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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1:濁流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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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後來我才知道,大山亨(原名彭赤牛)的上一代是靠貿易業發跡的。五六十年前的大嵙崁溪還很深,水量充足,外面的船舶可以直駛到大河街。附近許多物產都以大河為集散地,或則運輸到臺北、淡水等商埠,甚至還可以直接出海,與大陸沿岸的商埠,如汕頭、廈門等通商,尤其鄰近幾個鄉鎮大量出產的包種茶,可說馳名海內外。
「可惜沒有下酒菜,都是甜的。」簡也附和說。
「我猜你還沒睡,是嗎?」簡未進門就喊。
四個人都立時把眼光集中到我臉上,而且每一雙都似乎帶著一股熱切的意味。我有些得意起來,我也能靠自己的話吸引住人們,而且又都是比我更有資格的人們——這對我委實是個很重大的發現。
自己燒飯吃的新鮮味,跟因不熟練而來的手忙腳亂,使我暫時忘了想東想西。費了好大的一番手腳,我才燒好了飯,煮了一樣菜,胡亂填塞了肚子。然後我又忙著整理物品,不多久也就安頓下來了。
簡也開始表示對這話的異議。我還不知詳情,很覺得著急,又不敢問個清楚。好久以後才明白,有人給簡和山川教頭的女兒提了親。她也是校內同事,改了日式名叫淑子。可是簡遲遲不答應,一直以「考慮」來搪塞著。傳聞裏的說法是簡嫌她的學歷只有家政女學校,而他的理想對象則是高等女學校畢業的。不過這說法是不是確實,那就不是我所能得知的了。
我們談了不少,使我對校內的事有了初步的瞭解。
其餘三個似乎不大有興趣,所以關於她也就沒有能談論多少,不過我也因此而明白了有關她的事實。當然她是日本人,廿四歲,丈夫是警官,應|召出征已一年有半之久,而她結婚則還不到兩年,算來結婚生活還只過了半年不到。
他從口袋掏出了一張簇新的十元鈔票。我接下。
「是谷,谷清子。」
為了見我一面,父親也許一夜沒有合眼,午夜時分就走出旅館跑到市郊來的。
「這是你阿母做的粄子。」
我自知需要朋友們的扶持,所以我只有下決心,不管哪一個,我都要好好對待他們。最後我不由得又憶起昨天所親歷的尷尬場面。我是那樣地膽小怯懦,簡直就像條笨驢,而且還必須用「一切都要過去」這種灰色頹廢的想頭來安慰自己,鼓動自己,而今天呢?倒有些得意忘形地自以為了不得了。想來真要叫人失笑。或許,這種反覆不定的心理狀態,正是像我這種意志薄弱沒有個性的人的特色吧?
我怎麼會當上教員呢?很久以後我才曉得,沒有一個教員不是對自己當上了教員而感到意外,甚至感到莫名其妙的。在一般人心目中,教員的地位相當低——也許不能說低,不過教員是賺不到大錢的,也不會有前途,當了幾十年教員,比如父親和山川教頭那樣的人,仍然當不上校長——這也許就是沒有人立志終生做個教育者的原因。不過,若以山中人們的看法而論,那便大不相同了。父親被稱為「訓導先生」,地位算得上崇高,我當上了起碼的助教,也已經很了不起似的。但是我又怎能為自己的今日而釋然於懷呢?
