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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1:濁流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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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我雖莫名其妙,也祇好跟在她後頭走向事務室。我的心情有些混亂,但眼睛仍貪婪地盯住這妖嬈的日本女郎的背影。那草草束起來往上一折的黑髮,那擺動的腰肢,還有藏青色裙子下面的一雙小腿。這女人,真是沒有一個地方不散發著魅人的青春氣息。簡尚義會給迷住,實在難怪。
「哦,你………」簡露著焦急的神態,結結巴巴地問:「你把她……」
簡又催我說,於是我就壯著膽子說了。
每年「青年團」都有春秋兩季的總檢閱,今年的秋季檢閱已定在十一月三日明治節(明治天皇誕辰)舉行。這時雖然是九月開學未久,距離那天還很遠。不過檢閱有分列式,運動會等含有比賽意義的行事,所以不得不及早召集青年們,每週集合三天,加以訓練。
「好,來!」
這情景給了我一種很異樣的感覺。彼此都是同事,這一套下級向上級的禮節是不是恰當?李添丁不能用另一種方式嗎?或者他不可以讓那個遲到的青年自個兒去嗎?假如是我,是否該像他那樣做?我已經體認到自己的地位有多麼崇高,在青年們面前怎麼能夠向同事那樣敬禮、報告呢?那不是要大失體面嗎?假如對方是校長,那麼是下屬向長官,那套禮節還算不過份。對啦!李添丁應該向校長報告的……我沒頭沒緒地想著。
「啊,那……」也許劉的話一點兒也沒錯呢,我想。
「誰有什麼意見?」校長的聲音高了些。
「頭——中!」(注目禮的口令)又是一個口令。
但是,立即又有一種思想湧上來:日本人講的就是服從,軍隊教育——即軍隊以外軍事教育也準此——所最重視的也就是服從,有服從便必有禮節。在軍隊裏縱使是一等兵與二等兵之間,也存在著嚴厲的階級差別,「絕對服從」這個冷酷的事實也就存在其間。這樣看來,一個指導員與主事之間,雖本職上是平等的,但職務上仍有階級之差,那麼李添丁的那一套作風也許是正當的,可能別的同事也如此——不!那不可能——我自我否認,當指導員的同事雖然多半是年輕的,可是比白木年長資格老的一定不少,李的那種作風一定不對的……這想法使得我歸結到萬一自己的隊裏出了遲到者時,不必跑到那個矮子前面挺身敬禮報告,我竟為此而有些欣慰起來。我的思維猛地給一個動作打斷了,那是白木倏地從台上一躍而下。
這一天,是這一季的第一個「召集日」,召集通知已經在三天前發出。我也給派了個指導員,管理月眉分隊。我在中學已受了整整五個年間的軍事訓練,自問對軍事操練很在行,不管是「徒手教練」或「執銃教練」,都懂得不少,因此認為一定會有些表現的機會,心裏很有一點躍躍欲試的興奮。
「呀……這是什麼話啊。」
「解散!」
那時好像是中日事變前,我也想不出到底是我幾歲讀幾年級的事,不過我似乎已是中年級了。也不曉得是怎麼緣故,那時所謂「國防色」——也就是草綠色,忽然被重視起來,校方也屢屢要推行制服「國防色化」,不過因為故鄉是山間小鎮,窮人居多,穿著制服的學生寥寥無幾,似乎一時還不能實行。
「停——」
「哈,因為母親生了急病……」
我以為事情這樣便完結,一切歸於平靜。這想法未免大錯而特錯了。早操完畢,學生們進課堂,那兩個可憐的小朋友並沒有得到赦免,他們被古田叫到事務室。這時已是第一堂課,教師們也都跟在各班隊伍之後各朝自己的教室走去。豈料我走到半途,鐘聲忽然大作,而且是教員集會的鐘號。
「不認得。」
大家在山川教頭的口令下,起立,敬禮。校長還未等大家坐好,便下令古田報告調查經過,一抹不尋常的繁張空氣倏地擴展開來,凝重地罩住整個事務室。
