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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1:濁流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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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校長還說了他個人的意見,認為此舉除了原本的目的,還可收宣傳「國策」的功效,並且視成績如何,還可進而舉行勞軍表演,實為極得時宜的有力措施。因此,校方要盡力贊助,除了選隊員外,還要派幾位教員協助進行,讓它能發揮最大的力量。
並不是葉有這些書使我驚異,而是把它們插在書桌上這事實使我納罕。他是在準備考高等學校或專門學校嗎?或者,難道祇是這麼插著?
「那麼就這樣了。偏勞你們,拜託拜託。」他浮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連連點著頭走了。
「對對!」藤田不讓人發言,搶著說:「這樣才像話啊,那就這樣決定好了。」
「哦,那個,日本男兒的本分,嗯,『軍人以盡忠節為本份』,(為「軍人赦諭」中的一條),不是嗎?下次可是輪到我了。」
「我哪有這個能力?再看看吧。你呢?」
「你是一個優秀青年,一定可以及格做志願兵的。努力吧!」
從他接到「令狀」到出發前往臺北的第三部隊報到,其間祇有五天的時光。經我赴任一個月以來的觀察,校長差不多把他看成左右手,畀以「青年鍊成」的重任,在校內說得上是第一號紅人。如今他驟然要離開了,校內立即掀起了一陣熱潮,大家都在猜測,到底校長會點誰繼任青年鍊成主事呢?
我用力答了一聲,突地腦子襄閃過一個思想:劉曾告訴我簡的愛是「絕望的愛」,而且他還說過簡給藤田去了十幾封信,都得不著回信。後面這一點,我早從簡的剖白曉得是謊話,可是劉為什麼要扯這樣的謊呢?為了支持他那句「絕望的愛」的評斷嗎?為了炫耀消息靈通嗎?不管如何,此刻面對一個向自己撒了謊的人,而且對方又是在不知不覺中間揭穿了自己的謊言而不自覺,給了我一種很奇異的、莫可名狀的感覺。而且這個人明明斷言那是絕望的,怎麼又要當面鼓勵人家呢?也許他不能當面給人澆冷水,可是也犯不著用道種跡近唆使的言詞來刺|激人家啊。這是劉這個人的性格的表現呢,抑或是社會上的人所應有的態度?我十分明白,社會這東西跟自己所一直置身其中的學校是大有不同的,而這個社會在我卻又顯得如此陌生,如此摸不著邊際,正和劉培元這個人在我看來仍然是那麼莫測高深一樣。
葉先笑出來了,簡也接著張口大笑。沒料這時忽然傳來了清脆的問話:
「很漂亮嘛!」簡尚義加了一句爆炸性的話。
壯行會於五點鐘開始,禮堂裏擺了四張桌。我跟劉培元、葉振剛走在一起進去就座。最後校長和白木一塊出現了,一高一矮,恰成對比,後面還跟著三個客人:一是家長會長大山亨,一是校醫竹田(原姓名簡明城),另一是我所不認識的人。劉培元告訴我那人是家長,有力者,鎮上一家大商店的老板李金龍。
「對。」葉說:「到我家裏走走吧。還很早。」
她的和藹親切的眼光,使我漸漸平靜下來。
「簡君。」校長笑容可掬地,我看出那是信任的,也是欣慰的笑。
她也看著我,眼神是那麼深邃而平靜,含著年長的姊姊的親切與自然,我幾乎要垂下視線了。可是我沒讓自己這麼做。她答道:
最後校長又宣佈了一件重要行事:為了配合藝能挺身隊的演出,校方也要開個小型遊藝會,從中選出較佳節目若干項,與藝能挺身隊聯合演出,並決定每個學年各準備兒童劇、歌唱、舞蹈各一項。
話題就這樣被我扯開了。以後我就跟他談些有關考上級學校的事。在目前,我的環境裏就祇有葉一個人能夠跟我談這些了。我覺得談這些——我已半年以上沒有談過了。畢業前這是同學間最重要的話題——很使我愉快。不過我已沒有毅力再發動一次攻勢去考上級學校,這無志氣的自己很使我在這種談話當中自慚形穢。不久也就抱著一顆沉重的心告別葉回家了。
「美麗的芳鄰是誰?」
「最好能插|進歌唱和舞蹈的場面才好。」
「今年考過嗎?」
「傻瓜,喝不下就不要敬嘛。」
上午的四堂課,為了維持功課的一定進度,不得不緊張地上課。下午,一禮拜中的三天是要給「青年練成」的。檢閱的期日迫近,也就不得不格外努力。指導員的地位本來是近乎旁觀的,但大家都似乎有一種榮譽心,深怕輸給別的分隊,因此,祇要稍懂「教練」的,便都親自下手。