「累了吧?」父親問。
其次,我還把這四個新朋友一一評論一番。劉培元與簡尚義兩人,在我的印象裏可以說是很鮮明而深刻的了。他們都是穿官服的——當然今晚是便服——也都是較年長的。其餘葉振剛和李添丁兩個,我還不很熟。他們也是比較沉默的,不過有一點很明顯,那就是葉振剛這個較矮較瘦面目黧黑的人,他陰沉悒鬱,恰與簡尚義的白皙、爽朗、豪放成對比;而李添丁的滿臉孩子氣,一本正經,能夠傾聽別人的話而不多表示意見,恰巧又與劉培元那圓滑老到,世故,侃侃而談的作風成了對比。總之,這四個人都有其獨特的性格。
「沒有就好,簡桑也該答應山川的婚事,這樣一切都圓滿了。」
我很感動,連連表示謝意。我想起了母親為我準備的小酒杯,真沒料到第一天便派到用場了。我滿心興奮地把它們找出來,可惜只有四隻,於是我另外又找出了一隻茶杯湊上。
大山還相當年輕,也許剛四十出頭,身材高而大,光頭,從頭到腳下每個部份都是大號人物。簡是中等身材,而我又比簡略矮。身材的大小似乎也恰巧顯示出地位的高低,這使我有了一些自卑感。幸好大山很客氣,完全把我當一個成年人看待。一個初入社會的人,總是禁不住被當做一個大人看待時的異樣的感覺,這感覺使我侷促不安。
其餘三個也笑起來。
和-圖-書一個使我覺得喜不自勝的事實,是他們並不如我想像的那麼高不可攀,甚至我還覺得,在談吐間流露出來的教養,我並不遜於他們,我幾乎要認為我比他們要強些。似這種優越感很快地就被我打消了,我嚴厲地告誡自己,他們所受的中等教育,最多不過是三年間的師範學校。而且劉闊嘴還是靠檢定取得了教員資格,顯然並未讀過中等學校,而我是受了五年完整的中學教育的人,在某些事情上面多懂一點,是毫不足以引為自傲的。再說,他們在教員的職位上都是前輩,懂的事物也一定更多,我是萬萬不能得意忘形而鄙視他們的,何況他們對我表現了幾乎是過份的盛情,我應該感激他們,尊敬他們,並設法增進跟他們的友誼才對。——這就是我的結論。
我還不曉得這裏有年輕女郎,不過馬上猜想到那一定是大山亨的女兒了。陡地,大山那龐大的身影在我腦子裏浮出來。妣果他的女兒也像他那樣,從頭到腳都是特大號的,那就夠瞧的了,我才不敢恭維呢。而且這位葉桑卻又是個小號人物,又矮又瘦,跟那樣的大號女孩配起來……想了這些,我不禁笑了笑。
現在,我幹些什麼呢?我不能找什麼人聊聊天,因為我還沒有熟人。打彈子,我不會;看電影,可能沒有放映。好久以來就常常有防空演習,燈火管制,加上官方的所謂「戰時禮制」、「總動員」這些名堂,可能所有的娛樂場所都早已關門大吉了。那麼,睡覺嗎?似乎太早了些。我想到看點什麼書。我明知在這個時候不能看進去,也只好拿出一本翻開。沒有看多少行,思緒就野馬一般跑開了。
早上我七點半時,就走完將近兩個鐘頭的路,到了學校。那時還沒有幾位同事上班,又都是不認識的。便溜到學校後面的公園走走。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才回來,直進校長室向校長連鞠了幾個躬,報告已經來上班了。
大山和簡聲音都宏亮,兩人真個是談笑風生。我沒有插口的餘地,除了被問到什麼以外,一句話也不說,卻私下羨慕著簡的年歲大我不多,而已經能這個樣子跟一個地方要人談笑自若,以百分之百對等的態度應對。我覺得我永遠不能像他那樣子談天說地,不由得對自己嫌惡起來。
「沒有零用錢了吧?」
這裏比大廳還要灰暗,石灰牆上留著地圖樣的污漬,有幾處剝落,露出裏層粗糙的泥壁。
「對!」劉恍然似地說:「是浮世繪!我一直想不起這個詞兒,現在你一說就明白了。她確是那個樣子,純粹日本味道的美人。」
如今,我自己竟也當上了「臭丸」了。我幾乎要以為這就是上天罰我,使我永遠沒法達成自己的願望。不過,這一天我在校的時光,也不盡是可恥可悲的。我儘管還沒上一堂課,我的學生們已開始來纏我了。每一堂見習完畢,他們便成群地找上我,拉住我,要我下一堂給他們上課。左一聲「先生」,右也一聲「先生」,我幾乎是在「先生」聲中送走一整天的。
