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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1:濁流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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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你不是十九歲嗎?好哇,再過幾天你的『厄年』就過去了。那時你就是個大人了。」
「山川富雄教頭,事務格別勉勵,賞與金一百一十五元。」校長高聲唸道。
「啊……」她又一次撲向我,在我木然失去了感覺的嘴上吻了一下。
全部「介紹」完了,板垣州視學向大家訓話:
「發什麼呆?快呀,你要排在我的下面,懂嗎?」
州視學走後,大家在紛紛談論他巡視的情形,有的班級被看得特別詳細,有的還翻看了學生的作業簿。谷清子也說到州視學在她的班裏足足站了十分鐘那麼久,而且沒有查看什麼,只是站著盯住她。我暗忖,州視學那傢伙也一定欣賞谷清子的古典式的美吧。卻沒料到,劉培元竟透露出州視學對她有野心,準備再來看她,而且校長居然也有意拉攏的驚人消息。
她猛眨了幾下眼皮,吃驚地左右看看,很快地就一骨碌爬了起來。
我和谷清子幾乎同時吐了一口長氣。我的臉上仍然被她的髮絲罩著,滿臉滿鼻子還是她的髮香和體香。有種悵悵然的感覺湧滿我的心胸中,也許我祇能這樣地抱她那麼幾分鐘而已,對一個在自己懷中的,自己所深愛的女人,祇能如此。她的體香使我窒息——其實那祇是因為我本能地想多吸進一點香味而把氣呼得特別短促,所以有窒息的感覺——而呼吸的念促卻又使得我內心的一股火燄般的衝動躍然而起,然而另一方面那股悵悵的感覺適巧發生了對這股火燄的抑制作用,於是我的整個精神都陷入混亂的狀態中了。
我面臨抉擇,左右為難。就在這時,巨魔的怒吼般的警報又響起來。以往,這聲音不論在白天或夜裏,幾乎都已是稀鬆平常的,可是此刻聽起來卻這麼可怕,這麼駭人,而且彷彿就在窗邊響著,胸板都好像在震顫著發出共鳴。
我不能否認我仍然深愛著她,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依舊能牢牢地吸住我,激動我的心絃。我甚至可以說,她在我眼裏顯得更嫵媚更動人了。然而,我不得不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我和她之間的感情已那麼樣地決定了,那兒已不允許再有其他的成份,就除了兄弟姊妹間的愛。與其為了不能得償的愛而痛苦,何若乾脆以純潔的,不含男女兩性的愛的心情來跟她接觸交往呢?
我搖搖頭,把眼光投在她後頭的黑暗處。
「啊!我怕!」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了一陣警笛,難道又要防空演習了嗎?一兩年來,差不多每個月都有一次演習,警報早已是我們所熟悉的,可是每次舉行演習,總是預先宣佈出來,怎麼現在忽然來了這個呢?
「怎麼?我說乖孩子你不高興嗎?」
這其間,在我與谷清子之間建立了很微妙的關係。表面上,我和她是恢復了排練話劇時的親密了,每天總有一兩句交談,或交換個會心的眼光,不過內心裏,痛苦雖然已消,卻換上了焦急。
我收回自由的手,握起纏在脖上的她的雙手,然後輕輕地放下。我離開了她。
「呵……」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重重地吐出。