動身以後我方才發覺,李添丁比我所想像的更醉,腳步踉踉蹌蹌的,因為外頭陰暗,所以我和劉培元從左右扶持著他。他也就不客氣,把雙手擱在我和劉的肩上,張著有些沙嗄的粗嗓子叫吼般地唱起軍歌來。
這真是一語驚四座了,一時週遭靜得出奇,但緊接著就爆發了一陣熱烈的鼓掌聲和歡呼聲。
話談得差不多了,劉表示要休息,我便再次邀他回去睡。劉說哪兒睡都一樣,簡這兒也可以睡,不過,因為值夜的李添丁已泥醉不能去了,只有由他代理了。
另外的三個下午,除了上兩堂課外就是練習話劇。我的劇本不到一禮拜就寫成了,為了它我著實付出不少心血。我一直沒有能找到好的材料,後來有一天忽然想到「國語」課本裏有個古代故事,很可一試。跟谷清子商量,她也認為不錯,我就把它編成劇本。一切都那麼順遂,著手後不到兩個鐘頭,一齣可演約十分鐘的兒童劇本就告完成。而且還有歌唱舞蹈的場面,谷清子看過後大為興奮,著著實實地把我恭維了一場。
白木坐下了,我看著他,他忽然垂下頭,雙肩一聳一聳地抽搐起來。哦,他在哭。我也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眼角發了一陣熱。我一直以為他是堅毅的,他那方形的臉和頭腦裏都是一片對天皇陛下的赤誠的,這樣的他竟然也會哭嗎?也許他自己的話感動了他自己,也許那是奔赴國難,即將欣然就義的志士悲壯的情懷所激出來的。悲壯的情懷——是的,我私下自語:那一定就是悲壯這個詞兒最恰當的闡釋了。
我想起白木的作風,他揍人,罵人,強調「聖戰」的使命和「皇軍」的偉大崇高。簡能那樣嗎?我知道如果是李,那他一定能夠,我也知道如果換上我,那我是辦不到的,可是我就是沒法想像簡到底會怎樣。
碧蓮那種得意洋洋的黠慧模樣,惹得大家都笑了。難道單靠我們那幾句交談,這些女孩已聽出秘密了?或者簡愛著藤田,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呀!很用功啊!」
「沒什麼難的,是不是山川先生?不明白的由山川先生和谷先生幫你,沒問題的,就這樣吧,山川先生,好不?」
「我說和圖書能夠就最好,沒有也不要緊的。那就拜託你了。」
「我們都曉得呢!」另一個街路上的高等科女生嫦娥也接上腔。這話引起女學生們一陣嬌笑。
「這個……很難說,不容易呢。」
「沒有的事!」我知道簡指的是那一晚我告訴他那些假羅曼史,連忙不好意思地否認,但似乎又覺得不好把自己的謊言揭穿,祇好曖昧地說:「那不算訓練有素啊。」
一天兩次的職員集會,其他如休息時間或放學後到下班的時間,每次在事務室和谷清子面對面坐著時,我總沒法禁止自己偷看她。我發覺她愈看愈美,而且愈吸引人。她的確是日本古典美人,典型的「浮世繪」裏的人物。她的個性也似乎是古典的,常垂著眼瞼,不肯輕易仰起臉看週遭的一切,並且眉宇間總似乎含著一抹憂傷和悒鬱。那種神情常常使我不免也有些悵然。是她的丈夫遠在南洋的戰場上,才使她這樣憂愁嗎?抑或是她生就一副傷感心腸?
這一天上課,我也一直為著劇本困擾。我在小學的確演過兩三次話劇,可是我怎麼也想不出劇情是怎樣的。我也想捏造一個適當的故事,還是不成。我又利用午間休息時間去看劉培元,打算向他求助,可是他也是點上教話劇,正在為這傷腦筋,也就沒辦法幫助我了。一天的時光就這樣溜走了。
「嗯……不然就祇有到內地(日本本土)去。」
「啊,是你們幾位。歡迎歡迎!」
此後,劉和簡在談著有關這次「青年鍊成」主事人選的內幕。據說首先曾決定古田,可是古田推辭了。其次校長又想拉誰,最後才接受首席訓導(教頭下面的資深教師)的建議,決定了簡。對於這些,我不大感興趣,而且我又一無所知,也就沒法參加任何意見,只有默默地聽著。
我覺得這個責任實在擔當不起,然而看到山川老人那歉意的笑,也沒有辦法再表示異議了,我心中卻起了一種很不尋常的期待。我預料到,這樣一來,定能有較多的機會跟谷清子接觸,事實上此刻我和她已經被留下來,單獨在一起,心情禁不住有些騷動起來了。
「哎,真糟,真傷腦筋。……怎麼辦好呢?」
李的粗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潮。
「內地?談何容易。現在很危險了呢。」
「哎哎,別談這些了。反正我也沒有存多少希望,倒是今後的事叫我擔心呢。」簡說。
「隨便翻翻罷了,談不上用功。」
「的確的確。」劉也附和說:「不曉得陸桑會跟誰成對敵,也許還不只一個。」
「我?」李詫異地說:「我幾時出了風頭?別亂說話啊。」
