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魯冰花

作者:鍾肇政
魯冰花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不啦,我還是……」
「就這麼辦吧,石松,跟她們一塊去。以後不要讓小孩請假了,書總得讀的,不是嗎?」林長壽再加上一句。
「哎呀,這真是光榮之至!可是我怎敢存這種非份的念頭呢?」
「嘻……你可不要想瞞住我。你們是早約好的,那就叫幽會了,對不?」
這天晚上輪到郭雲天值夜。
昨天晚上,林長壽趁一年一度的大拜拜的機會,在街路上大肆活動,喝得酩酊大醉,午夜過後才雇一輛小包車回到家。他睡意正濃,忽然被叫醒,心中老大不高興,當他聽到一大早來找他的是一個窮佃人,禁不住無名火起,幾乎要把女兒痛罵一頓。然而他忍住了,這時正是緊要關頭,不但任何一個人——就是在他心目中卑微到不值一顧的窮佃人也不例外——不能得罪,而且還必須表現出所謂的「民主風度」,以及慈悲為懷的做人態度。
「別說得這麼好聽,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秀子這時的神情忽然變得深刻起來。
過了好一刻兒,播送的音樂戛然而止,接著來了一連串快速的廣告說詞。郭雲天又扭了一下,翁秀子趁著這片刻的靜寂站起來,決意似地說:
石松有些不敢相信,凝視著那疊鈔票發楞。
「可能。上次美術比賽時他就猛烈反對過我。」
「真感謝……」
郭雲天拈起了一塊糖拋進嘴裏。
「是,是。」
郭雲天獨自在辦公室裏伏案改卷子。一個小學教員的工作是這麼吃重,這是一個多月前郭雲天所沒有料想到的。白天,他確是很勤奮,幾乎是不停地在工作——不是上課、填表格,就是看卷子。雖然這樣,有時卷子還是看不完。家又遠,一大疊簿本什麼的,總不能帶回去看。因此,有時就不得不匆匆過目,詳批細改,實在是做不到。
「我的天!」
天上才露出幾抹魚肚白,古石松就吃飽飯出門了,七點鐘未到,就跑到了泉水村的那所茶廠。
www.hetubook.com.com我才不管這些閒事呢。你看,你說不關你的事,其實很擔心,對吧?我不是說了嗎?現在滿街路的人都曉得了,她的爸爸自然也不會不曉得。不過我說她被榨著油,那只不過是我的猜想。其實大概不致於,你不必擔心。」
郭雲天說著就站起來,走到收音機旁,扭了幾下收聽另一處電台的節目。他覺得不能讓她說下去,想藉這個行動緩和一下空氣。他害怕對方任何進一步的話語。
「唉,抽菸吧。」
「嗯……」
郭雲天老是覺得今天晚上自己說話真是滑溜,如果昨天晚上能夠這個樣子,那事情又如何呢?
「一百塊。希望你在今天裏就噴好,如果不夠,明天早上再來好啦。」
「長壽哥,真不好意思,這麼早來打擾。」
不曉得聽了多久,忽然有一股脂粉香味衝進他的鼻子裏;幾乎同時地,他的背部猛地被拍了一下。他吃驚回頭一看,一張塗得紅紅的,露出皓齒的嘴巴,就在他眼前一尺多處。
「哦?」郭雲天心中一楞,忙說:「對了,昨天晚上真是酒醉飯飽。我的確過得很開心。真感謝妳。」
「石松叔,你就等一下,我馬上就出門。」
這時候,林長壽議員還在打鼾,雪芬、志鴻姊弟兩正在吃飯。雪芬看客人來,立即放下碗筷進去通報,把父親叫醒。
古石松是個硬漢,但人窮志短這句詞兒卻也正可做為他的寫照。來到這位頭家之前,尤其在這種有所需求的當口,他總覺得自己未免太卑賤,甚至不無自慚形穢的感覺。但是,對方的態度卻叫他莫名其妙。在石松的記憶裏,這議員頭家是盛氣凌人高高在上的,與現在所表現出來的關懷熱忱恰恰相反。
