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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1:濁流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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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我想起了要向葉振剛說的話,剛起步又回轉身子,把頭探進事務室裏掃視了一週。他沒在那兒,我於是跟谷清子並肩走去。
「有浮世繪美人陪著呢,幹起來一定特別有勁吧。」
他沒有答。這時我們已來到他的房間了。我不曉得怎麼,忽然感覺到這個矮瘦黧黑的人物是多麼莫測高深。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呢?他的話為什麼和我的所想所感有這樣的無可名狀的距離呢?
「你很有理解,我很感謝。我也常常想,我是不是可以大膽一點呢?老是躲躲藏藏,太不夠男子氣概了,不是嗎?可是我沒辦法,往例太多了,我們這社會好像還不允許叛徒存在,真是可悲可嘆。」
她說清子正在洗澡,大概也快好了,要我坐舒服些,我一直是「正坐」(隻膝並攏跪下來坐),給她勸了幾次也就盤著腿了。
「醫專當然最好,不過我也想考預科和高等學校。總之,這三處能考上一處我就滿意了。」
「陸先生。歡迎!」
「我家裏也沒什麼人的,就只有我的婆婆一個人,所以你用不著客氣。好了,你就來,一個鐘頭後,好吧。」
「和我?那不成了醜八怪?」
「更不像話了。」我有些招架不住,但總算抓著了話柄,便說:
噢!不,故鄉的乳姑山只有一座啊,那來並連在一起的兩座乳姑山呢?這不是故鄉的乳姑山,道只不過是一個陌生的地方。
「偉大的戰果啊,還有別的?」
我默默地坐著。谷清子的影像佔據了我的整個腦膜。那下垂的眉端和眼尾,那微抿著嘴的笑,那趾尖朝裏的走路姿態,那……我重新體認到那淡中有濃,素中含豔的日本古典美人的美色,竟然是那樣動人,那樣媚人。
「我沒看清第一版的大標題,不曉得今天的戰果怎樣。其他倒沒什麼大消息。」他說著拉了一把椅子給我。
「嗯,起得太晏了。」
老太太似乎還在煮菜,進去了不久又出來,再跟我談話。不過沒談多久,清子就洗好澡了,傳出來了她的聲音:
這些,到底是真的,或是夢境呢?在迷迷糊糊裏,我幾乎疑心昨晚的一切是一場夢。可是我曉得那不會是夢,只有那兩座乳姑山把我夾在當中的景象才是夢。
這回,我可是找到話題了。原來她竟也是和歌的愛好者。我對和歌的不算深刻的修養使她大為驚奇,極口稱讚我。我也就仗著幾分醉意,把一知半解的知識傾出來。
「好在條件不簡單,所以沒有人注意你們。這倒算得上幸福呢。」
「呃,那,那,真感謝了,可是馬上就煮好了。下次再打擾吧。」
跑到事務室門前,谷清子正好從那兒出來。臉上仍是那含蓄的笑,但我覺得那笑容裏彷彿增添了點什麼。
「謝謝你的好意。將來一定要請你幫忙的。不過我也曉得目前的唯一的事是考取上級學校。如果考不上,我想也沒有什麼希望,並且我也配不上她。」
不知是不是我的這種感受傳染了葉,他低著頭以深沉的口吻說:
「你這樣坦白告訴我,我很高興。如果有我能幫忙的事,我一定效勞,你只管告訴我好了。」
「你在客氣了,沒關係的。」
「哼!……」
「劉培元和簡尚義他們曉得嗎?」
忽然,我發現我置身在那凹陷處,兩座乳形山峰通立在我的左右。突地,它們開始收縮了。地殼的摺曲運動。它們越縮距離也越近,它們變成了兩堵墻。啊,還在移,在靠攏。我必須趕快逃出這可怕的狹谷。它們要碰在一塊了,我會被夾在中心,壓成肉餅。
宿舍裏只有一個人,由於平日女生們那麼熱鬧,更顯得空蕩而寂寞。我提早就寢,可是我失眠了。在黑漆一團中,似乎有兩隻豊滿的乳|房在此起彼伏。我這是第一次開了眼界,它們的形狀、大小,都是出乎我前此的想像之外的。不管我睜眼閉眼,它們都不肯消失,好像在那兒招引我。
「噹,噹,噹……」
「呵……」
「不會錯的,大概這麼高,梳兩條辮子垂在胸前。沒錯吧?」
我一驚就醒來了和圖書。啊……原來是一場夢。怎麼會做這樣的夢呢?喲,趕快起來,不然要遲到!不,不……對啦,今天是禮拜,是禮拜天哪,再睡吧,睡吧,睡個夠!睡個痛快!