我起初不曉得州視學究竟是幹什麼的,至此也明白了他的來頭,委實不同凡響。據說州內一百來個學校,幾千個同事,全部歸他一人調度,雖然不是體制上的頂頭上司,實際上卻是握有州內教育界第一號權威人物。
「清……桑……」
好幾天以前,校長告訴大家,州視學定期要到校巡視。以後的三天,校內空氣又突告緊張起來。第一是校內的清潔,一連兩天全校舉行「作業」,清理垃圾堆啦,整理農園啦,鏟除校庭內的雜草啦,上課時間都犧牲了不少。其次是班級事務的整理,不僅教師的簿冊,如點名簿、學籍薄等要整理,就是小學生的薄本什麼的,也都要檢閱,全校上下忙得不亦樂乎。
她說話的氣息一陣一陣地撲在我的鼻腔裏。女人的氣息竟然有這麼醉人,這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也不曉得是什麼力量促使我,我把面孔湊過去,卻不料我的鼻子很快地碰到物體了。
啊,二十元!只有二十元!半個月薪津還不到……立時,有一股屈辱的感覺襲向我。但是,不容我思索,也不容我退縮,我只有硬著頭皮,學著人家模樣答一聲,上前、鞠躬、伸手接下、再鞠躬、退下。我沒敢抬起頭,可是我感覺到三十雙眼光都集中在我身上。這豈不等於是示眾嗎?少,本來在預料之中,既是依年資與工作表現,以薪俸為準來發,少是當然的,但少得這樣意外,少得這樣可憐。難道我工作那麼不賣力嗎m.hetubook.com.com?多麼丟人呀……我真恨不得地面忽然裂開一個洞,好讓我藏身其中。
聽劉的這些話時,我雖竭力裝著平靜,可是心中很覺不好受。她是那樣貞潔嫻淑的「出征軍人」家屬,而板垣又是堂堂一個州視學,那有這種可能呢?我雖然這樣安慰自己,但心情再也無法保持寧靜。
州視學的訓話很簡短,這倒使我有些驚奇,我還以為他會來一番長篇大論的疲勞轟炸呢。以後在上課時間當中,州視學在校長陪同下在校內走了一通。校長早就告訴大家,州視學巡視時,如果進了教室,若是從前門進,教師便需率領全班學生向他敬禮;若從後門進,便由教師獨自從教壇下來向他敬禮。我很擔心那時會慌了手腳弄錯事,而且萬一他進來看上課情形,我卻講不出來,豈不糟糕?幸而他沒有進教室,而且在廊上沒有停步就過去了。
「我?」
「現在要把大家介紹給板垣州視學先生。——這是山川富雄教頭。」
劉培元還說,日籍同事每月都有本俸的百分之六十的加俸,所以每一個都每月領一百元以上,獎金也是照算的,所以他們收入著實可觀。這倒使我吃驚了。同樣的工作,原來也有這了不起的差別待遇。這與日本人對本島人說話時的口頭禪「一視同仁」,豈不成了個鮮明的對照嗎?
谷清子一反往常的沉默,談得很多,而且多半說她的故鄉和她小時候的生活情形。我覺得她是有意不讓我多談的。也許她怕我把話扯到涉及感情上的話題。其實我倒心平氣和,不過在找機會把有關州視學的傳聞說出來也是實情。也許她敏感地覺出我的意圖,卻又誤以為我想說的是我不應該說的話。
那是解除空襲警報的警笛。我一怔,恢復了一部份理智。在我此刻的感受上,這警笛聲恰如上天的怒吼,在譴責著我的荒唐行為。
「我最怕防空演習,真糟。」清子放好燈罩,在原位落座,也把手擱在矮桌上。我們只能在黑影幢幢中模糊地辨認出彼此的輪廓。雙方的手在光圈邊沿,這就成了唯一的使我們體認彼此存在的東西了。
「可是……」
我什麼也說不出,做嬰孩時的遙遠的感覺在我體內復甦著,我吻遍了她頭部以上的每一方,最後我的嘴唇停留在她的唇上。我模糊地感覺到她在我的臂臀裏漸漸重起來,也漸漸癱軟起來,繞在我脖上的她的雙手也無力地垂下。就在這時,一個小小的踉蹌使我支持不住了,卜的一聲,我們雙雙倒在榻榻米上。可是我仍然緊摟著她,離開的唇也很快地互相找著了對方,再次合併在一塊。
