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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1:濁流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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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戇嬰老人已六十開外了,帶著老花眼鏡,由於背駝,身材顯得特別寬而矮。他敢罵人,敢說話,喜歡主持正義,在村中是個精明幹練的要角,村民都怕他幾分。雖然他被許多人敬畏,但他也有一個害怕的人,那是他的老婆——一個平埔蕃女人
戇嬰老人還不放鬆地說:
「承蒙稱讚好金言,這句當然懂囉。可惜無均,無均是說天公太不公平,只給我一個兒子,所以說是枉然啊。晚年需要多方助,這也明白吧。眾人抬一有何難,眾人抬一是客家人的口頭語,是說大家肯幫忙,來扶助一個人。」
父親在山中是唱山歌的老手,還以出口成句馳名,聲音宏亮,唱得有板有眼,可是我聽不懂。正在我懷疑戇嬰老人是不是懂得的時候,果然父親在對方的請求下解釋出來了。
父親還找出一隻破麻袋,幫我把那些柴裝進去,捆好。我以為沒事了,便進內休息,約半個鐘頭後我再次出來,意外地發現到父親在用柴刀劈柴,劈得很碎,幾乎都成了小竹片大小。我問他要幹什麼,他說要給我帶去引火用的。啊!父親,父親哪。在我印象裏,一直相當嚴格的父親,竟也有這樣的一面,我又怎能不感動呢?
我不喜歡這種歌,我總嫌它太俚俗,太不高雅,認為知識份子是沒有理由去碰它的。事實上,那時各種流行歌曲很風行,中學生個個都會唱,而我又接受了父親的遺傳,對音樂有一種特別敏銳的感應,熱愛音樂,也熱愛流行歌曲及一些世界名曲,山歌對我自然就不值一顧的了。
「在哪裏?」
中學五年時,「漢文教科書」有蘇軾的「赤壁賦」。我把文中的情景私下比擬於村中的那些胡琴與客家山歌響出時的情況。那時的我當然不大能懂得蘇軾文中的真意,但我是用適合我自己的心懷的意義來闡釋它。對我而言,這已是很夠的了,而我也由此更愛上了山村的人們。
父親,我知道您對我的期望。中學時我也有過青雲之志,我想讀醫學。志願算是不錯了,然而您的單丁子卻沒有用實際的努力,來使這志願成為可能。他太不爭氣了!他成了個落第生。如今呢,他又要成一個您所從事大半輩子而未必認為,很好的職業一教員。我對不起您!
我認得這位李先生,是分教場裏的一名助教,於是我語塞了。我有些著急,一面卻也覺得心中起了某種不可名狀的期待,肐肢窩裏有種癢蘇蘇的感覺。
我回答不出,只能跟著父親苦笑一下,算是回答了戇嬰老人,不過在我的腦子裏卻陡地勾出了她的影子。我沒有跟她說過什麼,連碰見也是可數的幾次,每次見面也只是點點頭,說一兩句諸如:「剛回來嗎?」「是」「去哪裏?」「沒有」等斷句而已。
「你住宿的問題怎麼樣?有著落了嗎?」老人問。
「你阿爸已經答應了我,明年分教場要增加一班,那時要秀霞做教員。你看,你們兩人可以一面教書,嗯,一面……一面……不是嗎?」
「陸先生,我也要唱啦,你不會嫌我的山歌不成調吧?」是老人興頭來了,我傾耳聆聽。「呀,戇嬰哥要唱,那再好沒有了,我怎麼會嫌呢?」
