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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1:濁流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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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他還是不聽,依舊用那種眼光和神情站在那兒。
「你不是神經過敏吧?你這看法有什麼根據嗎?」
「你好像真不曉得。」
「我是講『客』的。」
那位好心的鄰居還指點我,他們租的是屋後的一小塊田,此刻可能正在為即將到來的蒔田期而收拾他們的農作物,以便把田交還人家。既然來了,就去看看吧。就是要受到老夫婦倆的責罵,也是罪有應得的,也許那樣反倒可以使我那充滿歉疚的心好過些。想到此,我就道了謝繞到屋後去。
「不是說最後的五分鐘嗎?為什麼這樣消極呢?」
我雖沒有說出我的猜測——我只轉述了大山的話,可是自己的想法遭受無形的一擊,心中不免有些不悅,我便說:
「開羅宣言?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哦,哦,講『客』的。」他放下手裏的鋤頭說:「到家裏坐坐吧,不成樣子的家……」
「她跟州視學勾搭上了。」
「你聽到開羅宣言的消息嗎?」
抵達宿舍已六點半,街上早已萬家燈火。算來我在寒風中足足跑了兩個鐘頭。可是我滿懷欣悅,我在思想上可算已啟蒙了,雖則未免太遲了些,但總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這麼一來,此行可說是有了極珍貴的代價了。那麼,以後我該怎麼做呢?事情好像來得太突然,也顯得太離奇了,因此一時還不能有什麼具體的預定。是的,我還要多想,我真正地要成為一個有思想的人了——其實我以前只不過是個笨瓜,那裏還談得上有思想呢?此外,我要好好指導「羅斯福」,兌現我對那個老人所開出的支票,這也就是我的覺醒後想做的頭一件事情。
他又移過來了,我看到他左頰上印著鮮明的指印。
「她有什麼嗎?」我暗地裏一驚。
「所以我們不必灰心,把實力蓄積下來,將來不愁沒有用處。你說對不對?」
「沒有啊。」
可是,這一切還只是我個人的猜測,真相到底如何,不得而知。我就這樣在痛苦裏送走了幾天。
「呵……」我心忽然急跳起來,我該怎麼回答呢?顯然地,如果說有,那麼一定會受到對方盤問,那是不是會對葉和貞子的事發生不利的結果呢?匆促間我說:「我沒有聽到過什麼話。」
但是,葉的「人心真是無法猜測的,看來那麼貞節端莊的女人……」這些話都好像一口大銅鐘在我耳畔「狂!狂!」地響著。不!我打斷了思緒,那不可能,她一定是被迫的,一定是受到強|暴的。我想起了第三學期開學以來她的態度。開學那天晚上,我帶了前一天晚上沒有送成的那一小袋米到她的宿舍,她雖也以微笑迎了我,不過好像較往常沉靜了許多,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可是以後的日子裏,她就恢復了常態了,跟我和同事們也有說有笑的,除了偶而也會沉思,面露愁容外,可以說跟平常並沒有兩樣。對她而言,那事情定是非同小可的,而她怎能那個樣子處之泰然呢?
