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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1:濁流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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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所以我們必須找出路。進了學校就可以緩召,這樣混上一兩年,也許時勢就要改了。」
好些天來她不時都無精打采,面有倦容,我也問過她幾次,她都說沒什麼。每當我那樣問她時,或者她覺察到我在看她時,總會裝出笑容,故意表示出一切如常的愉快神情,可是,一旦沒注意時,那倦容——或者說是愁容——就爬滿她一臉。我猜到她一定出了什麼事,最可能的是她身體有了毛病。但她屢次否認,我就沒法進一步追問了。
一連下了幾天毛毛細雨,溫度一直停留在攝度五度上下,又冷又濕,真是叫人討厭的天氣。期待春天來臨的情緒是人人都有的,也許這種天氣還是春天的前奏曲呢——我這麼盼望著。
菊子和葉又談了幾句話,就表示要準備,起身進裏頭去了。
宴會從下午四時開始。照例,校外人士有大山家長會長、竹田校醫等人來參加。席間,我從校長的致詞得知,原來本校同仁中已出過兩位「志願兵」了,前年是梅村俊夫(以後我才知道原名是吳俊豪),去年是李大林,這兩個都是師範畢業的優秀教員,進了訓練所後兩個都以第一名的成績結業,尤其前者梅村入營後及格了「幹部候補生」(即給予中等以上學校畢業而取得「教練檢定及格證」者短期訓練,使成為中下級軍官的制度。),一年多以來軍階已晉升軍曹,正式任官為將校(即軍官)已不遠了。校長以這些往例來勉勵李添丁,要他為他本人,也為地方,為母校,爭取最大的榮譽。
二月的最後一天早上,谷清子照常上班。看到她在事務室出現,一夜來的狐疑與擔心立即消失一半,可是她在我對面就坐後,我很快地發現到她的臉色不同尋常,她顯得很清瘦,眼眶周邊罩著黑圈,堆滿憂愁與憔悴之色。到此我不得不想到她是有了頗不簡單的病了,而且還一定是心病。

「我明白了。你還有明年,可是我卻沒有,今年如果考不取,明年不曉得會怎樣。」
還記得,學校的「配屬將校」(即中等以上學校之軍訓教官。當時中上學校每校均有現役軍官)舉行教練檢定時,把每個同學都當著全班同學叫出來問:
不曉得了多久。葉又出現了。他匆匆地交給我一封信。我茫然接過來握在手中,卻不曉得拆開來看看,仍然讓那些片片斷斷漫無頭緒的思想在腦子裏自生自滅。
「谷清子死了,自殺的。」
三月二日晨一時
「哦……」
這一天的以後的時間仍和昨天一樣,我只能暗地裏看守著谷清子。有幾次,她的眼光跟我碰上了。她就朝我浮起慘然的笑,也有一二次,她甫一裝出笑容——我分明看出她的笑是裝出來的,就俯下臉去。我彷彿看見她的眼兒微微有些濕潤。
李添丁怔怔地望著我,良久才腳跟一碰,來個十五度的軍禮,說:
第二天醒來已七時五十分,距職員朝會只有十分鐘。我跳起來,床舖也沒來得及收拾,穿上衣服,匆匆揩了一把臉就奔向學校。抵達校門,職員集會的鐘剛剛開始響。
「那沒什麼啊,現在誰不說呢?不過沒有人真心說就是了。」
