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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1:濁流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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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五時許抵達宿舍,我的第一件事當然是去谷清子的宿舍看她。可是我發現了困難,那就是我該帶什麼去做為禮物呢?本來我打算帶一小袋米去的,現在我該怎麼拿米呢?美蓮已知道了一切,當然也曉得以前我拿米去送誰。我覺得很傷腦筋,真害怕這小妮子又用言詞來諷刺我。果真這樣,那我會無話可答的。然而我沒有其他辦法,只有硬著頭皮取米了。我不敢裝得太多,我懊悔不能早料到這些,趁美蓮沒在時預備好。可是美蓮沒有哼一句,對我的舉動也不理睬,自顧燒她的晚飯。這無言的抗議倒叫我更加不好受。我甚至幾次想取消去看谷清子的念頭,可是又覺得不能下台。結果,我還是匆匆地提了那一小袋米,衝出去了。
「好吧,我替他答你好了。」爸爸對老人說。
無時無刻地,我的心裏都有歡忻,有痛苦,有懷疑,有悲哀等在交亙湧現。想到她那帶淚的笑容,不算剖白的剖白,我就兀自笑出來。然而一場歡喜雀躍過後,往往懷疑便接踵而至。她是不是在敷衍我,玩弄我的感情?其實她並沒有明言愛我啊。這痛苦焦灼稍過了,我便打斷這種懷疑。於是歡欣又復抬頭了。有時我也會想到,縱使我和谷清子相愛,但那會有什麼結果呢?那祇是「絕望的愛」而已,誰也挽不回它的絕望破滅的命運。這一來,我又陷溺在痛苦悲哀的深淵而不能自拔。
推開了籬笆門,忽然裏頭來了男人的笑聲,還有一股菜餚的香味。我大吃一驚,連忙停住。在那一剎那,我又聽到第二聲並不算高的,寧可說是壓低的笑聲,仍然是有男人的,不過和第一個顯然不是同一個人。我輕輕地把籬門拉回來,躡手躡腳地離開那兒。
「你曉得什麼?」我有些做賊心虛。這小妮子平常對我雖然話不多,可是我曉得她聰明,敏慧。
「可是……我還沒有那麼大啊。」
「啊……」我楞了半天,才向已踏出正廳裏的阿財說:「謝謝你了,阿財。」
五號,我打算早晨就出去,可是美蓮主張下午才去,可以省去燒一頓午飯的麻煩,媽媽也希望我吃了午飯才走,我祇有打消這個念頭了。
「啊,那個,一點點東西罷了。」
「阿龍桑,秀霞,你覺得怎樣?」
我無心跟妹妹多談,就裝著不耐煩的神色,回到自己的思緒中去。
「那麼再見。」
我的心跳得很激烈,我慶幸能在那兒聽到那些笑聲,否則的話,那事情就不堪設想了。因為我已聽出那笑的兩個人中有一個很像是校長岡本太郎兵衛。萬一那樣冒冒失失的闖上去,既不能說沒事,又不好上去坐坐,那就真要下不了台了。也許校長有了什麼事到她那兒,也可能是她請了幾個客人。新年期間,縱使是在這樣的戰爭時期,請請客人也是常有的事。我雖這樣告訴自己,可是不曉得什麼緣故,心跳竟一直不能平復,甚至還有了某種可怕的預感在我心中滋長。
「是。我要走了,再見。」
「呀——為什麼?」
一路上我默默地想著心事。那些雜亂的思緒不放鬆我,一直困擾著我,然而到頭來還是給一股期待壓下去了。這個期待就是我可以和谷清子重晤了。一別已五天,自從跟她認識以來,我從未跟她離別過這麼多天。一日千秋——這滋味我是深深切切地領受到了。
