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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1:濁流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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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難道竹田那傢伙死了對藤田節子的心嗎?或者他採取了行動,吃了一記悶棍?我曾力勸他進攻,也曾表示願意幫忙,他竟把我蒙在鼓裏,幹得好事!
「不管他。反正他出了門一定會有請他的人。他到處都有學生,河間國校就有好些位他以前教過的。」
我想起了秀霞那怯怯的眼神。前些時,她來我的宿舍住了一晚,她始終把眼皮低垂著,偶然視線和我相碰,便要慌亂地側開。論學歷,高等科畢業雖不算什麼,但只要有機會便也是個教員了,而且現時代這種機會又是多到不可勝數的。只要有人援引,我所服務的宮前國校或五寮的分教場都不難找到位置。一個教員娶一個女教員,幾乎是天經地義。論容貌,雖然不算美——我居然覺得她不算美了——但也並不醜,至於品行方面,則是無可疵議的。為了父親,也為了母親,我是否可以考慮呢?
「嗯……」
大嵙崁溪雖是臺灣北部的大河流,可是到了這兒只能算是小溪了,溪水不多,分成幾股緩緩地流下,不過河灘倒寬得可觀,兩岸遙遙相對,距離怕不只一公里。河底亂石纍纍,中心部份還闢成一大片農園,種著蕃薯、花生等作物,有些部份還種著稻,可望見一道一道滾動的黃金色稻浪。二三茅屋點綴其間,構成一幅頗為特殊的河川地景象。
「明天真叫人期待,不是嗎?」
「呀!真是,陸先生,為什麼要客氣?不像你嘛。」
這條路是我所熟悉的:出到鎮郊,起初兩旁都是稻田,大多已收割了,未割的則呈著金黃色,重甸甸地垂下了頭,隨風鼓浪,走在其中,彷彿置身一片金色的大海中,稻香在我心中喚起一些遙遠的模糊記憶。
「哦,哦。」父親忽顯喜悅的神色,這種神色來得那麼突兀,而且那麼顯露,使我不覺大感意外了。原來父親是裝著平靜,心中倒實實在在地為這事而困惱著呢。啊!我真是個不孝的兒子。既已使父親失望一次,此刻又險些再給他一次失望了。
「不。你可是看錯了,我很齷齪,很卑鄙的。」
我心中很激動,不加思索就這樣回答。驀地,我發現我是個卑鄙污穢的人,曾經做了好些不可告人的卑劣行為。而谷清子卻那麼聖潔,那麼純真,我豈不是一個不值得她這樣看待的人嗎?我說:
今天就是遠足了。早上照常上班,晨會畢就各各向目的地進發。我們四年級依甲乙丙丁班的順序排成一長隊,由山川教頭率領,我要看顧乙丙兩班,走在中段,谷清子殿在隊伍末尾。
頭寮是輕便鐵路的一個站,有兩三爿小商店,外加四五幢民房。雖是個小村落,眺望倒也不錯,河間的小村鎮就在山腳下,河間國民學校就在山腳邊,前面不遠處便是大嵙崁溪,清流如帶,在秋陽下閃閃發光。中央山脈的連峰,從這兒看去,顯得更近更近,就好像聳峙在眼前一般。
為了這痛苦,除了儘可能離開事務室,和小學生們玩樂以外,不得不呆在事務室裏時,我還採取了一些別的行動,例如跟我那「美麗的芳鄰」搭訕,或找劉培元和竹田尚義談談。
她說有許多話要和我說,究竟有什麼話呢?不是在光明寺公園就談盡了嗎?她知道我愛她,而她是無法接受的,那好比是一堵鐵造的墻,雖然對於我和她的接近發生過掩護的作用,但到頭來它還是隔開我與她的無可超越、無可破除的障礙物。我和她各在一邊,還有什麼可以談的呢?就是談了,不也是等於空談嗎?