看了這情形,突然有股異樣的感觸湧在我心中。它還未定形,只是模模糊糊一片,因此我不曉得到底是什麼觸發了我內心隱微處的思想乃至記憶,可是我覺得心情很騷動。是的,那兒,正在起著一陣陣漣漪般的,一圈去了又來了一圈的騷亂。
「集合!」
校長還繼續說了不少——我明白了藤田節子所說的「說教」的含義——最後徵求懲罰那兩個小學生的意見。可是大家都沉默著。沉默似乎是緊張的興奮劑。我覺得氣息都有些窒住了。
「我覺得……」他的神色忽然沉下來,有些黯然地說:「追女人也確實不容易。不是嗎?」
我茫茫然地看看他。我再次用手背揩了一下嘴邊。
一正一反,還有幾個人起立發言,不過我發現到沒有一個臺籍的同事提出意見。末了校長綜合意見,作了最後的裁決:對兩個學生,依原議罰站一天,不准吃午飯,站到下午四點半全校放學為止。各班級要嚴格地訓誡一個鐘頭,並叫每個學生都至少要到事務室前走廊上看一回罰站的兩個同學。對家長,暫不採取行動。
「美男子?真是笑話啦!」
我的動機,雖也由於認為這是禮貌上有必要的事,但主要還是因為白天的事使我心情有些不寧靜,急於想得到某些思考上的幫助,而簡尚義在我的印象裏,是個能幹的年輕人,為人豪爽,明朗快活,充滿活力,在校內的地位也似乎是年輕一輩中最重要的。我對他有不少的期盼,認為跟他談談,也許可以得到一些助益。
「再寫嘛,這就是我所說的厚臉皮,有的時候一封接一封寫去,也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呢。」
「我遲到了!報告完畢!」
到此,我發覺劉培元和簡尚義必有一個人在說謊了,哪一個的話才可靠呢?我想出劉培元那老奸巨滑的神情和世故的口吻,比較之下,簡尚義此刻又是那麼痛苦無助而焦急的模樣,我只有認為劉說簡去了多少封信是胡說八道了。
這一天所發生而使我心絃受到震動的第二件事和-圖-書,是在下午青年訓練的時間。
我掩飾地苦笑了一下。忽然,劉培元說的「絕望的愛」那句話,在我腦子裏掠過。簡愛我那個「美麗的芳鄰」藤田節子,而這妖艷的日本女郎又因為與我毗鄰,接觸的機會特別多,加上她又是那樣言行放肆,妖嬈媚人,依劉培元的話,寫了十幾封信給她的簡尚義卻又不容易有跟她交談的機會,自然要心存戒懼,乃至猜疑妒嫉,所以不得不這樣試探著問我了。我這樣的想法是純粹的瞎猜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嗎?如果不太離譜,那我應該設法解除他心頭上的威脅,並且進而給他一些鼓勵才是的。「絕望的愛」——這個形容雖可算意義深長,但假如萬一真地應了這句話,那也未免太可憫了。我想了這些,立即又發現要鼓勵他,而苦於不容易措詞,說得太明顯,可能傷了人家的感情,因為我雖很敬佩簡的為人,可是畢竟還不算熟悉,他的脾氣到底如何也完全不曉得。正在我沉思時,簡又說:
兒童晨會當中,有個例行的節目:「默禱」。那是為了「向護國的英靈(日人稱戰死者)」表示感謝,並祈願「皇軍的武運長久」,舉凡公私集會都少不了這個節目。這天由一位日人同事名叫古田亮一的先生喊口令,他在默禱中監視學生們。恰巧有個五年級的同學利用大家閉上眼睛的當兒,把前面的同學的後腦杓輕輕地拍了一下,那被拍的同學吃了一驚,回過頭來舉手裝了個要打擊對方的手勢。古田先生看見了,立即像一頭豹子似地竄進行列中,拳頭一揮,左掃右擊,那兩個同學都幾乎同時地倒在地上了。
也許,愛人的人總是寂寞的,易顯弱點的,可能另一面他也有深刻的認識與見解。我今晚來看他,主要的目的也在探詢他的屬於這另一面的見解,以解除內心的疑惑,但是如今我好像不容易啟口了。我必須安慰他,鼓勵他,給他一些希望,「絕望的愛」這句話想著就叫人不好受。於是我覺得縱使是姑妄言之,也不得不說點什麼了。好在我是個小說迷,倒也懂得些常在書本裏出現的有關這事的門道。
「不見得。為什麼你以為這樣呢?」
我知道這是在對我敬禮,便舉手到帽沿答禮如儀。
我只有搖頭了。但是,我還是鼓勵了他,要他最好能夠奮勇寫寫看,如果再遲疑,恐怕會給那個「兵事係」捷足先登。他表示要再考慮,這一大篇討論方才算告一段落。