讓臺灣人來擔任青年鍊成主事,廁身教育界還祇一個月的我是沒法知道有無他例的,不過可以想像到縱然不會沒有,也不可能太多。那麼,校長為什麼作了這種破格的決定呢?他是師範學校畢業的正牌教員,有三年多的服務經驗,年輕而有熱力——總之一句話,是適當人選。不過在我的印象裏,簡尚義是有些淺薄的,但那祇不過是我個人的感覺,而淺薄與教養的深淺,與「青年鍊成」是攀不上關係的啊。也許我在羨慕呢!我對自己的這些思緒有點啞然失笑的感覺。
簡也上臺說了些話,雖也頗為激昂,充滿了熱與力,但仍不脫報國如何如何啦,做一個大日本帝國青年要怎樣那一套。
我正在錯愕時,藤田就提高那嬌滴滴的嗓門表示異議了。
「呀,真的!」劉睜大了眼說。
「了不得,了不得,有其父必有其子。」
「可憐?這個時代的臺灣人,那一個不可憐。戰爭、統治,上級學校沒有份。你看,有錢也沒用哪!」
這以後情形就很輕鬆了,大家儘情地吃喝,無拘無束。在食物嚴重缺乏的這當口,尤其是肉類不能輕易到手的時期,能夠有這麼一頓大魚大菜任人吃,再加上一直是少數人專利品的幾瓶酒,難怪大家都要興高采烈。每月有一個人「出征」就好了,我私下想道。
許多人離座到上桌去向白木敬酒。劉告訴我,我也應該去跟他乾一杯。我捧著酒杯去了。第一個向白木。他向我低低頭表示謝意,我也學著人家口吻,祝他「武運長久,凱旋歸來」。我看到人家都一個一個地繞桌敬酒,所以也從校長開始,向那張桌子的每一個人都敬了一杯。我覺得這玩意兒倒也有趣。藉一杯酒,跟第一次碰面的竹田校醫和李金龍老板認識了。
「嗯。」山川教頭已沒有招架的力量,只好說:「好吧,不過我是不行的,我也不懂。由陸桑和谷桑一塊研究研究,然後陸桑一個人指導好了。歌唱和舞蹈還是請谷桑。」
「好的。」
這麼一來,兩個房間裏的人們就結合為一,暢談起來了。我這張笨嘴使得我只有聽和跟著大夥笑的份。其實那些小妮子話鋒很健,而且都很犀利,就是光聽著也是有趣的,而且簡和葉又都似乎很懂得她們的心情,巧妙地操縱著她們的話,讓她們調皮地撒嬌,發嗔,以致笑得亂做一堆。我不得不修正對葉的觀感了。也許他的陰鬱深沉,只不過是外貌所給人的印象而已,原來他也算得上明朗快活呢。想到這些,我禁不住看了葉振剛幾眼,想從他那黧黑的膺色,矮個子,扁腦袋,鼻子稍嫌大些的外表找出支持我這看法的某種東西。
谷清子自從看過我編的劇本後,對我的眼光改變了許多——我該補充說明一下,她向來都是客氣禮貌,溫柔嫻靜的,我從未碰到過她對任何人使過衊視的眼光,說過半句輕浮的話。因此,我說她對我的眼光改變,祇不過是我內心隱微處的一種感應而已。
「呸!我沒醉,一點也沒醉!知道嗎?一點也沒有!我可以再喝一瓶以上!」
接著白木也起立說話。他的話沒有先前向街年們說時的說教意味與火爆腔調,不過仍然慷慨激昂,大有視死如歸的氣概。
門虛掩著,裏頭靜悄悄地,而且很陰暗。很久以後我才曉得葉家有些田產,但出息勉強夠吃而已。他的爸爸從前是漢文先生,不過中日戰事爆發以後,日本政府下令禁止授讀漢書,也就沒再開私塾了。目前葉和他的一位在信用組合當會計的姊姊是僅有的有進款的兩個,生活雖不窮困,也不算寬裕。葉還有弟妹四人,兩個讀中等學校,兩個還在國校,加上年老的父母,一家八口,但讀中學的沒在家,因此顯得寂寞清靜。
那是命令,也是請託,沒有謙辭,也無需謙辭,事情便這樣決定了。我偷窺了「美麗的芳鄰」一眼。她也回轉頭看著簡,嘴角掛笑,驚異多於敬佩。一個念頭掠過我腦際:簡若真地要追「https://m•hetubook.com•com美麗的芳鄰」,可多了一種武器了,他會成功嗎?……
我沒有理由不歡迎這喜鵲般的一群,相反的能聽她們那樣無憂無愁的言笑,看她們那種天真而近乎放肆的態度,對我來說倒也是件賞心樂事,只是今天我有些心事,有件事必需好好兒動腦筋想想,因此,不僅無心跟她們混在一淘,還不由得蹙起眉尖感到厭煩。
此外,每次青年召集有了缺席人員,次日便須找到缺席青年的家去訪視。我也在這半個月中跑了兩趟。這是件很吃力的工作,要在忙中抽出工夫,又要跑那麼一大趟,都不是容易事。有些同事免不了也要把犯規的,或者缺席過多的青年揍一頓——一些日人同事多半手下不留情,我也看到過李添丁和簡尚義狠狠地摑了好多下分隊中的青年——在忙碌中,人人的心情都緊張而粗魯,因此,這種情形下打人揍人,我覺得還能叫人同情,好在青年們大多已有「認識」——實則在那個時代裏已不由人不馴服的——不見有不愉快事件發生。
「唔,簡先生,你不說我也知道。」
「你叫碧蓮吧?是也不是啊。」簡回答。
半個月以來,我天天過著忙碌的生活。
