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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1:濁流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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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我聽了也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一定是「臺灣過年」了。我竟一點也沒想起來。
「原來,你只有對我才是貞潔的。」
「啊,陸桑,我說了不可說的話,我一直忍住不敢說的,現在,現在我竟說了,我怕!我怕」
聲音未完,美蓮就一陣風跑進來,出現在甬道上,她看見谷清子,好像吃了一驚,不過很快就泛出笑問了一聲:
「哥哥,我回來了,好點了嗎?」
「問你自己吧。」
「陸桑……」
美蓮到另一個房間,谷清子也告辭走了。沒料清子走了還不到兩分鐘,父親也來了,手裏提著一隻小包袱,滿臉紅光,看樣子是跑路跑得很快。怎麼這樣晚了才出來呢?我有些納罕。
這時,忽然門口傳來了聲音…
噢,她並沒有否認,相反地,更用這舉動來證實傳聞的正確性。噢!她竟是幹了不可告人的醜事,而且是跟那老猴子。我再沒有憤怒,我已明白了一切,人心原來真是不可測的。我變得那麼冷靜,冷靜得有如一池冰凍的水。
「你這樣責我,真是……真是……」
「那麼,我要走了。嗯,今天還不是過年呀,明天才是大除夕,可別馬上吃掉了,留些明天晚上吃。」
「我,我是萬不得已的。」她翹起身子面對著我,滿臉淚痕。
「別……理……我……好……了……」
「哼哼。」
「可是……啊……可是我又愛上一個人了。陸桑,你知道那是你。我怕又會給你招來不幸,所以我痛苦,越是愛你,心就越痛苦。你不曉得那痛苦是多麼難受,多麼厲害。就在這時候有一個人出現了。我本來可以拒他於千萬里外,可是想到你,想到我會給你招來不幸,我閉眼咬牙,獻出了身子。你一定知道,我愛的是你,除了兩個已死的不算就只有你……」
「………」
謝她!快謝她!我體內的另一個我在無聲地叫著。
事情是這樣:政府頒布「臺灣志願兵令」已有好些年,我中學畢業稍前「志願」過一次,幸而因為中學生,只不過完成了「志願」手續,表示出對「天皇陛下」的赤誠,就算完結了。
「嗯,我順便洗爸爸的米吧。」
「啊,快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忽然,她又一次抬起了頭,手臂連棉被抱住我的胸,並把面孔湊過來。我看到她淚痕斑斑的面孔上充滿著驚怖之色。
「這兩三天又發了,不過現在好些了。」
「我希望永遠不曉得。」
「我好像以前也聽你說過類似的話。可是……好吧,我試試看就是。」
「沒有的事,那是偶然。我不會有不幸的事,你看,我正幸福著昵。」
我雙手一用力,她面孔就蓋住了我的整個視線和_圖_書了。我深深地吻她那還掛著淚滴的鹹澀的唇。在我的感受裏,它仍然是甜的,美的。奇怪的是這情景曾在夢中撩起我渾身的欲|火,而一旦到了現實,我心卻那樣靜止——也許那不算靜止,只是另一種感覺,我沉浸在幸福感裏,沒有一絲一毫的邪念,只有欣悅的顫動和美妙的陶醉。慾望昇華了,變成純摯而無垢的愛。是的,這一定就是真正的愛了……。
「沒關係,還是趁早回去好。」