由同事們口裏,我得到關於年終獎金的事實:一、它是針對一年來的勤惰情形而發的獎金,表現好的可以多些,年資深的也可以多些,數目大概在一個月薪津之譜;二、它是由校長核定,然後向上級「內申」的,也可以說獎金的多寡在乎校長一念之間;三、發下時另附一紙訓令,寫的是:「事務格別勉勵,故賞與獎金若干圓」。這是正式的官方文件,因此也是履歷之一,寫履歷表時必須登記在內;四、近年來物價上漲,所以獎金數目也年年提高,今年最高可能達兩個月薪津;五、獎金依例是在發十二月份薪津時一併發下,也就是在十二月廿一日可領到。
我已失去了主宰,聽憑自己的手臂自由行動。彷彿那是自自然然的動作。
在不停地響過來的警笛聲中,清子那迫促顫慄的聲音提醒了我,我伸出一隻手擰熄了頭上不遠處的燈光。
不容我思索,谷清子奔過來撲向我,把面孔埋進我的胸板上。走不成了,外面也禁止通行了,但我這一瞬間的思想就有如一道閃電,剛掠過就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感官上的特殊感覺。她的頭頂碰在我嘴鼻上,她的柔髮掩住了我的整個面孔,髮香使我窒息。我不曉得在什麼時候抱住她,整個手掌和手臂,還有胸,都感受著一種溫暖的,柔軟的女人肉體。這些感官上的感覺佔有了我的一切,美蓮、燈火、空襲……一切都消失無蹤了。
「我……我……」
不久,解除警報的警笛響了。清子把燈罩捲高,露出整個電泡。我也趁這機會告辭。
「沒聽說要防空演習呢。」我說。
「啊……真可怕,是不是真的空襲?」她問。
「大概是。」
職員晨會時,校長宣佈發年終獎金的訓令,一股緊張的空氣,立刻罩住了事務室。
山川教頭倏然起立,應了一聲,移步到校長前面,站穩,鞠躬,伸出雙手恭恭敬敬地接https://m.hetubook•com.com下那張紙,又一個鞠躬,然後回到座位。
無意間回頭一看,後面還有好些位同事朝這邊走著,谷清子也是剛剛走出教室的一個,人人都踏著匆匆的步子。谷清子看見我在前面回過頭來看她,對我笑笑,肩頭聳起來又落下,誇大地裝了個太息的模樣兒。我也學著她的模樣兒,聳起肩頭然後重重地鬆下。
不多天後,發獎金的日子到了。早晨到校,每一個同事似乎都喜氣洋洋。雖然大家都裝著沒事,也不再有人公然談論獎金數目,可是人人眉宇間都開朗了。
「啊。」她輕叫。
這些工作,平時就做得相當嚴,岡本太郎兵衛校長對這點向來就是一絲不苟的,但還是要再來一次,以便能達到十全十美的程度。
「呃……」
「要依席次排,我過了就是你了,快來。」
「沒什麼可怕的,我在這兒啊。」我的話竟有些說不出來。我在劇烈地喘著氣。
她聲調裏的悸怖意味突然明顯起來,她一定也駭怕的,我能把她丟下不管嗎?可是妹妹她們可能已經睡著了,萬一警報沒有叫醒她們,燈火還亮著……立即那想像裏的空襲的情景浮上我的腦子裏。
「你真好……」
那天終於來到,同事們的服裝似乎都與往常不同了。「任官」(指正式任命官職的)的一律著黑色官服,下身則是卡其長褲,「助教」則是一律青年服,女同事自然也是燈籠褲或洋服長褲打扮,人人臉上都有一股如臨大敵的緊張神情。
「大家。」校長說:「剛才州視學先生到校了。馬上就要介紹給各位見面,請在校長室集合。」
谷清子忙起身,把燈罩放下,室內立刻暗下來,留下燈下的一小光圈,照出矮桌上空盤子。
一天,我在和幾個同事閒談中聽到劉培元說:州視學(即州督學)板垣重雄對谷清子的美貌異常傾倒,聽說有意再來找她。聽劉的口氣,州視學好像對她有著不尋常的野心。劉還說了一件內幕消息,我們的校長岡本太郎兵衛是下一任州視學的有力候選人,岡本為了討好板垣州視學,以便當州視學成為更可能,有意拉攏這門「好事」。
「今天,我來到這兒,得以跟大家見面,覺得非常高興。我看到貴校,全校上下都富有朝氣,厲行戰時體制下的『皇民教育』,深覺欣慰。不用我多說,現在是遂行『聖戰』,一億『皇國民』為建設『大東亞共榮圈』而努力的時候,因此,我希望大家多多努力,盡了本份的職責,也就是完成了做為『皇國民』的職責。另外有一點,貴校本島人同事中,尚未改姓名的還有不少,這些同事應該率先垂範,早日完成改姓名的手續,以期早日完成『皇民化運動』的目標。完畢。」