為了逃避她,我必須想出一個妥善的方法,務期不使父親、戇嬰老人、秀霞這幾個人受到任何的傷害。還有四個月時間,足夠我慢慢想法子。
「爸爸,」我說:「這樣吧,明年三月我再去考一次吧。我沒有異議,只是我還想讀書,如果考不取,那時就可以進行了。」
我仍低著頭,不過還是點了兩下。
「能的!當然能,為什麼不能呢?」
晚上,為了道賀,我特地到竹田的宿舍去。
「我想……不了,有點累了。」
看了她這種臉色,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輕微的不滿。我岔開了視線,細細地分析自己這種奇異的感覺。我真不曉得我為什麼會覺得不滿。她為你準備了午餐,而且還是她主動的,她對你仍然很關注,你應該感謝才對呀……但是,啊,我明白了,我所以感到不滿,實在是因為談的機會就在眼前了,而她的眼光竟平靜一如往常,表情裏沒有一絲一毫的痛苦或緊張。我這人多麼自私啊!難道你自己痛苦,便希望人家也痛苦嗎?豈不是應該為人家能脫離痛苦而慶幸才對嗎?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們若想到將來,可能這樣好些哩。」
「可是……我說不定還要去讀書呢。」
「好吧,讓我準備好了。」
「怎麼,你不喜歡?」
山城裏往常冬天來得較早,可是今年有些反常,雨量特別少。因此,雖然已入了十二月,仍然一派清秋的氣象,季www.hetubook.com.com節風吹來了適度的涼意,只是天上的藍和地上山面的綠都塗上一抹微微的灰白色,白雲一抹抹一堆堆地朝南移動著,一股濃重的帶有傷感味的秋意領有了宇宙的一切。
「真的,很好吃。」我加了一句。
「為什麼?」
谷清子這天穿著燈籠褲,上身是對襟的日本式工作衣,衣裾插|進褲裏,把所有的曲線都掩蔽去了,可也仍然苗條,楚楚動人。她走到樹下,揀了一塊隆起的石頭坐下。看去似乎真地很累了。我上前在離她不遠處坐下,因為那兒是很低的,所以她好像在椅子上,我則在地面。
「我替你準備好了。我做些壽司,像上次那樣的。」
「不,該感謝的是我啊。可是,我還是只能把你當做弟弟看待,不曉得你能把我當一個姊姊嗎?」
「好吧。」
「撒謊。」
上天似乎有意捉弄我的情感,不多久後發生了一件事,竟又使我和谷清子再一次接近,使得我近一個月來為了拔除心中的痛苦之根而做的忍耐與努力,整個成了白費。
「不,可是……」
她在門口遲疑了片刻才進來,走過課桌間的窄窄的通道,來到我前面。
「你變了,陸桑,而且變得不少。你再不理我了,就連看也不看我一下了。話更不說一句………」
「我就是不敢,糟糕透頂了,不是嗎?」
我謝了她。我們默默地吃著,誰也不說一句話。我一點也不覺得好吃,甚至是甜是酸是苦是辣都分不出來。想起上次在光明寺的情景,真禁不住傷感起來。
「便當呢?打算帶什麼?」
「哦………」
「唔……」
我不胡思亂想了,管她要說什麼,到時再看看好了。最好是不再想她——這也就是我所得到的不算結論的結論了。
我目送她的背影,一直到消失。一時我還不曉得該高興呢,或者不該。我記起曾經看過一本描寫女人善變的心的小說。她是那種女人嗎?如果是的話,那我一的觀感需要徹底地修正一下了。但是,她不像是那樣的女人,她過去令人黯然的羅曼史,目前一切不求顯露的端莊含蓄的生活態度,都證明著她是有教養的日本古典式的女人。也許,以我入世未深的經驗,要瞭解女人的心,還很不容易吧?