「沒什麼……」我知道沒法掩飾了,被看出自己臉色的慘變了,這又使我覺得難過。
第二幅是「青年召集」第一日,一個青年遲到,遭了白木一頓好打。李添丁在向白木行軍禮,報告:「山腳仔分隊遲到者一名,現在到了!報告完畢!」接著是白木那惡狠狠的充滿悲憤的訓斥……稍後,李添丁也學起白木的模樣痛打青年。
「哦,哦,不是日本仔,可是說的話好像有點『腔』。」
可是事實卻並不如此。開學後不到半個月,我就給做夢也沒想到的感情上、思想上的風暴困住了。這兒所說的風暴,一點不算形容過當,它正如一個颱風,以一個點為中心而迴旋,而激盪,而翻騰,在它的當中,連天地都已失去存在。所有的,就只有狂亂的風,暴虐的雨,還有就是一顆莫知所措的心。
「我也是臺灣郎啊。」
「哎……春田沒告訴我這些……」
我一步步慢慢地爬上那急陡的石級,思想逐漸凝聚了。這時,葉振剛的話有如漆黑裏的一道閃電,給我帶來了光明。「中國方面從起始就要收復臺灣的」,「開羅宣言已明白宣示日本戰敗後,臺灣要回歸中國版圖……」對啦!我們臺灣郎!並不是日本仔,而我們即將回到中國,中國才是臺灣郎的祖國!這想頭一現,一切謎團都解決了,有如初升的旭日,把黑暗一掃而光。
「出到前面!」
我從學籍薄查出了他的住址和家長姓名,下午四時「職員夕會」一完就匆匆上路。好在他住在月眉村,正好是我負責的青年團分隊的村,為了訪問缺席的青年,我已來過這個位於河邊山崖下,地形成一半月形的村落好幾次,所以地方也不算很陌生,問了三四次路就找到他的家。
「因為你的缺席,我們班級的出席會成為倒數第一,你知道嗎?」
「好,你回來,我不打你了,快回來。」
然而,也真湊巧,就在這個「厄年」的最後一天,我的感情得到了第一步的補償,使我得以充滿歡愉的心情送走舊的一年,迎來新的年。由這些往事來判斷,我是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這新的一年在我一定是輝煌的、光明的。我甚至還想過,也許從這一年起,在我的人生旅途上會進入坦途呢。
這意外的事情是從另一件意外的事發端的。一天傍晚時分,我下班回來,在宿舍門口碰見了大山亨。照例寒暄了兩三句話,大山忽然表示有話要跟我談談,www.hetubook.com.com把我引到他的會客室裏去。
「可是,」葉又說:「你也要小心些,不然,要弄出事來的。」
「春田仔,快轉去叫阿婆燒茶來。」
我明明知道他在這樣的場合一句話也說不出,可是我已昏了頭,問到此就再也按捺不住,雙手齊下地猛摑起來。幾次倒下了,我把他拖起來再打。他始終沒有哼一句,也沒有流下半滴淚,只是怔怔地望著我。
「不可能!」我虛張聲勢地裝著斷然的神色說。
「不過我還有另一種信心,我們的日子終於會來到的,這是我的信念,而且還鐵一般地堅定。」
「…………」
「…………」
「…………」
「我?唉,我不行了………去年我還用了不少功,今年一點也沒準備,根本談不上了。」
他再上前兩步。
又有一枝利箭,這回是不偏不倚擊中我的心,眼鼻一陣酸楚,我幾乎不能自持了。為了掩飾我內心的激動,我匆匆安慰老人幾句,並給那兩個小孩幾句誇讚與鼓勵,倉皇地辭別這可憐的一家人。
「當然有。事情還是在冬假時發生的,冬假期間我和她見了幾次面,被傳開來了。她因此被她老子訓斥了一頓,並嚴厲禁止以後和我交往。她寫信來告訴我,所以這是錯不了的。」
我說罷給了他一個重重的巴掌。他受此一擊,朝右邊踉蹌了幾步,幾乎橫倒下去。
「回來!不饒你了!快回來!」
「去年年尾報紙也登了,不過是小消息。那是中米英等同盟國的協定,日本戰敗後我們臺灣是要回歸中國的版圖的。」
連帶地,我想起了在我記憶已經有些模糊起來的遙遠往事:一位日人教師攫住了我,把我結結實實地痛揍了一頓還不算,最後竟取了一把小洋刀,硬塞進我的手裏。「來!這是日本人和臺灣人的打架,我讓你一把刀,打過來吧!」可憐我還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在那位日人教師之前只能顫抖著身子求饒,丟下手中的小刀,任對方的拳足|交落在身上。
「所以啊,春田仔負起了我的一半的負擔,沒有他,我們可活不了呢。」