我沒有搭腔,我看到他們都面露笑容,竹田尚義和葉振剛雖沒說什麼,可是也浮著笑,其餘幾個同桌的人也都看著我淺笑著。那是什麼笑呢?敬佩的?不可能!如果說有某些敬佩的成份,那一定是對我有勇氣用這樣的話來點綴這個場面。但是,那種笑不是鄙視的嗎?雖然看來並不像,可是誰能保他們骨子裏沒有一點鄙視我的意思?我真不曉得怎麼才好了。
我渾身癱軟無力,只有任他擺布。他攙扶著我走,直到我被擱在一把交椅上。
我還記得以前在「青年訓練」和學藝會的慰勞會後也跟大夥兒來過這一類的地方。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涉足這種地方,因此有些同事一進門看見女人就抱的情景著實使我吃了一驚的,可是我又怎能那個樣子跟這兒的女人「玩」呢?我不能否認,那玩兒對我很有吸引力,可是我沒有這種勇氣,況且葉自己也只是動嘴不動手。我只得有些靦腆地拒絕了。
我在一瞬間想到這些,這時李的杯子湊過來跟我的杯子一碰。
問的是千篇一律,答的也是千篇一律。於是乎每一個屆滿十八歲的同學都「志願」了。這時,大家所說的要『盡忠』嘍,要做一個什麼『帝國軍人』嘍一類話,其實有哪一個不是虛應故事呢?說那些話是那麼自然,自然到叫人不能想像會有人不說那樣的話。
「你很有朝氣嘛。」劉在我身邊說。
不多久,他移到我們這一桌來了。我們這兒是清一色的「本島人」,除了劉培元、竹田尚義、葉振剛和我之外,就是老一輩的同事。大家照常敬酒乾杯,說些鼓勵的話。當他來到我眼前時,我擎著酒杯起立,跟他面對面地站著。我忽然發現李添丁的眼兒濕潤,眼眶也微微泛紅。陡地,有什麼東西猛地向我心口敲擊了一下。啊!那不是眼淚嗎?那豈不是表明著在他慷慨激昂、從容赴義一般的表皮下另外包藏著什麼嗎?連帶地我想起了約半年前送白木入伍的歡宴席上的和*圖*書情景。那一次,李添丁和我都同樣是送別人的。而今我雖然依舊是一個送別的人,可是李已一變而為被送的人了。「我也要跟在你背後去!」說這話的人此刻已應驗了,就要去了!
晚上,我不停地在思念她。我心中有了一種很奇異的感覺。我真沒法形容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忽而心口會猛跳起來,忽而胸臆間一片騷然,有時又覺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恨不得跑到外面去跳躍疾走一番。就蹬後還做了幾次噩夢,似乎有人!住我的鼻子,掩住嘴巴,使我不能呼吸。每次驚醒過來,深身都滲著冷汗。
這時我們走到街心的那所大運動場邊。隔著運動場那邊就是學校,黑黝黝的,幾棵樹木在星空中印著模糊的影子。我提議到運動場上走走,葉馬上答應。
接受了大家敬酒後他就向各人回敬了。看他那種一杯一杯往嘴裏灌的喝法,我可以猜到他早已準備大醉一場。也許那種心情不是別人所能領略的,可是我彷彿懂一些,那是有種悲壯的成份在內的。但是,到此刻為止我仍不大明瞭他的內心。由他的過去的表現來看,我只能認為他是個思想單純的人,同樣是「我也要跟在後頭去」這一句話,不過我總以為他向白木說時的心情和我向他說時的心情一定大不相同的。我想出李眼裏的淚水——倒是這液體叫人煞費思量的,我這麼想著。
啊,他伸出了手,好像拿著手絹,伸向面孔,很快地又放下,似乎是揩了一下眼。她在哭?為什麼?為什麼?我更想叫她一聲,或者從正門進去。可是我還是不敢,又不情願離去。我不曉得在那兒窺望了多久,以後她還揩了幾次眼——我認為是揩了眼,此外就有如一尊塑像,文風不動。
「不知道,她就要畢業了,以後她在家裏,沒那麼自由自在,而且……」