「看,他們多快樂。」她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提議把地點定為五寮,可是山川教頭和谷清子都認為太遠,單程成人要二個鐘頭,非一般四年級盼小朋友腳力所能勝,被否決掉了。
「嗯,很好吃。」
「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是我何嘗不痛苦?我,我怕比你更難受!天天看著你故意把眼光投到旁的地方,我真想不如死了。有時,偶爾看到你浮出笑,我就會鬆口氣,心頭說不出的喜悅。可是這樣的時候太少了,你總是鎖著眉,咬著下唇,臉上敷著一層霜,我多麼難過………」
下了陡坡,走到河間國校的旁邊,山川教頭給自己的班級吩咐了幾句話也就離去了。以後改由我領隊,穿過村鎮,很快地便出到河邊。

這條路我已走過不知多少次了。在中學時,每逢放假回家走一趟,假滿返校再走一趟;回家總是歡欣鼓舞,步履輕鬆,返學則離情別緒,舉步艱難,每一趟每一趟,總有不同的心情。特別是三個月前到校報到的來回兩趟,在我心板上刻下永不能忘的記憶。來時,我是那樣懼怕,屢次希望自己會立刻化為烏有,以免獨自去見那些不得不見的人;回時自己的失態使得我不停地呻|吟叫苦,就連此刻憶起那些令人發窘的場面,還禁不住一聲絕叫由內心衝出來,為之臉紅心跳。
「你不用勉強說,我知道的。」
晚上,我多半跟女生們玩,偶爾也去看看簡尚義,他也來找過我一兩次。我比較地喜歡和葉振剛談,可是為了他在準備考試,沒敢多去打擾。日子便在這種表面上平靜無波,而在我個人的內心裏卻無時無刻地有著痛苦的惡蛇在啃嚙的情況下過著。
「你別裝了,我替你準備。行嗎?……」
十二月初的一個星期六,學校舉行了一次遠足會。前一天放學後,為了決定地點,山川教頭在他的教室裏召集了我們四年級的學年會議。「美麗的芳鄰」第一個發言,表示遠足當天下午有重要的「藝能挺身隊」舞蹈排練,所以不能參加,並且要我一併率領她班級的同學們。事情既屬無可抗禦,我便只好一口答應下來。
「可是,山川教頭呢?」
我無詞以對,只有低下頭。
「我很喜歡跟小學生們遠足,很有趣呢。」
校長還說,這門親事是由他說好,再請郡守出面正式當「媒妁人」,這是天生的良綠,值得全校師生高興。
「那好,好,我也正這麼想的,好好。」父親幾乎說不出話來了。
「這個……」
消息也是校長在一天的職員朝會上宣佈的,因為事前保密得那樣好,使我毫不知情——許是谷清子迷住了我的心竅,對同事間https://m.hetubook.com.com的動態懵然無知的緣故一因此,使我大吃一驚。
「怎麼啦?你還沒有答應我呢。」
我仍不能找到話,忽然我聽到輕微的異樣的聲音,抬頭一看,呃,她在啜泣著,把面孔埋在膝頭上,肩膀一上一下地抽搐,似乎在竭力忍著不哭。我明白了她的真意,她在光明寺時說的,『世界上無可如何的事多著呢』,『但願我能告訴你想說的話』——這些話的含義也清晰地在我腦子裏浮上來。緊接著,我那冰凍的感情也溶解了,就好像大地上的積雪遇著了陽光也似地,然後泛濫了,我再也不能緘默了。
日子雖然平靜無波,但倒也發生了幾件事。
「哦……沒有。」我看到她仍然那麼嫵媚,滿臉含蓄的笑,不禁砰然心跳。很久很久沒有跟她單獨在一起了,她會有什麼事呢?我滿心狐疑。
於是我心便絕叫:「啊!我恨這世間!我恨世上所有的丈夫!我恨社會上每一個人!」
噢……她的話,她的表情,她的一切的一切,都那麼深清,那麼柔美。多少次,碰到了這一類話,我就兩腿發酸,幾乎站不穩而想蹲下去。可是我不得不裝著恬然超然,自適自得,以冷笑回答她。不曉得怎麼,我表面上竟變得那麼冷酷無情,彷彿不如此,就會受到更嚴重的屈辱。
「我知道這樣說你是不應該的。」她又說:「可是,我常想,異性間為什麼不可以有友誼存在呢?為什麼不能像兄弟姊妹般地相愛呢?」
記得聽到這話時,我是頗感欣慰的;然而如今以我自己的經歷來設想,我的想與做卻也未必一定就是一致的,甚至我和他一樣,想愛一個人都不能,正是傷心人別有懷抱,我跟竹田也許還該同病相憐呢!