「胡說八道。」我心中大驚失色了。
「我這不是在等你嗎?」
「那有啥稀奇,我又沒有偷偷摸摸說了怕人聽見的小話。」
「嗯……是的。」
大除夕那天也就是第二學期(日本學制,一年分三學期,學年開始在四月)結束的一天。依例學校在元旦舉行「四方拜」儀式,典禮完即開始為期五天的「冬假」,六號才上學,開始和_圖_書第三學期。
「我……我不會呀。」我有些手足無措。
「謝謝你……」我祇能這樣說。我也幾乎禁不住流淚了。
她這一笑可說是我所看過的最美的笑了。它美到無法形容,美得使我心花怒放。我還有什麼需求呢?我覺得整個天地都沒有這一笑可貴,日月星辰都將在這一笑之前黯然失色。我明白了愛這東西有多麼美妙,我甚至覺得我的人生也將從此變成輝煌璀璨的了。
「好好,我不說了。可是你自己一定不知你是個傻瓜的。」
「你不要她並不是因為你只有二十歲。」
「不是……我……」我實在不曉得怎麼應付這場面,覺得說不出的尷尬。
「不用裝傻。早上你就開始急了,恨不得飛到街路上去。不是嗎?」
「我想……」我仍訥訥地說:「你沒理由送我東西的,除非……」
「彼此彼此,我才要請多多關照哩。」
她大概是看到我的臉色有些不對,面孔倏然罩上了憂愁之色。
「啊,喜歡又怎樣,不喜歡又怎樣?」
「不,我真不會。」
約半小時,典禮完畢。同事們都把自己的學生們帶回教室去了。我也吩咐了一些休假中的注意事項,匆匆把學生們放走。我所以這匆忙,為的是想跟谷清子談談,道道謝。如果她先放學就走,那就不容易找到機會談話了。
「我會寂寞的。五天呢……」我黯然說。
「是的。」
「谷先生?」我吃驚地反問。

這時,對面的橫廊上有兩位同事經過,都把眼光投過來。我有些慌亂,忙裝著沒事,看見他們沒入教室背後才移步退回教室內。谷清子也會意地進到教室裏來。
總歸一句,都是我自己太不夠男子氣概。那時不退縮,反而更進一步……也不晚得是在小說裏讀到的,或者在電影裏看到的,女人一旦被征服了,就會終生成為那個男人的俘虜而不能自拔,這種思想使得我對自己的行動感到莫大的遺憾與痛惜。是的,如果能夠那樣的話,此刻的所有煩惱都將消失。但是懊悔已來不及了!
「也不太笨,是嗎?」
典禮從九時開始。同事們都穿著禮服,小學生們也都穿上了新衣,大家見面就道喜,表面上倒也一派喜氣洋洋。不過除了日本人以外,大家所喜的,祇不過是從今天開始的為期五天的休假而已。
「啊。」她輕啟朱唇站住。有點意外的樣子。
「不會!……永遠永遠。」
「我有許多事啊。」
她對我的感情,至今仍然是一個啞謎。不過有一點是確切的,那就是在那時,她雖然口裏拒絕我,可是她的心逐漸開了,這就是說她已默許了我,祇要我不在那緊要關頭退縮一步,我一定得到了她。顯而易見,她的內心也是矛盾的,一方面是拒絕不了,抗禦不過,另一面卻又受了理智的指使,不得不說出拒絕的話。她之所以拒絕不了,證明私心一定有某種情感——也就是對我的愛。我怎麼也不能想像她祇是因為年長月久的形同孀居的生活,使得她一時無法抗禦一個男性的進攻。就是從她始終沒有拒絕我的吻,事後又自動地來吻我這事實上面來看,她也極可能是愛我的,正如同我愛她一樣。然而,問題是她一點也沒有表示過。
午飯後我催著美蓮上路,我早已準備好一切,祇待動身,美蓮倒慢條斯理,似乎一萬個不願意的樣子。媽媽還笑我,直到一年前的冬假——那是我畢業前的最後一次休假,我還是非在家裏逗留到最後一刻,再遲就趕不上最末一班車不肯出門,那麼依依難捨。怎麼出到社會上,馬上就這麼不要家了?我被說得無話可答。總算催了又催,下午三點左右才成行。
