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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1:濁流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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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當我有意把她們一個一個想出來時,我發現到那兩個由山裏來的,似乎是束縛著胸脯的兩個女生,幾乎是沒有地位的。而街上那兩個,尤其身材最小而特別挺出胸膛的叫嫦娥的女生,反倒觸發了我的綺念。她的頭髮剪成倒放的凹字形,一派天真的調皮小妮子氣象。
我自認對於新環境適應得很快,然而細細想來,那也是被動的。我所過的日子,雖然到處都有新鮮事,不時都有觸動我的好奇心的事物,但我總覺得自己彷彿成了個雙重人格的人,一個個性軟弱的人,他與環境的關係是永遠站在被動的地位的,我也正是如此。
符合這些條件而應選為第一個對象的,自然是我來這兒後第一個,也是有過最多接觸的劉培元了。不巧,劉住在鄉下,他每天上班要跑四十多分鐘的路,晚間去看他幾乎是不可能的。
不過也有例外,那是我的芳鄰藤田節子。一襲白上衣,一條黑裙,短短的頭髮在後頸往上一折——她天天都是這樣的樸素打扮,但她那艷麗的笑卻是那樣慷慨地投向我。她臉上不加修飾,而粉頰朱唇,處處發散著天然的青春美色。她對一個如一座佛像般木然而坐的我,就如一顆明星般地施放出銀輝。每當她表示了一點什麼意思,便要徵求我的同意。儘管她是跟旁的同事談笑,但在這種情形之下,我也不得不加入她們之中,算是取得了應有的一個席位。
劉脫下了官服,不過腳上仍然是帆布鞋,這打扮給我的印象跟白天大有不同,好像更和易近人些,身裁也似乎更瘦些更高些,連那張闊嘴也似乎更闊了。我體認到官服對我這個不能穿的人很有一點威脅意味。它代表地位與權威,而我卻是這樣的卑微。我還發現到我原有的微弱的優越感——中學與師範同是中等學校,不過中學是受更多正常教育的,也就是更有學問的,因此,我隨便什麼也比他們強——這種念頭就如傾注於籃子裏的水,很快地便行消失。
一天,劉培元輪到值夜,他自動地告訴我,要我晚上如有工夫就到學校去找他玩。
「我真沒料到這麼寂寞。」
「我想地位是慢慢可以提高的,錢也不一定所有的人都看重,目前有了錢,也不能多買得一塊豬肉一斤米。」
我很快地就記住了每一位同事的姓名,然而我不能自動去跟人家說點什麼,自然也就不會有人找上門來跟我搭訕了。
「是啊,葉振剛這傢伙,委實也太不自量了。說長相嘛,又黑又矮又醜;說學歷嘛,乙種中等學校;說錢嘛,也沒有幾文。雖也有不少人說他腦筋特別好,聰明,但也不算有什麼了不得。可是人家呢,貌、錢、學歷,樣樣都是第一流的。你看,這樣的還不是絕望的愛嗎?」
「咦?還問為什麼。日本婆子怎麼會嫁給兩腳仔?簡那傢伙只是瞎想,瞎追。他給她去了十來封信,得不到一封回信,我常常勸他算了,可是他就是死不了這條心。」
我為什麼會這樣糟呢?也許我的潛意識裏有對「先生」的敬畏心理,使得我雖然已是他和她們中之一員,但仍自外於人。
「那個,是倒是的,不過那是絕望的愛,絕望的愛,明白吧?那是沒有希望的。」
這麼一來,和*圖*書我就再也不敢設想愛上谷清子的場合了——雖然我的理智使我明知自己不可能愛上年長的有夫之婦,但一種本能的對愛的憧憬,仍使我禁不住作此遐想。於是我開始從記憶中撲捉住幾個女性來做為想像中的愛的對象。劉慫恿我追的四個女同事——山川淑子、李氏碧雲、廖氏足、陳氏玉風——我都一一想了一下,祇是她們在我印象裏都不夠鮮明,所以不大能發生聯想作用。倒是那幾個女學生,還有一個就是五寮的未來女教師邱氏秀霞——這些人對我來說倒是比較親切的。