走不多遠,平地的路已到了盡頭,到山腳的坡路了。此後一直是緩緩的上坡路,直到頭寮。從頭寮再進去不遠就有幾所煤礦,馬路也到那兒為止,那以後是陡坡上的羊腸小徑,林木蔽空,雜草蔓生,越過山頂,五寮的一塊小盆地便會展現在眼前。
「嗯,的確很意外。」
啊……愛人的人,是世上最不幸的!
她打開了草袋——是我所熟悉的那一隻,從裏頭取出幾個紙包。仍然跟上次差不了多少,有海苔壽司、油炸麻花、餅乾,外加牛肉罐頭。
我的步子是那樣地輕鬆,心情也那樣地開朗,大約三公里的路程,很快地走完了。
「世上,總有些無可如何的事啊。」我忽然想起了谷清子的這一句話,便如此說。
還有,她不時都在看守著我的一舉一動,而她的眼光裏充滿著深情和關切。
「只怕我不值得你那樣。」
劉培元對竹田的訂婚所表示的意見是:竹田是有些不得已的,他給藤田節子去了信的事,給校長曉得了。那很可能是藤田拿著信去給校長看,並商量對策的。當然藤田沒有意思回答他,卻也不好意思教他難堪。校長寵愛竹田,為了解決這問題,所以積極起來了,結果是竹田和山川的女兒宣布訂婚,還挽了郡守來當「媒妁人」,自然那是為了給竹田面子,同時也藉這些在無形中壓制竹田的不同意。竹田有了這個大面子,正負相抵,倒也得了不少的利益呢。
「哦……沒,沒什麼啊。」我不由吃了一驚,我太息了嗎?為什麼自己一點也不覺得呢?
「不,不,沒關係。」我有些訥訥地。
另一件事是最使我感覺意外的,那是竹田尚義的訂婚,對方是山川教頭的女兒淑子!
竹田坐在一把籐椅上默然沉思,心事重重的樣子,看到我雖也浮出了笑容,可是在我的感受裏,那似乎是慘笑。
父親沒再說什麼。他似乎早就預料到我會說這些話,所以也沒有一點意外的神情,這倒教我不由得進一層地設想起來。父親年紀已有五十多快六十了,膝下就只有我這個兒子。如果他有意使我早些解決終身大事,情理上都不能算是太過份的事。況且升學的事,先莫說我能不能考取上級學校,父親到了六十歲就是「停年」,做單丁獨子的人也不能不打算及早接替他而負起家庭之責。還有一點,就是父親說不定也想到過在這動亂的時代,像我這年輕人隨時都有被拉去當兵的可能,我在中學畢業前就已經「志願」過「志願兵」。那是我讀五年級的時候。校方說這是臺灣人的名譽,雖然你們還沒資格「志願」,但為了表示對天皇陛下的赤誠,十八歲以上的同學都可以「志願」。校方還提出了一個條件,凡志願的人都發給「教練檢定及格書」(有此方可入伍後申請「幹部候補生」)。同學們都只有「踴躍志願」了。這事雖然已經過去了,但下一期「志願」,天曉得誰會及格呢?萬一我也及格了?……這是很有可能的事。那麼早些成婚,在我家來說是很有需要的。
自從那次到光明寺以後,我就一直在痛苦。道理是顯明的,既然明知這個愛是「絕望」的,那就只有抹消它,宣布它的死刑https://m.hetubook•com.com。但是,我怎麼能夠呢?我越是想拂掉谷清子的影子,她的影子也就在我腦海裏顯現得格外清晰;我下了決心不再想她,次一瞬間我仍然不得不發覺自己又在想她。
這時候,小朋友們的玩具已少到除了小石頭以外,可以說幾乎沒有了。可是班級裏有個同學有一隻小球,它便成了全班同學的恩物,每當休息時間,他們自動地分為兩班,互相擲球搶球。我也加進他們中間去搶去擲。碰到雨天,我就跟大家呆在教室裏,說說笑話,打打石子。我贏得了少數同事們的稱讚,他們都說我童心猶在,天真活潑。其實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也許谷清子也知道,我只是為了排遣憂鬱,忘記痛苦而已。