「你對它沒有興趣,是嗎?我是說戰果。」
「什麼話。」我苦笑了笑,但心中倒是又吃了一驚。這矮子眼光可不饒人哪,我暗忖。
不管那是什麼,有一點是很明顯的,那就是它不可能是愛情。她是出征軍人的太太,而且比我年長,又不同種族,這些都是鐵的事實,是不可動搖的,也是無可改變的。我不能愛她,絕對不可能。既是不可能,那就當然不會去愛她了。對啦!我想起了以前碰到這問題時所得到的結論:那是一種欣賞態度。她是真正地美,我是在以一種對藝術品的鑑賞眼光來看她。我確為她而顛倒,可是那只不過是對一件美的事物的心情而已……
「啊,不,謝謝你。我很明白你的誠意。我是跟你開開玩笑罷了。老實說,我早就曉得她回來,她還沒回來我就知道了呢。」
也許葉在這一點上可算幸福了。他有愛人鼓勵他。那一定能使人拼死爬在桌上苦讀的。
這些話在看過了好些戀愛小說,目睹過不少城市裏的男女交際情形的我是很意外的,可是也許那是事實,堂堂正正地交往——這一套一定行不通的,我看過的有些小說也正是描寫這種「悲戀」的故事。
這以後,我們還練習了很久,直到快入晚了才把學生放回去。我和谷清子這才深深地鬆了一口氣。也不曉得是怎麼個心理作用,我們都暫時沒有起身,而且還聊起來了。
「早安。」
因為心情不容易平復,所以我浸了很久,出來時已有些暈了。
「學生們早到齊了呢,快去吧。」
我記得曾經把她的體態想像成像她爸爸那樣的高頭大馬又肥又胖,原來是恰恰相反,我禁不住啞然失笑了。這就怪不得劉培元要把葉振剛對她的愛說成絕望的了。
老婦人讓了坐墊就進去了。我正襟危坐,左右瞧瞧。房內也充溢著古舊的氣氛,所有木料都古色蒼然,發著暗褐色的鈍光,而紙門上的紙卻是平整潔白的,沒有一隻習見的小洞,張得有如鼓面,手指一彈一定會發出砰然一聲。「床之間」(日式房間裏的一種特殊陳設),掛著一幅用日本變態假名(日本文字之一種,為我國草書的假借字)寫成的一首和歌,下面則是一隻尺多高的大花瓶,插著幾朵花。整個房間所給予人的印象是古樸潔淨而安詳。我那騷動的心神也因了這種陳設而安靜了不少。
我為什麼會覺得她是那樣動人呢?是她真美真動人嗎?或者我的這種感覺另有某種東西在作用著?那東西又是什麼呢?
我懷著一顆忐忑的心來到門前,玄關的門歡迎我般地開著。我站在門前叫了一聲,立即有人應。那是女人的聲音,不過很蒼老而沙嗄。一定是谷清子的婆婆了,我想。果然,老婦人很快地就出來了,跪在紙門邊殷勤地低下頭,我也跟著她一連地低頭客套,然後上到榻榻米上。
開了電燈,幻影是消失了,可是光線刺得我是睡不著。我成了俘虜,被那幻影玩弄著,直到聽過了鐘響二下以後才矇矓入睡。
清子很少笑——說正確一點,她是很少笑出聲來,因為她隨時都有著笑意隱現在眉宇間和唇邊。現在她居然笑出聲來了。啊!她的笑容多動人。嘴唇似乎微微地抿著,只露出那麼小半截整齊雪白的一粒粒珍珠般的牙齒。她就是這樣,一言一動,乃至一顰一笑,都似乎有著一種克制工夫在作用著,永遠不會過火,永遠不會放肆。是的,那是日本文人的古典作風,她原是典型的日本古典女人呵。
「那就這樣了。我等著昵。」
「祝你成功!那我不打擾你用功了。」
「咦?哪一套?」
回到「客廳」,矮桌上已擺好了菜。使我吃了一驚的是竟還有一瓶「福祿酒」。我堅持不喝酒,但她說已開好了。這又使我不安了。她們買酒很容易,可是www.hetubook.com.com那也得花錢,明明約好是便飯,而且我又什麼禮物也沒帶來。但是,在這種情形下,我也只好接受款待了。