如果有人以為對於這種施捨,我應感到屈辱,那就大謬不然了。正好相反,我幾乎就是藉她對我的這種態度而保持自己並不算十分明顯的尊嚴的。我不敢否認我是個十分容易動情的人,面對她那種燦爛的笑與充滿媚力的聲浪,不免屢屢地怦然心動。但是我不敢正視她,特別是當她那豐|滿的胸部無意間映進我的眼簾時,眼底似乎興起一陣灼熱的刺痛感覺。她是簡尚義的愛人——我常常這樣警告自己,以免受她的媚惑。
三十名不到的同事中,臺灣人佔一半,其餘一半是日籍教員。女同事為數也不少,一共有十二位。有些比較上了年紀的同事雖也很嚴肅,道貌岸然,不苟言笑,但大部份都喜歡說說笑笑。開會以外的時間,總會有幾堆人在談笑。可是我怎麼也不能加進那種場面。有時候身邊的同事們談得很起勁,我卻祇能在人家哄然而笑時裝出笑容,笨拙而無助地表示我也在聽他們的話。
在教室裏,或者說與學生相處時,我很快地發現我被賦與了無比的威權。有那麼唯命是從,而且對你百分之百地信賴與百分之百地尊敬的一群人在你眼前,聽從你的擺佈,聆聽你的每一句話,而在不多久之前你還是那一群裏的一份子,現在忽然搖身一變,成了那個唯一的權威人物。不必否認,那是使人快意的事實,然而我也知道,那並不是我所造成的局面——換句話說,並非我原就具有這種威權,而是那裏有著一個具備那種威權的位置,我祇不過是偶然被安置在那個位置上面而已。
我那生就的一付蠢笨的唇舌和猥瑣的天性,使我每每欲對旁人的話表示一點什麼意見而訥訥不能出口。我常覺得那些先生們都不容易親近,而自覺焦急與孤獨。
劉接著又把每個主要的同事評論下去。在他嘴裏,幾乎沒有一個是人物,都是飯桶,就是那些日本同事也不例外。
「為什麼?」
我不敢輕表同意,一瞬間葉振剛那陰鬱的表情和敵意的眼光在我腦子裏掠過。同時還想起那晚的自己的感覺:因大山亨的大塊頭而聯想到他的女兒可能也是個高頭大馬。不過劉卻說她美,到底真相如何呢?禁不住地,我也對這個無緣一睹芳容的女學生感到興趣了。
「怎麼樣,學校很習慣了吧?」劉揀了張燈下的椅子坐下問。
一路上我在琢磨著劉的話。「絕望的愛」這句話,尤其給予了我強烈的印象。中學時,我在一些通俗小說裏讀了不少愛情故事。在同學當中,也看過不少真實的故事。所謂「絕望的愛」,在我是有些不可思議的,因為不管小說裏的也好,現實裏的也好,愛總是至高無上的,在當事人間也還是順遂的,如果是以不幸結局的,那一定是由於第三者的陰謀破壞。而在劉的口裏,簡、葉兩人的愛卻是和_圖_書根本就無法成立的。也許這就是單相思吧?
「你很純情,確很純情。可是社會上並不時興純情。你慢慢會曉得的,我說葉的愛和簡的一樣,是絕望的愛,那是錯不了的。否則,那就真的是奇蹟了。」
她的容貌呢?
聽見我的木屐聲,還沒進事務室,劉就從裏頭喊:
那天晚上,當我向劉培元、簡尚義他們那樣形容她時,只是信口胡謅。我雖受了十多年日本教育,無形中也受了好些日本文化的熏陶,但我對美術方面並沒有絲毫研究,由於稍為喜愛日本古典文學,所以對所謂「浮世繪」也不過懂得一丁點皮毛而已。沒料我那一番話竟得到了劉培元的熱烈贊同,而且居然還使其餘幾個莫名其妙。這證明他們對浮世繪是一無所知的。
在她們面前,我仍然有某些程度的威權,但是她們年紀多數祇比我小二三歲罷了,所以師生間的感情較為淡薄,她們既敢很放肆地跟我交談,甚至嬉耍,我也就不得不以笑臉相向——這兒我應該坦白說,我的對異性的一種本能的憧憬與渴望,才是使得我對她們客氣的主要理由。
我說有些印象,大概認得出,劉就把這些女同事一個一個介紹出來。我可以說,這些介紹跟其他同事的描述一樣使我感興趣。不過我仍有自卑心理在暗地裏蠢動。不說我會不會對她們中任何一個發生興趣,但想像到所謂追,我就不得不認為沒有希望,我是那樣懦怯,嘴巴又那樣不管事,怎麼能追女人呢?況且我祇是個渺小卑微的人物啊!
