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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1:濁流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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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全書完)
車子在懸崖上的陡坡彎彎曲曲地向前滑去。不一會兒就下到河邊,走上那座鐵索橋。從車窗往外一看,橋下漲了許多水,往常那清碧碧綠的水流此刻已變成激盪奔騰的濁流,處處有些發黑的樹枝草叢,以及一些夾七雜八的東西在載沉載浮。想來是冬天積下的「垃圾」,因這幾天的春雨而被沖出來的。我可以想到,那些垃圾必須靠這一場濁流才能清除的,而後水一退,溪流一定更清澈了。一個人何嘗不是如此呢?感情上許多渣滓非有一場風暴帶來混濁的雨是清不了的。濁流本身也許是發臭的,混亂的,可是只因它的清除作用,溪流本身便可得到好處。啊,濁流,原來你竟有這樣的妙用呵!
看了這招生公告,我馬上就下決心去考。在我的意識裏,主要自然是為逃避這一門親事,同時因了谷清子的死,我也覺得離開大河實有必要。不過,我還想到青年師範是戰時培養訓練青年的師資,所以地位非常重要,進了自然可以逃開「志願兵」,就是實施了徵兵令,一定也可以緩召的,於是我就匆促地報名了。
「我本來也這麼想的,可是我上了一趟學校,時間就來不及了,而且我很近,下午慢慢出門還不遲。你怎麼不到學校來呢?」
來到汽車站,意外地竟有一個人在那兒等著我,是葉振剛。
今天是我到彰化去入彰化青年師範學校的一天。我進這所學校,可以說完全是意外的。三月初旬中,幾乎所有的上級學校都辦理過招生了,最遲的也已經截止報名。可是我受了那樣重大的打擊,不用說無心考什麼學校,連上班都成了不勝負荷的擔子。
「我?」我低下頭,但馬上裝著若無其事地抬頭說:「我覺得沒有什麼好說了,這樣靜悄悄地走,也許反倒好些。」
我來到公園。那許多參天的古木,那「神社」和「鳥居」(日本神社前牌坊形的大門),還有萋萋芳草https://m•hetubook.com•com,它們藹然地迎接了我這個即將遠遊的傷心人。我又看到春霞給遠山罩上一層輕紗,看來虛無縹緲。鳥聲處處,崖下有幾隻粉蝶在飛舞。為什麼這公園沒有花呢?這是春天哪。我四下看看,真地看不見花色。
這半個鐘頭該怎麼打發呢?同事們該已結束了「春假」,正在準備著新學年的開始吧?本來禮貌上是必須到學校走一趟。向同事們告別的。可是我覺得有些難為情,也有些膽怯。只要想想他們集中過來的眼光,我就覺得很難受。反正學年結束時就已告別過了,不去也罷。
我貪婪地看著這一幅景色,陡地我又憶起和谷清子看過的跟眼前一樣景色的往事,那是在光明寺看到的。不!我不要想這些,此刻我只應該前進。為了壓抑即將再度抬頭的傷感,我把視線收回,改投車首的擋風玻璃。坡路的盡頭已在目了。車子換了檔,發出嗚嗚的嗚聲衝上去。忽然眼前開朗了,前面是一望無垠的桃園台地。我回首一看,河、市鎮都已隱去了,只有中央山脈的連峰仍然披著一層輕紗聳立在那兒。
別矣,大河!
那麼去找葉振剛吧?但他會在家嗎?明天起他就要帶「白線帽」(高等學校學生制帽圈有白線,故日據時期「白線帽」為中學生們的憧憬之標的)了——噢,那我曾經憧憬而不可得的「白線帽」!但是,他也應該今天就上臺北的,那麼一定是到學校告別去了。我不能去見他,他是個勝利者,在他之前,我將顯得多麼渺小!我知道他不會鄙視我,可是我又怎能禁得住自慚形穢呢?忽然我想到,葉振剛是了不起的,過去他苦學成功,將來一定也會有成功陪伴著他。「白線帽」,其次自然是「角帽」(大學生制帽均為方形,故有此稱)了,那還會不成功嗎?反觀我自己呢?不!我不去想這些了。我不去想這些了。我是個失敗者,正和成功者也有成功者的路一樣,我也有我的hetubook.com.com失敗之路。我再卑鄙猥瑣,也是個男子漢,我應該祝福他。「葉振剛,好好地向前吧!」我在心裏喃喃自語。
「不,一點也不!」我忙打斷他。
別矣,大河!
