直沒休息,他仍舊流利地運用他那貫穿時間的祕密能力,把石琦從九江帶到南昌,在一所琺瑯工廠的地下室裡,會見了當地青幫的頭目馬志方。馬某人當場透露了一個驚人的情報:共產黨即將在上海發動一次群眾暴動。將軍回頭看一眼瑟縮在琺瑯器堆裡的石琦,笑著說:「不要怕!有我在。」說著便昂昂下巴示意石琦注意會議桌前和馬志方會談的那個年輕、英挺的自己。
「那麼——」石琦瞅一眼將軍和將軍背後的將軍:「話說回來:你是不是也能理性地談一談令尊呢?」維揚聞言,抿起嘴唇思索了片刻,才說:「坦白說,我們都活得很矛盾。」
前來上墳的維揚實在不能忍受高麗草剝落了大塊的殘缺景象,他扔下盛著供果、香燭和鮮花的竹籃,一個箭步竄上去,抖散了原先被賓士美髮霜糊貼得非常順亮的髮梢,忍不住叫道:「看這草給扒的!這附近一定有野狗。」跟隨在他身後的石琦笑著說:「聽說你是個『不可救藥的完美主義者』,看來還真不錯。」將軍被維揚壓在墓石上,背脊一陣涼,鼻子卻得忍受維揚身上的古龍水氣味,頓時煩噁起來,想一把推開對方;可又覺得有幾分不忍,畢竟他有好幾十年未曾如此親近過兒子了。
「臺北更糟,空氣壞得一塌糊塗。」維揚說著,替將軍摳掉一顆附在鼻樑旁邊的眼屎:「還是山上乾淨些。」「是啊!」「他現在自己會不會大小便?」「會的會的。您放心。將軍吃喝拉撒都好。」「那好,」維揚伸手想去拉稱將軍夾襖的縐摺,發現老管家已經搶先做了,便鬆口氣說:「那好——唉!還是山上乾淨些。」「是啊,」老管家為將軍捲了捲袖口,忽然發覺襯裡的白袖筒已經髒了一圈,便趕緊再翻回原狀,一面說:「我在後園裡種了一畦菜,沒有農藥的,您回去的時候帶一點。」維揚點點頭,順手理了理將軍的衣領,輕推一下搖椅,說:「好的。我先到媽墳上看看去,回頭再和你四處逛逛。」他們一左一右離開窗前,走了幾步,維揚有些未盡心意而不安的感覺,回頭望一眼兀自在搖椅上俯仰的將軍說:「他精神不太好。」「嗐!就是啊,從做壽那天起,人就不說話了。」
將軍聽不懂洋文,可是他了解「痛苦」是用任何語言都矇混不了的,當下氣虎虎地掏出夾襖口袋裡的皮夾子,翻出一張泛黃膠套裡的泛黃照片;照片裡的維揚顯然還很年幼,一身鮮亮的軍裝,斜著小巴掌朝鏡頭敬禮,咧著張沒牙的嘴呵呵傻笑。「這叫苦?」將軍放聲吼:「放你媽的狗臭屁!」
「難道就沒有一點愉快的事?」
葬禮果然按照他的意思,在淡泊園舉行。他的遺像還是七十二歲剛退役的時候照的那張,懸掛在大廳朝南的牆上。兩旁四壁和大廳的橫樑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輓聯和匾額。(他摘下老花鏡,看了一幅上聯,就感覺有點頭昏腦脹,上氣不接下氣,乾脆作罷。)
墳頭的高麗草還是新植的,比起旁邊將軍夫人的來,要顯得精短爽利得多。將軍俯身摸了摸草皮的頂端,掌窩子裡傳來了一陣堅挺強韌的觸感,生趣盎然。他朝裡再撥兩下,發現草根處有土,不禁滿意地笑起來。不過,這一抹笑意並沒有維持幾秒鐘,因為將軍不該像平常抓頭皮那樣生猛狂暴地抓搔著草根下的土壤——它只是薄薄的一層,禁不起將軍早年跟著青幫會家子練就一副鷹爪鐵指功,三摳兩摳便現露出底部灰綠色的塑膠墊。將軍不禁大為懊惱,一屁股頹坐在墓石前,望著「顯考前陸軍上將武公鎮東之墓」的字樣,幽幽地嘆了口氣,拍打掉殘附在指間的草皮斷葉,道:「假的。」
「我夜間部那邊還有兩堂課,爸,我得走了。」維揚推桌起立,接過老管家早就準備好的一大包空心菜,順勢禮貌地跟他握www.hetubook.com.com手:「過兩天我再來,您多費心了。」「這些菜都是我親手種的,一點農藥都沒有,吃著好吃再來拿去,還有一大園子呢。」「還是山上乾淨些。臺北空氣壞得一塌糊塗。」維揚又轉臉瞥了瞥將軍,說:「他現在會不會自己大小便?」「會的會的。」老管家像個介紹人似的朝將軍攤伸手掌,說:「將軍吃喝拉撒都好。」「您留步。」「您慢走。」他們在寒暄的時候並沒有聽見將軍的話——他兜回頭仍然在數落基金會的不是:「像什麼話?我又不是個死人!」

他好容易從人堆裡瞥見維揚,穿著一襲長布白衫,銀絲框眼鏡底下的一雙眼睛略微帶點浮腫,顯然是哭過了。這使將軍在錯愕中不禁有些驚喜,便往裡擠了擠,站到他身邊去。維揚比他高半頭,他得挺直腰桿、踮顫著腳尖才看清楚兒子的鬚角也泛白了。將軍半是嗔怨、半是憐惜地扯扯維揚的袖口,說:「到我死了還不肯討老婆,我做了什麼孽?要你來罰我絕子絕孫!」維揚甩了甩袖子,沒理他。