在某些人,情場上的一樁試探行動,直如家常便飯;然而在另外一些人,卻又恰恰相反。事實告訴人們,前者往往是勝利者;而後者呢?充其量,以對方也許沒有和_圖_書把我放在眼裏這種想法來求得解脫。
「哎,這真無聊。不過我倒不在乎人家怎麼說。」
「真是開玩笑。請不要冤枉人家,她要回家,我就送她。我還埋怨她讓我多跑了兩個鐘頭夜路呢。」
「哪裏哪裏,我也正想起來,來吧,先抽枝菸。茶啊!」
「我還是說吧,不過我很擔心你聽了會不開心,學藝術的人,大概要過一段很長的困苦的日子。我很願意幫助你。」
「郭老師,」翁秀子說:「你很喜歡音樂是嗎?」
秀子怔怔地望著桌上,好久好久,誰也沒再說話。
「我們到外邊走走好嗎?」
「呀,是妳。」
林長壽說著,抽取了一枝菸,往石松眼前一送,自己也燃了一枝。
「為什麼還要想那些?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好了……」
郭雲天感覺到這話不是說著玩的,因此想了一會才回答:
「誰稀罕這些?也不想自己是什麼樣的腳色。」
「好的……」
林長壽向窗外大叫。馬上從窗外傳來了那個長工的回答。噴霧器已經在門口預備好了,雪芬也回到客廳裏。
「不,走路也馬上到,謝謝你。」
「不,我要走路。」
「我不信。藝術家不會不喜歡音樂的。」
林長壽向女兒吩咐了一句,起身匆匆地踱進裏頭。不一刻就又回來了,手裏拿著一小疊鈔票,往石松眼前桌上一擱說:
郭雲天覺得翁秀子的步子踏得很急促,但他沒有送她,連一句再見也說不出來。
郭雲天很煩。這人真地要賴下去了,真是糟糕。他想著,卻也只得移了幾步走到另一邊的椅子坐下。他總覺得多離開幾步較妥當些。
「請你不要窮開心好嗎?他可是很恨你。你曉得嗎?」
「以後有什麼困難,儘管找我來。記得呵,千萬不要客氣。」
「哦哦,是石松哪。這麼早,坐坐坐。」
「那個?徐老師嗎?妳該可以答應他了。他很好嘛,未來的教導主任、校長。」
「我非常感謝妳的www.hetubook.com.com好意。不過,我雖然學的是藝術,但是將來還是吃粉筆灰的。我不敢想望有那麼一天會成個藝術家。」
郭雲天說著緩緩地轉過身子面對翁秀子。此刻映在他眼裏的女人的確很媚人;粉紅花的連裙洋裝,領口敞開,露出一小塊嫩白的胸,很使人起遐思。口紅也塗得特別濃,在燈光下發著誘人的潤光。但是,郭雲天卻在思量著怎麼應付這個女人。
翁秀子凝視了他一會,說:
「上次,大概十來天二十天了,我一連捉三天。那時候還不很多。這回可是多得不得了啦。我看,三五天也捉不完。夏茶又要開始了。」
白天是那樣熱鬧喧嘩的學校,一到晚上就換了另一副面目,靜得連老鼠走動的聲音都要發出回聲,在空蕩蕩的教室裏迴旋。
林長壽還不忘向站在一旁的女兒大喝一聲。
雪芬從旁邊說:「石松叔,我們一塊去吧。」
「我真地不懂,而且我也不是藝術家。我不過是排遣煩悶。」
「雪芬,你去叫阿火拿隻噴霧器來。石松,你等一下吧。」
郭雲天看到翁秀子說這話時的神色的確跟往常不同,不得不警告自己,必須小心些。稍停,翁秀子說:
秀子說罷浮起腰身,把桌上的零食推過來,順便拉了一下椅子,縮短一些兩人間的距離。
「阿火啊。」
「哎呀!你那邊也有了?唉,真糟。」
郭雲天想起了在傳聞裏,校庭、教室裏,晚間常被充作幽會的場所,便裝出誠摯的神情說:
「其實,我指的是那以後的事兒。」
「妳真太挑剔了,難得他這麼真心。而且他什麼都好。」
「那真感謝了。……我得考慮考慮……」
「笑話,我們不是一樣嗎?吸了一整天粉筆灰,看了一大堆卷子。」
「別裝蒜了。現在街路上人人都曉得你們的事啦。還是老實說吧。」
「真的嗎?唉,我們坐著談吧。」
「沒問題!」林長壽出奇地大方,猛吸口菸沒等對方說完就說:「和*圖*書我當然要負責。捉是不行的,買藥噴,一下子把那些小蟲殺個精光!」
