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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1:濁流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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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嗯……只有一個人。我是來臺灣結婚的。」
在我十八年多的生涯裏,從沒有過這麼使我擔心會不會下雨的一天。那是我和谷清子要到光明寺去郊遊的一天。我彷彿回到好些年前的小學時期為了遠足的一天而憂喜參半,連覺都不能好好睡了。
我想起了那酒醉中看到的幾個片斷的記憶。雖然次日晚上——也就是昨晚我曾從頭到尾看完,可是不曉得怎麼,頭一晚的情景竟先浮上腦際。連帶地,我想起那晚自己所做的可悲可恥卑劣的事來。
「她只有結婚了。那時剛有人來提親,對方在遙遠的地方。這倒好了,到那遙遠遙遠的地方去,把過去的一切埋葬在心底深處,到那陌生的地方,投向一個陌生人的懷抱,一了百了。她不再愛任何人,也不敢愛。好在愛並不就是一切,沒有愛,人照樣可以活下去的……」
「藝能挺身隊看了嗎?」她問。
「你的意思我明白。不過,那只是表面上罷了。其實我是個不幸的人。」她又俯下臉。一抹憂鬱罩上她那秀麗的面龐。
「寧可說,不得不這樣以為。在現今的時代,你的不幸已不能算不幸了,因為太普遍。」
「現在,她的丈夫也出征了,而且已快兩年,但是他一直安好無恙,目前在北部支那的一個大都市,看來很安全。這恰好證明了她的想法是對的,因為她對他一點也沒有愛情,所以不會發生不幸。她常常想,如果她在那短暫的結婚生活期間對他萌生了愛,那麼他一定不可能活下去的,不是他就是她,必定有一個人遭遇不幸。這就是她的不可動搖的信念了。」
「啊……?不!」我堅決地否認說:「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誰也不能剝奪。只不過是願意和不願意去追求罷了。」
「還不一定。可是我不行。我沒法靜下來用功,很糟呢。」
她似乎在忍著不使淚水溢出,又過了片刻,她用手裏的手絹按了按眼角。
「嗯………太好了。」
「沒有。只有我一個人。」
我在酒醉時看到的,幾個兵士倒下去大呼「萬歲」的情景浮上來了,接著又是那些………啊!我沒法拂拭它——那個可恨的劣行,我終生不能擺脫它了,它會跟著我,啃噬我的心,永遠不放過我………我再也沒法挺住脖子了。
「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吧。」她開口了,眼睛揩過後還潤濕著,她沒有移動視線開始講她的故事:「從前有個女孩子,女學校畢業後在家鄉的一所小學當教師。她和一個同事戀愛。他和她,人人都認為是理想的一對,兩人也彼此深深地互愛著。他和她都是那樣的純潔,連手都沒有互握過,一心要把一切快樂的事,留到結婚後。可是,也許是上天嫉恨兩人的幸福,竟把他們拆散了。他接到了召集令狀出征。並且還不到半年就在大場鎮戰死。」
「你………你是有什麼痛苦的事………」
「啊,你怎麼哭?我使你傷心嗎?」
「唔……很不錯。」
這些雖然也算是理由,不過最重要的,卻是此行將只有我和谷清子兩人。山川教頭一開始就表示沒有這種興趣,還希望我們年輕人結夥去痛快地玩玩;藤田節子本來也決定參加的,可是一連兩夜的「藝能挺身隊」表演下來,深受觀眾歡迎,所以主持人郡守下令利用禮拜天到那另一個大鎮靈川去表演,以後還要陸續到郡內各地公演,這一來她就無法參加郊遊了。