我不能否認,在一瞬間,我內心著著hetubook.com.com實實地動搖了的。戇嬰老人的提議是那樣合理,特別是假如真的我能有升學的機會,那麼她可以大大地減輕父親的負擔,對媽媽也未嘗不是很大的幫助。並且,我那「絕望的愛」委實太沒有希望了,為什麼不乾脆死了那條沒有萬分之一的活路的心呢?於是秀霞那含羞,又似含怨的黑眸子在我眼前空中映上來。然而,那也祇不過是一剎那而已,就如暴風雨中的陽光。僅露了露臉閃了幾道金光,又給烏雲遮蓋過去了。啊,我看到她——谷清子的影子,恰如一朵雲那麼大,它遮去我的整個視野。
「不願意嗎?」
「呃,不……她不醜啊。」
「真是壞心腸,人家在講幾句話,也不肯多等一下,哼。」美蓮撅起了嘴埋怨。
不多會兒,又有一股小朋友呼嘯著從廊上走過。我知道這是谷清子的班級了,便收拾了薄本,以便一看見她在走廊上出現就走向門口,這樣我就自然而然地可以跟她碰上了。
我向來不大能領受山歌那種隱隱約約的哀調,而兩個老人唱起來,總是慨嘆的成份居多,真有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樣子。我不好意思退席,祇有默坐靜聽。也不曉得唱過多少隻了,老人忽然說:「哎,陸先生,咱們來唱些輕快的吧。阿龍桑,」他轉向我:「我唱隻給你的,好嗎?」
我吃了一驚,正感窮於應付時,老人瘖啞的歌聲已響過來了:
「我或者會來看你。」
她點點頭一笑。我看到她那帶淚的笑,啊,多麼動人!
天可憐見,在這新的一年來臨之際,我竟沒有一點對去年的反省,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對已經到來的一年的前瞻,更談不上什麼「一年之計」。我祇是在想著谷清子,不然就是在懊悔自己的軟弱。「青雲之志」哪兒去了呢?再兩個多月就是一年一次的升學考試之期,對它我連想過那麼一下子都沒有。也許我祇是一塊腐朽的木料,再也派不上用場了,祇有跼促在這一隅老朽了!
「不和你說了!」
「差不多,反正我們能趕上午飯的。」
「好,來吧。」戇嬰老人說一聲,搖頭幌腦著打拍子:「啊叱,啊叱,叱咚呢咚嗟……」爸爸唱:
「美蓮!」我阻止她說下去:「別說了。你不會知道的,事情也不是那麼單純,至少,嗯,至少谷先生與這事沒有關係,你別亂說話。」
她看著我,眼淚倏地滾下。她揩了揩說:
「誰?」我問。
我看到「美麗的芳鄰」笑哈哈地從走廊的一端走過去。仍然那麼艷麗媚人。我多看了她一眼,不料跟她的眼光碰著了。
「我曉得你不喜歡她的原因。哥哥,你真是傻瓜呢。」
「是。」
這一晚,我又失眠了。
「真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啊,你已送過我夠多的東西了,不是嗎?」
「這酒,怎麼辦?」
「還有點事。請便吧。」
我祇是凝視著她不說話。
「我還要去讀書嘛。」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這一晚我的腦筋被這事困住了。從走出的宿舍門開始,我就似乎一直在心跳。但在我抵達籬笆門以前,我可以解釋為因為被美蓮說了那樣的話,發現到沒有一個人知道的秘密竟然也有第三者猜著,所以不免慌了手腳,以至有了做賊心虛的心理,可是那以後就毫無理由了。我沒有讓任何一個人看到,谷清子宿舍裏的人也決不可能知道我到那兒又折回,到底是什麼緣故呢?難道出了什麼事嗎?是怎樣一種事兒呢?