「不能說完全曉得,不過我們從前是被大家傳聞過的。我在臺北讀書時就跟她認識了。其實在國校讀書時我們就認識,我六年,她五年,我和她都是成績最好的,所以小孩子時我就對她有了印象。後來我去讀商工學校,第二年她也上女學校,於是我們就有來往了。那時我還只有十五六歲,她更小,什麼也不懂,所以常常在一起。當然那時還談不上什麼特別感情,大家也不以那樣的怪異眼光來看。自然而然感情就發展了,這以後就怕人家的閒話了。」
我和谷清子談了約有一個鐘頭那麼久才告辭出來。
我暗暗稱奇。我知道有些人故意持悲觀看法,開口四腳仔,閉口四腳仔,但對「皇軍」的勝利,我倒是未曾聽見過類似葉的這種談論。而且他又說,僅對這些不幸消息感興趣,這不是說明他希望「我國」戰敗嗎?戰敗!那是不難想像的,萬一那樣,我們又會怎麼樣呢?我不能理解,我莫名其妙。他怎麼會有這種古怪的想頭呢?我很想詰問他,但我對一切事物的一貫的保留態度——可憐的幼稚的虛榮心一使得我沒敢啟口。
「我?沒什麼幸或不幸的,根本就沒有對象啊。」
「睡不著是嗎?」
「哦,原來是這樣。那你們一定是有書信來往的囉?」
我不曉得置身何處。
「我才不認得她呢。」
「不,沒什麼。倒是現在回去還得煮東西吃,道才叫人煩膩呢。」
那是昨天的事。昨天是禮拜六,也是我每週例必回五寮的一天。可是,因為要指導話劇,我不能回去。傍晚正在練習的當兒,美蓮放學回來,因找不到我而跑到學校來。那時我和谷清子正在教室裏排練話劇。看見美蓮,我就想起早上忘了告訴她我不能回去。我先把她和谷清子介紹一下,並說明原委,要她獨個兒回去。美蓮也就走了。
「有事嗎?」
「那麼你算是不幸的囉。」
「好的。」
「不,謝謝。」
啊,那是乳姑(客語乳|房)山——故鄉的山。故鄉是一個小鎮,從鎮上每一個角落,只要沒有遮去視線的物體,便可望見鎮西約三公里處的這一座逗人遐思的矮山。
「報上有什麼消息?」
「你看見她?你怎麼曉得是她?」
「有點眉目了,但還差得遠呢,真不容易。」
我到了公園,坐在一張凳子上。暮色很濃,暮靄罩住了遠山,天上已有星星在閃爍了。週遭靜得出奇,只有秋蟲在靜靜地奏著初秋的曲子。
「別瞞我。今天我來也正是為了這個。早上我看到她,你曉得她回來嗎?」
不一會兒,清子穿好「浴衣」(日人家居常服)再次出來。她在榻榻米上跪下開始客套,我也「正坐」應答。我再也不敢看她,實在不好意思移開視線時,彷彿有一道強烈光線射過來,使我眩目。她要我也去洗澡,我謙辭了一下,終於還是進去了。她引導我進去後,又說要替我擦背。因為有了先前的失態,所以儘可能地裝著平靜,好不容易才把她打發走,方才深深地喘了口氣。這在她們雖然也是平常事,可是我吃不消,我絕對無法自持,連衣服都絕不敢脫的。
那是日本家庭常見的圓形澡桶,高、徑各約一公尺多,一端有火爐和菸突,是一家人共用的。我浸在裏頭,一股異樣的氣味由水面升起,觸摸著我的腦心。這是她剛浸過的,可是我再也不敢想入非非了,適才的失態還使我不安。我漫然想著日本某些地方的入浴風俗。在那些地方的日本人都是男女共浴的,大家浸在一池裏。我想到日本人的習俗傳入臺灣的雖然已不少,但至少這一點是絕對不能教臺灣人接受的。
啊,那是兩座山,圓圓地鼓起來,並不很高,但曲線和緩,好像把一隻碩大無朋的球從中切成兩半伏在那兒,而且兩個連在一起,中間形成一個圓形的凹陷。
「好吧,可是真和圖書不好意思。」
話劇練習一如往常,到十一點多才結束。谷清子曉得我沒有吃早餐,很是關切,要我再到她那兒吃午飯,可是我沒敢再打擾人家,藉口說有事才跟她分手。
「哎哎,你用不著這樣的。其實……我是好心來通報,如果這使你感覺不快,我道歉吧。」