「是啊。」我也加了一句:「你歇都沒歇一會呢。」
「不只這些,我還希望在一剎那間靜靜地死去,在你的懷抱裏死去……」
「啊……你不能原諒我?……」
「我告訴過你了。我如果愛了人,就會招來最大的不幸。你一定還記得我的過去的。所以我不敢愛。我之所以結婚,也正是為了怕再愛人,我投進一個陌生人的懷裏。他現在出征已兩年了,一直在安全的地方,他一定不會死,那是因為我沒有愛他。」
然而我的「馬拉利亞」一直在困擾著我,時好時壞。有一次,我一連三天發著高熱,不能上班。好多位同事都抽空來看我。病給了我不少思考的工夫,我想了許多心事,尤其關於谷清子的事,是我想得最多的。
「不!你不曉得。以前我就是說過的,結果呢,兩個都……」
「我沒有啊,我憑什麼配責人家?」
一天傍晚,我自覺有些心悸,面孔很熱,以為是傷風了,便很早入眠。第二天起來已經好了,可是沒料第三天傍晚,那病象又來了,而且似乎較頭一天厲害些,渾身發惡寒,把晚餐吃的食物全嘔吐出來。美蓮摸了我的額角,說燒得燙人。於是我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我馬上穿上厚衣跑到校醫開的醫院。醫生量過體溫,用手指頭壓了我的腹部,說肝有些腫脹,是「馬拉利亞」無疑,並替我打了一針,給了我幾包白色藥粉。過了三天,以為病好了,誰料第四天又來了,而且這回還好像更厲害些,惡寒發作時渾身打顫,牙齒碰撞不停,面色也轉成黃色,完全成了個病人的模樣,身體很虛弱,只好請假,在宿舍裏孤獨地躺著。
她臉上的幸福神情漸漸消退,悲戚之色隨之增濃。她搖搖頭,眼眶裏又湧滿了淚水,盈盈欲滴。
「今年只殺一隻鴨和一隻鵝。前些天家裏賣了一條豬,才一百三十多斤,好在有這一條豬,不然今年過年可就慘了。額外配得了兩斤肉。」
「謝謝你來看我哥哥的病,哥哥,好些了嗎?」
「人心不可測,我……我覺得很意外。」
「不,沒什麼可怕的。」我說著,手那麼自然地伸出來繞在m.hetubook.com.com她的後頸上。
「哈咿!」美蓮從廚房那邊趕來。
「藥要連續吃才成哪,不然會再發的。美蓮!」
美蓮接過包袱,打開一看,是半隻煮好的鴨,一塊豬肉,還有兩塊年糕,一種是甜粄,另一種是蘿蔔粄。
「志龍桑……我也很幸福。真願意能這樣跟你守在一塊,永遠也不分離。」
「………」
我的心顯著地融化了。我不能說十分瞭解她的這些話,也許,她有些語無倫次,但至少她是誠心誠意地在剖白她的心意,她愛我,看來已是無庸置疑的。過去,我只能靠她的言動來猜測,雖則確曾體認過她對我的愛,但畢竟還止於猜測,如今她反反覆覆地明言,證實了她確乎是愛我的。我原對她不敢存奢望,現在明白了這些,我豈不是大可以滿足了嗎?何況她的不貞,原因在乎我,我又怎麼忍心再譴責她呢?
兩行溫熱的感覺從我眼尾往耳畔淌過去。哦,你哭了!為什麼?為什麼?
我明白了,父親是為了送這些來給我和妹妹過年。自從進中學以後,我已很少有過農曆年的觀念。這回我也差不多忘得一乾二淨,不過有了父親帶給我的這些東西,這個年可以過得蠻像個樣子了。可是這些對我究竟有什麼意義呢?所謂「過年」,只不過是童年時期的遙遠記憶而已,幾年來舊曆年初一跟別的日子都是完全沒有兩樣的。唯一使我心動的是我父親老遠老遠地跑來,送給我這些東西。父親,你對這個不肖的兒子仍然這麼關懷啊,可惜你的兒子只能當個「助教」,是個沒出息的。想到此,我有些黯然了。
清子這時也看到我的淚水了,爬上榻榻米踅過來,在我枕畔落座,並掏出手絹為我揩了揩眼睛。我的眼光跟她的碰上了,突地有一股硬硬的東西塞住我的喉嚨,使得我禁不住嗚咽起來。我拉被蒙住面孔,使勁忍著,可是越忍越哭得厲害。