「還不走嗎?」
廢除舊曆年,勵行新曆年,也是「皇民化運動」的工作目標之一,因此,官方管得很嚴,舊曆年是不准過的。儘管這樣,臺灣一般民間仍然忘不了舊曆年,人們都管新曆年叫「日本過年」,管農曆年叫「臺灣www.hetubook.com•com過年」,過「日本年」時表面上虛應故事地裝個「注連繩」什麼的,或者也做些「鏡餅」(日本年糕)擺擺場面,過臺灣年可就不同了,為了祭神拜祖,總要千方百計蒸一小塊年糕,殺幾隻雞鴨,偷偷摸摸地歡渡「臺灣過年」。
「阿妹莫愁自家眠,天頂有日哥有情,春來鴛鴦成雙對,白頭偕老慶百齡!」
在我的記憶裏,冬假總是快速得可怕的。自然,為期十天的春假,甚至五十天的暑假,也都不算夠長,在感受上仍然是一瞬即逝的。我記得很清楚,中學時每學期開學後不久,同學們就在每頁日曆上註明這是放假幾天前,開始倒數下個假期的來臨,縱使對於短得僅僅五天的冬假也不例外。而這樣盼到的冬假,彷彿甫一回到家,眨幾下眼睛,便又得準備返校了。
「她就是醜,對嗎?」
「我怎麼曉得?」我覺得這回答不好,便加上一句:「大概是上次我為她指導了話劇,所以要感謝我吧。」
儘管我的思緒是這麼紊亂無常,但有個一貫不變的熱切的期待。那就是對谷清子的思念。我那麼想看她,想到一連幾天不能看到她,我真有禁不住跑到鎮上去的衝動。本來到鎮上跑一趟,在我來說也是輕而易舉的,我甚至自信那單程兩個鐘頭的路,能夠在一個鐘頭內就跑完。可是年初二那天,覺得剛離開她,實在不好意思找她;年初三爸爸要我幫他在園裏做點工,年初四也有了些家裏的瑣事,而且又想到明天已是初五,休假告終,必須回到鎮上。結果,五天的假期我完全沒有能看到她。
「阿龍,」爸爸說:「你該答戇嬰伯喲。」
「我問你,你為什麼趕得這麼快?」
她無言地垂下了頭。
「嗯。我妹妹在等著我。」
在以後的幾天中,為了不願看到戇嬰老人和秀霞,我儘可能地躲在家裏,有時要到外頭吸吸空氣或者散步什麼的,也避免從他家前經過,就連這天下午要上街,不得不從他家前面經過,我也催著美蓮走快些。我雙眼直視,打算裝著沒事就衝過去。我多麼渴盼這時老人那家店子裏恰巧沒有一個人。可是美蓮走到那兒竟然停下來講話了。由聲音我判斷對方正是秀霞。我再也不能裝聾做啞,不過,在轉過臉去時,我仍渴盼著那兒只有秀霞一個人。我看到了她,彼此笑笑,點點頭,在一瞥中我看到戇嬰老人沒在那兒,我偷偷地鬆了一口氣。
「要上街了?」
但是,這一回的冬假卻不大相同了,這五天一事實上呆在家裏的期間祇有四整天,簡直就有如五個月那麼久,我幾乎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在床上也不能安寧,日夜所思念的,就祇有谷清子。
「傻瓜?」我砰然心跳,但還是裝著平靜說:「我才二十歲哪,秀霞也只有十九歲。你十九歲願嫁人嗎?嫁給一個二十歲的人嗎?」
「真是莫名其妙。」
「昨天……我收到了,謝謝你。」
「剛剛好明天帶回去。爸爸一定很久沒吃到這好酒了。」
這就是一切了,我說完就繼續走路,美蓮還在依依話別,可是我顧不了這許多了,深怕戇嬰老人恰巧出來,那就要使我發窘。對於這位好心的老人,我真感窮於應付,所以如果能免去跟他接觸,我是沒有理由不敬而遠之的。
昭和十八年(即民國三十二年,公元一九四三年)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就這樣任憑虛妄狂誕的思緒之流把我沖去,以致忘卻了我自己的存在。接著,昭和十九年來臨了。