但是,它們加在我手上的壓力更強勁了,那就是說它們仍在靠攏著。呃,我的臂膀半彎了。糟了,我會被壓死,而且葬身山塊中,永遠沒有人曉得。
「唔……」
哦!九點鐘了!雖然是禮拜,可是我是叫參加話劇演出的同學們在九點鐘集合的。糟了!我霍然跳起來,取了面盆出到水道邊。水道在正廳後頭的天井邊。在那裏我不期然地碰見了一個女孩子。也許我的夢還沒有完全清醒,我竟以為那是谷清子。
「啊,這麼快!你也考嗎?」
我就在公園裏整整坐了一個鐘頭,也整整想了一個鐘頭。
「可是……」
我應了一聲。這時,從紙門後閃出了一個人影,一看,我不由得怔住了。那是一個裸體的女人,上半身全|裸,腰際裹著「腰卷」。登時有一股血潮沖上腦門,陣陣地衝擊著。我趕忙側開了一臉,可是在那短短的一瞥裏,那雪白的肌膚和碩大豐|滿的雙乳,已經烙進我的眼底。我氣息都窒住了。我竭力遏止著渾身震顫,可是怎麼也不能按制自己。
「真不像個男子漢哪,這麼不痛快。」
「遲到了?」她露出半截牙齒先開口。
「啊,先生是自炊的?」
「這沒辦法哪。」
「還不是那一套。」他的口氣有些不屑的味道。
「我們等著瞧吧。」葉似乎也無心多談論問題——許是認定了我還不足以談這些?——把話題岔開了。他問:「你很熱心啊,話劇差不多了吧?」
「沒有。想說一句話,不過不要緊的。」
「哎,你真客氣嘛,反正我也沒什麼好請你,真正的家常便飯,所以你不用客氣的。」
我出到校庭,朝公園走去。谷清水家的兩棵檳榔樹高高地豎在幾棵樹木和屋瓦上。它們使我越發感到傷感了。我幾乎要流淚。這時就只有到公園裏沒有人的地方讓傷感的波濤淹沒自己了。
和谷清子談,雖然並不稀奇,但每一次,都使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我簡直沒法表達出那種感覺,有點悵悵然的,類乎傷感的意味,卻又滲著一種歡愉,似乎還有著某種希冀。這些感覺交織起來,形成一片渾沌,使我無法辨清。不過,有一點倒是比較明確的,那就是每當交談結朿分手時,那悵然的傷感便忽然濃烈起來,很久很久還不能拂拭掉。此刻也是這樣子。
「可是……確實佔領了不少地方。」
「真辛苦了,陸先生,一定很累了吧?」
老太太捧出了茶,給我斟了一杯。那是很大的,並且,也似乎很古老的巨型茶碗。我小心地隻手捧著,小口地啜了一下,然後放下。老太太的客套多到使我苦於應答,雖然很親切,可是我仍覺得跼促不安。給日本人當做賓客來款待,這是生平第一次,那味道確不是很舒服的。
「找誰?」
「真對不起,我在洗澡。現在洗好了。」
「所以啊,」葉又說:「我特別要請你也替我保守秘密,千萬不能走漏風聲。」
「沒有,千篇一律。」
我想起昨晚我也在公園呆了一個鐘頭,不過那時還早,他們去那兒一定是我走後的事。看情形,我原來所想的幫忙,例如當信差啦,給他和她見面的機會啦什麼的,可能已沒有一點用處了。
她走了。我用一雙熱切的眼光目送著她。她走路的姿態也是典型的日本婦人式的,步子細碎而略快,趾尖朝裏,腰肢以上部份絲毫不動搖。我以前是不大欣賞這種「日本婆仔」的走路姿態的,可是此刻我竟覺得那正是日本女人的嫻雅端淑的象徵,而不禁認為很好看了。
我變得傷感至極。我回到學校,事務室裏只有一位值日的女先生山川淑子。她是山川教頭的女兒。我前此只跟她說過幾次話,而且又是平平常常的應https://m.hetubook.com•com酬話。因此我不能跟她多談。有人在為她和簡做媒,這傳聞又使我無心和她多談。坐了五分鐘左右也就走了。
「是。」我又臉紅了,忙掩飾地低下頭說謝。