這天我利用休息的時間去看劉培元。劉培元已結婚半個月多了——他的結婚也算得上在這期間發生的大事,可是因為在這非常時期,根本就無法舖張,所以校方也只能送了個形式上的賀禮,連我們平時較要好的同事也都沒有被招待去喝喜酒。因此,這事幾乎靜悄悄地過去,可以說只不過在劉渡完婚假上班的第一天,被幾個喜歡嬉謔的男同事們包圍起來,激起了幾沫浪花般的笑聲就過去了。
「啊,那,那……」
吃完了點心,我們還相偕下到溪裏,讓腳浸浸水。小朋友們早已吃完了便當,玩得很開心,有的在堆石頭,有的互相潑水,也有在捉蝦子的,把抓到的蝦子裝在便當盒裏送來給我和谷清子看。那黑黑的蝦子,長著長長的鬍鬚,擎著兩隻「剪子」,怪滑稽的。
那天回程,我們繞到光明寺去溜了一趟。那是一所潔淨出塵的小庵堂,又美又莊嚴。我告訴她,我羨慕在這樣的地方修行的僧侶們;她頗不以為然,還引用我的話說,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我說他們能清心寡慾,與世無爭,未嘗不是幸福的境界。她表示她不懂佛家的思想,我說我也不懂,不過能摒棄一切功名利祿和愛慾煩惱,人生算來也就和平了。她被我說得屢屢語塞,紅起眼睛。
在這種痛苦當中,我還時常禁不住地揣摩她的心意。她已猜著了我在愛她,那麼她是否愛我?是不是因為她有不能愛我的那麼些鐵樣的理由,所以不敢表露出來?
「我是個不幸的女人,遭遇過兩次比死更不幸的事。如果那時能死,倒也罷了,偏偏不能夠,我必須在背上馱著這不幸活下去。你一定知道,我怎麼也不能夠想像第三次的不幸發生,所以我只有把感情封凍起來,決不讓它氾濫……否則,我會……我會……」
「是嗎?」
「你是說你沒有試過?」
回程先到河間國民學校,又在那兒休息了好一刻。山川教頭吃得醉醺醺的,很快樂的樣子。
「呵……真感謝你!」
「陸桑,世上無可如何的事多著呢,請你千萬別再刺痛我的心了……」
「沒有辦法,真是沒有辦法。那是現實,我只有接受它,你說我還有辦法嗎?」
她曾不只一次地說過:世上無可如何的事多著。
這以後,我再也沒有機會和她單獨在一起了。當然,如果我有意,是不難造成這種機會的,可是我不想這麼做——毋寧說我四時都有那種願望,只不過是奮力地抑制著它罷了。我為什麼需要那樣的機會呢?我曉得那樣的機會可以慰藉我,但我更知道那只是暫時的,事後我將更悵惘,更痛苦。
「唉,我說別想它了,如今就只有追求幸福了,就是在一個小圈子裏,也未必沒有幸福的。何況山川桑人挺不錯啊。她一定是個賢妻良母。」我說。
把這些事實綜合起來,是不是能達成一個結論呢?也許她也愛著我……這想法可以暫時給我慰藉,但它卻有如天上的電光,一閃即逝,緊接著而來的是:愛你又怎樣?你有辦法嗎?難道兩人私奔?在這海島上你們插翅難飛,而且沒有一條生路。
「不,」她強烈地否認說:「你是個可愛的青年,又純潔,又正直,而且也很有為,不是嗎?」
我們的交談從此轉向輕鬆的一面,再也沒有那種壓得我透不過氣來的氣氛了。
「陸桑,你怎麼啦?老是吐太息。」
「嗯……我們也下去嗎?」
「啊,這怎麼成呢?我還只有十九歲哪。」
「是嗎?」我發現到我多麼不懂體貼,便說:「那我們到那棵大樹下休息吧。」
「我告訴過你了,陸桑,你肯聽嗎?」