回到宿舍,美蓮早已安寢了。
「不過山川淑子大概不行的,因為現在有人給她提親,要做給簡尚義,其他的就沒關係了。」我想起那晚似乎也有人提到過這點,於是連帶地憶起了簡和藤田節子的事。
漸漸地,我發現谷清子是越看越美,下垂的彎眉,同樣地下垂的眼尾,長長的睫毛,小巧而直的鼻,不十分鮮艷的朱唇,薄施白粉的面頰,每一處都有一種「浮世繪」裏人物的韻味。也許,那是柔態的美,不能算是動人心魄的,可是它是耐看的,百看不厭,而且還是越看越美有風韻的美。我由發現而驚奇,而感嘆,最後竟至於看得上了癮。
「哈……」他張開他那寬闊的嘴巴,仰首大笑了一陣說:「我們談別的,這些以後再來吧,你呆久了自然會明白。」
「這些,說起來就沒個完了,也許你還有更覺興趣的要我說的,不用客氣提出來,祇要我曉得,一定詳細告訴你。」
「嗯,可是我總覺得大多數的同事都很可怕,不容易親近。」我也坐下來,坦白地說。
我不曉得劉這個人到底是自命不凡目空一切,還是有意使我增加信心;我倒是明白了不少校內的事情,對許多到目前為止仍沒有能交談過一句話的同事們,也有了較為清晰的印象。因此,我不僅沒有覺得劉這人言詞有過激之處,反倒對他增加了幾分敬重之意。
「例如校長吧。」劉接著又說:「那付眼鏡,那一臉的莊嚴相,那一撮仁丹鬍子,真可怕。到了他跟前,就好像老鼠到了貓面前。那傢伙,不止我一個,大部份的年輕同事都怕他呢。」我除了偶而發出首肯或驚異的聲音外,什麼也沒再說。他告訴我,校長的岡本太郎兵衛這個名字就已經是個老古董,他怎樣訓人,脾氣怎樣躁烈,連他校的同事們也曉得他的嚴厲,是大河郡內出名的可怕校和-圖-書長。這些事實,劉培元很巧妙地描述起來,卻也很叫人感覺興趣。
「不祇簡,還有呢,葉振剛的也是絕望的愛,糟糕的絕望的愛。」
「很有趣,對我也很有益處。」
「是跟大山桑的女兒吧?」
「那是很自然的,我已經在這兒呆了差不多四年了,可是有些同事也還是覺得不能親近。」我幾乎不能相信劉的這一番話。在我的眼裏,他對每一個同事,不管老少,不管日人、臺人都能談笑自若。那麼圓滑,那麼老到,完全以一種對等的地位接觸。我尤其記得我第一天來時,校長誇讚他,而他那樣自然地鞠躬謙遜,社會上的客套,他已經能表現到那個樣子。怎麼這樣的一個人竟然也會有那種感覺呢?也許,他是為了安慰我吧?
此外,我還必需舉出下班後在宿舍裏的情況。自從妹妹美蓮來跟我同住後,我的宿舍可顯得熱鬧非凡了。差不多每個晚上都有幾個女學生來,有的是美蓮在桃園的同學,有的是我所服務的學校高等科女生。美蓮的同學們之所以來,當然是憑與美蓮的同學關係,高等科女生則多半是王氏粉和嬌妹兩人帶來的。有時她們成群結隊而來,擠在那六蓆榻榻米的房間談笑吵鬧,有時也會有幾個帶著書包來做功課,不過最後總也免不了嬉戲玩耍一番。
「沒有啊!」我忙答。
在事務室裏,我依然是個卑微的存在。休息時間我儘量不去事務室,寧願在教室裏或運動場上跟學生們混在一起,可是有時候為了一些瑣事或喝杯茶,不得不到事務室裏走動走動。尤其上班後頭一件事是教職員晨會,所以免不了要在那裏坐上一會。
我還想到,如果我愛上了藤田節子,是否也就是「絕望的愛」呢?她對我那樣親切,眼睛那樣大膽,言笑那樣放肆。這是否表示她對我有某種頗不尋常的好感?如果我採取行動,能不能……想到這兒我把這些思潮硬給打斷了。我的假定都是脆弱得不值一駁的,我沒有任何事物足以憑恃而使任何女人垂青的,藤田節子豈會無綠無故對我抱好感?況且她是簡所戀慕的人,不論人家是不是「絕望的愛」,我也不能稍存非分之想啊!