「有什麼好愉快的?」維揚和將軍同時說。維揚忽然有些恍惚,覺得說這話的情境似乎從前曾經經歷過,卻又若近似遠,飄移不安,令人捉摸不著。他只好定定地敘述起「從小就穿一身筆挺僵硬軍服、戴軍帽、掛勛標、佩刀帶槍」的記憶——「先父一直想把我塑造成一種標準軍人的Stereotype,可是我不行。我骨子裡就有那種Anti-bureaucrat的抗體。結果他痛苦,我痛苦,全家都痛苦。」
將軍最是聽不得這話,胡亂收了皮夾、照片,一步搶上前,左手揪起維揚的衣領,右手掣住石琦的肘彎,道:「給老子滾回去看看,是誰逼使誰?到底是誰逼使誰?」
將軍又聽他褒揚了自己的勛業一番,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受不了過譽之辭而大發雷霆。他捺住性子聽,不時地點點頭,彷彿正在聽一首溜耳即逝的陌生樂曲。最後,他向對方舉手致答禮告辭,喃喃地說:「是啊是啊!人死得越久,也就越沒有什麼矛盾了是罷?」「您說啥?」
將軍這天晚上睡得很不安穩,半夜雨停的過程都聽得一清二楚。好容易捱到天濛濛亮,他便決心到自己的墳上逛逛去。
直到一個月之後的一天清早,滿園的七里香味沿著青石路浩浩蕩蕩穿過迴廊,開赴臥房的時候,將軍才精神起來。他下床走向窗邊,對列隊恭迎的花香不住地點頭,然後衝老管家說了一句話:「開春了。」老管家一楞,頓時喜淚盈眶,道:「您,您總算醒啦!」將軍卻覺得莫名其妙,以為對方老糊塗了。他恢復沉默,瞪視著老管家,氣他竟然不記得這些日子以來主僕倆在江南打保衛戰的艱苦患難。
武維揚這時輕輕推身離座,彎彎曲曲繞過幾張紅布圓桌,抬手格開老管家前來阻攔的肩膀,在一片鬥鬧聲中走出淡泊園。將軍目送兒子的背影消失在廊外的那排龍柏之間,又聽見老管家囁嚅著說:「大少爺晚上有個演講會,趕回臺北去了。」當下便打了個酒嗝,向眾人點頭、微笑、渾若無事地揮揮手。然而沒有人知道:將軍已經打定主意:從此再也不開口講話了。
「坦白說,我們都活得很矛盾。」身邊的維揚一面說,一面朝前走了。將軍看著兒子的兩個身影左衝右突,忽而分,忽而合,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當下一陣天旋地轉,放開嗓子大喝一聲,挺起腦袋朝紀念碑撞去。也就在這一刻,他聽見體內體外同時奔放出一陣轟然巨響!劈開一切糾擾纏祟的矛盾——他第一次相信、也從此解脫的東西。
有一次同鄉會的人請他談養生之道,他卻讓對方立正站好一刻鐘。另一次事件發生在將軍八十三歲的暖壽宴席上。他一口瀝乾了金杯中的餘酒,虎地站起身子,衝七十二位賀客說道:「你們要是真心看得起我武鎮東,就把山上那塊碑給卸了!我可擔不住那麼些好辭兒!」客人面面相覷,不明白將軍的意思,大家都懷疑自己聽錯了——山上那裡有什麼碑?可是沒有人敢拂逆將軍什麼,連忙稱:「是。」將軍反而惱了,他知道沒有人會去拆那塊碑,氣得一屁股坐下去,罵了聲:「媽個屄的!一群小人。」
石琦也點了點頭:「總可以談談你的家庭生活吧?比方說:童年的經驗啦!父母的關係啦、什麼的。」
將軍能夠穿透時間,周遊於過去與未來的事一直是個祕密。人們在將軍活著的最後兩年裡始終無法了解他言行異常的原因,還以為他難耐退休的冷清寂寞,又經常沉湎於舊日的輝煌彪炳之中,以致神智不清了。於是有人怪罪將軍的獨子,認為他沒有克盡孝職,害得老人家幽居日久,變得瘋瘋癲癲的。也有人熱心籌畫些同鄉會、基金會之類的機構,敦請將軍出任理監事或者顧問等等,免得他「閒慌了」。此外,為將軍八十歲而出版過慶壽文集的人更再三請示他口述回憶錄,好為大時代留下歷史的見證。

「你,你這、這是真心話?」將軍顫聲問道,同時左顧右盼地打量著臺上和身邊的兩個兒子。身邊的維揚遲疑了好一陣,說:「你不愛聽麼?」臺上的維揚在掌聲中走入人群,和來賓一一握手,最後他站在基金會祕書長的身旁,向對方致謝:「如果不是祕書長幫忙,我還真不知道該講些什麼呢。」說著,揚了揚手裡的講稿。「別謝我。」祕書長笑著說:「稿子是石小姐給擬的。啊!真是,文采流暢,字字珠璣,動人之至,動人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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