她說完了這些話,又伏在我胸前啜泣起來。
「不!你不曉得,誰也不曉得。我怕愛,越是自覺到愛就越是怕愛。我不能愛人的,也不能被愛的。」
「走不到山頂,天一定晚了。」
「啊,是美蓮桑,我來打擾。」
「呵……對不起,我本來打算早些來看你的,陸桑……原諒我好嗎?因為我實在鼓不起勇氣。今天,我再也忍不住了,所以不顧一切來了。……原諒我!……」
「要燒飯了嗎?」
「怎麼?過年了呢,忘了嗎?」
「啊……你這樣冷酷……可是你不曉得的。」
「陸桑……你,你話都不跟我講了……」
不過,這還只不過是街、庄(郡以下的行政單位,猶如現和-圖-書在的鎮、鄉)的初選,往後還需再過兩關,複選是郡役所辦的,最後再經一次州廳(即州政府)的決選,及格的方算正式贏得「名譽的志願兵」頭銜,可入「志願兵訓練所」,被接受為「皇軍」的一員了。
「嗯……我也這麼想。」
「我不怕。那麼,我走了。」父親說罷就朝門口走去,美蓮跟上。我真想起身送父親到門口,可是我沒有。我深怕自己會禁不住流出淚來。此刻,我想像到父親在黑漆的山中獨自使勁地踏著步爬崎嶇的山路,不由得拉起被角蒙住臉吞聲飲泣了。
二月初選,先是體格檢查,我適巧是「馬拉利亞」剛發的時候,校醫檢查身體,在我的檢查票上註上了「馬拉利亞」幾個字眼,我在初選時就給刷下來了。跟我遭了同一命運的,有劉培元、竹田尚義、葉振剛等人,校內同事中就只有李添丁一個人派司了。
我把側向她的臉扶正,將視線茫然地投在暗淡的天花板。為什麼?……為什麼?她來了,那不正是你所期待的嗎?……我內心詫異地驚叫著。
本來,我以為很難逃得了的,因為我雖不高,但肩膀相當寬闊,正是標準的「步兵人材」,如今居然讓我逃了,我自然很高興。不過,有一點仍使我擔心,那就是「徵兵令」在臺灣施行的日期好像不遠了。報紙上也常有人論起臺灣「志願兵」表現如何出色,「志願者」如何踴躍,因此,臺灣同胞已符合「皇國民」的條件,足可比照「內地人」的情形,全民可當「皇國軍人」而毫無愧色這一類話。我還聽到一旦實施,必定從明年開始,而明年度的徵兵適齡壯丁則為大正十三年(即民國十三年,公元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一日以後到大正十四年十一月三十日之間出生者。我是十四年元月間出生的,恰巧被包含在內。到那時,不論如何也無法逃開了。可是那究竟還是將來的事,至少也還有一年的工夫,可以暫時不必管它。目前的大難讓我逃過,這已是值得慶幸的事了。
對於她,我至今仍然拿不定主意。在思想上,我自認已是一個覺醒了的人,我認清日本人與臺灣人的關係只不過是主人與奴隸,或者說根本是敵對的。不過到這時為止我卻也不曉得有什麼事實足以促使我把日本人當仇敵來看待。在這種情形下,我倒有些理智認為應一刀斬斷情根的,而且她並不貞潔,我沒有理由再愛她——甚至有時我會似夢似幻地看到她與板垣視學在親熱。這樣的時候,我的血液就會沸騰起來,憤怒得渾身震顫。可是冷靜下來後,我又會想起這事終歸還只不過是傳聞而已,真假如何不得而知。
hetubook•com•com後我發現,我竟在偷偷地盼望著她的丈夫戰死的訊息。是的,如果她的丈夫死了,障礙便消失大半了。那時,我為什麼不可以娶她呢?她肯嫁給一個比她年紀小的臺灣人嗎?如果日本真打敗了,那時日本人會怎樣?可能都要回「內地」去吧?她嫁給我,是不是可以不回去?是不是可以歸化中國籍?她會為我生孩子嗎?她以前為什麼沒有生呢?她是不是一個「石女」?或者,她說過對丈夫沒有愛,難道她沒有和丈夫同床嗎?