我在事務室裏經常都感覺陰鬱,渺小,不被重視。幸而尚有一種本能使我對女人發生興趣,使我不致於受不住灰色心情的重壓。不過我也還經常地動著腦筋,考慮對某幾位同事更接近,建立更親密的友誼關係。
「是啊,他可是每晚都值夜呢。」
其實,我也曉得自己絕不敢去愛她,人家是日本人,而且自己又是職卑位低的新進人員,並且在這個職位上而言,還是最無能的、最卑微的,縱使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愛上她,我也不會對這愛情抱存任何希望。我對自己的那種警告,勿寧說是一種自我解脫。
我祇好考慮到,第一時間要充裕的,第二沒有旁的同事,至少也要旁人不太多的場合,去找一個人談談,自然而然就等到下班後,特別是晚上,到他們住處去找了。
在這種心情下,我可以取為對象的,不外是曾經光臨過我的宿舍,對我表示了特別好感的四位同事,劉培元、簡尚義、葉振剛、李添丁。
說完了校長,劉把話鋒轉到山川富雄教頭。我曉得了教頭的原姓名叫張阿富,是本地人。根據劉的說法,這人是無能的老古板,已幹三十多四十年的粉筆生涯,是什麼農事試驗場畢業的,因積了年資和*圖*書,好不容易才當上教頭,有個異常賢慧的妻子,兒女都才華出眾,真個是「瓜藤上長出了茄子」,有個兒子還讀醫專。
但是,我多半還是沒有跟他們混在一起,我或者裝著看書,在隔房靜聽她們的一言一笑。我發現從山裏來的女學生,一般地說都是較為「規矩」的,她們的聲音,不管是說是笑,都比較低細,胸脯也總是縛得緊緊地,似乎總想把曲線隱去。街路上的女學生可就不同了,她們的言動多半是肆無忌憚,笑時盡情地笑,話也多數高昂。
谷清子的視線經常低垂,笑時也總是抿著嘴,僅露出齒尖一小部份。喝茶時茶杯底一定端端正正地擱在左手指尖,右手輕握杯緣,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一派「茶道」的作風。走路時雙腳趾尖略為向內,步子踏得很小,行禮時雙手並排在雙腿中間——這一切,雖然別的日本女同事也都差不了多少,但谷清子顯得特別端莊凝重,可以說一舉一動都不忘日本女人特有的教養。這些,可以證明她的性情是合乎古典派,或者說較為保守的。
「呵……」我沒什麼好說,卻在想:簡尚義真是個熱情的人,他一定也是給她魅住了。她那艷麗的笑,那媚人的言動,那麼妖嬈,那麼動人。莫說簡,我自己何嘗不也幾幾乎給魅住了嗎?
最後劉說:
「請進,來得真好哇。」劉笑容滿面地迎過來。
「可是……愛情好像……好像不一定要講那樣的條件啊。」
「你的話我都感興趣。」
「你不是說過簡桑跟藤田節子有什麼嗎?」我問。
這以後,劉的談鋒顯著地衰退了,不多久我也就以十一點的鐘聲為準,告退回家。
另外一點是,我那許多先生當中,日本人居多數,而日本人在我的腦子裏,幾乎從我懂事時便已刻下了懼怕敬畏的印象。在這種先生教導下,我祇是個成績好,但毫無活潑氣象,不為人所重視的學生。雖然我也記得在那位特別疼我的先生教導時,我又是個最調皮也最活潑的學生。我從小就是這種凡事被動,個性軟弱的人。
經過這幾天,視線的安置已稍有了著落,心情也漸趨平復,於是我重新體認到我那剎那的印象,或者說信口扯出來的話,倒的的確確是深中肯綮的。
我在事務室裏儘可能地保持若無其事,一切都不在乎的神情,自然而然我也就不敢左顧右盼。這情形卻使我的視線有了碰觸在我正對面的同事的機會。她是谷清子——一個我曾經僅靠短暫的印象而把她說成「浮世繪」裏的典型日本古典美人的女同事。
我的僅餘的道德力量,使得我趕緊煞住了我的思潮,因為我已開始有了邪念。「下流!」我不自覺地低聲說了一聲。
「年輕人,三句話不離女人和愛情。我先問你,你有沒有看中了誰?」
「怎麼樣,這些話你覺得還有趣味嗎?」話告一段落時,劉這樣問。
「我倒想不起該請教你什麼。」