「哦,專檢!你確是個用功的人。那麼明年呢?打算考哪一個?還是醫專吧?」
「是倒是,可是……」
晚上,我一面聽著女學生們的談笑,一面苦苦想著劇本。在那種熱烈氣氛下,精神不能集中,加上對這方面見識經驗都缺乏,自然不會有什麼結果。正在我苦惱當中,忽然來了兩個客人——簡尚義和葉振剛。簡的來訪可能有些回拜的意思,至於葉呢?我一直覺得他對我抱有某種敵意,論理他是不大有可能來看我的。
「我個人的力量是微小的,不過,明天起,我也是『皇軍』的一員了。活在悠久的大義(戰時日人的口頭禪,意指為國捐軀),這是皇國男兒的本懷,我絕不打算活著回來,我的每一滴血、每一方肉都獻給陛下了。我一定要勝利,不勝利則不回來,不,皇國是不會不勝利的!」
「是嗎,我真是著急的,那我就慢慢想好了。」
「不錯,」劉也接上道:「他可真是喝了不少。在同事們當中可算數得上了。」
菜館的人把菜送來了,酒也給搬了上來,宴會便開始。不過還吃不到幾口,校長就起立致詞。他強調入伍是日本男兒的最高榮譽,尤其能夠參加「聖戰」更是每個皇國民所引以為最高榮譽的大事。末了,他要大家為祝日本的「武運長久」而乾三杯。
我揉了揉眼睛。這是宴會席上啊。就是對社會上的一套還不大清楚的我,也曉得這是可以不拘形跡的場合,因此,這情景使我不由得懷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因酒精而出了毛病,以致不能看清楚。可是我並沒看錯。
「可以啊。說吧。」簡說。
「你以前演過話劇嗎?」
忽然,我看到李添丁鼓起胸吸滿了氣,屏息了片刻,然後高舉雙手大叫:「天皇陛下萬歲!」接著又一聲:「大日本帝國萬歲!」最後又一聲大呼:「白木先生萬歲!」
「……我也充分知道,目前的世局是不很樂觀的,可是皇國是不滅的,正如蒙古來襲時一樣,將有神風來助我們,祇要我們皇國民每一個都拿出最大的力量,那麼,我相信『聖戰』一定可以完遂,建立成功『大東亞共榮圈』」。
「不過,也許不會太久了。時勢會改變的,我相信。」
這種論調使我很覺異樣。我當然曉得我也是個臺灣人,但我認為也是個日本人,那是既成事實,無可改變,也無可動搖。戰爭、統制都是大家的事,物資缺乏,人人都祇有忍受。至於上級學校,真正努力用功的仍可以考進去。我覺得葉的想法有些過激而不穩當。
「呃,女人的照片呢!誰?」葉振剛的聲音鎮壓了女生們的笑。
那是住在街上的高等科女生碧蓮,滿臉浮著狡黯的笑。我這才注意到,原來她們那一群早已靜下來聽我們的交談。兩個連接在一起的房間雖有幾扇紙門隔著,可是它並沒關,彼此一目瞭然。
過了好久,葉看見我桌上的書架上有兩本貼相薄,便挪移了身子把它們抽出來翻看。有兩個女生看見是相薄,便起身走過來取了一本過去。於是熱鬧的聲浪暫時就跌入低潮,不過由於相簿,她們那邊又掀起新的熱潮了。美蓮成了中心人物,告訴她們相片裏的人物是誰,或者是我幾歲時的影子。有一張是我週歲脫|光了衣服照的,由美蓮的說明,我知道她們看到那張了,引起了一陣驚叫和很特別的笑聲。
有人來住,也就是說至少每晚除——我們兄妹倆以外,還有這兩個女生。碰巧美蓮的同學或王氏粉她們的同學來了,人就多起來。今晚除了王氏粉和嬌妹兩個以外,美蓮的同學月娥、秀月,王氏粉的同學碧蓮、嫦娥都到了,還加上一個新面孔——街上的高等科女生邱氏滿。她們一共九人,六蓆塌塌米的房間並不算小,但也很有「客滿」之概了。她們雖也帶來了課本薄子什麼的,可是在這情形之下,自然再不會有人翻翻書本或寫點什麼了,聲浪夾雜著笑浪不停歇地揚起,熱鬧非凡。
白木之入伍,從他的年齡上而言是毫不足驚奇的,然而「令狀」卻比預期提早差不多半年發下來。加上這青年團秋季檢閱迫在眼前的當兒,他又是負責「青年鍊成」的人,因此特別顯出意義的不同尋常。
「我那有這種本領啊!」我說:「不過簡桑,你倒是更有辦法了。今天美麗的芳鄰一直看著你,真是含情脈脈呢。可以發動了哇。」
話是這麼說,不過對於她,我仍然時時提醒自己,應牢守某種分寸。她和我不同人種,她又比我年長,而且她還是一個「名譽的出征軍人」的太太,不論從那一個角度來看,我都是不能做為一個異性來看待她的,如果也有愛,那也是同事愛,或者友愛罷了。好在我也能夠感覺出——也常常如此告訴自己,那衹不過是對一種美的事物的喜愛,就好像一個人面對一件曠世的藝術傑作,為它而陶醉,而忘我,以致於耽溺,但歸根結蒂仍然不脫「欣賞」兩字,與異性間的愛是不能混為一談的。
大家都照乾不誤。
「哈!我知道!」
「那就更容易了。先找個劇本,我猜不會太難的。唱歌和舞蹈我會教,你可以放心。」