「冬天的夜也很美呵!」我嘆了一 口氣。
「我不是命運論者,可是如今也只有等待命運來裁決了。你的好意我很感激的。」
「不,你會考上的,就是有萬一,你也一樣有明年,不是嗎?」
「呵……」
到底出了什麼事呢?首先我想到的是她的丈夫。是不是他戰死,來了噩耗?不可能,那是大事情,不會只有她一個人在那樣地坐著哭。縱使是這樣的深夜,也一定有不少人走動的,至少也應該電燈輝煌,在「通夜」(即守夜,日俗,人死後家人要為死者守到天明)。那麼還有什麼呢?病,也好像不可能了。說不定是婆媳之間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也不大可能,她向來就以賢淑溫柔聞名的。
「哈!能!」
這一天就這樣過了。接著是三月一日,李添丁出門入「臺灣志願兵訓練所」的一天。校方把李添丁當做「出征軍人」來歡送。全校師生出動,從校門前沿馬路排隊,每個人手持「日章旗」,嘴裏唱著「名譽的志願兵」。李添丁在校長和家長會長陪同下出了校門,走向郡役所,據說是先到郡役所集合,然後由所裏的人護送到臺北的訓練所。
我們談得很歡洽,從這些談話裏,我得知幾件消息:一是劉培元快做爸爸了,預料六月尾太太就會生產;二是竹田的婚期也快了,是在三月二十六日,距今一個月不到;三是葉振剛的考期已迫在眼前,他說他的預備都差不多已完成,除了英、數、「國」漢等科目較有把握外,物理化學和史地是較弱的,考取的可能性不多。葉雖這麼說,但英數兩科目通常都是最困難的,而他對它們有把握,可見他已是成竹在胸了。
「振作些,懂嗎?」
葉走了。我一個人失神地坐著,腦子裏一片空虛,只有幾個字眼在半空中亂舞著,那是安眠藥、自殺、清子死了等。
「劉的,別阻止我。」李氣勢洶洶地打斷了劉培元的勸告說下去:「我不會怕什麼的,我還要說,我一定要說,為什麼不說呢?我們臺灣郎並不全是瞎子,也不全是走狗。幹,我會拼命幹,讓那些臭狗仔曉得臺灣也有人。不過到時候,看看我的槍口會對準誰吧!」
不出一個軟弱的人的例子,我雖明白自己無望,卻也常常會想出些理由來為自己開脫。我想那是命運。在命運之前,人類是渺小無力的,連拿破崙都不曾免於受它的支配,何況平凡如我?還有,偶爾我也會想起葉振剛所說的「時勢改變說」,一旦那個日子到來,我又豈會比不上人家呢?憑我在中學最後一年多期間所下的功夫……總而言之,我是個卑怯懦弱的人物,如此而已。
「那麼你為什麼也這樣乖?」
我的思緒被打斷,忙拿起了杯子。
「哦!」
「唔……」
李到另一桌去了。我目送著他的背影,心中一片空虛迷惘。我說了什麼?我說了什麼……這又是為什麼呢?為什麼……
「啊……」
「如果及格了志願兵,你要怎樣?」
「他怎樣?」葉問。
「我也猜到過這一點。」

那麼,李添丁的心情到底如何呢?消息傳來已一個禮拜了。這期間他所表現出來的,倒是鎮定自若的,甚至在人們的恭維道賀聲中,還會流露出一絲絲的驕態。就算這些都是裝出來的,我也不得不認為他比我強,我自問無論如何不能夠裝成那個樣hetubook•com.com子。
「好了好了。」劉又一次阻止他說:「越說越不是話了。李添丁,清醒點!」
我從柵籬門的縫隙向裏頭窺看,黑漆一片,什麼也看不到。至此我只有死了看她的心了。我很沮喪,踏著蹣跚的步子繞過燈籠花籬邊。拐了一個彎,忽然我在花叢裏瞥見到裏頭有燈光。燈籠花叢很茂密,也比我高,擋住了視線。我已不再能考慮到這種行動是如何不能見人了,伸出手划開了枝葉,她房子的窗就在眼前一丈不到的地方出現了。我大吃一驚,窗帘上映現的一個女人側影正是她!哦,她還沒睡啊。可是為什麼那樣端端正正地坐著一動也不動呢?我早曉得她的婆婆已回來很久了,她是一個人坐著嗎?或者跟婆婆在一起?我想聽出一點什麼聲息,可是什麼聲音也沒有,就只有樹梢輕微到幾乎聽不出的風聲。