「你真是沒膽子,追女人,我看差不多都要靠膽子,臉皮不妨厚些,越厚越好。那也怕,這也不敢,人家可不會送上門來呀!所以我認為還是寫信好,如果你不敢交給她,我可以代勞。只要交給了對方,以後可就不必管了。我看她也不至於那麼不近人情,要拒絕也會顧到人家的面子的,不過這是說萬一的場合,我猜她準會給你一個好答覆的。」
「沒有膽子的畜生!」
「還不是那個——說教。」
讀者們,請勿笑我沒出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一個心情在虛無狀態的小孩,能夠有什麼出息呢?況且,我又是一個思想極端晚熟——毋寧說是遲鈍的人哪。
因為我與藤田節子是鄰室,所以走在一起,聽到鐘聲,她雙眉一蹙,衝著我扮了個妖艷的鬼臉說:
接著古田先生上台了。他以最憤激的態度疾言厲色地教訓了一頓,然後下台。
「哎………」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氣說:「真可惜,為什麼不進一步呢?」
我所接觸到的簡的新的一面,很使我失望,加上他那煩惱的樣子,使我不敢再提出另外的問題,而且這時已很遲了,便決定告辭。
我沒有得到任何類似結論的思想,上課鈴就響了,不得不結束這一場進入內心的深沉思維。
接著,另一件往事又在眼前空中泛現。
散會後,我夾在許多同事中走向教室,誰也不說什麼。我心情很沉重,對那兩個同學我萬分同情,然而我竟未曾想到這件事的真正含義,反而認為時局一天比一天緊張,這麼嚴厲的,幾乎是小題大作的情形,是有必要的。
進到教室後,我也結結實實地把學生教訓了一頓,到這時為止,我的心情只有激越,而沒有騷動。然而這個鐘頭所餘還不到二十分鐘,不久話講得差不多了,下課鈴也響了。學生們敬過禮後,沒有往常那種爆裂般的歡呼,也沒有人爭先恐後地奔向門口,只有三四個怯怯地溜出去。
很奇妙地,對這情景我並沒有生憐憫之心,可是心情卻也並不冷漠。在我,這勿寧可說是司空見慣的,我可以想出成打的前此所目擊的甚至身受的類似往事,可是我倒是沒有想起這些,我仍在苦苦地搜尋著什麼。
我看到有些指導員在說明或糾正姿勢動作等,但多半只是站著看。我仍如在五里霧中,無心插嘴,聽憑分隊長去擺佈。我到底在想些什麼呢?我自己也有些糊裏糊塗,不過也可以說,我的思維漸漸凝固了,雖還尋不出一個中心點,至少思路有了個固定的方向。
事情便是在這時發生的。
「來!打過來!這是日本人和臺灣人的打架!」
「因為……因為你有個美麗的芳鄰,常常和你親近,不是嗎?哈哈……」
這種情形,在我的過去歲月中是稀鬆平常的,只是地位顛倒過來罷了,我心頭起了一陣痒痒的感覺,儘可能地裝著平靜宣佈:
「哦,白石桑提出了很好的辦法,」校長點點頭說:「白石桑勇於負責,我非常欣慰。那麼,對這辦法有其他意見的,請發表。」
這一天,發生了兩件劇烈地震動了我心絃的事情。
「不,我沒有!」
白木向前跨了一大腳,大喝與巴掌同時並下。接著,一連罵了幾個「馬鹿野郎」,巴掌也左右開弓,最後乾脆閉住嘴,只顧揮動雙手。
李添丁忽然臉紅了,答過了禮,有些措手不及的樣子,猶疑了片刻才說:
談話是和-圖-書由家常話開始的,例如他問我慣了嗎,學校生活的感想如何等等。我是有意把這一類話早些談完,以便提出些較為深入的話題的,但我每每感覺不容易把內心的感受說出來,而且簡對某些事的興趣也特別濃厚,所以談話不期而然地向意外的方向發展了。
我經得起一切苦打毒揍,事實上,這位練過「劍道」(日式劍術,亦稱東洋劍)的博物教師的拳頭算得上強勁有力,可是我默默地承受他的拳頭,我所能表現的勇氣,只不過是儘可能地站穩,不使自己踉蹌而已。
沒多久,他忽然停了。遊魂般地走到桌邊,拖出抽斗慌亂地翻找了半天,取出一把生銹的小洋刀,塞在我手裏。
「立正!」
我覺得簡很使人同情,並且也認識了他的可能是比較接近本性的一面。在學校裏,他顯得那麼嚴肅、明朗、豪爽,此刻的他卻是一個無力的愛人者,而且也好像很淺薄,淺薄得輕信我的信口胡謅。
這是由於校長的話所給予我的當頭棒喝。
簡還不滿足,要我繼續說,沒法,我把另一個同學的羅曼史加在後頭。