我的心情很複雜,能跟她多談,固然使我高興,可是我可以這樣去打擾人家嗎?而且我還沒有接觸過日人家庭,會不會在禮節上鬧出笑話來,也著實使我擔心。這一來,高興就給擔心蓋過,不由得有些困惱。但是如今已答應了人家,只好硬著頭皮去了。
我匆匆地燒了兩餐份的飯,煮了一大碗「米噌汁」(日式的湯,用豆豉泡成,為日人常用的食物),草草地扒了兩半碗飯,就跑到葉振剛的家來。這時他也剛吃飽午飯,在臨街店口看報紙。看見我來,馬上丟下報紙,請我進去。天氣還相當燠熱,本來是用不著進他那斗室的,可是我想起此行的目的,也就跟他而走。我想起早晨還沒看報,便邊走邊問:
為了消磨這一個鐘頭,我走到校邊不遠處的公園。這所公園是島上馳名的勝景之一所謂「大嵙崁遠眺」,正是臺灣十二勝之一。公園在絕壁上,下臨大嵙崁溪的清流,對面中央山脈的連峯峰,巍然聳峙,溪流蜿蜒隱沒山腳,眺望的深邃遠大,島內很少有第二處,加上公園內古木參天,蒼翠欲滴,越發顯得幽靜,確是個怡情悅性的好地方。
「差不多可以這麼說。……」葉猶疑片刻才又說:「不過,這事情就是最怕傳揚開去。也許你來這兒沒多久,不大明白這地方的風氣,這兒是和大城市不同的,很落後,也很封建,所以這樣的事情一旦傳開了,就完蛋了。過去的不少事例都是這樣。這也就是我不得不小心的緣故。」
「又佔領了什麼地方嗎?」反正什麼島的名稱或地名,聽了也不會曉得在那個天涯海角,可是我仍這樣問。
「啊,……真對不住。」
我說完了才看清對方的面目。那是我不認識的人,我一驚,不由得臉紅了。對方卻很自在的樣子,也說了早安,低了低頭,走到外面去了。
「嗯。早上我妹妹煮,午飯是吃涼飯,隨便扒幾口,晚飯就得輪到我煮了。有時妹妹早些回來,她也會煮的。」
「來打擾了。」
也許是老太太察覺了我的神色,回過頭說:
「你並不醜啊。」她淺笑了一會說。
我想拔起腳來拼命奔跑,可是腳好像在那裏生了根,怎麼也跑不動,越用力就越不能動。兩座山移得更近了,向左右伸出手就可以碰到。哎呀!那是什麼山呀?掌心碰到的,並不是泥塊,也不是岩石,而竟是一種柔軟膩滑的東西,而且似乎還有些溫暖,甚至還似乎有脈搏在鼓動呢!
「不,你不用自卑,你一定考得上的。還是醫專吧?」
「是嗎,我也得……」那麼突然地,卻又是不出意料地,那悵然的傷感怒濤般地襲向我。「對啦,回去煮飯也怪麻煩的。晚上就來我家便飯好了。」她又說。
菜並不多,但也有五六樣,加上一盤用麵粉做的煎餅。她們婆媳倆也陪著喝,一瓶酒喝完,我已有些醉意了。接著她替我盛飯,一看才知是粥。她們也為米的配給量少而困惱著吧。菜也多半是素菜,只有一樣是加上少量肉煮的。忽然我想到,為什麼不帶些米來呢?反正要買什麼也買不到,米是現成的,而且在這個時期還是最珍貴的東西。想了這些,我就決心要送米給她了。
「你的妹妹,啊,叫什麼來著?對,美蓮桑,她長得多美,和你很相像。」
「行!」我說:「我本來是想幫你一些忙的,這一點我一定做到。」
「誰?」
「呵……」
「葉先生。」
飯後我和谷清子斷斷續續地談著。她不是個健談的人,我雖已沒有先前那麼拘朿,也不再在看她時感覺耀眼,可是我也是笨嘴笨舌的人,所以交談了幾句便告中斷。我也想到不妨早些告辭,但似乎又覺得不應該太匆促。最後我又看到「床之間」的那幅畫,便把它當做話題了。
誰?我沒法猜出。但她的年輕與美麗使我震顫了一下和_圖_書。她年紀約十七八歲,兩綹髮辮從兩個耳朵後面垂到胸前。穿著一身連裙洋裝,赤腳上趿著木屐,身材很苗條,曲線玲瓏可愛。我想起了那種髮式,雖也不算少見,但一般民間已不多,就只有臺北的第三高女好像是規定這種式樣的。於是我猜到這女孩一定就是大山亨的女兒。對啦!是禮拜放假回來的!