他們走到我班級排隊的地方了,我也學著大家的模樣,領導自己班上的同學大叫「萬歲!」
「嗯,我知道。」
李添丁確乎又醉了,舌頭好像長了一截,說起話來不能運用自如,而且有些語無倫次。劉在制止他說下去,他說隔墻有耳,別亂說為妙,不過,我倒覺得李的話很中聽,想不到李這個看似單純的人,倒有著滿腦子的反抗思想呢。看情形,他可能比我覺醒得還要早,我不是到最近一個月才明白了一些道理嗎?李說我是有思想的人,這倒成了一個諷刺了。想到此,我不禁有些自慚形穢起來了。
「這也不一定,我們也許也逃不了呢,只是早晚的差別罷了。由這一點來說,我們也必須再升學才行,不然的話,馬上就會輪到我們了。」
「呀,為什麼,你看來很快活嘛。」
「哎,別來這一套啊。」
清 絕筆
「嗯………我有些反常。心情不大好受。」
這時李添丁還有些莫名其妙的樣子,連置身何處都似乎渾然無知。我們把他扶上那兒的一張床讓他躺下。他很快地就發出鼾聲了。葉振剛告訴我,這兒是暗娼館,局外人很少知道,如果我有興趣的話,酒後也不妨樂一樂。我四下一看,果然陳設有點跟普通人家的房間相像。房間並不大,一隻蓬式的相當豪華的眠床就幾乎佔了一半,床前是一張圓桌,紫紅色的油漆閃閃發光,醒目之至,靠牆放著兩隻衣櫥,也都很新,只是電燈有些暗淡,也許這也是這種地方應有的情調吧。
草上露水很重,打在腳上起了一陣陣冰涼的感覺。兩旁的物體消失,空曠的運動場被那巨大的暗空籠罩住,益顯世界之寬大。寒風陣陣拂面而過,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吧,予人的卻是涼爽舒適的感覺。我們仍依偎在一起,緩緩地移步。
我在那兒不知呆了多久,直到頸子和手臂發酸,再也支持不住,才廢然而返。
其實,春天對我究竟有什麼意義呢?如果說春天可以驅逐冷濕陰鬱的冬天,做為期待春的理由,在我來說也未免太薄弱些,因為春天在我是可怕的。這時正當學年的結束與開始,中等以上的學校,都要在二三月中辦理招生考試,以待四月初一開學。升學、考上級學校,這些我都已絕望了。看情形,我只有繼續坐在目前的座位呆下去。倘若我夠男子氣概,倘若我有熱與力足以支持我發憤圖強,那麼我在未來的一年當中,著實可有一番作為的。然而事實又如何?我只有坦白承認,目前的我實無異一具行屍走肉,或者說「醉生夢死」而已。我甚至連計劃一下或考慮一下未來都不敢。噢,我已澈頭澈尾地腐化了!
「陸桑。來,敬你一杯。」
今天她是照常上完了課的,可是放學以後就早退了。李添丁的「壯行會」就沒有能參加,她沒有告訴我為什麼——一定是沒有機會和我談及——這使我很擔心,現在忽然想起了她,我就益發擔心起來。我為什麼不去看她呢?如果是病了,那麼去看看她是一種很正當也是必需的行為,但是在我大醉的情形下,又是個深夜,這就使人不由得躊躇起來了。然而不曉得怎麼,心情儘管矛盾,雙腿卻不由自主地朝她的宿舍那邊走去。我不該去的,可是說不定她還沒睡,去看看又何妨呢?不,這不是時候……我在心中這樣反覆了幾次,不覺已來到那燈籠花籬邊了。
「可是……」
「我嗎?由你想像好了。」