數說起來,大山可算是我的房東,可是他是鎮上名人兼要人,而我只不過是一名「助教」,地位既懸殊,加上我又不是善於交際的人,所以向來很少跟他接觸,雖同他在一幢房子裏,見面的機會卻也不多,偶而碰上了,最多說幾句不關痛養的應酬話而已。這一次,他竟然要跟我談談,而且看他臉色一股嚴肅的味兒,還好像不是太簡單的事。這就叫我莫名其妙之外,還有了些害怕。他是家長會長,莫不是有些學生的家長向他投訴了什麼話?或者在我這間「宿舍」裏,我和妹妹等幾個人有了什麼不對的事?萬一他要我搬走,那我該怎麼辦呢?我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跟在大山那碩大軀體之後,進到客廳裏。
這個學生是我班級裏最頑劣的兩個學生之一。說來也真可笑,我自就任以來,最先就給了我深刻的印象的便是這兩個學生。其所以這樣,倒不只是因為他們性情最頑劣,也是由於他們是班上身材最大的兩個,同時有個更重要的原因,那是因為他們的容貌頗為特殊。記得是我到校的頭幾天裏的事情,有一次休息時間,我聽到小朋友們在高喊「邱吉爾」。在當時,「邱吉爾」這個名字是代表暴虐無道的魔鬼,報刊上常有一個和他同樣的人物「羅斯福」的漫畫像或速寫肖像登出。邱是三角眼,尖顴骨,羅是細眼、帶小型眼鏡、尖下巴,都一臉怪相。我聽著小朋友喊著這名字,覺得很奇怪,便隨便抓了一個小朋友來問,方才曉得是有個同學的綽號叫「邱吉爾」。這個小朋友指給我看,原來他跟晝像裏的「英鬼」邱吉爾,竟是那麼肖似,有一雙三角眼和尖顴骨。這位小朋友還告訴我,有一個綽號「羅斯福」的同學,也指給給我看。真是無獨有偶,他居然有一對細眼和凸出的尖下巴,比起報上的羅斯福只少一付眼鏡而已。小朋友們的眼光敏銳得真夠叫人拍案叫絕,那兩個被起了綽號的同學,竟然是越看越像邱、羅兩人的,驚嘆之餘,這兩個小朋友便成了我最先認識的兩個學生了。
「真是個壞學生。好吧,你坐下好了,可不許你再缺席啊。」
不出所料,他正在為迫在眼前的升學考試而拼命用功著,不過倒也浮出誠摯的笑容歡迎我這個打擾者。意外的是聽了我的話後,葉竟大笑一陣子,把我的推測整個推翻了。據他的看法,大山是非常反對女兒與他接近的,其所以問了我那些話,說出了那些意見,完全是猜到我會來向葉報告,雖然他只說是擔心,其實是藉此來向葉提出警告罷了。
「是嗎……人的心真是無法猜測的,谷清子看來那麼嫻淑端莊而且貞節,可是揭開一層皮,卻滿不是那麼回事呢。」
「你跟她很親密嘛,怎麼沒聽到。」
「哎……不會啊,你這麼健康。」我看著老人那在寒風中顫抖的白鬍子、滿佈皺紋的臉和枯瘦的手腕,真有些說不出話來。
回程上,我一面走,一面想我對學生們的態度。班上被我打過的學生可能已有三分之二以上,不過我倒是很少真正地暴怒起來,以嚴酷毒辣的手段對付學生。這回對「羅斯福」那樣兇殘,倒可算是破題兒第一遭了。可是,不管是兇暴與否,打總和_圖_書是不應該的。我沒有其他的方法嗎?想到這兒,忽然早先不經意地聽下來的老人的話,在我耳畔重新響將起來:「是臺灣郎,大家就要相愛相護……我們臺灣郎都是苦命的……」是臺灣郎,就要……苦命的……我反反覆覆地默唸著這些話。驀地,在我的腦子裏閃過了一道電光,於是幾幅往事的回憶在我腦膜上映上來……。
「啊……是令嬡。」對了,我好像聽說過她的女兒叫貞子,可是因為跟她只有過一面之緣,所以一時沒有能想出來。經他這一提,她那姣美動人的面貌身影,立即在我腦膜上映上來。
「你也用不著這樣安慰我。不瞞你,只要你考得上,對我也是一種安慰。」
「你為什麼不響啦?在想什麼?」葉問我。
晨會畢回到教室,翻開點名薄,我馬上厲聲問:
「說呀!」
他再移前兩小步。
「啊,陸桑,你怎麼啦?」
「不,不,我只是打聽打聽罷了。其實,我也很明白年輕人的心,我是很有理解的……不過,為人父母,總不免要擔些心事,這個你一定也能瞭解的,不是嗎?」
三個人一齊回過頭來。
「嗯………」突地,我想起了自己目前的處境。如今對於升學考試,我已真正地無能為力了,而且看情形,葉一定會是個考場上的勝利者,也可能還是情場上的勝利者。「榮冠背後蘊藏著淚水」——這句日諺永遠是正確的,而在葉來說,流了淚的並不只她一個人,還有一個大山貞子。他從她那兒吸取了熱與力的泉源,它使他爬在桌上,日以繼夜,永不知倦怠為何物。反觀我自己呢?我也是有所愛的人,可是她只使我煩惱痛苦——不,她也曾鼓勵我求上進的,只因我自己軟弱,不能摒除雜念,一心向學。愛,有幸與不幸,葉正是抓取了幸的一面,而我則恰恰相反。這是否就是命運呢?