而後依席次一個一個上前領受,不少日籍同事都領到比教頭更大數目的獎金。竹田是九十五元,劉培元是六十八元。我是「助教」中席次最高的,劉培元過了就是我了。我懷著一顆忐忑的心,恭聆校長宣讀。
「你一定知道,那是不應該的。」
「啊,這麼快,還早呢……」
最後,我決定不談了。我想那根本是劉培元造的謠,向當事人說出來,一定要成為天大的笑話。這時已近九點了,我已坐了差不多一個鐘頭,該是告辭的時候,所以我說我要走了。
「唔……這個,也許是臨時演習吧?我得趕快回去看看!」
她的雙腿仍有力地抵抗著我,可是我感覺出那力氣也逐漸地消失,她的身子也隨著徐徐地移開了。
我這時才自覺到那麼用力地摟著她。我不能再轉動我的腦筋,如像一個機械人般地依她的話把手臂放鬆了些。
我一直沒有看見她的婆婆,她告訴我,老太太到女兒那裏過新年去了,她向來總是在兩個家來來去去的。老人也很寂寞,就只有一兒一女,兒子「出征」去了,女婿一家在新竹,有兩個小孩,所以她喜歡到那邊去。那麼,她走後清子一定很寂寞了,我該常來看她才對。然而我又怎麼能夠呢?表面上我和清子好像姊弟般相處,可是在我心中總不能那麼單純,明知不能也不該,可是每當跟她在一起時,心情就不好受,不得不暗地裏自責自譴。單單由這一點,我便不禁想到自己的心地是污穢的,卑鄙的。
她為我泡了一壺好茶,並且還開了一個櫻桃罐頭。她說那是貨真價實的來路貨,已藏了一年多,一直捨不得吃的。這話是可靠的,在金屬極端缺乏的這當口,這種東西就是在『內地』也怕早已絕跡。這種款待,實在夠教我感激了。
hetubook•com.com這兒似乎得把日子倒過幾天,來敘述一下前面沒有提到的,在這些平靜的日子中所發生的另一件小事:
「哈!」
州視學板垣重雄在隊伍正面朝這邊站住。我看清了這位使得全校師生慌忙了三整天,此刻又讓教師緊張成這個模樣兒的大人物。其實這人倒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略矮而胖,方形面孔很寬大,也是帶眼鏡的,頭髮剃光,年紀約五十。那厚厚的眼皮和多肉的鼻翼、嘴唇,給人一種精明強悍的威嚴感覺。
「火,快熄掉!」
有兩三次,交談停頓,好像是開口的機會來了。但我每臨到這樣的時候,話又不知從何說起;我甚至還覺得,這消息是那麼離奇,提出來也實在不像話,而且對她這種人而言,還可能是一種很不好聽的,近乎侮辱的。於是我更加不自在而著急了。
「難得你來,該多坐一會兒的,可惜沒什麼好招待你了。」
次一瞬間,我的嘴唇已貼在她的嘴上面了。從她鼻子呼出的氣息不留一絲一毫地被我吸進去了,我更嘗到女人的唇瓣兒的甜味和柔軟感覺。
十二月才過了一半,有關年終獎金的事漸漸成了同事們談論的話題。
葉振剛名次僅次於我,他是五十八元,「美麗的芳鄰」又次之,可是八十元!連末席的李添丁都有四十二元。然而我不敢有所埋怨,一個新進人員怎能奢求呢?我這樣安慰自己。
警笛聲拖著長長的尾巴消失了。我起身摸索了一會兒,找到電燈扭亮了,並把燈罩捲起了一半。光圈擴大了些,正好把她的面孔和一頭蓬亂的髮照出來。
進了事務室,趕到的同事們只有一半模樣,校長與教頭分站橫桌兩端,都很著急的樣子,尤其校長繃臉蹙眉,眼鏡閃閃發光,好像在怪怨著大家動作太遲鈍了。我不由得心中慶幸,好在我到得並不太遲,否則那眼光可不好受呢。想著想著,同事們陸續進來了。谷清子幾乎是最後一個趕到的。我很為她著急,如果讓校長訓了一頓,那就當堂出彩了。她甫坐下,我就衝她扮個鬼臉,伸伸舌頭。
「坐了很久了。」
「放鬆……放鬆一下……啊……」
「不。」
我的思想繞到原處了——她一定也愛我!可是,我憑什麼能獲得一個比自己年長的異族女人的愛呢?