我覺得我的確醉了。血液奔流聲在腦子裏直響,映現在眼睛裏的東西都輪廓不清,有時還有重疊的物影在幌動。也許我已喝下了不止兩瓶之多,難怪所有的感官都發生混亂現象。但是,我的意識仍很清晰,我分明地感覺出雖然表面上和三個朋友高談闊論,內心卻漸漸趨向空虛。常聽父親說:「酒醉心頭定」,這一來算是親身體驗到這種境界了。
叫醒了李添丁,「二次會」就開動了。李添丁醉意仍很濃重,不過經過將近一小時的酣睡,已較前清醒了好多,他頻頻表示謝意,說這樣的款待,叫他很不安,並且也將終生不忘。
「謝謝你。」
「咦?劉的,你要教訓我嗎?沒這麼便宜啊!我很清醒,誰說我醉了?我沒醉,我比誰都清醒,什麼名譽的『志願和*圖*書兵』,娘的,還不是他們自己的兵死多了,不夠用了,才找到我們頭上來了!」
接著我想到遙遠的往事——細數起來,其實只不過是一整年以前罷了。那時候我還在中學五年級,校方暗示全體同學都要「志願」,否則不給「教練檢定合格證」,因為不「志願」的人是不會當兵的,給了「教練合格證」也沒有用處。如今想起來,這種說詞倒的確是高明無比。原來所謂「教練檢定合格證」是當一個「幹部候補生」的唯一資格,既然「本島人」不必當兵,而且又不「志願」,自然這種合格證也就是無用處的。可是每個人都想取得合格證,這不僅是對一種可名為「資格」的憧憬,同時同學們也都曉得「志願」遲早總是免不了的,換句話說,大家都有被徵的可能。到了那樣的時候,萬一沒有合格證,那就要吃虧了。由這些事實來看,可知學校當局是巧妙地利用同學們的弱點,用合格證來釣大家,讓每個同學都不得不「志願」的。
「是嗎,那麼再見吧。希望你也拿出勇氣來,振作一下。」
一整天,不論是上課或休息,我都記罣著她。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到她的教室去問她,可是我不能夠明目張膽地向她表示關切,而且不曉得怎麼,我內心中竟起了一種預想,就是問了也沒用的,她不會告訴我,最多也跟以往多次我問她時一樣,說些「沒什麼」這一類話而已,並且既然是心病,旁人是無能為力的,倒不如讓她獨個兒靜靜地承受痛苦過了也就會好起來的,我這麼想著。
「咦,竹田的宿舍……,到底出了什麼事?」
「陸桑。」李又說:「以前聽竹田桑說過你是個有思想的人,我起初不懂的,我沒有學問,一個高等科畢業生,我不懂什麼叫思想,我是個幼稚的人,不是嗎?」
終於,我看到手中的東西了。啊,誰在這樣的時候給我信呢?凝神一看,驀地裏我認出了那信封上的字跡。啊!那是谷清子寫給我的,沒錯,雖然信皮沒有發信人的地址和名字,可是我看得出。我急急地啟封看下去。
永遠是您的
「好像還是個嫩貨呢。」
為什麼我會說那樣的話呢?我敢確定,那是下意識地說出的,可是也一定有某種要素暗地裏觸發了我的下意識。那麼,這要素又是什麼呢?當時,我以為李添丁的眼裏有淚,它結結實實地敲擊了我的心,我反射般地想到李添丁的慷慨激昂,只不過是表面文章而已,緊接著我想起送白木時的一幕。這麼一來,很明顯地,李添丁向白木說了那樣的話也一定只是口頭上的應酬了。我曾誤以為那是李由衷發出來的。這些混亂的思緒,一時使我再次反射般地重複了李的話——這是可能的要素之一。
「哪裏的話,我才是啊。」我飲下了那杯酒後又說:「希望你勇敢地去!我也要跟在後頭去啊!」
我本想說李添丁以前說了那樣的話,原來竟也不一定就是真心的,可是我趕快把話嚥回去了,我想到那豈不是承認懷疑過李是真心說的嗎?如今我已明白,那種話沒有一個人會真心說,這是常識,也是每一個臺灣人內心的狀態,我又怎可暴露出自己的幼稚與無知呢?