在事務室裏,例如職員朝會、夕會等場合,我沒敢再看她。我知道她倒是常常看守著我,從不放鬆我的一舉一動。她越是這樣,我就越是裝得冷淡。自覺內心在為自己的這種不由自主的行動——其實我多麼想看她,多麼想和她交談幾句,那怕是無關痛癢的片言隻句也好,而內心淌血流淚,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承認她說我的部份是一點也不假。然而,那該怨我嗎?豈不是應該怨她自己嗎?如果我說該怨她自己,這話未免太冷酷,那就改為怨時代吧,怨社會的一切吧,或https://www.hetubook.com.com者怨那堵鐵牆吧,至少我是無罪的!
最後決定是到五寮的半路附近,有個地方叫頭寮的,從那兒繞到河間國民學校,午飯,然後返校,全程約八公里,還算適度,便這麼決定了。
「哦,哪裏哪裏。」
「我也是這樣想。」竹田忽現沮喪之色說:「不過,最使我懊悔的是那次沒有聽你的勸告,下決心試試。我沒有『玉碎精神』(即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句話戰時成了日人口頭禪),不然也許事情便不同了。」
那是棵大榕樹,濃蔭如蓋,從無數的大小枝椏垂下很多的氣根。下面是舖得相當平整的大小石塊,正是個休息的好所在。
我一驚,忙看了她一眼。她仍然微笑著,但眼光裏有股又似怨懟又似憂鬱的色彩。
「唔……」
「有些意外,是不是?」他又慘笑了一下。
我沉默得像一塊石頭,可是心卻漸漸軟化了。啊,她的確是個深情的女人,並且具有無限的女性的溫柔。現在,我很想說點什麼了,可是我不曉得怎麼說才好。
或者,一個月來的我的言動,使她有了必須對我說的話?不可能——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規避她,看都不敢看她,我也絕對沒有對第三者說過有關她的任何話。陡地,有個意念電光般在我腦子裏閃過。她是不是有了做一個叛徒的決心,準備接受我的愛?我的心為這不尋常的意念猛跳起來了。可是在心跳還沒平靜時,我就想到這種意念是不可能的,而且還是荒唐可笑的。
我拒絕不了了。
「對!這話不談也罷。」
「唔……」我又沉吟了。
「陸桑,但願我能告訴你我想說的話……」
「陸先生,你在想什麼?」
原來劉又向我撒了一次謊——可能不算謊,也許那只是他的猜度——竹田這個人,表面上算得光明磊落,豪爽大方,原來另一面卻正是恰恰相反的啊。但是,如今事情已決定了,還用得著懊喪嗎?
還說過:但願能告訴你我想說的話。
也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她忽然說:
「真叫人羨慕,無憂無愁的,不是嗎?」
「怎樣?還好吃嗎?」
「正是這樣。不過老實說,也許這樣對我反倒好些……」
「我也想到這一點,的確早了些。不過……也並不是馬上就那個,嗯,先決定了,以後的事可以從長計議。」
竹田的事對我來說,不妨看做是一面鏡子,或許,我也該覺悟了。這一晚,為了這些思念,我又失眠了。
「我會不會打擾了你?」
就寢後,谷清子的影子忽然在我網膜上浮上來。這種情形,好久以來就幾乎已成了我的習慣,我簡直是沒法抗禦她的影子的吸引的,然而今天晚上,它的意義卻顯得大不相同了。我雖把應許議親之期延到三月考期後,但我知道我考上級學校是沒有萬一的希望的,這樣看來,表面上是延了四個月,而實質上則等於是已經應許了。谷清子和邱氏秀霞——那差異是何等的重大!彷彿一個是在天上,一個是在地下;一個是雲端上的仙鶴,一個是溝邊的蕃鴨仔。難道我必須捨此而就彼嗎?