「嗯。我們昨晚在公園見了面,不過只有半個鐘頭多一些。她家管束得很嚴呢。」
「啊,你們都很辛苦哪,也真偉大。」
「那還不容易!去年『阿圖島玉碎』了,接著又在瓜達康納爾島撤退了。這種消息才是有趣的。」
老太太又一次進去,我便欣賞「床之間」的那幅字。我因為喜歡日本古典文學和和歌,「變態假名」也懂得不少,所以能讀那首詩,還曉得作者是鍊倉時代的著名「歌人」藤原俊成(十二世紀的日本詩人)的作品。
「你也很風趣呢。」她盯著我說:「啊,不早了,得回去了。」
我一面說一面感到胸中湧起近乎虔誠的感覺。我不曉得這種感覺到底從何而起,只模糊地感受到發現了知音,或者說像寂寞得到解除一般的愉悅情緒。
我失去了我自己。
這話說得很突兀,我不由得心中一楞。「戰果」難道有什麼不對嗎?報紙上確是連日都報導著「皇軍的赫赫武功」,在「支那大陸」上,幾乎已佔據了半個「支那」以上,在南洋的戰場上也是轉瞬間就攻下了菲律賓、新加坡以及無其數的大小島嶼。葉也許已對此不再感覺有什麼奇特處了。
「哎哎,快穿衣服吧。這不成哪。」
葉振剛那傢伙,如果真能獲得她,那可是了不起的事了,他又黑又矮——也許比她還要矮,一醜一美,並排起來,真個是牛糞上插鮮花了。可是,我打斷了這種缺德的念頭想:他曉得她回來嗎?他能夠來這兒與她見面嗎?他和她到底怎樣?我既然佔有地利上的方便,是不是應該幫他一手呢?
「我……我怕不行了。好吧,我走了。」
「這個,我還不曉得她的名字,是大山亨的女兒啊。」
「嘻……」
「可是,……勝敗乃兵家之常,有的時候總不免有勝有敗的。」
可是,那真是個奇異的夢。那到底是什麼呢?似曾相識的……於是我又落入迷迷糊糊的境界。
「謝謝你。」我竭力抑制著心情的騷動,儘可能地裝著開玩笑的口吻說。
「她告訴過你昨天回來?」
清子說著就走進紙門那邊的房間裏。我知道我已失態了。糟糕,簡直糟透了。人家那是稀鬆平常的,我為什麼不能自持呢?少見多怪!真是醜態,鄙污,……我一面讓血潮敲擊著大腦,一面譴責自己。她們在家人前慣常是這樣的,這表示她把我看成小弟弟,而我竟這樣,我羞愧得無地自容了。
谷清子的宿舍,在校旁附近的宿舍中是最獨特的一間,別的,除了校長的特別大,是獨立的一幢房子外,都是同樣構造而且兩間對稱地連在一起,只有谷的是較小而且是獨立的。顯然它也是最先蓋成的。看去很古老,而且有些衰敗的樣子,加上周圍是由一排燈籠花樹密密地圍起來,雖有不少紅花點綴著,但還是呈著一種深邃而神秘的氣氛。這樹叢籬笆修剪得很好,六尺來高,上端平平整整地,站在籬笆外只能看見屋頂。有兩棵檳榔樹似乎是植在窗前的,高高地伸向天空,從校庭上也可以望見。
我辭出來後心情變得十分沉重。醫專、預科、高校,這些何嘗不也是我所曾經夢寐以求的?今年我也考過預科和高校,我曉得沒法考取的,我不是很用功的學生,那幾乎是百中取一的競爭,我沒有那種恒心,沒有那種毅力。家庭又不許我像大部份的同學那樣過「內地」(日本本土)去。目前雖還有半年的時間可以準備,可是我已放棄了。我對不起父親母親,我是個沒出息的子弟。軟弱的我,只有抱愧、自譴,如此而已。
可是我已經沒有工夫細想了,我匆匆地決定,等會兒要抽空去告訴他。我草草地漱洗完畢就奔向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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