「才不呢。哎……不過……我知道你有把握,心中也很快慰。」
「是自殺,吃了安眠藥。早上她婆婆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
李添丁起身開始一桌一桌地向每個同事敬酒了。首先他到我們的鄰桌,那兒都是「內地人」,每個人都要和他乾,這麼一來他就一口氣喝下八九杯了。我覺得那些日人同事眼光裏多半含有些揶揄的成份,七嘴八舌地鼓勵他,李添丁也就一一以「不動之姿勢」答應,有時還咬牙地,似乎在說著「要拼命幹」一類的話。
「哈!我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帝國軍人!」
剛才,我向李添丁說要跟在他後頭而去,其心情是跟一年前向「配屬將校」說那些話時的心情完全一樣的。也許就是這種心情成了另一個可能的要素。
「這是哪兒?」我糊糊塗塗,只得這樣問。
李和我是最有力的「志願兵」及格人選的僅有的兩個,本來我很可能和李同為今天的被送者,而我僥倖漏了網,如今只有他一個人。我發現他在一片「赤誠」的表皮下,包藏著教他流出眼淚的心。我是幸運者,他則相反,而我的幸運只是僥倖得來的。在那一剎那間,我油然起了同情心——這種心情也是可能的要素之一。
我走了。
「各位,」校長說話了,聲音也跟平常有些不同,好像很沉鬱,也好像有些抖顫:「昨天發生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就是……谷清子桑逝世了……」
「………我怎麼說呢?就算是還不習慣吧。」
「嗯。」
「來,不能呆在這兒,走!」
我毫沒有準備要說這樣的話,可是它彷彿自動地從我嘴裏吐出來,而且還說得那麼響亮,那麼慷慨激昂的樣子,連我自己都不由得楞住了。
「不,你聽我說好了,我自己比誰都知道,我是幼稚的。但是,嗯,但是,今晚我明白了,你說了那句話,而且又是給大家聽,包括那些『臭狗仔』,和-圖-書」他插了一句閩南話,以後就乾脆用閩南話講下去。「陸的,你確是有思想的人,你看穿了我的心,那些臭狗仔,說我有日本精神,有大和魂,娘的!我才沒有那些臭狗仔精神呢!」
進了事務室,我馬上發覺到裏頭空氣不同尋常。通常開會前總有人交談,今天卻沒有一個人出聲,而且大家都似乎很嚴肅。我在自己的坐位落座,喘息未定,我發現到對面的位子空著。啊,怎麼回事?這緊迫而不同尋常的空氣,谷清子沒有來——這兩者之間是否有關聯?立時,我的心口就劇烈地跳起來,胸懷中血潮在不安地澎湃著。我偷偷地看看左右,他們都把視線投在桌面上,沒有一個人動,連視線也都凝住,成了一尊佛像。我還看到芳鄰藤田節子眼圈有些紅。
「嗯,的確很美。好像不早了,也太冷了些,還是回去吧。」葉說。
「你聽到過徵兵令的事嗎?明年一定會實施的,你看,你我都是第一屆的適齡壯丁啊。」
「哈哈,這也是一種學問,應該學學的。」
「很難說……」
我不曉得想了多久,好像夜來的噩夢還在繼續著。陡地,我的肩頭被推了一把,我這才發現我伏在桌上,留下兩灘水漬在桌面。回頭一看,是葉振剛。事務室內已空無一人了。
約莫過了一刻鐘,竹田尚義回來了,手裏提著兩瓶「福祿」,他表示這兩瓶酒得來不易,還是找了好幾個地方才弄到手的。現在,就是劉空手而來也無所謂了。這時那個叫菊子的女人又出來倒茶,並說菜已燒好了,是不是就要端上來。葉叫他稍等一下。又過了幾分鐘,劉培元也趕到了,他雖然只弄來了一瓶「金雞」,不過這一來確已夠我們痛飲一番了。
「三杯!到底是什麼話啊?」我瞪著眼裝著不懂。
「謝謝你,再見。」
我們相顧大笑了一陣子。
我出到馬路上時,無意間仰首一望,幾棵我所熟悉的檳榔樹梢映現在前面。啊!那是清子家院子裏的,我忽然想起了清子的身影和帶愁的面孔。
「你一定沒問題的,不用擔心,我敢說你一定考取。而且她也一定沒問題。」
「陸桑,很不錯啊。」鄰座的人也說。
「怎樣?不錯吧?」葉說。
事情決定,馬上就開始行動。劉、竹田兩人匆匆找酒去了,我和葉趕到事務室,把李添丁架著溜出了校門,葉曾到過那家地下酒店,所以我們三個很快地找到那兒了。我們正是夠幸運的,女老板告訴我們還有一副「下水」可以煮湯,也有一小塊瘦肉足夠炒一盤菜,另外也有花生仁。我和葉大喜過望,認為有了這三種,算是萬事皆備,只欠東風了。如果劉和竹田能找到酒,一切都圓滿無憾了。
葉欲言又止,我猜到他要說的是既然畢業了,婚議也就可能接踵而來。每一個女學校畢業的女孩多半如此,她又何能例外呢?況且她又因為與葉的事,正在被家長嚴密監視著。是的,萬一 今年考不取,在未來冗長的一年中,誰能保不發生意外的變化呢?