從這以後,山村裏的居民們對我有了一種嶄新的意義,他們絕大多數是平陽各地遷來墾殖的。原先的地方沒有能供給他們充裕的生活之資,不得不跑到靠勞力就能謀生的山中。他們多半以五年,最多十年的預定搬進來,求食容易,柴草滿山,生活費用特別低廉。混上十年八載,大家都能積一筆錢回鄉購置田產——這便是誘惑他們不辭勞苦而離鄉背井來和-圖-書到這深山裏努力工作的原因。
「恭祝老兄德名揚,教育麟兒有義方;今日榮登杏檀上,人人稱讚秀才郎。」
「我還要讀書啊。」好容易才想出了這句話。
那種情調太美了,我失神地佇立了片刻。一種少年的感傷衝激著我,在我的腦海裏浮泛出童年夢裏的小舟。我也彷彿成了一個童話裏的人物,乘著那在虛無縹緲的雲海上載浮載沉的小舟盪漾開去。
戇嬰老人的聲音很細,而且荒腔走板,令人發笑,不過唱得一本正經,咬字也還算辨得清,加上詞句又是把流傳下來的略加改動而成的,因此連對山歌完全外行的我也聽懂了。
「怎樣?阿龍桑,秀霞給你吧?」老人說。
我點點頭,但還是莫名其妙。他沒有再說什麼,看了我一會就扳起身子,叫我快回去。那時我是個十五歲的少年,這話在我是很費解的,但我深深地受到感動。讚揚人家的言詞,可能再沒有比這個更高級的了,且不說它是否十分恰當,卻很夠教我聯想到父親在此地受人尊敬的程度,因此戇嬰老人豎起右手食指,點著我鼻尖般地搖著它說這話時的神態,很久以後都還活在我的記憶裏。
臺灣北部有兩處相當著名,卻因地處偏僻,交通不甚方便,而不太能吸引遊客光顧的風景勝地——大河街與牌仔山。
戇嬰老人是著名的酷愛山歌的福佬,客話只能勉強說得過去,還夠不上流利正確,山歌倒有一手。不過他極少唱。村中笑話說:戇嬰老人太喜歡山歌了,但又不敢公然唱,所以每晚上床後都要用棉被蒙著頭,偷唱幾首才能安眠,而他的平埔蕃太太也就是唯一的知音。這話大概是很可靠的,因為是從他的小孫女口裏傳出來的。
「有了,我分得一間宿舍。」
「哈哈……」父親以大笑回答了這提議。
隔著臺地中心的小溪,離部落約二百公尺處有一所學校一五寮分教場。這所分教場建築在山腳下,原來也是把山的一角弄平迅蓋上的,兩棟教室成L形,把一個小型運動場圍住。教室共有五間,加上一間事務室和值夜室,倒也算得上粗具規模。雖還只是附屬於大河街河間國民學校的一個分校,但在這種山間僻地還有這麼一所教育機構,可算是很難得了。再者,當時「蕃地」是沒有國民學校之設的,不過為了給予山胞兒童一些受教育的機會,所以在「蕃地」的派出所多半附設「蕃童教育所」,由駐在警察人員兼理教育。跟這些「蕃童教育所」比較起來,這所分教場已是非常了不得的。
這裏四面環山,有條小溪流過,形成了狹長的小臺地。臺地上有一些水田,向陽的坡面則闢為茶園,其餘都是山林。如果加上散居附近的居民,總共也有一兩百戶人家,屬於五寮警察派出所管轄之內。
我對秀霞——戇嬰老人的孫女——的觀感也可在上面的分析中得到一個概念。結婚,在我的觀念裏還僅止於合法的性的接觸階段,而且也僅在這個意識下,她對我才算是有意義的,但我畢竟也知道自己還沒到結婚的年齡。
也許,在這些以外,我還必需舉出我愛山村的夜。我不曉得「愛」這個字用在這種場合是否合適,在我的觀念裏,如果要說得嚴密些,那並不能說是純粹的愛。山村之夜,任何人可想像得到,是寂寞的,凄涼的。或許,我只是愛上這份很不尋常的寂寞與凄涼也不一定。
山歌就是客家人的採茶調,調子很少變化,詞則有流傳極廣的,也可以信口湊成的。前面已說過,山村的居民都是從平地遷來的,因此客籍與福佬籍大約各佔一半。然而對這種客家山歌,卻是不分客家與福佬,不會說一句客話的福佬人也都無例外地學上若干首來唱。客家人與福佬人雜處的地方,一切都是福佬人佔上風,客家人也多以福佬話交談,唯獨客家山歌能風靡所有的人,由此可見這種歌調的魔力是怎麼大了。