「回來那天晚上,戇嬰伯和爸爸還有你的話,我都聽到了。」
我明白了!我讀出了她眼裏的幾個清清晰晰的字:「我愛你。」噢,我多麼自私,非到自己所愛的人眼裏注滿愛的淚水便不能心滿意足。我這和圖書不僅自私,簡直是暴虐了。我的整個身子給一種衝動攫住了。我多麼想摟住她,吻她,吻遍她臉上的每一方皮膚,就像空襲那天晚上那樣。
「我知道的。你以為我不知道?」
席間,爸爸和老人談起秀霞就職的事,聽他們口氣,五寮的分教場明年度已確定再增一班,空缺的一員要採用老人的孫女秀霞,似乎也已打通關節,成定案了。爸爸告訴老人,山裏的學校,外面的人不大喜歡來,而地方又沒有其他競爭的人,郡視學的意思也認為採用秀霞較為恰當,剩下的就祇有校長了,不過在這種場合,表面上雖然校長握有較多權力,可是校長通常是不大管分教場的人事的,因此,爸爸認為這一層大概不成問題,能送他一隻雞或什麼東西,事情就可以解決。
「可是……」我有些說不出來,訥訥地:「可是,你為什麼要送我東西呢?」
「呃,她……我不知道。」
「谷先生要我送來的。」
「你……」她的眼眶泛上了紅色,眼睛濕潤了。「你應該知道我的心的,為什麼還這樣問我呢?」
我的學生們呼嘯著走了。我仍站在教壇上假裝整理簿冊,其實我是在注意走廊上通過的人。我的學生還沒走光,左鄰那「美麗的芳鄰」的班級就吵起來了,接著右鄰山川教頭的班級也響起了一片歡呼聲。
可是我憑什麼該得到谷清子的餽贈呢?我前此已屢次受到她的款待,論理我才是該送的。雖然我也送過她幾次東西,但都微不足道。不管怎樣,人家既然送了東西來,我也該送一點什麼了。我能送什麼呢?買,沒有什麼東西可買的,那就還是吃的東西吧,回去五寮再想想辦法好了,我祇好這麼決定了。但是,我還是不能釋然。到底她送東西有沒有其他的用意?如有,那又是什麼意思呢?是不是向我表示歉意?
「知道什麼?」
「不是要回山裏嗎?」
「啊,你十九歲了嘛,不,過年二十歲了,是不是?我十八歲就討了我那個蕃婆仔呢。」
新曆大除夕的晚上,我正在和美蓮商量明天回家的事時,忽然有人敲門進來,是學校的男校工阿財。他說一聲晚安,就把手裏提著的東西往榻榻米上一擱。我一看,竟是縛在一起的三瓶酒,上面貼著一張禮紙。
「我想想看吧。你的意思我很感謝的。」我祇有這樣搪塞。
「嘻嘻嘻……」戇嬰老人也附和著仰起脖子大笑。
「啊……我……」
我是那樣多心多疑,總想從谷清子送東西來的這事實裏面尋到一點什麼。兩天來,我內心的焦灼,仍跟前些日子一樣,使我經常心神不寧。
「再——見——」我說。
也不曉得是因為第一次喝了我帶回的酒呢?還是另有緣故,爸爸這一晚看來似乎特別高興,連連舉杯敬老人。一瓶金雞酒很快地就喝完了。爸爸不聽老人的勸告,竟把老人帶來的那瓶福祿酒也開了。老人酒量不很大,福祿酒喝到約一半時,已經很有一點酒意了,爸爸的神色也是陶然欲醉,於是兩人就「拼山歌」。一唱一答,正如哪一條山歌裏的一句:「喜怒哀樂為山歌」,頗有亦哀亦樂的味道。
「你可別再欺侮我了。」
「戇嬰兄,阿龍還要去讀書呢。」爸爸從旁插嘴說。
「啊,你說什麼話……?」
兩個老人又大笑了一陣子。我忽然想到這兩隻山歌的含義,心就跳起來。這明明是說著秀霞和我的事呀!果然戇嬰老人又一次向我湊過面孔來。其實他因為背駝,總好像把面孔湊向前的。他放低聲音說:
我覺得她眉開顏笑了,可是我的心卻相反,一直往下沉落。
新年轉眼就到了,校門口裝好了「松竹」(日人過年時,在門口左右紮一把松枝和竹子,以避邪迎祥),街路上的每家門上也安上「注和圖書連繩」(亦是過年飾物,裝在門檻上)。