清子,原諒我。我所能夠的,只不過是永生珍藏著你所給我的那唯一的信,不讓它片刻離開我,把它當做你的替身。此外就是——正如你在信中所言,期待來世了,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對啦,一切都過去了,我會把過去的一切忘掉,就除了深藏在內心裏的你的影子。清子,你高興我這樣嗎?
一大早,我就準備停當出門了。一家人,除了母親以外,都送我一長段路,連戇嬰老人也聞訊趕來送我,還給了我二十元的「餞別」。對這位好心的老人,我只有抱疚在心了。
我原打算不想過去的事,並且希望把過去的事統統忘掉的,「一切都會過去」,現在是過去了,我幹嗎還要留戀乃至回憶呢?可是我不能夠,我彷彿看到谷清子在前面映現了,披著一襲薄紗,若隱若現。
事有湊巧,過了兩天,報上忽然登出彰化青年師範學校創設以及招生的啟事。說起師範學校,我向來是不屑一顧的。從這一年起,師範學校全面改制,成為三年制的專門學校(即專科學校),要中學畢業才能報考。我無意當教師,所以從來沒考慮過要讀這種學校。
「你要去了,我猜得準,你一定是搭這班車的。」
「好。」葉忽然換成一種有力的語氣說:「那麼,你該上車了。勇敢地,堅強地去吧!」
「我非常感謝你來送我。我很凄寂的,可是看到你,心情就開朗了。」
我在面對遠景的一把長凳上坐下來。看著眼前景色,一種流浪者的無依的孤獨感陡地在胸懷中勾上來。我幾乎想哭了。
所謂「青年師範學校」,目的是在養成青年學校的師資。青年學校正如名稱所示,是要收容國校畢業後失學的青年的學校,不過有個特色是隔日在晚間上學的,修業年限為五年,畢業後和*圖*書剛好是徵兵的適齡壯丁,因此也可說是實施徵兵的預備教育的戰時新設機構。有許多地方早就在國校裏附設這樣的青年學校。這一年起,政府一下令每一個街庄都必須設立,所以師資就成了很嚴重的問題。以往青年學校的教師都是由國校教師兼任的,可是沒有專任教師負責,辦起來總不能順遂,而且一些軍事科目又需要有受過專門訓練的教師,於是「青年師範學校」就應運而生。報上還報導全國每一個縣都要設立一所這樣的學校。
那一次,我也是沿這條碎石子馬路走向學校後門的。一切都那麼熟悉,熟悉得使我不由得感傷起來。是的,那一天支持著我的是「一切都會過去的」這個想法。一點也沒錯,一切都過去了,可是另一個「一切」也接著就要來臨。這就是人生嗎?
「你別誤會我的意思,這次你去那所青年師範學校實在太委屈了你,可是……我的意思你一定知道的。」
「好。謝謝你。」
我浸沉在追憶谷清子的又悲苦又甜蜜的感受裏。淚水靜靜地流個不停。好久好久之後才覺得時間已差不多了,便起身走向回路。我向自己說,傷感到這兒為止,以後仍要勇敢地堅強地活下去。
一連下了幾天春雨,今天意外地放晴了,是不是天公有意祝福我的首途呢?
另有一種說法是清子懷孕了,對方是州視學板垣重雄。她的自殺就是為了那一塊肚子裏的孽種。這也是葉振剛告訴我的,我不敢信這話,但是我不得不承認那是較為可信的傳聞。否則其他還有什麼事迫她走那條悲慘的路子呢?倘若真是這樣,那委實是可怕的事,不管那事有多麼壞,可是責任卻由女方一個人來擔當,那老猴子還幹著他的州視學,而為這事拉攏的岡本太郎兵衛也還是個大校長,那是多麼不公平啊!