晚餐桌上多了一位和圖書客人,也多了一樣菜餚——一大碗炒花生仁。此外,足可稱道的,還有一瓶「金雞酒」。那是今晚的客人邱戇嬰老人送來的。
母親揀了兩種較好的小鍋子,還有碗筷碟子之類,柴卻成了問題。幾年來,柴草多半是父親到山裏打的,習慣使花錢買柴成了不可饒恕也不可想像的浪費。父親為了解決我以後需要的燃料,想出了好主意:把柴劈好,裝在麻袋裏,托臺車運出去。父親馬上拿出了鋸子開始工作。屋後有好幾塊父親打回來的樹幹,為了適合小風爐,鋸成約二十公分長,然後劈成小塊。我說我自己來,他堅持不肯;他說我要準備什麼的,我說沒有什麼了;他又說我來回跑了兩趟,該休息會兒,明天才有精神;我說一點也不覺得累,他最後才拗不過我,叫我劈。劈這麼短的柴是不費力的,倒是鋸柴需要使暗力,需要持久力,前此我就試過了不少次,像我這文弱書生是吃不消的,充其最也只能鋸個把鐘頭,以後就拉不動了。
我覺得她相當美,但也是閒在家裏那半年間才有過這種感覺。事實上,在山村裏的女孩當中,她或許也可算是美的一個。不過那以前我很少正眼看過她。我向來就是如此,碰到女學生,同學們都能嬉皮笑臉地搭訕,我卻不能。偶爾學學人家的模樣,在路上跟女學生說點什麼,心臟就要狂跳半天。我對她感到美,也許只是比較上的。其實,哪一個女孩子我沒曾覺得美呢?我的眼光常常不由自主地袷她們那微聳的胸部和臀部吸引過去。我不能否認我的對性的感覺,這些年來就已變得十分敏銳了,近一兩年還自覺非常地狂放,非常地強烈。
山村裏又來了一個夜晚,寂寞的,凄涼的。
他們雖然全是所謂「出外人」,卻也多半保留著一份祖先渡海來臺打天下時的美德——純樸、誠實、勤奮、節儉。可是,他們的心靈深處都無可避免地有著一股由於身世飄零而沉澱下來的哀傷的渣滓。
「大概是街路上,我還沒問清楚。」
「不是,是租用的民房。」
我一面收拾行李,一面細心聽他們談話。他們沒有再談那件事,這使我覺得很惆悵,也很失望。不知在什麼時候,戇嬰老人提議把我的妹妹叫來我的宿舍同住。這時,我的大妹妹在桃園的家政女學校讀書。我還不曉得宿舍是不是有兩個房間,父親也說出這一點。不過最後父親也同意,如果能夠,便要叫她回來與我同住,每日由大河乘車去桃園上學。老人還說到以後妹妹的學費應由我負責,父親的擔子可以輕下來。我覺得這話很不錯。我能夠分擔一些父親的擔子,也可算是些微的對雙親的報答了。
「真好哇,街路的大學校是不同的,什麼都有,什麼都齊全,不是嗎?那麼吃呢?」
「戇人!李先生有四個小孩,月給才三十四元呢。」
我的家就在「街道」中,是跟其他房子一樣,簡陋低矮的泥角房子,裏頭打成了兩個日式房間,各鋪著六蓆榻榻米,前接入門,後連小廚房,一盞點石油的「天燈」即可照亮整個屋內——這就是「五寮分教場官舍」。
邱戇嬰老人大概可算是村子裏的首富,這裏唯一的雜貨舖便是他在三十多年前開設的。山村人們的日常用品,幾乎樣樣都可在店裏買到,夏天還賣些刨冰仙草之類,此外,臺車的五寮站管理事務也落在老人頭上。
此外,我還可以舉出甚至把這地方說做人間樂園的幾個原因。例如在這時嚴厲的統制經濟下,一般人都經常在半饑餓狀態中過日子,我在中學的最後兩年多便是三餐吃稀粥過來的。而在山裏,雜糧多到不必限制,並且從跗近農家分讓一些米,以我父親在村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來說,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因此,我三餐都能飽食。母親又養了豬和許多雞鴨,逢上什麼節日還可大打牙祭。還有,我是村中唯一的中學畢業生,除開父親和另一位教員讀過師範學校,我是僅有的和*圖*書受過中等教育的「知識階段」,在村民眼裏的地位,不問可知了。