「阿妹生來十八齡,一心想哥哥無情;世上人人有雙對,可憐阿妹自家眠。」
這以後,美蓮跟我賭氣,沒再說什麼,我也無意跟她討論這事,不過她的鋒利的言詞的確刺中了我的心坎。想來她的話一點也不錯,我的確是個大傻瓜,而且還是無可救藥的。
我把那三瓶酒提起來端詳了一回,禮紙上面寫的是:「御歲暮谷」這幾個字樣,字跡很娟秀,也很熟悉,墨澤隱隱發著光。當然,那是谷清子送我的,而且還是最好的臺灣酒,也是父親最喜歡的「金雞酒」。
「那我先走了。再見!」
「啊,陸先生。」她在門口站住,用她那高昂的嬌聲說:「去年真受你照應了,今年也多多拜託。」
「我早猜著了。所以我說哥哥是傻瓜,我雖不曉得谷先生是怎樣一個人,但那是不應該的,也不可能的,而秀霞桑人是那樣好………」
「你不喜歡秀霞桑吧,是不是?」
「哥哥,谷先生為什麼送你這東西?」妹妹問。
「她很乖的,是嗎?」
「沒有嘛。不高興,那就慢慢走好了。」
「沒有關係嘛,阿龍桑,就唱唱吧。」老人也細瞇著眼看著我說。
「騙人!我都曉得。」
「不用說了。哥哥,你是因為谷先生的,對吧。」
我很奇怪,這一次往訪谷清子竟不能像往常那樣滿不在乎,我自覺好像是在做著某種不能見人的壞事,怕人看到。而且走近谷清子的宿舍一步,心口就似乎多跳一次,到了谷清子家前的燈籠花叢籬笆時,便不由自主地連連轉過頭瞧瞧是不是有人看見。
對於社會上的禮俗往來,我雖還懂得不少,可是總算曉得日本民俗在親密的人們之間,往常都一年兩次在新年與中元送禮物的,尤其受到某種特別照應的人,為了表達謝意,總利用這兩次機會送些東西。新年時的就叫「御歲暮」,中元時叫「御中元」。
我點了點頭。我看到老人的那鏡片後的眼光佈滿血絲,酒味很濃重。
假期就這樣完了。這四整天,如果還有必須在這兒記錄下來的事,那就是戇嬰老人一再提出婚議。我回到五寮那天晚上,戇嬰老人又提了一瓶福祿酒來,說是為慶祝新年,並為我接風。那時晚飯已過,媽媽便為老人盛了一碟花生仁,另外還炒了一碟鹹菜乾佐酒,爸爸收下了福祿酒,卻取出了一瓶我帶回的金雞酒來。戇嬰老人看見那樣的好酒,瞪圓了眼睛,大吃一驚。他說那酒的配給是最少的,一個月祇有一瓶,有時根本就沒有。當老人聽到那酒是我帶回的,而且還是人家送的,更吃驚了。「街路上的大學校的先生是不同的」,他驚嘆地這麼表示。
「我很感謝。可是我沒什麼好送你。」
「明天我還是等你吧。十點鐘,典禮總可以完了吧?」
離開了戇嬰老人店前約三四丈遠,兩邊並排的房屋沒有了,我這才放緩腳步,可是美蓮已趕得氣喘吁吁了。
那是因為我也沒有直接向她說過我愛她?或者是因為我沒有問她愛我不愛我?我之愛她,她早已明白,應該不用我再說的。啊!我想起來了。那時,我祇是太息,心中一片惘惘然,熱切地期待著什麼。是的,我所期待的是從她嘴裏說出來的這一類的話:「陸桑,我愛你,瘋狂地愛你,……」
她飄然走了,雖然那一身素色的和服把她的曲線掩去了,可是走路的姿態仍然動人。
「那就好吧,她給你吧。」
「是嗎?……你這樣認為嗎?」
我的計劃沒落空,我正好碰上了她。
「讀書?是嗎?」老人又回過頭看我說:「那也沒關係,先討了,一樣可以讀書。她賺到的錢夠你花了,你爸爸會安樂呢。」
「啊哈哈……」爸爸大笑了。
「別說這些。祝你假期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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