左右各開一小門,簡先引我進左方的。他說道就是宿舍。進去一看,連起來的兩個用紙門圍住的日式房間,首先映入眼襄,各有六蓆榻榻米。房間與牆壁之間有一道一公尺寬的通道,沿通道前進,房間盡頭有一所空處,大約也有一個房間大小。折回來,裏頭盡頭又是一個空處,擱著兩張木桌子,簡說這是廚房。
我是那樣以父親為恥,啊,我真該遭天譴!此刻想起這件往事,我還禁不住悔恨交加。我知道,在我有生之年,這事將永久不會從記憶裏消失,而每次想起,我便將難禁心中的歉咎。
「不認得也沒關係,說出那個座位的,或者模樣兒就明白嘛。」
我覺得有股力量在推動著我。我又說:
我無話可說,也不曉得怎麼說好。他們剛來時,劉就暗示過我可能成為葉振剛的情敵,此刻又幾乎把我當成簡尚義的情敵,劉這人未免太愛開玩笑了。我實在不懂,他為什麼把我看成這樣的人呢?好像我是調情聖手似地,其實天曉得,我還不敢正眼看女人,腦子小得就好像一條溪裏的香魚啊。
「你們別儘說這些無聊話了。劉桑,你已經有未婚妻,不應該對旁的女人感覺興趣。」
我可以說,這個代名詞不祇不雅馴,在同學們口裏還充滿鄙視之意。我讀的那所中學是私立的,同學以富家子弟居多,他們的家長職業多數是「貸地業」,就是把土地租袷人,自己則靠地租生活的地主,當然是富有的。在富家子弟當中,我是絕少數的窮人,加上又是人們所看不起的「臭丸」之子,在我那充滿虛榮與感傷的少年的心裏,這事實成了莫大的威脅,使我自卑,使我膽小。升了二年級再填表格時,我就用「官吏」兩字來代替「教員」了。m.hetubook•com•com我想教員也是有官職,經正式任命的,並且也穿「官服」,因此頗為自己的「機智」而沾沾自得了一番。那知有些同學看了之後,非但沒有改變歧視的態度,反而事事都以「官吏」這個詞來揶揄我。我甚至對父親的職位怨恨起來了。噢!上天該罰我這以父親為恥的不肖之子!
「哦!」劉最先驚愕了一聲。
巡禮一過,簡又把我引到右邊的房內。
「別亂說了。」簡的面孔本來就紅,喝了幾杯酒更紅了,忙反駁說:「我的確也說過她美,不過只是說說罷了。她美是事實,這是眾人承認的。你不能因為我說她美就認為我對她有意思。這一點要請陸桑瞭解。」
每一堂課下來,我都進事務室休息。給仕(即「工友」)給我端茶來,我受寵若驚,一時手足無措地致謝,惹來了附近幾個同事發笑;尤其鄰坐的藤田節子手掩著櫻唇,發出高昂的嬌笑聲,使我臉紅了整個休息時間。但這以後,我漸漸習慣於事務室裏的空氣了,不過我還一直很膽怯,不敢輕易看人家。
裏面陰暗的程度,比大廳和我的「宿舍」更甚,我不禁又吃了一驚。不過簡把窗帘拉開了,總算明亮了一點。簡叫我坐坐,自顧進內去了。我這才看清廳裏的陳設,有沙發、茶几、衣帽架等,頂上又是一隻大吊燈,可算相當考究豪華了,但一切仍都顯得古老,散發著一種若隱若顯的衰敗氣象。我想到大山亨雖是名人,但家道顯已中落,可能接近破落的邊緣了。
不容我回答就接上來的,是我的班級的前任級任,瘦長個子闊嘴巴的劉培元。到目前為止,他的寬嘴方顎和圓滑成熟的舉止,與簡尚義的蓬勃生氣,是我的同事中予我印象較為鮮明的兩個。
他交給了我一個紙包。我接下。
我不大敢想像來日的事,我也模糊地抱著升學的希望。但是,我似乎已微微地認了命,總覺得自己是沒法考取的。半年來賦閒在家,我就沒有翻過幾次書本。我缺乏堅強的信念,不能痛下決心,拼命用功。我個性軟弱,又使我不敢認定臺灣人受到強烈的歧視,考上級學校要受到很大的限制,而事實上每年也都有二三畢業同學獲得升學。我又怎能怨恨人家呢?我不由地想,也許我的那個模糊的期望永遠不能得到事實的推動,而終至隨波逐流下去吧?