一如往常,我又成了幻想的俘虜了。但我在琢磨著谷清子的一言一語,回味著她的一個眼光一個微笑。我很想認為她也愛我。只是沒敢表示,也沒敢接受罷了。但是,就算我和谷清子彼此相愛吧,事情又怎樣呢?我和她都無能為力,就是任何人也不能成全我們,莫說人,就算神垂憐,也沒有辦法的——我仍是繞著那個死結轉,既無法離遠,更無法接近。可是在我這麼想著的當兒,有個意念倒漸漸清晰起來了,那就是邱氏秀霞這女孩益發顯得醜陋無可取了。我不能要她,無論如何不能娶她,否則我的一生便要破滅了!
一路上,我的情緒跟來時大不相同了。我不再守著自己的位子,跟清子並肩殿在除伍末尾走,仍然讓山川教頭領頭。一個月來罩住我心頭的陰霾已消散淨盡了。我和清子說說笑笑的。不過我仍在想:也許原來就該這樣的,一個是姊姊,一個是弟弟,既不能有別的任何途徑,那就只有滿足於這樣的處境了。反正我仍可以享受她對我的關切,此外還有什麼奢求呢?
「美麗的芳鄰」仍然美麗,妖豔而近乎風騷。雖然她很忙,常常在晚上到附近村鎮去參加藝能挺身隊的演出,沒有演出時也得為元旦的擴大演出而指導新的節目,可是她仍然興緻好,一談起來那嬌裏嬌氣的聲音便響澈整個事務室。
總而言之,父親雖然顯得那麼平靜,若無其事,可是他心中一定不會沒有焦慮與寂寞的。我既沒有能考進上級學校,如今又成了父親所不願我當的教員,已算得上是個不孝的兒子了,在婚姻這一點上,我不能順從他的意思嗎?一定還要違拗他的意志嗎?
我不曉得怎麼措詞才好,看他的臉色,安慰和鼓勵都是多餘的,裝著興高采烈更好像不合時宜。我想起以前他談起「青年鍊成」時他所說的話:「我是個軟弱的,我抗不過現實,只有接受它和-圖-書……」特別是下面一句話,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你是個有思想的人,你可以默默地想……你不必做不想做的事,想與做永遠不發生衝突。這才是叫人羨慕的事。」
「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說,明天可以痛快地說。就這樣啦,那麼我走了。」她這幾句話的腔調忽然變了,再也沒有剛才那高昂的、興沖沖的調子,卻回到了向來的深沉與靜穆。說完就走了。
小朋友們都顯得很快樂,邊走邊談笑,有時會揚起一片歌聲,一草一木,一隻掠空而過的飛鳥,都能吸引他們的注意。幾個頑皮的還死死地纏住我,要我說笑話、唱歌什麼的。在這種情形下,我也該樂樂的,可是我不能夠。老是記罣著谷清子。她到底有什麼話要跟我談呢?不曉得有多少次,我故意讓自己落後,以便能跟她走在一起,但是一種類乎自尊心的心理很快地使我又趕上自己應有的位置。我必須裝著漠不關心,一定要讓她主動地跟我談才行,彷彿非如此不能顯出男性的尊嚴。
中途休息了兩次,走完約莫四公里的路而到達頭寮,差不多已花了兩個鐘頭之久。
我說道賀,當然那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實我倒是想探聽這種突變之所以發生的原因,是不是如劉培元說的那樣,這才是我所關心的。