「我知道……」
對於這項消息,當然我是不敢輕易置信的,這不只是由於劉培元這人的話常常不大可靠,也因為消息本身的離奇味叫人難於相信,但是事關谷清子,我又怎能等閒視之呢?我決定找個晚上去看她,跟她談談。
此外,也有過一個頗不平凡的消息,令人震驚的,那是「皇都」東京竟遭受了一次「艦載飛機」的空襲。報紙上是這麼說的:「可惡的米(美國)鬼飛機格拉曼,用低空飛行衝過警戒網,在皇都投擲了若干燒夷彈……損失極為輕微……」那好比是一道陰影,但因「輝煌的戰果」沖昏了人們的腦袋,所以儘管陰影總歸是陰影,可也不過如夏天的一朵行雲,很快也就消失了。
她喃喃如堪語般地說了這些,但雙手卻再也沒有力氣了,反而摸索過來纏在我的脖上。
大家靜得出奇,連輕微的響動聲都沒有。在這令人窒息般的靜默當中,校長的聲音顯得特別響亮。
「陸桑……我怕……啊……」
「嗚——,嗚——,嗚——,嗚——……」
「——」她的聲音那樣地微弱,那樣地顫抖著。
「是啊,」她的語氣忽然加上了輕微的驚悸味說:「我也沒聽說。難道……難道是真的空襲?」
他拉著我就走。進了校長室,先到的已經排成五排,那兒的一張會議桌早已搬開了,五個人橫排,剛站滿校長室。我和劉培元是第五排的最右兩個。原來,席次比我低的倒還有八九個呢。
她離開我,攏了攏散亂的頭髮。我心中仍一片惘然。剛才已到手的東西,我眼巴巴地讓它失去了,雖然它換來她的深情的吻和稱讚,可是我仍然痛惜它。我甚至有個預感,我此刻所失落的東西,永遠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陸桑……這不行哪……」
「我趕回去,把燈火弄熄,馬上回來好了。」
我沒有答她,我心中忽然起了一種不痛快的感覺。我真不曉得臨到緊要關頭,竟然這樣地退縮了一步是該或不該,是幸或不幸。不能否認,我的行動使我有某種按制了自己後的純潔的感絕,它滿足了我的自尊心——也許那祇是無謂的虛榮心吧,然而在失去一個大好機會的懊悔感之前,它卻顯得那麼渺小而微不足道。我真有些不曉得怎麼處身才好。
我常常試著分析她的感www.hetubook.com.com情。她曾在溪岸上的大榕樹下向我說過:「……我不能想像第三次的不幸發生,所以只有把感情封凍起來,不讓它氾濫……」。「……我只能把你當一個弟弟看待……」這一類話在表明著什麼樣的心情呢?一是她為了安慰我,那多少是有些狡猾的成份在內的,就如哄一個不懂事的小孩一般;另一則是她也愛我!她也愛我?!她會愛我嗎?我有什麼值得女人愛?竹田和劉培元曾說過我是個美男子,可是我一直不敢如此認定,我身高不過一百六十二公分,根本就缺乏一個英俊的男子的條件。而且單憑一張臉就能贏得女人的芳心,似乎也只能在外國的電影上或通俗的愛情故事上看到。有生十九年以來,從未有過女孩子看上過我,這就是個明證。當然說過我有天才,也對我的日本古典文學修養表示過欽佩,可是那樣就算天才,天才也未免太可憐了。至於對文學的修養,我自己比誰都知道,連一知半解都還不夠資格呢。我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使自己相信她愛我了。
但是,我又推翻了這種想頭——她確曾哭過啊!哪一個女人曾在我眼前流過淚呢?除了母親外,可說一個也沒有。眼淚不會是那麼容易流得出的。那時,她還哭得那麼傷心。她低著頭,肩頭一聳一聳地,似乎在竭力忍著,可是仍抑止不住悲泣——她的印象早已烙進我的腦膜,我知道那是我永生忘不了的。那會是虛偽的嗎?一個人能假情假義地裝出那種模樣嗎?