我連連謙辭,並問怎麼曉得我父親會喝酒。劉告訴我,父親上街時,有了機會就誇口到那裏去喝了酒,喝了多少,所以認識父親的人都知道他還能喝幾口。父親還把這叫「討伐」。近一兩年來,我每次放假回家,父親都要帶我去「討伐」。山裏的人好客,做完工啦,起工啦,不用說,就是平時,也常常要請客人。在這種時候,我父親多半是被拉去當客人的第一個對象。那常是要翻山越嶺的,但能大喝大吃一頓,也就樂此不疲。我還有兩次跟著父親去被高山同胞請喝「粟酒」的記憶呢。
「了不得!」劉大拍一下掌會心地露出滿嘴錯落不齊的牙齒說。
不久,大山和簡相繼進來了。我倏然起身挺立。簡把我介紹袷大山。
簡差了四個學生來幫我搬東西,其實我的東西是一隻中學時隨著我渡過了五年生活的柳條箱和一袋柴,裝在一隻帆布袋的碗筷菜刀之類。此外還有一個包裹,是父親下午才特地為我送來的。裏面的東西都是不能托交臺車運搬的,本來我也準備自己提出來,臨出門時,父親怕我要趕路,馱著笨重東西有些不方便,便堅持要替我送來。他說恰巧有事要上街,我就拗不過他了。
這時劉已把小紙包打開了,是烏麻糖,簡也從褲袋掏出了個紙包,是鳳梨乾,我不由得又驚奇了。
這一天,我到山川教頭的教室參觀了一堂「修身」,一堂「國語」,一堂「算術」,在藤田節子的班級則見習了一堂「唱歌」。下午還經山川教頭的介紹,參觀了四年級葉振剛先生的一堂體育。自己則完全沒有上課就把學生放回去了。
「冷嗎?餓了吧?」
還有,簡差來幫我搬東西的四個學生也十分使我吃驚。他們已是高年級生,懂事,規矩非常好。不管我吩咐什麼,都絕無異議地答應,而且奉命唯謹,跟我說話時也挺著身子保持立正姿勢,完全是陸軍的那一套。半年前我也跟他們一樣的,今天忽然居於發令者的地位,使我覺得既不好意思,又禁不住一種快意輕撫心頭。
現在,我是真正地孤獨了,我躺在被褥上兀自尋思,我確切地發覺到,我已不再感覺寂寞與起自生疏的怯懦感。相反地,我竟是不知不覺地在以一種興奮之情回味著這一夜的遭際。
話題落到談論女同事時,劉問我:
「哦!那一個?」
記得童年時期,我也和任何人一樣,是非常敬畏「先生」的,在能接觸的範www.hetubook.com.com圍內,先生差不多是最偉大的。可是仔細想來,我鄙視「教員」,也有原因。剛進中學,我在家長職業欄填的是「教員」,但後來我由同學的口裏察知教員有個代名詞叫「腦他靈」。腦他靈即樟腦丸,也叫「臭丸」,而臺語「臭丸」與「教員」諧音,於是有了這麼一個頗不雅馴的代名詞。恰巧腦他靈又與日語「腦筋不足」諧音,於是乎教員也就成了又臭又笨的人物。
不知不覺間,我落入這進入社會後的第一個並不算十分舒適的夢鄉了。
彭家現主赤牛在大河街是要人,兼著幾個名譽職務,我很久就聞名,但從未見過。簡尚義說要先把我介紹給他。得住這樣的地方,先已叫我驚喜,現在得見這麼個著名人物,又禁不住心情緊張起來。
父親還問了些回程的事和學校的情形,我都簡短地答。他說要替我請「外出許可」,在臺北玩一天才返校。在臺北玩,縱使與父親一起不會有什麼好玩的,但在一個被關在牢籠裏不易有外出機會的我,也是一個很大的誘惑。我幾乎想同意了,然而我忽然想起那得去見導師,也必然要給同學們看到。父親那身裝束立即使我打消了這個念頭,藉口說考試快到,把父親的一番好意拒絕了。
「呸!我怕什麼!」葉愛理不理地說著跨上來。
我永遠忘不了一件事,似乎是我中學三年那年。那時戰爭已很熾烈,日軍席捲了整個東南亞,真個是赫赫不可一世的時期。十月二十八日是臺灣神社一年一度的大祭日。日人經常發動人民參拜,「祈願皇軍武運長久,聖戰完遂」。我校照例為了爭取「一番乘」(「打頭陣」之意)參拜的榮譽,舉行一年一次的「夜行軍」。恰巧父親也受命參加了大河郡教職員參拜團要來臺北。我們就聯絡好在神社見面。
他們看到我有這東西,個個都目瞪口呆了。劉感嘆地說:
劉和簡鬥了幾句嘴,葉振剛打破沉默說:
簡和李都大笑了。葉漲紅了臉,猛槌了劉的肩頭一下說:
讀中學時,每次銷假返校,途經鎮上,只要距開車還有些許時間,我便要到街上或公園走走,都從這所宅子前面經過。隨著父親的任所更動,我童年時期住過不少「官舍」,多半是簡陋狹隘的日式房子,五寮的宿舍更是簡陋到了極點。因此,我很久以來便希望能住在像樣些的房子裏。每次我從這個氣派不同尋常的宅子前面經過,便情不自禁地盼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夠住進這麼個大房子。萬沒料到,我這個頗為熱切的願望竟爾會這麼快這麼簡單地實現了!