那麼她說這故事的真意又在那兒呢?她定是在告訴m.hetubook.com.com我,她已無意也不能愛任何一個人了,因為她深怕再看見自己所愛的人遭逢不幸。換言之——噢,我清清楚楚地看出了先前自己所不敢面對的事實——她已感覺出我對她的愛意,而她是無意,也不能接受它!雖然她沒有明確地表示,可是已經在言語間顯露出來。她把我的痛苦猜測為是我對她萌生了愛,卻因客觀條件不允許我有所表白,因此為了那「絕望的愛」而痛苦煩悶。同時,她的話另有一個含義,那就是她怕我莽撞地對她表示出來,使彼此都陷入下不了台的尷尬局面,所以為了預先防止我的表白而表明她不能也無意愛任何人。她甚至讓我表白的機會都不給——想到此,一種屈辱感襲上來,使我幾乎坐不下去了。
「不………」
「是的,還不到三年。」
「呀,你怎麼啦?」她關心地問。她的溫情的話,關切的語氣,更使我難受。我是不配她這樣的。
「不舒服嗎?」
「那個話劇也動人,『啊!瓦達康納爾』,題目就很引人,我都流了眼淚。」
「當然有過,而且不只一次呢。」
「啊……可是你不是很幸福嗎?」
「那是納骨堂。」
「可是……」我說:「我的痛苦是永生不可磨滅的,永遠不會過去的。」
「有梯子。」
這種情形是常見的,日本男子好像不容易在臺灣找到結婚對象,所以常有人從故鄉迎娶妻室。那麼,她的他是回去娶的呢?或者像許多日本人那樣,委託故里的親人物色,把新娘子遣到臺灣來成婚?我聽到過這類的笑話,據說以前駐在五寮的一個日人警官就是委託內地的親人辦的。新娘抵臺之期,他到基隆去接,沉不住氣的他,竟忘了把照片帶去,害得他每見船上下來了沒有伴的年輕女人就上前去「請問芳名」,問了六、七個都遭了白眼,最後好不容易才找著了新娘子。好在他還記得新娘的名字,不然的話後果就不堪設想了。谷清子是否也是這個樣子成婚的呢?我很想問,可是太不好意思了,那樣未免太不禮貌,而且把她比擬成笑話裏的人物,實在也不成話。想到這兒,我忽然想起那個幸運兒在基隆港口迎接到這麼美的新娘時的心情,禁不住有股濃烈的醋意襲上來。我只曉得他也是位警官,出征已二年了,到底是怎麼個人物呢?
「怎樣?好看嗎?」
「不談這些了。我們談談別的。你吃啊。」
「藤田桑的舞跳得真好哇。」她又說。
走了約兩百公尺遠,前面出現了一個低窪的平地,好像是花園,不過雜草蔓生,沒有一朵花,平地盡頭有個很奇怪的建築物,上端有座小塔,下面是長方形的水泥房子,前面沒有廊子,也沒有柱子,連窗戶都只是左右各一個,而且小得只有一尺見方。
「這是我的痛苦的經驗教我的。你現在就是不懂,將來也一定會懂的。」
現在我看清了,屋頂上左右都各有涼亭,一邊有隻鼓,另一邊則空無一物,只有幾個石凳。到了上面,果然眺望很好,不過還比不上先前那所涼亭,因為前面有不少樹木遮住視野。我們在一邊的亭子裏坐下。她表示該吃點心了。她從那個草袋裏取出了些食品,有她親手做的「海苔壽司」,此外,有一個罐頭牛肉和罐頭橘子,外加一包牛奶糖和一小盒餅乾。這些東西,除了「壽司」裏的飯,都是我所絕對無法弄到的。
我真不想聽,我成了什麼啊!可是和_圖_書我仍禁不住地連連點頭。我抗不過她的魔力,我只有馴若羔羊,聽她哄孩子般的哄我,我灑下了幾滴辛酸的淚水。
它所以使我擔心,期待,當然是有原因的。一連串的緊張行事都過去了,而在可預見的將來,並沒有足以教我擔心的任何事情;日來天高氣爽,山城已到了深秋的季節,也正是最適宜做這一類活動的時候。
「看了。」我心中一怔。
「那可憐的女孩子哭得死去活來,她打算削髮出家,但被親人勸阻了。可是她已失去了生的意趣,幾乎成了一個機器人,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此外什麼也不能做了。」