「嗯……」
「嘿嘿。」他笑了笑。
這位可憐的小朋友怔怔地望著我,一步一步地移向前,在頭一排課桌前就停住。
「先……先生。日安。」春田行了個禮說。
他怯怯地站起來,不說一句話。
「哦,哦,那真是……先生,你看,我們都沒有空,我想教他退學了。」
「是嗎?」他臉上掠過懷疑的神色,不過很快就消失了,他說:「外面好像傳開了好些話。我想,你和葉常在一塊兒,又都是年輕人,所以一定曉得什麼的。」
「退學?那不好啊。只有兩年就畢業了啊。」
「沒有………我真希望你考取。為了她,也為了你自己。我祝福著………」我有些想哭了。
「陸先生,我好久就想跟你談談,可是一直沒有機會。嗯,那是貞子的事。」
第一幅是兒童朝會時的「默禱」,兩個小朋友稍稍不規矩,於是古田亮一那個高頭大馬,渾身結實筋肉的日人同事氣咻咻地跑上前,把那兩個小朋友的耳朵揪住拖到前面,緊接著,古田大揮雙臂掌摑他們,他們每受一擊便向左右踉蹌著,有如颶風下的海上小舟。而後是職員集會,校長把這小事形容做十惡不赦的「不祥事件」,並認為這是「認識不足」的結果,實在對不起「陛下」,對不起在前線為「聖戰」的完遂而浴血作戰的「皇軍」。全體同仁還為這事討論了半天,以決定處分措施。
我只有這麼下台了。我向全部同畢告誡,要大家聽話,不服從命令就是最壞的,我還搬出「皇軍」之所以所向無敵,全在乎服從這一類話。
「那麼她呢?」
我想起鄰婦說的話,他的媳婦可能就是那時跑了的,也可能是她先跑了,然後老人才急出病來的,可是我沒敢問清楚到底如何,只好說:
我不能否認,平時我也是很會打學生的。這時候的教育風氣,都承襲了軍隊教育的作風,動不動先來一頓巴掌竹子什麼的,甚至拳足|交加或摔柔道,也都是稀鬆平常。過去我所受的教育如此,到任後所看見聽見的也莫不如此。說「皇民教育」就是如此這般的,也毫不為過。因此學生犯了規或稍不聽話,我也就禁不住揮起拳頭來。
「我們不談這些了。近來有什麼好消息嗎?」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第二天「羅斯福」又缺課了,而且第三天又沒有來上學,連同今天已是第三天的缺席了。我早就從同學們口裏得知他幾年前就死了父親,家境很窮,經常要幫些家事,以前常常缺席也就是因為家事忙。由這些事實看來,他的缺席很有可能是不得已的,可是那也未免過份了些,以他的頑劣不馴來判斷,說不定逃學到那兒去閒蕩也不是不可能。為了一探究竟,我決定來一次家庭訪問。
「到這兒!」我指著自己腳尖前吼。
「不,你不會的。」我感到一點安慰,另一方面卻禁不住有些黯然。
這話雖毫無譏刺的味兒,說著也沒有一絲忿懣的神色,卻有如一枝利箭,嗖的一聲插|進我的心胸,使得我渾身為之一顫。
「先生這麼好心,真多謝啦……哎哎,我們臺灣郎都是苦命的。我們都是臺灣郎……哦,是臺灣郎,大家就要相愛相護。先生的話,使我很感動……多謝多謝,那我就不教他退學好了。」
「你這次一共缺席了幾天?」
繼而,我又想到戇嬰老人,他假托山歌,那麼露骨地表達了意思。我不能否認那種俚俗的赤|裸裸的表示,在不十分習慣那種民間情歌的我,是有些不敢領教,甚至還有些不快https://www.hetubook•com.com。可是兩個女兒同是十八歲,一個家長是那樣擔心,另一個卻好像恨不得早些讓孫女投入情郎的懷抱。這期間的差異多麼大呀。我曾聽人家說過,大山年輕時曾到日本去讀過不少的書,而戇嬰老人則僅讀了些漢書,略懂幾個漢文而已。而且一個在鎮市,一個長年居住在山間寒村,也許就是這些差異使得他們發生了這種思想上的距離吧。
「說!為什麼缺席?」
「為什麼又缺席了!」
「我真沒聽說他提到過這事,別人也沒和我說過。我來這兒還只不過四個月……」