「喝嘛。」劉已踏上榻榻米,|屁股坐下又說:「咦?葉桑!葉振剛!還不進來。」
在一個初入社會的人,一切事物都是新鮮的。這種酒宴,迢種聚會,當然也不例外。而且幾杯下肚,四個新朋友也都無拘無束,使我覺得很親切,把我因初到陌生環境而生的孤獨感一下子就抖落了。
「哈哈……」劉笑了幾聲,突地把那張闊嘴巴湊過來向我低語道:「這兒是他的她的家,我硬拉他來。我的意思是,你懂吧?別搶他的。」
「陸桑,我們這算是表示一點歡迎的小意思。幸虧李添丁氏找了兩瓶福祿酒,李桑今天可是殊勳者啊。」劉說。
「來了就算了,別那麼忸忸怩怩的,不夠男子氣派啊。」簡不客氣地刺了他一下。
「我?」我著實給難住了。我還不能像他們那樣隨便,表示對女人的意見,談這些,總覺得有些難為情。但劉一定不放鬆,我只好說「我還沒認得幾個女先生啊。」
「我還不認識她,不過她是我在事務室座位正對面的女先生。」
兒童晨會時我又被介紹了一次,也再致詞了一次,接受千多個小學生的敬禮。這是我以前想也不敢想像的,因此,站在臺上真有不知怎麼是好的感覺。我仍是抖著膝頭說了兩句話,就大呼「完畢」。我接受了五年的中學軍事教練,對軍隊的那一套還算在行,因此我自信還裝得威風凜凜,蠻像個樣子。可是對自己所說的話,卻一直覺得太糟,糟到每次想起都禁不住臉紅。
「不累,祇是想睡。」
這許多事使我覺得很有趣。社會上的人事關係竟是如此複雜微妙,而且處處都似乎有糾葛,有問題。個人有個人的事,而這些個人組成了一個有機體——社會。於是各個人的問題便糾纏在一起,就有如許許多多的小齒輪咬在一塊,互相推助。我不由得想,我是不是也會參加而成為一個組成份子呢?我也會影響別人嗎?推動別人嗎?我覺得剛一腳跨進社會這個大海,便觸到漩渦了。
「道是客廳。」簡說。
連這麼跟父親談著,我都不時地注意著附近走動的同學,深怕被他們發覺。不久我就請父親回旅館休息,把他打發過去了。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他那眼光並不是敵意的,可以說是我誤會了他。然而這個印象卻很執拗地存在我的心板上,好些時日以後當我明白了我以一個新來的人竟列名在他之上時,我還自私地把他的敵意加上了一個對我嫉視的罪名。他是在一所乙種中等學校畢業的,所以雖然當了兩年多助教,但月俸只有三十九元,而我初任俸給就已四十元。可是他苦學已有了成就,今年考取了專檢,在學歷上已和我拉平。我一廂情願地解釋為他對待遇有所不平。https://m•hetubook•com•com
簡和李也上來後,紙門後又閃出一個人影。又瘦又矮,黑黑的臉上高聳著一隻很大的鼻子,我記起來了,他就是我下午參觀他上了一堂體育課的先生。他似乎是不大情願來的,臉上有股不耐煩的意味。下午,山川教頭介紹我認識他,並要求讓我看他的課。他說他體育不在行,不能夠讓人見習,不過山川教頭一再請托,我也鞠了幾個躬,他也就答允了。那時他的神色也是如此。我覺得他有些陰鬱——也許我該說是深沉,跟簡的作風恰成了個對比。
「你看到漂亮的嗎?有沒有覺得很美的?」
「哈哈……」劉的闊嘴巴爽朗地笑了幾聲說:「別這麼認真,開玩笑哪,不過你這麼正經,倒很叫人猜疑呢。」
「馬鹿野郎,真是胡說八道!」
「她?」李添丁詫異地道。
「呸!」劉趁著幾分醉意吼道:「葉振剛,你要向我說教嗎?你倒說說我幾時對誰感到興趣過?」
「這是什麼話啊?」我忙回答:「你們誤會了,老實話,我還沒喝過多少次酒呢。」