於是隊伍就散開了,大家急步跑到司令台前面的一個位置重新整隊。我很驚奇,這些土裏土氣的鄉村青年竟能行動迅速,而且絲毫不亂,很快地在司令台前一橫排一橫排地集合好了。
「哈!」又一個敬禮。
「還不招認!好,好……大家解散!」
這事困惑了我很久,然而它在我的思想下仍沒有能夠起了什麼作用,我是那樣遲鈍。不過也許可以說,它是一粒種子,已深埋在我心靈深處,只不過是未得天時地利之便,沒能發芽滋長而已。
「說教?」
進了事務室,馬上看到那兩個同學好像又被狠揍了一頓,正在受著古田的盤問。一位女教師叫白石典子的日本中年婦人站在一旁,似乎是他們的級任教師。同事們大夥已到齊,各坐各位,每個都是很嚴肅的模樣。橫桌那邊,山川教頭不安地來回走著。這時看見大家到齊了,便匆匆忙忙地走進校長室,把校長請了出來。
「剛才發生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有兩個同學在默禱時,規矩不好。大家都曉得默禱是為了感謝勇敢地成了護國的英靈的勇士們,並且祈望皇軍的武運長久,大家都曉得嗎?」
校長說到此,略作停頓。我把視線凝住於自己的事務桌上。我感覺出同事們也都是一樣,沒有一個敢抬起頭來看看左右。可是我仍猜得到校長在眼鏡後的那雙眼睛,一定在發著火光睨視著全體同事。
「完畢。」
「所以我說,」我改換一種口物,儘可補裝出老於世故的神態說:「追女人不見得難的,不是嗎?」
「那麼,默禱中便應該誠心誠意才好。大家都知道我們的皇軍,在南方,在支那,跟那些可惡的英、米(即美國)、支那人作戰,我們今天能夠安心讀書,都是皇軍給我們掙來的。那麼我們默禱時便不能夠有不規矩的事了。以後絕對不准再發生這樣的事。好嗎!」
「寫信看看吧。」我故意當作不曉得他給她去過十來封信。
然而,結果我的思維還是沒有定型,思路也並沒有暢通到能筆直前進。
「哎………」簡又嘆了一口氣,滿臉的羨慕、惋惜與欽佩之情。
「胡說,明明是你!」
全員二十八個,順利點完,沒有一個缺席。我的事算是完了,其實我不曉得以後該做些什麼說些什麼,前此我問過劉培元,他也告訴我點了名就沒事。於是我便看看別的分隊。有的還在點名,有的卻在向隊員說著什麼。我看見劉培元也正在唾沫四濺地說得起勁。那傢伙,到底說些什麼呢?我沒法猜到,卻兀自想:也許該說點什麼的,例如什麼訓話之類,不然這些年輕人——其實我已看出,有些人卻比我年長——可能要看不起我呢,那豈不糟糕?但是左思右想,我仍然沒有想到什麼自認為恰當的話。
「好,好。」
我禁不住有些飄飄然。自己居然有這種崇高的地位,這是我始料所不及的。走完隊前,再也沒事可做了。恰在這時,我看到白木一雄上了司令台。
有一次,不記得是什麼緣故——彷彿是要旅行或什麼事,校方調查每個學生的制服顏色。那時,母親剛為我仿制服式樣用「國防色」的布料縫製了一套新衣。我好久以來便有一試新衣的願望,所以當場就得意地表示有一套國防色的衣服。不多久,不記得是經過怎樣的情形,我竟被叫到校長室。
「後來呢?」
小刀由我手裏噗的一聲落下。他揀起來塞進我手裏,再重複了一次他的話。這一次我竟莫名其妙地把刀子拋到較遠處。
我這話雖然也由於存心鼓勵他,不過實在也是由衷之言,我前此並沒有追過女人的經驗,可是中學的同學就有好些個是追過的,而他們似乎都得手了,所以我從來也不以為追女人有什麼難處。沒料簡尚義卻把我這話解釋成另一種意義。
那是個很異樣的光景,被打的比打的高出半個頭,遠遠看去,就如一個小孩在痛揍一個大人——但是,這種奇異的感覺在我腦子裏一現就消失了,繼之而起的是一種迷惘。我要搜尋著某種記憶,很快地我便想到了。對啦,這還是軍隊的那一套,詰問人家錯失的緣由,卻不讓人家分辯,先給他一頓揍。就是分辯了也沒用,錯誤就是錯誤,理由之正當與否都不在考慮之內,甚至根本就不當回事。
稍頃,聲音繼續地傳過來。
「哈!是在臺北,訓練了六個月。」
「哈!」他腳跟一碰,這才跑步上前。
「山腳仔分隊遲到者一名,現在到了!報告完畢。」
「為什麼遲到?」
「都沒有。我覺得………」我仍淡淡然地說:「她沒有教養,我不能考慮到將來。這樣也好,初戀總是不幸的。」