劉看我沒有回答,也暫時緘默下來了。這使我有些不安起來。他到底對我的緘默作何解釋呢?如果同意,便該有所表示;相反,也應該有意見說出來——是這種心理狀態嗎?可是我實在有些不完全同意,我覺得該說點什麼才對,便說:
「嗯,寂寞得真難受,就祇有我和校工。」
「哦,他也要在這兒睡嗎?」
到了校門口,祇見校園內一片漆黑,祇有事務室的窗子透露出不很明亮的光線。晚間的校園不可能是這個https://m.hetubook.com.com樣子的,可是我對於眼前的寂寞景象卻深感意外。也許那是因為白天的喧嘩熱鬧所予人的印象太深刻了,致使內心中早有了一種概念,以為國民學校總是四時都有一大群一大群的孩童們在嬉耍玩樂的。
「呃,你的意思我很明白,愛情不能打著算盤,對吧?你剛進了社會,想法單純些,其實社會並不是這個樣子。就算她本人不計較一切,可是家人卻不能夠這樣的。錢和地位還是決定一切的條件。」
那麼簡尚義呢?他這個人似乎挺豪爽,明朗快活,但我覺得他是校中的要人之一,以前接觸也不多,好像不容易親近。此外葉振剛,我一直覺得他對我抱著一種敵意,而且他的沉鬱的神情又使我望而卻步。覺得這人一定談不攏。最後一個是李添丁,此人可能是較為年輕的,但我總感到,他還不算老到,言談幼稚,恐不能從他那裏得到所需要的益處。不過後面這三個人住處都很近,所以我下了決心,等到混熟了些,一定要去找他們,尤其簡尚義是必須首先去找的。
話是這麼說,我也並不是一直忽略這點。我常利用休息時間,尤其是中午的休息時間,去個別找他們談點什麼,可就是這些時間太零碎了,而且這時他們也多半呆在事務室裏。在大庭廣眾之間,我怎麼也不敢去找他們,而且他們又不坐在一塊兒,各有各的一群經常交談的人。而除了這四個人之外,我都那樣陌生。本來,儘管陌生,既然大家都是同事,我亦無妨加進他們當中,而我就是做不到這一點。
這兒,我不敢對自己的秘密的卑鄙行徑有所隱瞞。一個猥瑣的人往往都是工於心計的,我想著她,卻又不敢公然盯住她。如果我發現她低著頭看書或寫字時,我就放膽把視線投向她,祇要她眉毛微微一揚,或身體的某個部份略略一動,便趕緊岔開視線。但這法子是常要失敗的,我就跟她的眼光正面相碰過幾次。我學了乖,常常用手掌把面孔整個地掩起來,指縫間留下那麼小小的,任何人所不可能覺察的,但卻已十分足夠我的視線從那裏活動的小縫兒,從那兒往前面窺看。
劉的邀請使我滿心欣喜,下班後儘快地工作,把晚飯準備好,也沒等美蓮放學回來就先吃了,等不及電燈亮,便趿著木屐跑到學校。
「也許社會上的事都不容易吧?」我只得這樣說著給這場不算討論的討論來個結束。
任職祇一個禮拜,晚上來校這還是頭一次。所謂值夜到底要幹些什麼,晚上的學校究竟是怎麼個樣子,都使我感興趣。而且毫無疑問,晚間一定不會有旁的同事,我可以跟劉面對面痛快地談個夠,這想法幾乎教我歡欣鼓舞了。
「是陸桑吧?」
「是!」我的聲音不自覺地高昂著。
我曾是個很少獲得「先生」寵愛的學生,小學時如此,中學時亦莫不如此。儘管教過我的先生,前後總有二三十位,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可是喜歡過我的卻祇有一二位。我一向是個成績屬於優等的學生,可是我始終不能與先生親近,親近過的也是對方特別關顧我,與我表示親近的結果一我永遠記得,在我的十幾年學生生涯當中跟我玩過的,使我毫不覺得可畏的,只有一位男先生和一位女先生,卻都是我父親往年的學生。
「不要客氣啊,你也可以追。現在你可以做為對象的有山川淑子,李氏碧雲、廖氏足,還有……對啦,陳氏玉鳳,共有四個,都認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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