那麼,她只是想利用我?——忽然一個可怕的念頭浮上來——我送了她幾次米和花生,她只是為了搾取我的「油」?那也不是不可能。日本人自己不得不自律,大概不敢買配售以外的黑市物資的,她可能經常都在半飢餓狀態中,這並不是太過份的猜測。她怕失去我的友誼,目的只在為多得一些額外的食物而已!如此看來,她只不過是個卑鄙的人罷了。
但是當我剛想完了這些時,警笛聲突然低下,然後是我所熟悉的情形,拖著長長的尾巴漸漸小了,小了,以至完全靜下來。
這是空襲警報,一聲剛低下,另一聲又起,特別是在一低一起之間的聲響的起伏裏,彷彿有著一隻可怕的魔鬼在把巨嘴一張一合地,使人全身都顫動。
她看我楞楞呆立的模樣兒,伸出手臂來環抱我的胸部,又深深地吻了我幾下說:
我離開光圈,踱到窗邊,在窗臺上落座。我不自覺地又吐了一口長氣。清子整了整衣襟也走過來了。我不該這樣太息的,那一定要使她不好受,可是剛想完了這些,我又吐出了一口長氣。「你生氣?」她在我身旁坐下說。
我說著就起身。我有一種可怕的預感,東京都已受到空襲了,其他的地方當然也有可能,那麼這一定是真的空襲了。啊!空襲,多麼可怕,家裏只有美蓮和兩個女孩子,應該早些回去才成。
校長說罷轉身就定,教頭緊跟在後,也進去了,接著同事們也都起身依次走去。我正在奇怪那州視學幹嗎不出來,而要大家擠進那狹隘的校長室呢?這時,劉培元忽然跑過來拉我一把,向我耳語說:
「不……」
山川教頭用迫促的聲響答了一聲,向前跨了一步,一個鞠躬,板垣點頭,山川就退下,從隊伍的一邊走出,在末尾部排隊。
警笛還在響,那麼凄厲,那麼巨大。也許這一次是真的,以前從來沒有響過這麼久。本來是規定空襲警報響十響的,現在怕已響了二十響以上了。驀地,我的腦海裏閃過了一個希冀,但願它響一百響,一千響,永遠不停地響下去。
一股血潮淹沒了我,沖走了我,我已不知身在何處。我所知道的是我在瘋狂地抱緊她,瘋狂地吻她,我的雙唇被賦與了最敏銳的感覺,彷彿脫離了我的身體一般,在一團黑漆裏朝著一切有形之物觸去,她的唇、鼻、眼瞼、額角、面頰、耳朵、脖子,沒有一處不被吻過。
她倒看來很能控制自己的情感,她對我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都那樣無拘束,也無保留,毫無感情上的渣滓,彷彿由心底就把我看成弟弟的樣子。其實她對我本來也只有平平常常的好感而已,只因察覺出我愛她,所以為了安慰我,也為了使我不致感到難堪,才裝出那樣的親熱態度,要我以姊弟相對——啊,我這個人就是這麼多疑,同樣的事想了又想,還是不能釋然於懷。愛人的人是多麼不幸,如果一時沒能在對方的眼裏看出愛的光芒,心情就不好受,而且疑竇叢生……
以後我沒再聽任何人談起有關年終獎金的事,好像大家都早已習慣,和_圖_書不以為怪了。我更不敢跟任何同事提起,我覺得自己的數目少,提出來徒增恥辱而已,而且談出來便不免顯得斤斤於金錢,太不夠器度了。但我心中兀自懷疑,他們能平心嗎?是不是敢怒不敢言?然而,也因為這樣才使我想到,校長的威權是高於一切的,既然當了人家的部下,就只有唯唯諾諾唯命是從了。這也許就是所謂社會吧,我自忖。
噢!這一瞬間!這豈不就是幾個月來我夢寐以求的嗎?然而就在這時,警報聲又一次吼起來。
「陸志龍助教,事務格別勉勵,故賞與金二十元也。」
劉培元替我核算,說我的資歷還只有四個月不到,所以依照往例來看,數目可能在半個月份,不過今年據說數目提高,可能有一個月份。我的薪津是四十元,外加生活津貼一十元,如果獎金有一個月份,那麼我可以領到兩個月份的錢,也就是一百元了。這數目在我來說,的確不能算少。以往每月五十元,勉強夠我和美蓮兩人用度,因此,每次回五寮時想買點什麼孝敬父母,也是無法辦到的,事實上也沒有什麼東西可買。有了這筆錢,多出的五十元便大可派點用場。這消息頗使我興奮。