當時,日本人管高山同胞叫高砂族,山地平地的界線叫「蕃界」,蕃界內為「蕃地」,在蕃地居住的人,在行政上受著特殊的條例保護。五寮就在蕃界外約兩公里處,可知除了蕃地以外,五寮算是最偏僻的小村子了。
我把所餘不多的酒斟給戇嬰老人和父親,然後把自己的杯子拿起來喝乾,推說明天要起早,須先睡覺,就退入裏頭的房間去了。
我默默地流了好一刻的淚水,最後不知在什麼時候入睡了。
不幸的是戰爭到了末期以後,酒已不再是他們所能享受的了。失去了酒的他們,好比是被捉到陸上的蝦子,雖不就是給剝奪了生存的權利,但其焦灼與空虛,也就不難想像了。
我私下埋怨父親不肯幫我開脫,不過一面也非常感謝這親切的老人,便提起酒瓶說:
「好麻煩哪!」老人又說:「討個老婆去也不錯,怎樣?」
「喝喲。這個以後再談吧。我還只有十九歲呢,還是個小孩啊。」
「呀!你會嗎?」
「你爸爸不是人,是神明。」
我在被裏凝神靜聽,老人蒙著棉被偷唱的影子掠過我的腦子。
對於邱戇嬰老人,我有一個很不尋常的記憶。好像是我們搬來五寮的第二年吧,有一次我放假回來,從他的店鋪前經過時,他把我叫住了。我告訴他剛剛放假回來,他忽然把面孔湊過來,壓低聲音鄭重其事地說:
大河街位於新竹州東北角,街路臨大嵙崁溪(即淡水河上游)而建立。以雄偉的中央山脈連峰為背景,面臨清澈的河水,眺望非常好,並以盛產香魚及山地特產物而聞名。牌仔山在大河郡境內,為山地同胞聚居之地,是深山中的一個小臺地,遠望有如一塊木板,因而得名。不過明瞭山地情況的人,曉得這說法是不確的。原來「牌仔山」只是山地同胞口裏的地方名稱,音譯過來,便成了臺語「一個木板樣的山中地方」,恰巧該地形狀也頗符合這個意思,便有了這種跡近附會的說法。
「也許能找出家裏的火呢!」那是並沒有完全脫離幻境的希冀——父母、弟妹,以及故鄉一啊,多麼能給一個少年以憧憬之夢的詞——都與夢溶合而為一了,那隻小舟也正是駛向故鄉的。
我告訴他在中學時常有軍事教練,在野外煮過幾次飯,大概不成問題。
父親承受了吃力的,把輕鬆的讓給我。而不論輕重,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應該我自己來做啊。此刻我躺著閉上眼,搜尋父親的身影。父親已很蒼老了,跟適才的述懷山歌兩相比照一下,我禁不住有些黯然。
「哦哦,哎,我明白了。陸先生的山歌是五寮第一,真是佩服佩服。能夠常常聽你的山歌,這是我的福氣呢。」
忽然,我看到一盞微弱的火光。在這以前,我的發現從來沒有一種能夠與這一次的發見相比。那火光是那麼昏黃,那麼深邃,就如一顆夢裏的公主頭上的小星星一般。它向我的靈魂招引,它發出夢樣的微笑,它照亮了我空虛寂寞的心房,我覺察到我的眼裏噙滿了淚水。
前面我已說過,開始時的幾年間——正當我十四、五、六歲的時候——我厭煩山村,尤其不堪山中之夜的黑暗與凄苦。可是,有一次,我回來得特別晚。我沒有再像剛入中學的一兩年間那樣,放假的「歸省許可」一出,就急急於趕回家,因此,爬到最後的、也是最高的一座山頂時,山間已給暮色罩住了。記得那是暮春時節——一次學年結束的假期——哦,我想起來了,是我讀完四年級時,我十八歲那一年春。山中一向多霧,我站在山頭,眼前腳下的小臺地已給一抹薄紗似的暮靄罩住了。