我還記得谷清子告訴過我,我的「厄年」(日俗以十九歲為厄年)已過去了,二十歲的人不再算是小孩。從這一年起我將會漸漸地進入人生的順境。這種說法,說是迷信固然沒有錯,但在當事人,卻也有些不能等閒視之的意味;尤其在我,回憶我十九歲這一年間,倒確乎是困厄重重。先是投考上級學校沒有考取,繼而是失學賦閒在家,一日復一日都覺難以打發。而後,差事是找著了,卻又是自己所不願幹的工作,最後是成了「絕望的愛」的俘虜,日夜徬徨痛苦。
「聽到關於谷清子的話嗎?」
「兩年……哦,我怕,怕吃不到那個時候了呢。」
「廖春田!你為什麼又缺席了?」
「哦,哦,」老人連連向我欠身,並問孫子:「是,是日本仔先生嗎?」
「日安。」我看清了他和弟弟原來是在幫著祖父揀蕃薯,便說:「你很認真地工作啊。」
「老阿伯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在臺北嗎?」
「也有人說她是受了暴力,才被征服的,可是事情總費人猜疑,不是嗎?」
「我……我……」
「免了免了,這兒站站就好。」
我也馬上接上腔,用我那不很流利的閩南話說:
「貞子?」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呃,那,那當然。」
臺灣人和日本人的打架……這是臺灣人和日本人的打架嗎?「是臺灣郎,就應該互相愛護……」臺灣人和日本人是這樣對立的嗎?所謂「皇民化運動」,「一視同仁」,實質安在?我被捲入那個思想上的颱風中,不知置身何處了。
「我也知道大山只是嫌我家窮,學歷低,職位也低,這就是一切了。」
「怎麼不說話?」
啊!我恍然大悟,我為何沒想到那只不過是謠言呢?板垣之來大河,可能是有了別的事,岡本在「運動」州視學,他請他來渡幾天假,豈不也是很有可能的。那麼他們一塊兒到谷的宿舍坐坐玩玩,甚至接受一點她的款待,不也是很有可能的嗎?社會上的人們總是喜歡把事情往醜陋的方面解釋的。對了!這就是真相!這就是一切事實!我應該信任她,她已表示過對我的愛,豈有對那矮胖的老猴子屈服之理,況且她又不是住在深山,左鄰右舍都住著人,遭受強|暴是不可能的,絕不可能的!
我略為放低聲音這麼說。不妨改用軟法試試吧,我想。可是他仍不肯動,眼光裏充滿猜疑與不信任。我幾乎又要衝動起來。可是我的心腸本就不硬,而且生就的一付懦怯性情又使我怕失體面,終於還是冷靜下來了。
「是。」他改用閩南話向老人說:「阿公,我的先生來了。」
這以後大山又把話題岔開,不多久也就分手了。我儘管鈍感,也猜得出大山的用意,他只是為了試探一下自己女兒在外邊惹起的風聲,而且也出自為父母的人的擔心。可是他說女兒還只十八歲,正是容易衝動的年歲,到底怎樣就算是衝動呢?她跟葉振剛會幹出什麼事來嗎?這真是個奇異的想頭了。我憶起和谷清子的熱吻,對於這段往事,我心中雖也不無自傲之感,但懊悔之情卻永遠來得很強烈。葉和貞子——那個美麗動人的女孩,是否也會那樣?想到此,我禁不住有些嫉妒起來。
「謝謝你,陸桑。我早曉得你是個有思想的人,如今我更曉得了你是個充滿溫情與善意的人。現在,決戰也快了,我們一塊去並肩作戰吧。」從葉的眼裏射出了光芒。
「廖春田!」我叫了一聲。
「這就是我的信念了。到那時,那不會太遠的,那時我們不再受歧視了。再不會叫『四腳仔』把上級學校全霸佔去了。」
聽了這些事實,我有些黯然了。我是那樣惡毒地打了他,毫不顧惜,其實他不僅不該受到那麼嚴厲的處罰,而且還應該給與溫情的鼓勵才對的。還有什麼必要再去找他們呢,並且說不定那老夫婦倆還為了我打過他們的孫子而懷恨我呢。
「呃……這,這……」
「就是我的女兒。」
「我知道。沒聽說過就好了。」