我們在頭寮休息。山川教頭提議中午就在河間國校休息,吃午飯。谷清子表示校內沒什麼好看,而且要妨礙人家上課,不如到河邊去吃午飯,既可免去騷擾人家,又可在河裏摸蝦子什麼的。我想到這是谷清子在安排和我談話的機會了,便對她的話表示同意。山川教頭說要在河間國校的一位同事處吃飯,要我和谷清子也一塊去。可是我說已準備好午飯,不想打擾人家。山川教頭說要把學生交給我,要我領到河邊,讓他自己在河間離隊,最後便這樣決定了。事情倒意外地順利,這麼一來我便可以和她暢談一番了。
散會後,山川教頭和兩位女教師到事務室去了,只有我一人,因為不願意回到那兒跟谷清子面對面地坐,所以走向教室。真是沒料到,當我進了教室,在辦事桌前剛落座,谷清子就在教室門口出現了。
「我覺得有些……」我拉了一把椅子落座。
「………」
「……太,太不好意思了。我自己會裝個便當的。」
「恭喜你,竹田桑。」
不過仔細一想,我是確乎比他更堪憐的。竹田可以把自己所愛告訴第三者——至少他沒有向我隱諱愛那「美麗的芳鄰」,對劉培元、葉振剛、李添丁等人也不見得隱瞞過。而我呢?我能向誰傾吐我的痛苦呢?就是厚著臉皮說給某個人聽,也萬萬不能得到鼓勵與安慰,甚或同情都不能期待。我的愛才是真正的「絕望的愛」!
我給學生們劃定了活動界線,講了幾件注意事項也就解散了。學生們一哄而散,爭先恐後地跳下去了。我看了看身後的谷清子。她正滿臉笑容地看著那些歡天喜地的小學生們。她的笑依然那樣含蓄,眼光依然那樣深邃。可見她此刻的心情是和平常一樣平靜的。所不同的,大概是因為跑了遠路晒了太陽的緣故吧,雙頰微微泛著紅潮。
「清子桑!」這是我第一次用桑來稱她,而它卻來得那麼自然,彷彿一向都是那樣叫慣了她似地:「我明白了,是我不好,請你原諒我,都是我不好。」
我差不多不敢到事務室裏了。每個休息時間我都在教室後的空地跟學生們玩,為了減輕我的痛苦,為了不使憂煩抬頭,我在課室裏,運動場上,都使出全身的力氣來講課戲耍。我知道小朋友們永遠純真,只要你接近他們一寸,他們也就向你接近一寸——一分的代價,兩分的收穫。我覺得這個事實有似平淡無奇,卻含有不平凡的哲理在內,至少在社會上是不可一睹的現象。這一點,給了我不少的對人生的認識。
「不!」她抬起頭,正視著我猛可地搖了搖面孔,滿臉淚痕閃閃發光。她說:「你不用道歉,這不是誰的錯誤,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你明白了這些,我就很高興,很高興了。」
我真不曉得怎麼說才好。她說話從來沒有過這樣子的,她太反常了,唯其如此,我才更覺不好措詞。
「不……」
有一天,父親因公到州廳(即州政府)去,回來晚了,便住在我的宿舍。他告訴我邱戇嬰老人很希望把他的孫女秀霞嫁給我。老人的意思,在這樣的「文明時代」,用不著媒人來說合,雙方家長同意,本人也無異議,馬上可以直接議親。父親認為這辦法倒很乾脆,對方也很乖,村人們都說是個好女孩,不妨考慮考慮。聽父親的口氣,好像也希望我接受對方的好意。這真使我大吃一驚了。
為什麼她要這樣呢?她這麼快活——我很少看見到她那樣興緻好,可是那分明是裝出來的,我再鈍些也看得出。為什麼?為什麼呢?難道……不可能!我看著桌面忙亂地想著,我覺察到她在看我,也可以猜想到她的眼光一如往日那麼溫柔,那麼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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