大家都認為這回可要難住那剛愎堅毅的校長了。雖然有幾位可資選擇,但畢竟都不能算十分理想,例如中原為人過於溫和,古田擔任高等科級任,職責繁重,川村類乎文弱書生,缺欠活力等等。
和-圖-書哎哎。都叫『四腳仔』佔光了,我們還能考取什麼呢?我們是最可憐的。」
白木入伍前一日職員晨會上,校長宣佈了出人意料的決定,「青年鍊成」主事由簡尚義繼任。這話一經說出,幾乎每個同事都不期而然地發出了低微而迫促的驚嘆。我忙回過頭看了看簡,他那平常就血色特別好的面孔上迅速地泛上了紅潮,嘴角也綻開而成為一種含有緊張與意外的不很自然的笑。我看著他。
呀!這回輪到我瞠目結舌了。
又是碧蓮和嫦娥。碧蓮那嬌小的身子小孩子般跑到簡和葉的背後,嫦娥則沒有起身,卻迅速地爬了過來,竟把上身壓在我伸出的雙腿上。一瞬間有股力量命令我收回雙腿,可是已來不及了。嫦娥發育較好,胸前隆起部份已不小了,我清楚地感覺出它們就壓在我的膝頭上。那是軟綿綿的感覺,重甸甸地。我的心房猛地被什麼撞著了,突突地跳起來。我清楚地感覺到血潮沖上臉面。而她呢?一點兒也不覺有異,彷彿她壓住的祇不過是兩根木頭。
這以後宴會算是進入高潮了,大家都在高談闊論,也有在猜日本拳的,也有一兩個同事站起來唱軍歌。家長會長大山亨也被請出來唱歌。他卻先來一場演講,不外對「聖戰」表示信心,只要「銃後」(即後方)的國民都能夠各盡本份,白木之離去,在學校雖是不可彌補的損失,但相信仍能在岡本太郎兵衛校長賢明的領導下完成任務這些話。最後他才唱了一隻兒歌,博得了一陣歡叫與鼓掌。實在的,以他那高頭大馬而且胖嘟嘟的身軀,唱出國校一年級生所唱的歌,聽來卻也是很叫人欣賞的節目。
早會後,我們的學年也在學年主任山川教頭的召集下開了個緊急學年會議。山川教頭說了他的工作分配計劃:歌唱由藤田節子負責,兒童劇和舞蹈由我和谷清子負責。
碧蓮是身材最小,看來又似天真無邪,又似早熟狡獪。
回自己座位時,我忽然覺得腳步有些不穩定。我很快地就明白這是有些醉了。但是,噢,醉意是這麼美妙的事嗎,令人飄飄欲仙的?一切映在眼裏的東西,輪廓都有些模糊,所有響進耳朵的聲音,好像都隔了一層厚玻璃似地。回到座位,旁邊的劉培元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頭。
「可是,我真不會啊。」
「難怪的。」簡又說:「他有那樣的血統,而且又訓練有素。他在中學時就喝起來呢。」
「可是…………」山川只是個好好先生,碰到這種嬌聲嬌氣的抗議,只有猛眨著鏡片後的小眼睛,結結巴巴地,半天還說不清楚話來。
「我也是這麼想。現在只有拼命幹了。」
當場校長就發表參加挺身隊工作的教師:話劇組川村彌太郎,音樂組渡邊五郎,舞蹈組白石典子和藤田節子。以後看情形,如有需要,還要隨時派員參加。
「勇氣可嘉,勇氣可嘉,不是嗎?」簡說。
葉把我引到他的房間,是四蓆半的日式榻榻米房間。有張書桌,桌上書架上有些書。我驚奇了,它們都是我所熟悉的考上級學校所不可缺的參考書。例如岩切氏的數學、小野圭的英文解釋、物理學粹等書都是我所啃過的,此外的一些國文(日文)、漢文(國文)、化學、幾何、史、地等的參考書雖跟我用過的不同,但也都是常見的。
「沒關係,試試就會了,沒有人一開始就會的,不是嗎?」
「可是那裏有劇本呢?」
練習開始後算是忙上加忙了,可是很奇異地,我竟一點兒也不覺忙;相反地,我是那樣興奮,渾身幹勁。我知道那是因為忙碌刺|激了我,不過我也曉得另外還有原因。那是異性的魔力,它似乎能觸發一個男孩子的成長荷爾蒙,它也好像能促使一個人的活力源源泉湧而出。
「反正你是走不脫的,張阿富教頭幹不來,兩個女的也不行,剩下的只有你了。是你一個人承擔下來的嗎?」
「你們曉得?說說看嘛。」
下午又是青年召集。校長特意出來為白木舉行了簡單的「告別式」,並介紹新主任簡尚義。白木慷慨激昂地發表了一場演說,不外是把身體獻給天皇陛下,為「聖戰」之「完遂」而貢獻一切,希望大家做一個不愧於時代的大日本帝國青年,將來也為陛下而獻身等等的話。
「兩遍,第三遍到一半左右了。」
「對。」劉接上腔:「今天李桑可是出足了風頭了,了不得。」
「要給臺灣的同胞們做一個好榜樣才好。」
他說著倏地起身,但把不穩身體的重心,險些向前面栽倒下去。他踉蹌了一下,腳跟一碰,用力地把右手掌舉到額門。
我膝上的嫦娥也起身退回去,我才深深地喘了一口氣。