「還不知道嗎?我原以為你很貞潔的。」
我三天假期的最後一天下午四點多,谷清子忽然單獨來探望我的病。這時,我正在想她,我渴望能見她一面,希冀著她那溫婉的笑容和柔情的安慰。聽到腳步聲,我就猜到是她,而她一出現,便看到我所苦苦思念的她的笑容。然而,不曉得是什麼緣故,當我一眼接觸到這些時,忽然在我心胸中起了一陣迴旋的冷風,霎時間我的整個心便給封凍了。
「啊……為什麼?為什麼……」
「好多了。」
我從來沒有過這麼熱切的希冀,我是那樣地希望她會堅決地否認,並向我表明心跡。原來一我自己也到這時才明白過來,原來半個月以來的疑慮,在這一剎那間整個爆發了。
「谷先生,日安。」
「哎呀,爸爸,這個……」
「陸先生……好一點了嗎?」
「馬拉利亞」的流行,在鄉村早已構成了很嚴熏的威脅。由於藥品極端缺乏,得病的人總不容易斷根,加上布匹類的短缺,不少人們都晚上睡覺沒有帳子掛,近一二年來就連冬天也常有人發病,尤其山間村落的情形最為嚴重。
我忽然病了,而且是「馬拉利亞」。
她話猶未完,霍然把上身投挪在我胸上,匍匐著吞聲飲泣起來。
「可是,我愛你又有什麼用處呢?沒有,一點也沒有,我是不能夠愛你的。我只有摧殘自己,糟蹋自己,甚至承擔不幸。無論如何,我希望你永生幸福……」
「沒什麼東西,這是我在宿舍旁邊種的大理花,只開了兩朵,我都剪來了……」
我還幾次在夢中看到她。我的身體因病而衰弱不堪,可是這種慾念卻常常燃燒得使我渾身發熱不能入眠。為了這種現象,我屢屢懷疑自己是一個好色之徒——甚至是一個色情狂。我不能否認,好些年來我的體內就已萌生了這種對女性的憧憬,我常常想入非非,這情形也許已不下三四年之久,或者還更久些,卻從來也沒有這麼劇烈過,狂熱過。它似乎是從每一個細胞發出來的,那麼洶湧,那麼執拗,我對它一點兒也沒辦法,當它來時就只有委身於它,任其支配我的一切。雖這樣m.hetubook.com•com,而當它漸漸離我而去時,我會很快地找回我自己,我覺得它是無比的醜惡,無比的卑劣,同時也不能自禁地覺得自己是個鄙污穢濁的人。
該回答嗎?還是不該?啊,為什麼?為什麼?我又焦急,又莫名其妙。
「你,你說什麼?」
「啊,過年!」美蓮喊。
「啊……你也聽到那些話了!」
「我不能同意這種想法。幸福是要追求的,不幸也總是可以設法避免的。問題是我們夠不夠堅強,有沒有勇氣。」
「還沒好嗎?」父親問,一面把包袱放在塌塌米上。
雖然如此,但能夠及格的,大體不外年齡在二十上下,體格強壯高大,要有相當的教育程度。從這些條件來衡量,我除了在體格上稍為不夠高大以外,其他都是符合條件的,事實上,年年都有不少教育界的青年教師選中,因此,對它我是懷著戒懼之心的。除了我以外,同事們當中夠條件的有李添丁、竹田尚義兩個,劉培元高瘦,葉振剛矮小,都不大可能。當然,我們這幾個也都辦理「志願」手續了。
「你認為這不吉利嗎?」她深情地望著我,然而在她那陶醉般的眼光裏,仍隱現著深淵般的悲戚。
「不啦,我馬上要回去。這,你拿去煮。」
這時正是二月初。病剝奪了我不少的體力,然而另一面卻也幫我逃過了一場災難。因禍得福,人生總是像塞翁失馬那樣的——這是這一場病所給予我的對人生的一種體認。
「我沒有將來,我不敢想像,也不能夠想像。我已確切曉得,不幸的事一定會發生的。而這回,我再也不讓人家來承擔了。」
「別……別理我……」
「過年!舊曆新年。」我也幾乎同時喊出。
歷年,多半是在一二月間辦理「募集志願兵」事。這一年一眧和十九年一還是訂定在一月中完成「志願」手續,二月中選拔,三月起開訓。據說全島的「志願兵訓練所」只有一處或兩處,名額合計起來也不過三五千名之譜,而「志願」資格則規定十八歲以上四十五歲以下的男子。據官方統計,每年「志願」的人數以百萬計,父子同去「志願」的「佳話」,也到處可見可聞。不過分析起來,要在幾百萬人當中選出幾千名,卻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我們想些樂觀的事吧。將來,我們一定會幸福的。」我多麼願意告訴她我所認識的秘密,我晚得她一定不知道將來會有什麼事。可是我不敢說,這倒不只是因為她是日本人,主要還是因為我擔心當時勢整個地改觀時,日本人的地位不曉得會變成怎樣。如果日本人一律須遣返日本「內地」,豈不是一切都成泡影了嗎?
「爸爸,太晚了,明天才回去吧。」美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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