當白木的話講了差不多時,由操場一角跑來了一個青年,看樣子似乎是遲到的,跑www.hetubook.com.com得滿頭大汗,面孔通紅。這位青年跑到司令台前,立正,敬禮。
「你也不用隱瞞,像你這樣的美男子,不會沒有的,告訴我。」
我已是中學二年級生,也可能已是三年級生。有一次晚間點名時——我住宿於學校的寄宿舍內——舍監先生把大家訓了一頓。這位舍監平常就有「瘋狗」的綽號,很不得人緣,並且喜歡亂打人。由於那一頓訓話大伙兒都不很心服,解散令一下,便幾乎齊聲起哄。
對啦,那時正是「非常時」叫得震天價響的時候。現在想來可能就是日本退出國際聯盟後不久,列強都在瘋狂擴充軍備的時期。日本的軍國主義推行得如火如荼,管卡其色叫「國防色」可能正與這種時代背景有著密切的關係。
「我才十八歲,那有這個膽子?」我越發淡漠不在乎地說。
古田氣咻咻地下了默禱完畢的口令,雙手各揪住一個小朋友的耳朵,把他們拖到前面。他們還沒站穩,雨點般的巴掌又落在他們雙類上,一個打完,又換另一個。全校師生的眼光都集中在這一大兩小的三個人上面。誰都可以看出打的人是在用力打,每一個巴掌落下,被打的就要踉蹌一步,而這一步還沒落地,次一個打擊便從相反的方向帶上一陣風飛來。
「我想到這些就不敢寫了。那多叫人難為情啊!」
「野田騎兵,幹兵事係的。聽說晚上他常到她家去找她。」
「遲到?」白木大喝一聲說:「向分隊的指導員報告了再來!」
古田把那兩個小朋友的惡作劇經過報告一番。我這才明白,原來是一件芝麻大的事。小孩子們,叫他們站著閉上眼睛呆半分鐘之久,向來能夠保持那麼好的規律,已經算得了不得了,偶而有一兩個開開小玩笑,寧可說是正常的,當然的。這是我聽了古田的報告後的感想,然而我很快地就發覺這想法又是太天真太「認識不足」了!
「我只啊一聲罷了。」
有一次,我請准了晚間外出,到她家,因為晚上去看她,我這還是第一次,所以她們母女非常高興,竟開了一瓶清酒燒了幾樣菜給我吃。好在我假期回家,跟著父親到處「討伐」了幾次,學過喝酒,所以能夠喝很多杯。酒後我邀她去散步,她欣然答應了。她也喝了幾口酒,雙頰微紅,更動人更美麗了。因為喝酒在一個中學生是一大禁忌,所以我不敢拋頭露面,便從後門出到後街,相偕走到港口海邊。那兒有許多空漁船,我們就揀了一艘上去。人們都管那小漁船叫「砰砰船」,我們並肩坐在窄窄的甲板上。半圓的月在中央,海風陣陣吹來,周遭又靜得只有海浪輕悄悄的絮語,加上我們都薄有醉意,這情調在一對十七八歲的小情人來說,實在太誘人了。她依偎在我的胸前,任我深吻,任我撫摸………我說得連自己都陶醉在自己的謊言裏了。
「如果真的不給回信,那時候就沒法好想了。」
「劉庚申!」
我大笑幾聲。我從來沒有被恭維過「美男子」,但是記憶力裏卻有些往事足以支持我自認不算醜。童年時,不常見面的遠處親戚,偶而看了我總要向父親跨讚我「一表人材」;進了中學後,常有上級同學要來摸我的面頰,也有過少數位這樣的「上級生」露著貪婪的眼光當面說我可愛。但是我卻也不曾以為童年時面目可愛就可構成一個美男子。現在對於簡那一本正經的神色,卻也能一笑置之,可是畢竟美男子的稱號使得我有些飄飄然起來。在這種心情下,我很自然地有了一種頗不尋常的願望,為什麼不把那幾個同學的羅曼史當自己的來談談呢?
「我最怕的就是這個。」
「好!」
「明白!」大家齊聲答。
「現在要點名。」
我一切都還很生疏,只好學著人家的模樣,找到了月眉分隊。每個分隊人數由二三十個到四十來個,由分隊長指揮,分隊長是由各分隊當中選出的優秀青年充任,我找著了自己那個分隊的集合地點,在排橫排的隊伍前面約八步的地方站住。
他大呼狂叫,彷彿是一頭受了重傷而在作著垂死掙扎的野豬。
「以後也沒去信?沒去看她?」
同學們都走了,我如一頭待罪羔羊,跟著仍在渾身顛抖的發了瘋的瘋狗背後走到舍監室。
「完了。不久我就畢業,走了。」
「她很媚人是不是?追她的人可也不少呢。」
「哈!是勤行報國青年隊。」他仍維持那挺立的姿勢,目不轉睛地回答。
沒有人發言。
我抬頭看看暫時停下拳頭猛烈地喘息著的這位先生。忽然空虛的心裏湧出了一個思想:道歉?……對了,我為什麼不道歉呢?