「真糟……今年,整個泉水村都要倒霉了。」
「阿明和阿茶不是說要請假嗎?現在不用他們幫你捉蟲了,還是快些回去吧,叫他們來上學,遲到也沒關係。」
「談不上。我根本不懂音樂。」
「是,是。就是茶園啊,這幾天發生很多茶蟲。」
「昨天晚上,那個傢伙又死死纏住我,真討厭!」
「呀,我怎敢。我非常佩服妳能幹,又漂亮。」
不多久後,古石松就跟著雪芬志鴻兩人乘上了巴士。
他發現到上值夜班確不失為一個補救的機會。這回是他第二次輪值,頭一次那晚,他著著實實地看完了一大堆簿子,但是不曉得怎麼,今天晚上他老是不能集中精神。視線雖投在那些骯髒的作業簿上面,可是那一大堆一大堆雜七亂八的潦草字跡,好像變成一隻隻螞蟻,不住地在蠕動。
「那以後就是跑夜路了,怪嚇人的,才不好受啊!」
郭雲天起身燃了一枝菸、踱到收音機旁。他把收音機開得很響。他覺得非如此不能夠趕開那些煩人的雜念。
「吃吧。」
「郭老師,請別說這些好嗎?我是在跟你談正經話啊。可是,我……真不曉得怎麼說……」
他上前就伸手把正要起身的那個莊稼漢子的肩頭往下壓,一臉熱忱。
「有的。他覺得我喜歡和你接近。因為有你,所以我才不答應他。」
「有人在乎的。她這個時候大概被她爸爸榨著油。看你,臉色都變了。」
翁秀子說著就拉過了一把椅子坐下,把手裏的紙包解開,攤在桌上,裏頭是幾小包糖果。
「沒有的事!」郭雲天忙掩飾說:「那也不關我的事。是她要我送的,我怎能拒絕?是妳告訴她的爸爸嗎?」
林長壽看了看腕錶向石松說:「剛好有車子,你就跟雪芬一塊去好了。」
「我不是說那個。告訴你吧,他把你當成敵人,而你卻在替他說話。」
跟她分手後,直hetubook.com.com到回到自己的家,郭雲天在暗夜的寂寞路途上獨自走了將近兩小時。一路上他是想了又想的。她的一言一語,他都不厭其煩地回味、咀嚼。他所得到的結論仍然是那一套,永遠是那麼些不可解的迷惑。例如她是不是有勇氣的女人嘍;是不是反叛型的女人嘍;在求學中的人是否應該想這些嘍,諸如此類。一個自卑而懦弱的人,永遠把失敗歸罪於環境的客觀情勢,或者說:命運。而在這種人,這些想法又總是唯一的自我安慰之道。如果郭雲天願意正視自己內心深處,他就會發現到盤據在那兒的,不正是一個可以名之為懦夫的傢伙嗎?也唯有這一種懦夫,才在事過境遷後,仍然要懊悔、自艾,不能釋然於懷。
郭雲天轉過身子把收音機的聲音扭小。
他自語著。原來是昨天晚上的事還一直使他耿耿於心。為什麼拿不出勇氣,好好抓住那個機會?怎麼到她的家門而又不敢進去?……
「對不起,又讓你失望一次啦,對嗎?哎,吵死人了,開小一點。」
「所以啊,長壽哥,我想請您幫點忙。不然的話……」
石松更覺手足無措了。他遲遲不敢伸手來抽取香菸,滿臉惶惑。
「好吧,那麼我走了。」
「不用勉強說這些,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很不樂意給我請嗎?」
「呀,你也有煩悶?這就怪了,你不是才過了好時光嗎?」
「我為什麼擔心?」
「敵人?沒這麼嚴重吧。」
「我是說昨天晚上啊。」
他下了床,一把抓了案上的菸盒朝那身大花大綠的睡衣口袋一塞,連擦一把臉漱一下口都似乎太耽擱似地跑到客廳,彷彿非如此就不足以表示他對任何人的關切。
「你能夠的,你一定能成一個藝術家。我說要給你幫助,也正是這一點。雖然我也知道自己沒有這種力量,可是我很願意盡力做。」
「你有事情嗎?」
翁秀子在吃,郭雲天兀坐不動,裝著在傾聽收音機的神情。
「請妳讓我好好考慮一下好嗎?」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