我當即向我的「美麗的芳鄰」藤田節子細聲道賀,她衝我扮了個含有討厭、麻煩、卻又隱藏不住喜悅之意的鬼臉。我想校長大概是看中了藤田的妖嬈艷麗,才會點了她,至於白石典子則是個肥胖的老太婆外型,而且又帶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醜得叫人不敢恭維的女人,很可能是校中舞蹈最好的老師,直到以後才曉得,我的關於白石的猜測是對的,不過關於藤田的則是大錯而特錯,原來她竟是曾經受過日本舞踊專門訓練,已取得了舞踊教師資格的人。事實上,她以後也成了挺身隊舞蹈部門的台柱。
李拍的一聲把舉在額邊的手放下。忽然,他奔到窗邊,哇的一聲嘔吐了。他一陣一陣地嘔著,聽著那令人不快的聲音,我也幾乎想嘔了。簡忙起來倒了一大杯開水交給劉,然後進去打了一面盆水來。李吐完了,用開水嗽了口,又接過毛巾揩了揩面孔,頹然倒臥下去,很快地就睡著了。這就是酒醉者的狂態了,我又增長了一份見識。
「輪到你幹什麼?」劉又問。
「真沒辦法。那我們兩個來搞好了。」
我這是第一次參加社會上的宴會,很覺新奇而興奮。劉今天能開懷暢飲,我這才注意到禮堂一角放著一堆酒瓶,好像有一打的樣子。這倒使我驚奇了,哪來的這許多酒呢?我問了劉才曉得,原來這種場合是有所謂「特別配給」的。劉還告訴我,其實酒的缺乏祇不過是表面上的,事實上鎮上的「專賣局賣捌所」(公賣局的分銷機構)裏多的是,日木人要多少便有多少,祇是普通的老百姓沾不到唇而已。
「不行了,不行了,一瓶都沒辦法。」
簡興致來了,我制止也沒用,他把我那些假羅曼史向劉簡述了一遍,最後說:
「山川先生,不行哪,我音樂不大在行,而且又要參加藝能挺身隊,怎麼有空兒呢?」
我也很著急,可是我跟山川老人差不了多少,只有乾著急的份。那陣嬌媚聲音m.hetubook.com.com,對我來說幾乎含有一種不可抗禦的威脅意味。
一曲甫畢,已到校園邊的簡尚義的宿舍前了。
「沒有辦法啊……」
「哎哎,別這樣了。」簡伸出手制止。
藤田說罷,一縱一跳地走開了,山川看道情形也表示:
「這個,不去管了,倒是簡先生,你今天才出足了風頭,以後可是一個重要角色了,我這兒先敬過禮。」
「不!你要接受,要答禮。」
「哈!我一定努力!」
簡拿了一領毯子給他蓋上說:
「是嗎?」我裝出不願對這問題多所觸及的神色說。
簡苦笑了笑,祇說了聲上來,就伸手扶著李上去。進了房間李就癱下去了,但馬上又坐正。各人也都揀了個地點在榻榻米上落座。
我還沒拜訪過葉,他的家在哪兒我都不大清楚,本來也無意在這個時候打擾人家的,不過我覺得人家已來過兩次了,自己卻一次也沒回拜過。反正早晚得走一趟,不如趁這機會去走走,將來方便些。主意打定,我們三個就留下仍在欣賞相簿的女學生們出去了。
「我是說志願兵,那也差不多,不是嗎?志願兵也是軍人,帝國軍人,誰說不是!」
「最後,我感謝各位的盛情,各位在過去的歲月當中所給予我的指導與愛護,我也永誌心頭。」
「我和谷清子。不過她要我編劇本。」
我有些耳熱。我第一次發覺到,被人稱讚酒量大竟然是這麼叫人開心的事。
「哈!」簡倏然起立。
「最好是自己編,你想想看好嗎?」
「可是他能喝多少還是未知數。看情形,兩瓶一定沒問題的。」簡也加上一句。
「天皇陛下萬歲!」白木高舉雙手大呼一聲,結束了演說。
「啊,是姊姊!那沒意思嘛。」碧蓮說著一陣風也似地跑回原位。
「呀,那你代數一定沒問題了。」
「你也點上了話劇嗎?劉培元那傢伙也在為這個大傷感情呢。」簡爽朗的聲音略帶幸災樂禍之意。
「你那一聲『天皇陛下萬歲』,真是大義凜然。我也拼命給你鼓掌了呢。」劉語意含刺地說。
「你?輪到你出征?」
因為要舉行「壯行會」,餞別白木的入伍,所以訓練提前一個鐘頭結束。
這以後,女孩子們顯然已笑倦,沒先前那麼起勁,不多久,簡和葉也表示要走了。
「簡先生。」李添丁的話有些不清晰了,好像是醉得更厲害了,他說:「可以打擾嗎?沒關係嗎?還沒睡嗎?」
「我才真正糟糕,沒有一點經驗,也沒有一點知識,叫我從哪兒做起呢?」
「沒有。我今年專檢(即專門學校入學資格檢定,及格者可以取得甲種中等學校同等學歷資格)才及格啊。」
我總算舒展眉頭,把他們讓到塌塌米上。簡連連對我的宿舍這種熱鬧景象表示驚奇,神情、口氣在在都流露著一貫的快活豪爽作風。葉也一本他慣常的模樣,相形之下也就越顯陰鬱深沉了。
「好在你們賞光,不然我真不曉得怎麼過呢。」我由衷地道謝。
「可是……到了那邊怎好意思不喝呢?」
這一天宿舍裏來了特別多的女學生。好多天以來,每天晚上總有幾個這些話特別多的不速之客,尤其從五寮來的兩個高等科女生。王氏粉和嬌妹,幾乎每晚都賴著不回去。她們是寄居在街上親戚家中的,沒有人管,行動自由。我覺得這些客人回去後,宿舍裏只剩下我和妹妹,空盪盪的,她們兩個和美蓮一塊兒歇宿,未嘗不是值得歡迎的。