「不要是在想家了吧,飯燒焦了沒有?」
「真是了不得,陸桑一定海量吧?」簡的爽朗嗓子顯得更爽朗。
沒疑問,是我的這個新觀念,挑起了我表現一下的慾念,我便趁他們的爭論告一段落時說:「我的芳鄰的確很媚人,可是我願意說出我看到一位更美麗的女先生。」
第三個進來的是個小伙子,滿臉孩子氣,又滿含一本正經之色。劉為我介紹,我才曉得他叫李添丁。他手裏推著兩瓶「福祿酒」,往榻榻米上一擱。我一看,不由吃了一驚。
「唉,真是將門虎子,準備得這麼周到。」
「客廳?」
「呀,這個,幹什麼的?」我說。
「誰?」
當一天的工作完畢,簡尚義把我引到他住了三年多、即將移交給我的宿舍時,我著實吃了一驚。那是大河街名人大山亨的家,也是鎮上最堂皇最漂亮的房子。我直到如今還不明白這個古老的小鎮上,為什麼除了新建的三兩幢樓房以外也都是平房。這所公館雖也是平房,但屋宇特別高,大門上有巨大的圓形拱頂,綴著許多裝飾,正中是一個徑達兩尺的「彭」字,用水泥裝飾圍住。「彭」字也是水泥塑的,塗著已經斑剝了的金泥,可想見當年它睥睨左右的不凡氣概。
「不用謙遜,有這樣的爸爸就有這樣的兒子。」劉又加上一句。拔開瓶塞,把茶杯放在我眼前,斟了滿滿一杯。其他的人都是用小杯子。
大山引我看了看廁所和水道,我瞥見到過了廳門以內的景象,那裏已經可以用簡陋這個詞兒來形容了。整理得不好,管理也不善,加上房子太大,幾乎有一種荒涼肅殺的意味。憧憬了好多年的宅子,原來不過爾爾,遂有幻滅的悲哀。方才以為達成了一個不同尋常的願望,馬上便幻滅了,這是不是暗示我人生的途徑也是如此呢?
當時我就直覺地聯想到「浮世繪」。她確是「浮世繪」裏的人物,在現代人的眼光裏未必很吃香。我並沒有很快地就覺得她美,甚至直到我要說出她時,也不以為那就是美。只是她太古典了,所以我以為那是憂鬱的靜態之美,很動人。沒料到我竟說成是最美的,而且居然有劉培元同意我的說法。
「不。」
我幾乎要向簡這麼說,但並沒說出來。一個卑微的助教,能配到「宿舍」已經應該謝天謝地了,怎能表示不滿呢?況且房間有二,對我而言,是很方便的,我可以解決妹妹美蓮的住宿問題,不必再讓她寄人籬下受閒氣。我是該大大地滿足的,我私下向自己安慰著。
「我倒不以為她美,年紀也不小。」簡尚義失望似地說。
她的眉毛特別長而細,彎成一雙很優美的弧形,尾往下垂。睫毛也特別長,下垂,剛好跟眉配合。鼻子很直,但略小,不過顯得相當高。嘴唇也很小,微彎,整個面形是雞蛋形,但好像略長些。
全校師生於下午八時左右出發,走了約五小時,凌晨即抵達圓山的神社。參拜畢就休息了,要等到五點多的第一班火車才回去。我想父親大概不會那麼早來,便與三兩同學和_圖_書,找一棵大樹坐在下面打盹閑聊,沒料到,不多久父親出現了,起初我還不曉得是他,祇見一個白衣白褲白帽的人在附近張望,直到他找到我這邊來才曉得是他。他是全副夏季官服,雖然各級政府的官員也都是穿同樣的服裝,我卻覺得那種衣著是「臭丸」的表記,興奮之情幾乎沒有生起就給害怕同學們看到的心情驅逐掉了。我感到無比的恥辱,趕忙把父親拉開,走到沒有人的地方才敢叫他。
我發現谷清子之美也是很偶然的。今天,我每次進到事務室都不敢看來看去,坐下就裝著看課本的樣子。有一次,我偶然抬頭,對面的一位女教員的上半身就映現在我眼前不到兩公尺處。她也在看著桌上的東西。我最初是被她的面孔的特異處吸住了,由於她沒看我,我就小心地偷看她,她稍為一動我就忙俯下。我做得很成功,沒有跟她的眼光相碰過。