不出所料,李添丁說話時,表現得慷慨激昂,大義凜然。為「天皇陛下」,為「大日本帝國」,為「大東亞共榮圈」等一類冠冕堂皇的詞都全部搬出來了,最後說要為「國」犧牲,並三呼「天皇陛下」萬歲,贏得全場熱烈無比的掌聲。
竹田的話生效了,而且這三杯的威力也著實不小,喝完後李添丁就再也不能高談闊論,伏在桌上沉沉睡去了。三瓶酒才喝下兩瓶不到,還有一瓶「福祿」沒有開,我們四個商量的結果,認為留著也沒用,菜也還有不少,就決定把它解決掉。
「振作些!」他低沉但有力地說。
劉培元和竹田尚義交亙地鼓勵葉振剛,我雖也附和地說了幾句應酬話,還請他為了替我「報仇」,一定要考上,可是我心中忽然沉重起來。在那戰場上我僅打了一個回合,敗退了就成為一個逃兵,再也不思振作。在這些知心朋友當中,尤其在這種場合裏,我越發顯得軟弱無用。慚愧之餘,雖已自覺很有些醉意了,但仍一杯一杯地邀飲。直到三瓶酒都喝完為止。
「受了你很多照應了。」李說著一飲而盡。
不一會兒,校長從裏頭出來,大家照例起身互道一聲早安。
我走向校門前的那條馬路,葉往相反方向走去。
「我今天說了那樣的話,也很使我不好受。」
身邊的劉培元扯了我一把,示意要我坐下,我這才清醒過來,我感到無數雙的視線集中在我身上。我覺得我臉紅了,忙掩飾般地坐下。
「哈!」
「那你為什麼不玩玩?」
「是。我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
「你在這兒休息一會兒,要振作些。」
陸先生:
「你能向『天皇陛下』盡忠嗎?」
「兩杯啦,這是第三杯,喝完再講好了。」
「什麼話?啊,是向李添丁說的那句嗎?」
「是倒是的,可是李添丁……」
他們走過去了,下一班是「美麗的芳鄰」,在她那尖銳的高呼聲領導下,又揚起一片「萬歲」聲。極目看去,「日章旗」擺成了一條長龍,一面面白紙印著紅圖圈的旗子此起彼落。
我雖然想了這許多,可是依然得不到一個確切不移的結論。也許每一種都是發www.hetubook.com.com生了部份作用。如今話已經說出去了,再也沒法收回來,同事們也把視線集中過來了,不管動機如何,我沒有辦法申辯,讓它去算了。這就是我所得到的結論。
很覺得對不起您——可是,這是我唯一的路子。
二月二十七日,學校為李添丁開了「壯行會」。三月一日清早他就要入「臺灣志願兵訓練所」接受為期六個月的訓練了。現在,他是個「名譽的志願兵」,不久之後就是「大日本帝國軍人」,不折不扣的「皇軍」一員了。我承認他相當了不得,且莫說別的,單就連闖三關,從成百萬的「志願者」當中成為被選中的幾千名中之一,就已經很可觀了。但是,設身處地想想,假如我不是碰巧患上了「馬拉利亞」,我也很可能點上;又假如我也真點上了,我的心情將如何呢?我想,那一定是可怕的。訓練所裏的猛烈的毆打教育,還有入營後的更可怕的毆打與訓練,都教人聞而喪膽,何況後頭還有戰場在等待著?