在平靜的日子裏,這事只能算是一個小小的波紋而已。我說平靜,也許只不過是這個小圈子裏罷了。事實上,如果把眼光擴大,那就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了。例如報紙上,幾乎天天都登著皇軍獲得「偉大的戰果」的消息,在大陸上攻佔了什麼大城嘍,在南洋的什麼島附近或什麼海上,擊沉了多少艘敵人的戰艦和航空母艦或什麼艦等等,由報上的這些熱鬧的報導和充滿信心與炫耀意味的言詞來看,他們確是打得有聲有色的,也可以說是熱鬧非凡的。
我也很明白,她之愛我與否都是無關宏旨的,反正我和她的情份只能止於姊弟間的情感,可是我仍像一個不知足的小孩,願意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愛我。彷彿知道了她愛我,便於願已足,並且能夠牢守著分寸,把愛密藏在內心深處,表面上以一個弟弟來尊敬她——這就是我著急的緣由。
「陸桑,你……你真是個乖孩子。」
上午十時,第二堂課未完,州視學大人駕到,教員緊急集會的鐘聲打斷了上課。我擱下書本,吩咐學生自修,匆匆忙忙地走到教室外,幾乎和「美麗的芳鄰」撞個滿懷。山川教頭在十幾步前面跨著大步,從背影可以看出他是如何著急、慌張。聽說他早已過了「停年」。可是還戀棧不去。每年一次來校巡視的州視學,都可能成為他的催命鬼,命令他退休,難怪他要急成那個模樣了。我和「美麗的芳鄰」相視一笑,她掩著嘴,把笑聲忍住。這傢伙倒很自在呢,我想。
我還聽說州視學通常任期三年左右,幹得出色可以長些,否則也可能早些換人,人選都是由州內的幹練校長選任的。一個教員積了夠深的年資,幹了幾任校長,如果能幹,便可能成為州視學的候選人,當過一任州視學,然後再出任州內規模最大的少數幾所國校校長,不幾年後多半已屆退休年齡,即所謂「停年」,然後結束教師生涯,這就是當前的教育界的人事制度。當然,這兒所說,專指日人而言,臺籍的同仁能當到小規模國校校長,幾乎已是絕無僅有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再到谷清子的宿舍了,我很怕去了反覺拘束,而且事後的悵觸也著實不好受。這天晚上,我提了一小袋米,做為造訪她的藉口,來到她的宿舍。我很久沒有再送她東西了,並且送的都是些吃的東西,自覺太不夠高尚,可是在這時代裏,想送什麼也根本無可能。她倒是很感謝我,一再地要我以後別再送來。
「原諒我……」她又來吻我了。噢,多麼深情,可是我心已冷卻了。她又說:
我們默默地坐在一起,誰也沒再說什麼。我彷彿在期待著什麼。可是我不得不想到我什麼也不能期待了。我又吐出了一口長氣。
「嗚——,嗚——,嗚——……」
前此,我和谷清子隔桌坐在榻榻米上,為了圖舒服,把櫻桃吃完後我就退到紙門邊,把背靠在紙門上。這時我被陰影罩住了,所以就向前踅了幾步,回到桌邊坐,把肘部擱在矮桌上。
這時,在漆黑一團裏,我感覺到她的頭離開了我的鼻子。我發現到她的呼吸也很迫促。
「啊,陸桑,你,你要走?」她也霍然站起來。
「嗚——」
就這樣,一個個依次「介紹」,被「介紹」的人上前跨一步,鞠躬,退後,排在末尾。輪到我時,心情雖也緊張,但不用說話,州視學也一直沒有發問,這倒使我寬心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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