打開包裹一看,有油曇子、鹽罐子、糖罐子,還有一瓶乾菜和一瓶炒好的花生仁,外加一大束青菜。還有三枝湯匙,四五隻小酒杯,可說多半是帆布袋裏忘了裝進去的。我知道父親今天並沒有事,完全是為了這些瑣碎東西,才老遠老遠跑出來的。一旦到我要應用時,就會發見這些東西都是廚房裏不可少的。倘非媽媽細心,便不能設想得這麼周全。噢!父親!母親!一個沒出息的兒子也值得你們如此關注嗎?我看著這些物品,又禁不住感慨萬千。
此外,我還有一個感想:在我的觀念裏,先生是可怕的,威嚴的。此刻在我眼前展現出來的,卻跟我的觀念大有不同。原來他們也都是年輕人,喜歡談女人,也喜歡為愛啦或不愛啦這些事爭得面紅耳赤,幾乎可說跟我剛離開的中學生身份毫無兩樣,這對我個人,可說是個很重大的發現。也許,由於我如今也是個先生吧,我很簡便地接受了這個新觀念。
職員朝會時,校長把我介紹袷全體同事,並指給我座位。致詞時,我的膝頭抖得很厲害。我只說了一句「請多多指導」就算。坐下來後,我發見手還在抖。我低著頭誰也不敢看,尷尬到了極點。一切都要過去的——這是當時我唯一賴以自|慰的依據。
正當我想就寢時,意外地來了四位不速之客。第一個進來的是這「宿舍」的前任住宿人簡尚義。他的聲音四時都爽朗響亮,面色紅潤,永遠有一股活潑的朝氣。
我不得不很快地收斂了我的笑:因為,我發現葉的眼光裏,似乎含著一股異樣的悒鬱神色——我直覺地把這神色解釋為敵意。我想他是誤會了我的笑,事實上,我相信沒有人能懂得我笑時的心理狀態,何況我那個聯想是毫無根據的,甚至可說是荒謬的,難道他是受了劉闊嘴的話的暗示,真把我當成情敵了?
說了些她的話,大家都意興闌珊了,酒也所剩無多,不久也就散會了。
「我覺得她實在是美人,不過是古典日本美人。在浮世繪裏出現的美女就是那個樣子。她是了不得的,劉桑,你以為怎樣?」
「你眼光不錯!」劉說:「簡桑,你出現了敵人囉!」
「那麼……」我略作考慮狀,其實我早就知道我會說出那一個。我說:「藤田節子很媚人,充滿魔力。」
其餘三個都把眼光移向劉。劉是昨天還坐我那個位子的人,當然他馬上明白是誰,在其餘三個人遒沒想出是誰時,劉就說:
我對酒還沒有自信,每次「討伐」當然不免要喝幾杯,但從未感到醉意倒也是事實,不過到底能喝下多少,還是一個未知數。父親常說我的酒可以學會,也許我能喝好些杯也說不定。
「還有些。」
喝了幾口,我忽然想起有炒的花生仁,也可以煮一碗青菜來佐酒,便提議要下一趟廚房。大家沒同意,我便單拿出花生仁,另外切了一碟子的鹹菜乾。這些都成了難得的美餚,對我之能獲得這幾位同事的好感,發生了不少作用。僅這一點,我也不得不感謝母親的安排了。
如果我的觀察還算不太離譜的話,那麼,我將會跟那一個較為親近呢?我靜靜地自省,我是個欠缺強烈個性的人,一向就很容易受別人影響,換言之,也就是拿不定主意的人,並且又是初涉社會,因此,我可能跟四個人都維持很好的友誼,不過也可能一個都不能較深入地交往。
一進門是個寬敞的大廳,除了中間有一道屏風把內門掩住外,可以說是空無一物。墻壁也呈灰黯色。跟許多古老房子一樣,這兒也是沒有顧到採光與通風的,屋宇雖夠高大,中心處的萬花錦簇式的吊燈也很排場,但總掩飾不了一股類乎衰敗的荒涼氣息。
「外面倒好看,裏頭糟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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