「謝謝你,希望你也勇敢地,堅強地,克服眼前的困難,就像你以往克服了許多困難一樣。」
因為趕著要在四月初一開學,所以報名、入學考試、放榜等都是十萬火急hetubook.com•com地辦完的。報考者一共七百來個,錄取的二百五十個,我竟也僥倖榜上有名。
別了,大河……我再次在嘴裏輕聲唸著。
「你不也是要上臺北了嗎?為什麼不一塊去呢?」
「是嗎?如果這話是真的,那我也很高興了。可是,實在的,我總覺得你思想太多,這是你的長處,不過也未嘗不是短處。我這樣說,也許太冒昧了些……」
那麼,我怎麼打發這些時間呢?呆在這兒,免不了要被一些熟悉的人看到,也可能碰到學生,還是走吧。我想到公園。對了,到公園去。在即將離開這我所呆了半年多的大河鎮的當口,到那寂靜的地方悄悄地跟這小鎮告別吧。
我曾想到過為清子索還這筆血債,但是我又有什麼力量呢?我沒有一絲一毫足以支持我採取行動的根據,只有自嘆力薄,並為清子的死於非命而哭罷了。至少,如果清子能在給我的遺書——那是她死前留下的唯一遺書——裏頭提到一些事實真相,那麼說不定我也會勇敢地站起來跟那些人面獸心的傢伙搏鬥的。唉,唉,這種想法豈不也只是無力的人的自我欺騙嗎?
「我知道……」我確實知道他所指的是時勢,有那麼一天時勢整個地變了,我們的——前程便都要改觀了。
我們的手緊握在一起了,四目相視,在這一瞬,我確確實實感到我們成了真正的好友了。車子載著我奔向前程,把這在我人生的第一站裏扮演了許多角色的舞台——大河鎮——拋在後頭。我心裏有無限的感慨,也有灑不盡的淚水和發洩不盡的傷感。可是,啊,這一切,這一切都真正地成了過去!
中旬的一個禮拜六,我回到五寮,晚上父親告訴我,戇嬰老人要求答覆已不止一次了,要我說出意見。我微微感覺到父親已聽到好些有關我和谷清子的傳聞,所以父親可能要我攤牌——說不定他是為了安慰我,有意給我及早娶一房媳婦也不一定。我著實給難住了。我已有諾言在先,如果不再去讀書便要如何如何,如今升學已絕望,還有什m•hetubook•com.com麼藉口可以搪塞呢?我只得說再考慮一下才決定。父親還告訴我,秀霞進五寮分教場已決定了,月底派令就會下來,四月起就是一名「先生」了。論條件,可算合適,說是門當戶對也差不多,要我鄭重考慮,至於具體的事,都可以慢慢決定。如果今年調職已不可能,結婚可以延到明年,只要決定了事情就好。
我走向汽車站斜對面的小馬路。走了五十公尺左右就是「郡役所」了。一幢紅磚樓房出現在左手。七個月前我第一次進那所衛門時的忐忑的心懷還歷歷如在昨日。啊,那詫異地望著我的滿臉絡腮鬍子的郡視學,弄明白了事情以後他那恍然大悟的神色——在他面前一個畏縮而訥訥不能言的青年,那就是我嗎?想像著這一幕往事,卻又不免有恍同隔世之感。
那天,我手握著她寄給我的遺書暈倒在竹田的宿舍裏。葉和劉培元、竹田尚義忙完了一些事來看我了。他們三個都看到那封信。葉主張要守秘密,劉和竹田也同意。這是事後葉告訴我的,可是事情還是傳出去了,有人說谷清子和我有不正當的關係,她的死因也在此。雖然這傳聞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地方,不過也可能是告訴我這傳聞的葉振剛把不好聽的話隱去了。
行李是託交「郵便臺車」(郵局專用臺車)運出來的,僅比我遲一步就到了。我從臺車站把它抬到公共汽車站。看看售票臺後的掛鐘,九點鐘剛敲過,距我要搭乘的巴士的開車時刻還有整整半個鐘頭之久。
「嗯……我知道你的心情……」
「……你不應該太自卑,要尊重自己些。我相信我們都是有前途的。」
「謝謝你。我會努力試試。」
我當然無意娶她。我並不算討厭她,可是在我目前的心情下,連想這種事都似乎是對清子的冒瀆,我又怎能考慮呢?
很快地,車子過完橋了,再走一兩分鐘平坦的路便又來到上坡路了。車子走得很慢,很吃力的樣子,不過整個河道逐漸地在窗上浮上來,對岸也漸漸浮上來了,終於大河的市街也橫在對面坡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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