我的父親是五寮分教場的主管,正當我升入中學時赴任來此,我們一家也便離開了故和_圖_書鄉搬到這兒,只有我一個人離家住宿在中學的寄宿舍,一年三次的休假才能回到在我還不很熟悉的山間的家,匆匆已超過了五年。中學畢業後我沒有能考取升學,賦閒在家,這才有了較多的機會接觸到這山間小村的一切。
席間,戇嬰老人談了很多,也問了很多。從他的表情和語氣,可以看出他是由衷地為我和我父親而高興。我還覺得,在他的心目中,我忽然換了另一個人——一個值得崇敬的教員,值得重視的成年人。山裏的分教場裏,教師一共只有五個,其中兩個是「訓導先生」,其餘是高等科畢業的助教二人,國校畢業的一人。他說,如果我來分教場,那就是第三把交椅的人物了,多麼了不得。
然而閒散在家的期間,我的觀感已大變。我不再討厭這山村,反而喜歡了它。這固然不能否認日諺所云:「住慣即好居家」這種說法有了某種程度的真實性,不過主要原因還是由於下面幾點:一、我年歲漸長,癖性傾於內向,喜冥想,加上幾分多愁善感的氣質,於是我不再以山居寂寞為苦;二、對父母辛勤操勞,在困乏的生活中還要積下錢來供我讀書,而我竟那麼不長進地成了個失學的落第生。對父母抱愧之餘,更禁不住由衷地感到父母之愛的偉大崇高,家居何處當然就不會在意了。
大河與牌仔山距離約有十六公里,中間隔著好些座山,唯一的交通工具是用人力推動,走在寬約半公尺的鐵軌上的板車——稱為「臺車」。如果單論翻山越嶺的性能,大概不會有比這種臺車更優越的車輛了。但它的裝載量卻小得還不如一輛牛車。四隻鐵輪上擱著一塊一公尺多見方的木板,四角各豎一根長約一公尺多的木柱——臺車的配備機件就是這些了。它能載客,也能載貨,如果是載客,就在木板上放一隻箱形座位,官方的限載人數是三人;如果是載貨,可以勉強裝上十包左右的穀子。它的大小,於此可見一斑。
夜裏,他們總要幾個人聚在一起,炒一碟花生仁,沽一瓶「搖頭仔」,淺斟慢酌,夾雜著太息談說一番,以袪除終日勞動的疲累,解除心頭無可如何的愴懷。興頭來了,他們便幾無例外地用那沙嗄的聲音唱起山歌來。村中也有三兩把胡琴,常常都在凝窒的山間空氣中傳出那種「如怨如訴如泣如慕」的調子來。
我不曉得母親真是因為認為我的就職是值得慶祝呢,或者由於受了戇嬰老人的餽贈而邀請他,打算殺一隻蕃鴨仔來佐餐,可是給老人阻止住了。他表示晚餐一定來,但條件是必不可加菜,否則就不來。所以鴨子沒有殺,只增加了一大碗炒花生。那時的花生仁也是奢侈品,人們口頭上有句話說:「一粒土豆一分錢」,在黑市裏花生仁貴得不得了,因此,一碗花生已很夠表示慶祝的特別意味了。
然而,來的人一多,謀生便也一年比一年艱難起來。早來的人,可以掙得多一些的田產,遲來的則多半脫離不開貧窮與勞碌。但是這些人都定居下來了。有了些東西,日子能過得下去,自然無意再作歸計;沒有的呢,當然不能往別處(包括所自來的地方)再從頭幹起。如果能,那就只有搬到更裏頭更遠僻的地點了。
「明天就可以搬去住了?」
不久我上床,可是一直睡不著。父親在戇嬰老人的央求下唱起山歌來了。父親的歌唱得相當好,每次喝m.hetubook.com.com了酒總要露一手。在沒有任何娛樂的山中,這種山歌受到大家的喜愛,幾乎人人都會哼幾首,而人們每次喝幾杯「搖頭仔」,如果沒有盡情地大唱一通,便不能算盡興。
「好啊!謝謝你了。我要回你。聽來呀——啊叱,啊叱,叱咚呢咚差……承蒙稱讚好金言,可惜無均也枉然;晚年需要多方助,眾人抬一有何難。」