我仍在迷糊中………
「呃,你認為不難嗎?那你該告訴我你的經驗哪,也好讓我有條路可循。」
「哎哎,真是啊。怎麼要想得那麼多?」
「是啊,得快些去呢。」
「住嘴!」
「還不道歉!」
他攫住我,把我摔倒,起來,又摔倒,如是者再。終於我沒氣力起來了,爬在地上。我感覺到眼淚第一次滴落。
那時,有一家冰果店,夏天賣冰和水果,冬天就賣紅豆湯,課餘同學們都喜歡出入。老板娘對我特別好,她的女見自兼女侍,也對我特別好。每次我去,就招呼我進裏頭,炒一些飯啦蛋啦等來款待我。我們在寄宿裏三餐吃粥,經常都餓著肚子,她們給我的款待可以說是非常了不得的。
他住在校邊的官舍裏,那邊是百分之百的日式住宅,入了門就是約一坪寬的玄關,上去有兩個六蓆塌塌米的房間,另加一個兩蓆的小房間和廚房浴堂等。倒是很適於一個小家庭住居的好宅子,至少比起五寮山中父親的那幢「官舍」強得多了。
隊伍右端的一個青年腳跟猛地一碰,挺出胸膛,叫喊般地答:
「來!」白木向那個遲到者喝道。
訓話完畢,以後就開始訓練。所謂訓練,也就是整隊練習,隊形變換,是由各分隊長www•hetubook.com•com發號施令,白木下達練習項目,各分隊就在各分隊長率領下各揀一個地點開始,指導員從旁指示機宜,我算是沒什麼可做了。
「哈!」
我剛從中學畢業出來不久,所謂「青年鍊成」已實行了多久,我是不大明瞭的,不過好像已開始了幾年了。這是把國校(包括高等科)畢業而沒有升學的,從十四歲到二十五歲的青年組織起來,成立「青年團」,加以種種訓練的措施,主旨在使青年們入伍前有較好的照管,並且是規定在那年齡的男女須一律納入。唯一例外是女的在結婚後即可免除。
「曉得!」全體學生齊聲答。
「沒有。」我清醒過來了,幾乎失笑,我淡漠地說。
白木喊了幾聲口令再整隊,這才下台,走到校長跟前,舉手敬禮,報告整隊完畢。校長先生便莊重地移步上到台上。
「什麼!」他的喘息未止,又驀地裏激烈地喘起來。
「沒有。我簡直不曉得怎麼開始呢。」
那兩個受罰的小朋友,那個挨打的青年,還有那個被叫到希特勒鬍子跟前在發抖的記憶裏的小小身影,以及手裏被塞進一把生銹的小刀而求饒的少年——這些影子在我腦子裏一個個地交互地或重疊地湧現。
一場狠揍告終,白木一躍跳到台上。
「啊,我不敢。想到怎樣交給她,還有交給她後,要是她不回我呢?我也試著想寫寫,可是拿起筆手就顫抖起來了。」
「難道這樣就算了?」
我深怕暴露自己的無知,不敢多問,點了幾下頭就在隊伍前從右朝左走去。我每走一步,前面便有幾個青年自動地腳跟一碰,挺胸平視,等我走過去了方才伸出左腳「稍息」。
我仍木然承受重新掀起的一陣拳頭。眼睛、鼻子、胸、腹,無一處沒有受到結實的打擊。我發覺到有種粘稠的液體流到唇上,暖暖地,而且帶著鹹味,用手一揩,方才曉得是血。
「哈!是!」
在校內,中隊又分為「字別」(即今村里別)區分的分隊,每一個分隊設一個指導員,由教師擔任,多半是處理缺席,並訪視缺席團員等工作。中隊有個主事,主持綜合的訓練事宜,言行激烈,矮身材方頭方臉的白木一雄便是我校的青年鍊成主事。
「瘋狗」可真發瘋了,立即下令再集合,氣咻咻地跑到我那一列附近,用他那一雙獵狗般的眼光左右搜尋。噢!我還能想出那發著兇光的眼睛,使我顫慄,立即有一股不祥的預兆貫穿了我的全身。是因為,我一剎間的不尋常的神情呢?抑或是由於我早已受過這位瘋狗的注意呢?——我是永遠不得先生寵愛的學生,幾乎每一位教過我的先生都討厭我,所以我也可能被瘋狗討厭著。終於,他那發光的眼光攫住了我。不過,也可能我那麼倒楣,給隨便抓著了!總之,他看中了我,把我拖出隊外。
「喲,又來了,真討厭!」
「沒有啊,我那裏有經驗?」我雖這麼說,但一種關於這類事的虛榮心使得我一面否認卻又情不由己地露出了頗為曖昧的笑。
呃,這情形,跟我半年不到以前的生活完全一樣啊,我覺得有些欣慰,一種怯場的感覺也就消失了。
「你一定很愜意吧,是嗎?」他問。