不多一會兒,一個女人進來了,手裏捧著茶盤,在我和葉振剛面前各放了一杯冒著熱氣的茶。這人年約十八九歲,衣飾不算頂華麗,不過面孔倒似乎才細心地打扮過,一股脂粉味衝人,很美很動人。葉振剛不愧是在社會上多混兩年的人,馬上就跟她搭訕起來,他問她的名字,她說她叫菊子;他又問她來這兒多久了,從什麼地方來的,以前在這兒的某某哪兒去了等話。並且還介紹我說是「張先生」,要她和我挨近些。
「你是為了你的愛人,對吧?」
「你怎麼這樣乖?真傻,到了這種地方,什麼都不用顧忌嘛。」
聽到此,我的頭頂好像受了鐵棒重重一擊,轟的一聲,使我差點驚叫出來,我再也聽不見校長還說了些什麼,頭部好像要炸裂了,眼前一片黑暗。我似乎跌進無底的洞裏,獨個兒在暗中無助地向自己問著:「為什麼……怎麼會呢?……。是不是聽錯了?……」可是我憶起剛進事務室時感受到的緊迫空氣,還有對面空了的席位。我沒有聽錯。甚至昨晚以來的種種跡象,早就告訴過我這個晴天霹靂的噩耗了,只不過是我渾然不覺而已。噢……清子死了!為什麼?是什麼急症這樣厲害,這樣可怕?
「好了。」竹田也起來制止說:「我們喝酒,別管他夠不夠用。來,我跟你喝三杯。」
「謝謝你了。」他又說。
「唔………」
「嗯,他未免有些可憐,我覺得。」
我們已走到運動場盡頭,葉回過頭,我也跟著轉過身子。整個運動場一覽無遺,沒有一點聲響,也沒有一種移動的物體,一片死寂。
「好吧。」我也喝了三杯。
「你今晚喝得不少啊。」葉說。
不久,大家在家長會長的領導下三呼「萬歲」,結束了這個「壯行會」。同事們陸續散去,這時劉培元忽然把我和竹田、葉振剛拉到門外操場邊,提議來個「二次會」,讓李添丁多喝幾杯。我們匆促決定,由劉和竹田各去找兩瓶酒,我和葉負責各找一樣菜餚。我對這一點是毫無門徑的,可是劉培元說街尾有一家地下酒店,有女人陪酒,而且,如果幸運的話,一兩樣菜一定沒問題的。
「唔……」
「呀?這見解倒是很天真。算你對好了。」
「嗯……」
「好,不過我從這邊去好了,我還有些要想想的事。」
「哪裏………」
「我特別要感謝你早先那句話,所以我要敬你三杯。」說著一飲而盡。
李添丁戴一頂戰鬥帽,穿著國防色青年服,小腿上裹著綁腿。胸前從左肩到右脅下斜掛著一條大紅色緞帶,很是刺目。他臉上堆著笑,走路時肩膀上下擺著,顯得威風凜凜,一派「帝國軍人」的模樣。
呃,她動了。好像是喘了一口氣。她不是病了嗎?怎麼會在這樣的時候還獨個兒坐著呢?我真想叫她一聲,可是我不敢,我只有按捺著一顆忐忑不安、也充滿好奇與關注的心凝視那個影子。
此生沒能補償您的深情,我是多麼遺憾啊。但是,還有來世,我以全心全意期待著它的來臨……
「自殺!」我驚呼了一聲。
「竹田的宿舍。」
從李家出來,我們自自然然地分成兩股,一是要到值夜室歇宿一夜的劉培元和要回校旁宿舍的竹田尚義;另一是在街路上住的我和葉振剛。分手後葉緊緊地攙著我走,他一定看出我早已到了泥醉的邊緣了。我們在街路中心走,兩旁的店屋多半已打烊,周遭很靜,上空寒星閃爍。
「這就怪了。難道她有問題嗎?」
最後我們把泥醉的李添丁叫醒,架著他回家。我的步子很不穩當,彷彿走在雲堆上,不小心就會踉蹌,我不能扶李添丁,只好隨在他們背後悄然邁著有些不聽指使的步子。劉培元也似乎頗有醉意了,不過走路還算穩,竹田和葉兩人是喝得較少的,所以由他們架著李添丁,劉培元在李背後緊隨,準備著一有不對便幫一手。不多久我們就把李添丁送到他的家了。
「你確實要『志願』嗎?」
「不用擔心,反正今天大家都不能上課了,你的學生我會安排,你只管呆在這兒好了。」
別了!我在另一個世界祝禱著您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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