這天,戇嬰老人聽到我就職的消息,特地送來了一瓶金雞牌老酒。當時酒已是第一級的奢侈品,而通常人們所喝的酒當中,金雞又是最高級的。一般地說,不是「特權階級」,連一口也沾不到,可見老人情意隆重。我們接受了它,並邀老人來晚餐。
「鍋鼎和柴都準備好了呢,柴用麻袋裝了一大袋。」父親插了嘴。
「嗯。」
我沒有再聽他們的交談,卻在細細地品味著父親的山歌。我體會到父親對我的期待,歡欣裏仍滲著絲絲哀愁與傷感。陡地,下午的一幕便在我的腦膜上重現。
好久以後我才明白,那火是山腳下不遠處的一幢民房的火光,並不是五寮的,更不是我家的,我家還離那幢民房差不多有兩公里遠呢。然而,這事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盞透過暮靄映入我眼簾的昏黃燈光,我愛上了它,連帶地我也愛上了那山村以及屬於山村的許多事物。
這笑使我覺得面孔更紅了。我確實在父親的笑聲中聽出一種得意的意味。父親已五十六歲,教了三十幾年書,大半輩子勞碌過來了,又只有我這個獨子,到了這種高齡還沒有生活上的副手,也沒有小孫子抱。如今我已長大了,而且有了職業,可算得上一個大人。此刻有人提到親事,自然難禁心花怒放。我猜想,縱使人家是說著玩的,在父親的感受裏也另有一番滋味吧。
平心而說,剛搬來的幾年間,我每次放假回來都不免要埋怨家在這樣一個深山中的。這裏離我就讀的中學,有一段需步行兩個鐘頭的路,還有一程約需四十分鐘的由大河到桃園火車站的公共汽車旅程,最後還得乘一個半鐘頭的火車。來往既極感不便,而山中又覺太寂寞,晚間連電燈都沒有。以一個還僅知崇尚浮華初見世面的少年而言,自然不免有些怨尤了。
「已經很了不起啦!中學生,嗯,中學畢業生,怎麼還要讀書?」
我怔住了,楞楞地望著他答不出一句話來。
不過因為它是人力推動的,體積又小,所以能夠在狹隘的地方敷設的鐵軌上行走,陡坡危谷都可通過。在平坦的地方,車伕跑著推一小段就可跳上車走一小段,勉強比步行快些,上坡時形同牛步,吃力而緩慢,不過到了下坡路,倒可一潟千里地飛馳一番。
「是好像神明的人,知道嗎?」
「我要自己燒。」
約在大河街與牌仔山的中間,有個小部落叫五寮。兩排矮小平房沿臺車鐵軌兩旁建立,雜貨舖、米店、理髮舖、肉店、點心店各一,此外就是兼帶耕種的工人、伐木匠等等,是個名實相符的山中小村。相傳好幾十年前,外面來了一些開墾的農人,在這附近蓋了五所茅寮居住,於是有了這個墾荒地氣味濃重的名稱。
「我會教她餓死呢!」
「哦,宿舍!是官舍嗎?」
「中學畢業生不能做什麼啊,大學畢業了才有用啊!」我知道山裏人的觀感跟我這個在大城裏混過來的人,看法有很遠的距離,是怎麼也沒法談攏的,但也只有這麼說了。
我羞紅了臉。這並不只是這話本身的意義使我如此,而是另外還有一層含義。老人有個孫女,年十七歲,今春才在我要任教的國民學校高等科畢業。前此,特別是她從山麓的河間國校升入宮前國校的高等科以後,老人屢次問我,他的孫女給我做婆娘好不好。當然那是開玩笑,父親還開玩笑地答應過他。不過,以我那時剛懂得結婚這回事的年歲來說,也是很夠使人驚心動魄的,因此一直都保持著特殊的印象。此刻雖沒有明說要我討他的孫女,但我在意識裏立即聯想到她,血潮就衝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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