「你們要知道,大日本帝國的軍人是絕對守紀律的。當他們接到大皇陛下的徵召時,不管有什麼事,總要拼死趕到,天災人禍,沒有什麼能夠阻止他們這條心。現在,臺灣已實施了名譽的志願兵制度,你們不久也可以有當一名『皇國軍人』的榮譽,這是陛下一視同仁的恩典。如果你們不能把這種支那人根性改過來,怎對得起『一天萬乘』的陛下?」
我還記得這時的我,眼眶裏噙著淚水,而仍努力著不使溢出來。我不曉得這是什麼樣的心情狀態,但是,我的心卻是空虛的,空虛到不知置身何處,不知身為何物,也不曉得有絲毫痛楚。
「月眉刀隊集合完畢!」
「我錯了,請原諒我。」我說出後才發覺自己居然還很平靜,聲音沒有一點顫抖。
「在全國上下都為大東亞戰爭而一致奮鬥的這當口,發生了這樣的不祥事件,雖然是極端不幸的事,但也給了我們寶貴的反省檢討的機會。可以說,這是個難得的教訓。希望大家能藉這事件,記取這個教訓,為了我們的神聖目的,重下決心奮鬥一番才好。」
「呀……那是很可能的,她有媚力,當然不會沒有追她的人啦。但是………」我很想說「你也不必灰心,追女人就要靠一個『耐』字」,可是我沒敢說出來。
「哈!」
「也不見得呢。」
「現在,我國正在從事有歷史以來最偉大最光榮的『聖戰』,為了建立『大東亞的新秩序』,一億皇國民都應該貢獻出一切。換句話說,這也是我們皇民報國的最好機會。你們要痛下決心,努力奮鬥。今天的事,因為是第一次發生的,所以我不打算再追究,但是,如果下次再發生這樣的事,一定不放過!明白嗎?」
校長的訓話雖然簡短,但語氣是激烈的,神情也是嚴肅的,甚至他的聲音和身體也都似乎微微顫抖著。
那青年說罷又來一個舉手禮,我又答禮。我迅速地給這位分隊長一瞥。他身材很高大,很結實,看他到此為止的表現,的確也可算是一個優秀份子。同時我又覺得很不容易適應這個局面,因為我在過去是向人家那個樣子地敬禮報告慣了的人,因此心頭上痒麻麻的感覺一直不肯消去。答禮畢,我輕點一下頭,用普通的聲音說出口令:
他那莫可名狀的,但仍然那麼媚人動人的鬼臉,使我心頭一震。
校長今天也是戰鬥帽、綁腿的裝扮,眼鏡閃閃發光,頗具威儀。他接受了白木站在隊伍正中前面發號的軍式敬禮,簡短地說了幾句話下台,以後便輪由白木講話,無非都是些今後的訓練計劃和注意事項之類。
「李大泉!」
「哈!」是分隊長。他雙腳一靠,挺胸答。
下午二點是「https://m.hetubook.com.com青年團」集合的時間,小學生已全部放學回去,空曠的校內陸續來了戰鬥帽、青年服、綁腿、帆布鞋裝扮(女青年則穿日式燈籠褲)的青年們。
這種「青年團」由國民學校主其事,各校都成立一個中隊,上面是郡大隊,由郡守任大隊長。校閱也是由郡守主持,各中隊為一個單位來比賽,為了爭取名譽,每校都不得不在課餘時間,費很大精神來從事訓練。
「稍息。」
不知不覺,我就跟那個女兒很親熱了。她比我小一歲,很潔亮很動人。我有錢就邀她到臺北看電影,電燈一熄,她就靠過來,伸過手抱她。我吻過她——到這兒為止是一個同學的經驗,我照他的話說出來。
「校長先生!」一個女人的聲音應聲而起。我回頭看了一眼,是那兩個學生的級任白石典子。
「如果石沉大海呢?」
白木的口令粗嗄而宏亮。立即,我的分隊長開始行動了。他跑步到隊伍中央前八步停下,方方正正地來個向後轉,然後向隊伍發令:
古田起立發言,表示贊成,還補充說,要警告家長。接著一位上了年紀的日人同事岩本也起身,認為叫了家長,可能把事情傳開去,對學校而言,反成不體面,處罰還是以不擴及校外為是。立即有一位年輕的教師白木一雄起立反對岩本。白木是今年剛從師範畢業出來的,人長得特別矮,方頭方臉,聲音宏亮,一臉粗暴氣色。這人向來便以嚴格著稱,是校長所寵愛的同事。他認為家長當然應該警告,而對那兩個學生也應採取更嚴厲的處罰措施。
「這,有什麼嘛?」
「是月眉分隊嗎?」我問。
「例如郡役所的野田,認得吧?」
這青年筆直地跑到李添丁面前,又照樣報告一番。
沒料到話剛完,正想把視線移向手裏的點名薄時,那個右端的青年張開大口喊口令了。
李說罷就先跑,那個青年跟在後。李到了白木面前。我正在好奇地望著他到底要怎麼處理這場面,心裏也有些幸災樂禍的感覺。大大地出乎我意料之外,李竟在司令台前面數步處站住,挺立,向白木來了個舉手禮。