想來想去,我最後有了結論:不管怎麼,這是大山對女兒所持的態度,而且是出自親口,絕對可靠的;做為一個葉振剛的朋友,我應該向葉報告這事才對。主意一定,我就不再猶疑,晚飯後便來到葉振剛的家。
「啊!有這樣的事?」
記得當我看著兩個在「默禱」時不規矩的小朋友被古田亮一毆打時,我想起了自己被那個日本瘋狗教師痛打的往事。那時,我沒有能得到一個結論,如今我完全明白過來。那是日本人與臺灣人的對立具體化的事件,至少在那個瘋狗教師當時心目中,是有著那種對立概念的,他之所以說「這是日本人與臺灣人的打架」這樣的話,原因正在此,雖然他只是因為學生們不聽指使,為了洩憤而找上我一個https://m•hetubook•com.com人,可是他一定瘋狂了,打算藉那把小洋刀來謀殺我。如果我稍為勇敢些,可能已握著那把小刀撲向他,那樣一來,他一定可以輕而易舉地制服我,甚至刺殺我,而他自己可以「正當防衛」洗脫謀殺罪嫌。多麼可怕!日本人竟是用這種心情來看待臺灣人的!所謂「皇民化教育」,「一視同仁」,只不過是表面文章而已,美麗的謊言而已!
「嗯。關於她和葉振剛的事,你聽到過什麼話嗎?」
為了維持尊嚴,我沒敢上前追他。從他那狡獪而敵意的眼光看來,他是很可能在我啟步追去時跑出外面去的。他的身材只比我矮半個頭,一定要費好大的勁才能趕上。在操場上和學生追逐,簡直是荒唐之極,而且這麼一來,尊嚴與體面都要掃地了。我略遲疑了片刻,還是抑止了追他的衝動。
「這戇囝仔,就是嘴巴笨,話總是講不清楚。他告訴我被先生打了。」
「出來!」
就座後,大山敬過菸就開始講話了。起始倒也很客氣,說一些宿舍不好嘍,想把牆粉刷也因為買不到材料而一時還不能實現之類的話。他那龐大的面孔,厚厚的嘴唇,似乎已不再有先前那種嚴肅味,這倒使我放心了不少。終於話歸正題了。
「這兒得先請陸先生瞭解,我一點兒也沒成見,只不過是,嗯………我只是擔心罷了,貞子也還只十八歲,正是容易衝動的年歲,不是嗎?」
我藉口不敢多打擾他用功——噢,多可憐又多虛偽的藉口呀!狼狽地辭出來。那三個人——州視學、校長、谷清子的重疊的映像仍在我腦海裏迴旋著。我是怎麼回到自己的宿舍的,毫無知覺。大山亨、貞子、葉振剛,甚至開羅宣言都不能再在我心中佔據一席之地了,我幾乎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我吃力地想著葉振剛的話,想從其中找出「強|暴」或類似的字眼。是的,只要她是遭受強|暴,我便可以得到莫大的安慰了。
那是一所簡陋的土磚砌的矮小房子,一看就知道是赤貧如洗的家庭,大門緊閉,附近看不見一個走動的生物。幸好隔一排竹叢還有人家,我便走向那個鄰居。一位老婦人告訴我,「羅斯福」一家人往常都是在外邊作工的,所以家中沒人在也是常事。我還問出了如下的事實:他的家裏如今只有年老的祖父母和一個弟弟,父親是「支那事變」初期就給徵去的頭一批「軍夫」之一,三年前就戰死了。去年,母親也丟下兩個稚齡兒子出走了。此外還有一個叔父,在臺北做工,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家計就靠老夫婦倆替人做些零工來維持,有時也租下一小塊田園來種些蕃薯、蔬菜什麼的,用來飼養兩隻豬。「羅斯福」能夠讀了幾年書,還算是幸運的,他的弟弟就沒有上學。
「你不聽我的話嗎?那你就站著好了,站一整天吧。」
「…………」
「有的,哦,可是他賺不了多少錢,每個月最多寄二十元回來。他們的母親又還年輕,我不忍叫她吃苦,所以叫她走了。真是沒辦法。」老人向孫子們呶呶嘴說。
「哎哎,那真是……」
我慚愧,行年二十方才懂得這個道理。原來,我竟是這麼個懵懂無知的人物。小孩子都知道管日本人叫「狗仔」、「四腳仔」,我這個人卻一定要到受完五年的中學教育,教了半年書,嘗了這許多苦楚,摸索了這麼久,方才懂得一切,我真禁不住又要詛咒自己了。