「輪到我出征哪!」
「陸先生的芳鄰,是藤田節子先生。」
「藤田桑,」倒是谷很鎮靜:「那不公平哪,又要我教話劇舞蹈,又要我教唱歌,我也吃不消啊。」
「演過,不過已有很多年了。」
我排練話劇時,她總是在一旁靜靜地看守著我和學生們,她輕易不肯參加意見,有時我拿一個動作來徵求她的意見,她也多半要我任意安排。祇有少數幾次她表示了不同的意見,但也必待一天的練習告終,把學生放回去以後才委婉地告訴我。我深深覺得,她這個女人從頭到趾尖,一毫一髮,都是女性化了的。她有母親的體貼,姊姊的深情,而且又充滿魅惑異性的溫婉嫵媚。——這兒,我用了個魅惑這略含邪味的字眼;在這種意義之下,我用這個字眼是頗不恰當的,也許那祇是個人感受上的魅力,實則她的一切發散出來的,都是不顯露的,甚至還可說是隱藏的。我敢發誓,她那種古典的美色——包括外表的以及內心的,將是我畢生所無法忘懷的。
「不!」藤田馬上接著說:「話劇可以請陸先生嘛。反正也不能兩個人教,陸先生一個人夠了。」
這時,我發覺到周遭忽然靜下來了,很快地傳來一陣緊迫而高昂的聲音。
「歌唱和舞蹈嗎?」我覺得已碰到難關了。
「好吧。」我決然地說:「我想想看好了。」
「如果是陸桑跟藤桑,」葉向簡扮了個鬼臉插口說:「那你就要擔心死了。」
「陸桑,你真是海量!」
「我?那,那,那怎麼行,我根本就不懂怎麼教啊。」
散會了,馬上要開兒童晨會,但不少同事仍然趨前向簡致賀,較年長的都在勉勵他,他面孔仍然紅紅的,週旋於圍攏過來的同事群中。滿臉都是笑,頻頻地點頭,聲音仍那麼響亮,而且看來彬彬有禮,還顯得充滿活力。他可是忽然重要起來了,從此是校內第一號紅人了……我私下想道。
我朝上桌那邊看去。說這話的是李添丁,他正站在白木身邊,挺胸直立,擺著「不動的姿勢」,就好像一個兵士面對「上官」。
「我作了這個決定,自己也很滿意。以後要偏勞你了。」
事情是這樣的:早上職員朝會時,校長宣佈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郡守下令要組織一個「藝能挺身隊」。所謂「藝能挺身隊」,也可以說是青年康樂隊,主要要由青年團選出優秀份子參加,讓他們演話劇、歌唱、雜耍等,公開演出,以補民間娛樂之不足。
她當面說我很有文學修養。我是喜歡文學的,尤其是日本古典文學和「和歌」是我最喜歡的,但是我赴任以來從未顯露過我對這方面的知識與修養,而她竟能看出這點,縱使她祇不過是隨便恭維的話,在我來說,卻是正中下懷,不免為此得意忘形而把她引為知音。
有幾個較有活力的年輕教師的名字都在大家的閒談中提到。例如我頭一天來校第一個接觸的中原重夫,還有高個子的古田亮一,瘦子川村彌太郎都是大家猜測中的人選,其實,這些人也都不算年輕了,至少也已是三十開外的人。這也難怪,年輕而有活力的人哪一個不是早成了「出征軍人」開往前線打「聖戰」去了呢?
和*圖*書到社會上——說嚴格些應該是:我任職後,能把我估量得這麼高的,這樣信賴我的,谷清子是第一個人。我覺得我再也不能忸忸怩怩了,應該表現出大丈夫氣概來,勇敢地向困難挑戰,就是幹得不好也沒關係,只要盡力以赴。
「那是我的姊姊啊。」我竭力裝著沒事地說,不過說出來我才發現到喉嚨有些發乾,聲音微微發抖。
我啞然看著他的醉態,那是酒醉而的狂態呢?還是對日本人的反抗?可是那不可能,他是那樣一本正經,而且父親也告訴過我,所謂「酒醉心頭定」,醉人的意識仍然是清晰而正確的。那麼,他竟是日本軍國主義的信徒嗎?或者是無知的盲從?我承認,跟所有的臺灣人一樣,我也曉得我們是被征服的民族,被異族統治的亡國奴。然而它祇是一個概念,至少在我個人而言,尚不能構成一種強烈的意識。我祇能接受現實,並且認為那是無可挽救的既成事實。我們祇有甘於現實,並在這有著重重限制的現實裏討生活。事實上,在我的接觸範圍內所觀察、所體認的人們的概念也都是如此。在這樣的一種概念之下,李的這些言行——包括宴席上的——也就顯得突兀而不可思議了。因為我們雖然在默默地接受被賦與的地位,甘於順民的處境,但是縱然認為日本人真地能夠含笑赴戰場,戰死時呼「天皇陛下萬歲」,卻不可能自己也渴望當個那樣的「皇軍」。
「我嗎?有一點醉了。」
「岩切的代數讀了幾遍了?」
另外的兩個客人竹田校醫和李金龍也都被請演講。他們的話都很有趣,使我著實大笑了一場。
然而,我並沒有支持我在這樣的場合澈底討論的強烈個性,而我在觀念上的遲鈍又使我暗自認為這問題不談也罷,便曖昧地說:
「沒有啊!」劉大笑著又拍了我一下說:「你走路還很穩嘛,沒有醉,沒有醉。不過不要一下子喝那麼多,那樣很容易醉的。」
很快地,我把劇本油印出來,參加表演的學生也選定。因為都是男角,所以都由我班級的學生充任角色,祇有唱歌與舞蹈的場面需要女生,當然那是歸谷清子的事了。
「啊,美麗的芳鄰!不是嗎?」我懂得了葉的意思,便這樣開玩笑地說。
「好,好。」白木拍了拍他。
我不能否認他的這個信念又使我吃驚了。時勢的改變——這話的意義是什麼?戰爭快要結束了?贏?輸?贏了會怎樣?輸了又將如何……這問題不是我這幼稚的人所能分析的。我打斷了這些思緒說:
簡似乎聽到歌聲,我們剛抵玄關,他就推開門來迎接。
「啊,」簡想起了什麼似地說:「對了,你的劇本,可不用忙,反正還有一個多月,半個月、最多三禮拜便可以教會,所以劇本能夠在十天內準備好就可以了。」
「哈!」一個十五度的軍式鞠躬。
「好吧。」簡說著,也沒起身就舉手答禮。
「有什麼擔心的?有人器重你,給你表現的機會,正該高興啊。放膽幹下去就是了。」劉說。
「我?我不行了,今年打了個滑溜回來,心灰意懶了。畢業後,書一頁都沒翻。」
宴會持續了將近兩個鐘頭之久,散會時天色已暗下來。劉培元說他不打算回去。我便邀他到宿舍住,可是他說不想走動,要在值夜室歇一晚。我和他在校園散了一回步,回到事務室。恰巧是李添丁值夜,三個人又談了一會。我本想及早回去休息的,可是李提議大家到簡的宿舍走走。我看他已有八分醉意,勸他還是早些休息好,但他硬說他一點也沒醉,再一瓶也喝得下。為了不掃他的興,我雖已倦極欲眠,也祇好同意了。
就在這種全校都在緊張忙碌當中,晴天霹靂般傳來了一個不尋常的消息,白木一雄接到了徵集令。
我記得那是我出嫁已久的姊姊好多年前的照片,只好苦笑了一下,正在想說出她是誰時,兩個女生已擁過來了。
「對!」
「還差得遠呢。」
「陸桑,你的確是海量,沒有醉啊。」
我對自己一時的激動感到可恥,深怕自己異樣的神色被人家看見。還好大家都被相簿吸引住了,同時嫦娥的那種完全被相片吸住而不覺察自己的做為女人的象徵的要緊部位觸到異性的軀體的天真無邪態度,也使我奔跑的血液很快地平靜下來。
「哎,我好像醉了呢。」
簡告訴我說,來時半路上碰見葉,所以把他也拉了來。我說正在為劇本困惱,不曉得怎麼是好。
本來,我對這些是無動於衷的,因為我既沒有被命參加藝能挺身隊,對於兒童劇與歌唱跳舞也一竅不通,私下認定事不干己,可以落得一個逍遙自在,看人家忙算了。沒料我的想法又是個大錯而特錯。
李添丁對大家的鼓掌歡呼似乎無動於衷,仍然以挺胸直立的「不動的姿勢」向白木敬過一個十五度的軍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來。
「我還以為你跟藤田節子呢。谷的音樂很好,應當教唱歌的呀。」
「真是膽小鬼!」劉說:「有什麼容易不容易的,幹吧,我們都會給你聲援呀。對嗎?」
我有個好分隊長,他曾參加過的「勤行報國青年隊」,確是個了不起的訓練機構,在短短六個月內,可以把一個鄉村青年練成一個能負一小隊青年的訓練之責的人材,當然,我在這一點上也很在行,但因有了這樣的分隊長,就不必勞動自己。偶爾提出了一些方法上的問題,或幫著糾正一些動作就夠了。我算是佔了不少的便宜。
「李桑很醉了啊!」簡仍然是那麼顏色明朗,聲音響亮,滿臉笑容地看著李添丁。
「躲在家裏也沒用的,還是到外頭走走,說不定會忽然來了靈感呢。不是嗎?」簡向葉徵求同意。
我還不敢正視她,可是此刻只有我和她。我不能太畏縮,我是個男子漢啊,我鼓勵自己,注視著她說:
「哈!請先生放心,我一定從先生的後面跟上去,做一個堂堂的大日本帝國軍人,為大東亞共榮圈而奮鬥,為陛下而獻出生命。」
「可以說嗎?」碧蓮狡猾地睜圓眼睛說。
「傻話!」簡睨了葉一眼說:「我有什麼擔心的?」
「我說陸桑是一個美男子,難怪豔福不淺。今後可也危險呢。」
「該谷先生教呀,不是嗎?我們四年級只有谷桑一個人有資格。我實在抽不出時間哪。」藤田不容老頭兒分辯,又用一陣嬌聲淹沒了他。
葉振剛的家在街路中心,那兒是商店街,可是他家並沒有開商店讓店面閑著。那一定是很可惜的,可是在這嚴格的統制經濟時期,開商店也並不是件容易事。到了門口簡就推說有點事分手了。
「我就是沒有辦法去。做個窮人子弟才是最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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