我從小就是個怕先生的學生,此刻竟要到那可怕的矮胖老頭校長跟前,心情更緊張到了極點。我看著那撮希特勒的小鬍子沒蠕動多少次,就低頭啜泣起來。他說我未經統一制服顏色便擅自縫製衣服,破壞了學校的統一,我就無緣無故、不明不白地受了一頓很長的訓斥。我還記得,這以後好久好久,每想起這一幕,便要嚇得渾身顫抖,涔涔淚下。——這是我的小小心靈第一次受到的,最徹底最嚴重的打擊。
這兩件事都是關於「打人」的,而兩件都揀在同一天裏發生,也許這祇是偶然,不過也可能是稀鬆平常的事,祇是我沒見過罷了。不管如何,它們在我來說,都很使我不好受。
「稍息!」分隊長的口令立即發出。
「沒有?」校長的聲音更高了。
說罷又是一個敬禮。
「大家!」他滿腔憤恨地說:「剛才有一個人遲到了。我要你們知道,這是不可饒恕的事情!今天第一天召集,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覺得非常遺憾!」
「你那是什麼?」我朝他頭上呶了呶嘴。
第一件是兒童晨會的時候。
「呃,有那樣的青年隊?」
一陣風暴總算過去了。校長上到臺上,接受了敬禮後,開始訓話。
晚上,我第一次拜訪簡尚義。
「來呀!怎麼不來?讓你一把刀子哪!」
「也許你較幸運,我卻覺得很困難,叫我傷透腦筋了。」
「我姓陸,今天起跟你們同隊。現在開始點名。陳文耀!」
我命學生們都出去玩。自己已無心到事務室,便在教室內的辦公座位上落座。陡地,在那模糊一片的意識裏,湧現了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孩的影子,他在受著一位鼻下有一撮希特勒式小鬍子的胖而矮的老頭子的訓斥。那個小孩正是我自己,那小鬍子則是我就讀國校時的校長先生石野權太郎。
「各位,今天發生了這種『不祥事件』,我感覺非常非常地遺憾。我不敢說我們的皇民教育不夠澈底,但有著某種程度的漏洞,也是不容否認的事實。為了完遂『聖戰』,為了達成東洋人的東洋這個神聖目的,我們還沒有完全盡到我們的責任。我們對不起陛下,對不起前線的『皇軍』,也對不起一億皇國民對我們的期望。」
我站的位置距離他們只有丈多遠,被打的學生雙頰很快變紅了,但是我看得更清楚的是那位古田先生的面孔,顯得更紅,紅得幾乎發黑了。不過我還不曉得這兩個小朋友到底犯了什麼嚴重的錯誤,誰也猜到一定是了不起的事兒,但看著那一身都是結實筋肉的大男人那個樣子猛摑小孩子,心中不由得起了陣陣不忍的感覺。
這兩件事是那樣自然地湧現在我眼前。我靜靜地想:我為什麼這時候會想起這些事呢?它們與那兩個小學生的受到嚴厲處罰,有什麼關聯嗎?
「你吧?」
沒法,我只得移步向前,走到隊伍右端,近前才曉得,原來這個陳文燿分隊長,竟比我高出半個頭,胸脯寬而厚,粗手大腳,充滿活力,一派「皇國青年」的神色。我走到他的前面,他倏然縮腳挺胸平視,擺出了標準的「不動的姿勢」(即立正姿勢)。這倒使我不好意思起來。現在非說點什麼不可了,我有些著急,這時我看到他的帽徽有幾個字(別的青年多半沒有帽徽),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朵梅花,中間寫著「勤行報國」四個字。
我也被動地垂下雙手,雙腳跟合攏。
「還是不答覆呢?」
「試過嗎?」
「我……」她忽然激動起來,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這事情——都是——都是我的錯誤——我覺得——非常慚愧——可是,我想——我主張讓他們在事務室門口站一天。——還有——把他們的家長叫來,告訴他們。這辦法是不是妥當,請校長裁定。」
「你……你……這野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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