「嗯……」我吞吞吐吐地說:「就是,就是因為我沒有能問清楚,所以,所以……」
「那是你公公吧?」
「我坦白告訴你吧。她跟我是同一條心的。她鼓勵我進取,只要我能考進上級學校,我想事情就會好辦的。」
一天,天氣非常寒冷。放學後,我決定到一個學生的家裏去訪問。
葉振剛似乎說了不少話,可是我只聽到這些,而這些已經夠我渾身顫動了。我忍著,竭力地裝著平靜。我年初五傍晚時分從五寮出來,立即趕到谷清子家,我聽到兩個男人的笑聲,一個很像是岡本校長,另一個很陌生,如今想起來倒確乎是板垣州視學的聲音。葉振剛會猜到我跟谷清子究竟有些什麼關係嗎?如果會,那我又成了怎麼一個人了?我多麼願自己的身子立時化成一縷煙從這個世界消失啊。
「先生,不瞞你,去年我還有力氣,可是兩個月前生了一場病,險些兒送了老命,以後就沒氣力了。真糟呢……」
「那,那算什麼親密啊。」我雖這麼說,但自覺臉紅了。我跟她接近,居然也有些風聲,這社會真是大意不得呢,我私忖。在這一剎都間,有個意念幾乎使我突然覺得應該把我和谷的事向葉吐露出來。但我馬上把這意念硬壓抑下去了。我不能這樣的,無論如何不能夠。在我這麼想的同時,我又碰見先前那個思緒了。愛——是有幸與不幸的。幸的,像葉振剛那樣,能夠堂堂正正向知友吐實;不幸的,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啊!這才是真正的「絕望的愛」啊!
忽然,我發現到他的眼光漸漸變了。懼怕逐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反抗的倔強的光芒。這眼光給了我很大的刺|激,我把心一橫,狠狠地把他摔在水泥地上。他一骨碌爬起來,拔腳便跑了,跑到教室的後頭。
我想起了第一次來訪葉家時他所說的話。彷彿記得他那次也說了類似的話,所不同的是多了個「開羅宣言」這個詞。在我的記憶裏,這個詞也好像不完全陌生,和_圖_書只是我沒留意報級上報導的內容而已。問題似乎是在臺灣回歸中國——啊,多麼不可思議,我們都講日本話,寫日本字,還說自己是日本人、「帝國臣民」,這樣的我們會改變過來嗎?那又將是怎樣一種情況啊!可是這事要在一個前提下,那就是——日本戰敗。日本會戰敗嗎?這有可能嗎?日本已幾乎佔領了南洋所有的島嶼,大陸也攻下了沿海的廣大區域,「大東亞共榮圈」的理想不正是到了接近實現的階段嗎?說到戰爭,儘管有過阿圖島的「玉碎」,但那只是個小島,瓜達康納爾的撤退,也不過是放棄了一個小據點,天天在報上登著的,仍然是「輝煌偉大的戰果」。
「那,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好不容易地才說出這些。
「我父親在事變初還和大陸方面有聯繫,」葉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聽說中國方面從起始就把收復臺灣作為重大目標之一。開羅宣言所以會提到這一點,這就表示他們的確有這樣的決心和信心。你說我們還怕什麼?」
「我還是希望不要退學,忙的時候缺席好了,空的時候再來上學。我會給他補習補習。」
「呵……」
「怎麼不說?……這傢伙!」
「免,免。」我制止了他們說:「春田很多天沒有來上學了,所以我來看看。」
「現在是文明時代,我沒有理由約束自己的孩子,不過,我總希望自己的子女安安穩穩的,不叫人家說長道短,而且也更擔心出什麼意外。」
劉培元的聲音在我耳畔魔鬼般地響起來,記得他曾告訴過我板垣重雄州視學看上了谷清子,岡本太郎兵衛校長為了他那想當州視學的野心,有意替板垣拉攏……於是板垣那矮胖的身影和方形的面孔、光頭、寬邊眼鏡等在我網膜上重現,而且似乎還衝著我發著獰笑。接著是岡本校長嚴峻的目光,冷酷的希特勒鬍子,還有谷清子的眼淚,這些交疊在一起,在空中旋轉起來。呵……我幾乎坐不穩了,只見眼前一陣黑一陣白……。
我說那些話,其實只不過是做為一個教師的平平常常的話,未必真願意替「羅斯福」補足缺了的課程,而老人卻那樣地感謝我,而且明知我痛揍了他心愛的孫子,心中卻毫無抱怨的意思。我是多麼慚愧,多麼歉疚。想起他被我痛打時的反抗的神色,被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一骨碌地爬起來拔腿而跑的模樣,我禁不住詛咒自己的冷酷狠心了。
「嗯。」我點點頭。
「不是!」春田答。
「過來!」
「是………」
「大山桑是不是要我……」
「啊……我知道你的心情。我相信你也曾是個鬥士,遭到失敗,但那是光榮的失敗。我……我雖然目前也是個堅強的鬥士,但失敗的可能性仍然很大的。」
那位鄰婦的猜測沒有錯,出到屋後我就看見不遠處有個老人在揮動鋤頭工作,還有兩個小孩蹲在地上做著什麼,其中一個正是「羅斯福」。他們是那樣聚精會神,以致直到我站到田塍上還不曉得有人來了。
我好不容易地抑制住心中的狂亂的激動,竭力裝著平靜問:
今天我所要訪問的,也就是上述的「羅斯福」——名廖春田。這位小朋友在第三學期開學後的半個多月當中,上學只有四天,其餘都缺席。第二學期中,他也是缺席最多的,不過還不怎麼厲害。入了第三學期,忽然變得出缺無常。三天前,他在一連缺席了整整一禮拜後出席了。我盤問他,可是他不肯說話。他向來就有口吃病,被問急了,更是答不出話來。我禁不住怒火中燒,狠狠地揍了他一頓。
我仍說不出話來。我憶起葉的爸爸是開私塾當漢文教師的,可是中國方面輸得那麼慘,重要城市一個個失陷,沒有一點招架的力氣,怎麼會有這樣的目標呢?所謂「時勢」,至此成了個謎,顯得迷離惝恍,簡直叫我理不出一個頭緒來。我很想問個明白,可是一種虛榮心使得我不敢問,我怕暴露自己的無知與曚昧。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臺灣回歸中國版圖,那麼,臺灣人會怎樣呢?這是我不能想像的,也無法想像的。
「州視學!」
「我一點也沒聽到。」
我聽到了一個堅毅的意志的聲音,對我而言,不啻是當頭棒喝。不過我並沒真正聽懂了他的話。
這時,我已走完了月眉仔這個溪邊平地,來到山崖下,爬上一段陡坡,上面就是鎮尾的街道。天色很暗淡,可看見幾顆寒星在朔風裏閃爍。風很強勁,吹得附近林木的枝葉沙沙作響。可是我沒有一點寒意,相反地,卻只覺血液在奔放流瀉,渾身熱烘烘地。
「聽說是冬假的時候。他在年初二就來了,住了好幾晚。有不少人看到那矮胖子……」
開學以來,「羅斯福」的接連的缺席,已顯然構成了使我的班級元月份的出席率成為學校倒數第一的威脅,想到下月初一的晨會上給出席最佳班級頒獎時,唸出的出席最劣的三個班級裏頭將會有我的份,就禁不住心急如焚。也許除了這以外,葉振剛所告訴我的有關谷清子的醜聞也使我的神經受了嚴重刺|激吧,所以當他在三天前缺席了整整一個禮拜出席時,一看到他那細細的眼睛和凸出的尖下巴,我就氣得幾乎要發抖了。
「呵……那麼……」
「啊。」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我知道,先生,春田仔也很頑皮,不是嗎?可是……他做起事來很賣力,是個有用的小傢伙呢。大概是生來就沒有讀書的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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