這一天的天氣很好,使我的欣悅和幸福感到達頂點。八點半,我準時來到她的宿舍。等了約莫十分鐘,她也準備好了,她穿著一身素色的和服,打上了一條水色的胸帶,在背部結成一個包袱樣的結,結正中有一朵淺紅色的花,手執一把花洋傘,腳上穿著純白「足袋」,趿著「草履」——一派純粹的日本婦女裝束。樸素中仍處處流露出嫻雅的美,尤其今天她加意把面部修飾了一番,嘴唇也較往常紅了些,清麗脫俗,真是名副其實的日本古典美人。
我們走得很慢,在橋上就停了好幾次,每次我都指點看到的魚給她看,她也每次都停下來,跟我挨得近近地,追尋那水裏時隱時現飄忽不定的小魚。有時她發現了一條魚,也會喜不自勝地指點給我看。
「不過我到大河也一年多了,一直沒有再來過。」
我道了謝,她表示為了酬慰我的辛勞,這些東西實在太貧乏了,客套了一陣子,我們開始吃了。
然而,我總算還有理智,我想到那樣反倒好些。的確好些,萬一有什麼事物觸動了我,使我不顧一切地向她傾吐了愛,豈不糟糕?無論如何,也不管她有沒有過那樣的過去,她都是不能愛我,不能接受我的愛。這個樣子先就無形中把我的意念壓抑下去,對我對她,都可算是適得其宜的安排,我不但不必感到屈辱,反而應該感謝她才對呀。
我們又起身向前走去。樹木仍然很多,地面高低不平,不過有一條用石板鋪成的可容兩人並肩而走的路。石縫裏長出很多青草,路兩旁雜草長得很茂盛。
哦,她的眼光平靜了,那好像是知道了一件秘密時的平靜,滿含柔情,也滿含憐憫。
「你覺得很意外嗎?」她看我默然便又問。
這兒闢成一所公園,園內樹木很多,只是人們在「戰時禮制」下,根本無心郊遊,所以不見一個遊人,園內也就無人整理,荒草沒脛,有一股荒涼衰敗的氣息。不過眺望是很好的。腳下呈著藍色的清溪蜿蜒伸開去,沒入遠處山腳下,溪上那座吊橋橫跨在清流之上。對岸上的大河街市盡收眼底。陽光清麗,空氣澄明,而對這美景,加上佳人在身邊,我幾乎陶醉了。
「光明寺有些信徒要把先人的遺骨送來這兒的。那屋頂上面眺望也很不錯呢。」
「在內地。」
我好不容易迸出這幾字,可是心中的痛苦自責又抬頭了。我是不配跟清子在一起的,她是這麼聖潔,這麼崇高,而我竟是充滿獸|性的污濁卑下的人物。我真願意有什麼力量使我就地化成一縷煙消失。
「啊……」
「我……」
「過了差不多兩年,有一個返鄉渡假的大學生愛上了她,他對她是那樣深情,那樣體貼,安慰她,鼓勵她。本來已如一根枯木般的心,也就被他感動了,漸漸地,又https://m.hetubook.com.com愛上了他。笑容重新在她臉上出現,生的意義也隨之在胸憶裏復甦。他和她仍是那樣地純摯,那樣的聖潔,於是周遭的人們也開始為他和她祝福。」
「你不信嗎?」她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說:「我不但過去不幸,而且連追求幸福的權利都沒有。」
「本來,他們是預定他一畢業就結婚的,可是正在籌備婚禮時,他竟又被徵了。本來,他和她也可以和許多人一樣,在入伍前夕結婚的,可是他不同意。他說他一定會回來娶她。其實,他只不過是為了她的幸福著想,才不願結婚。如果那時結了婚,倒也罷了。他,可憐的他,在被遣往南洋的途中就沉船死了。」
但是,這一切經過還有另一個意義,那就是她絕不能愛我,不能接受我的愛。「絕望的愛」已成了無可動搖的鐵的事實。這一點,我雖然早就明白,可是如今碰到事實了,再也沒有容我有心存僥倖的餘地。她沒有猜中我的痛苦的原因,可是她卻佈下了陷阱,我已不偏不倚地掉進去,以後我將要為我那「絕望的愛」而痛苦了!換句話來說,她也正好說中了我此刻的痛苦,再也無法擺脫了。
這麼好的伴侶,這麼好的天氣,這麼好的景緻,我真禁不住自認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她沒有再表現出悲傷。她只是默默地過著日子,只有在深夜人靜後才偷偷哭泣。她知道那是命運,沒有一個人可以逃得了它的掌握。她也認為她是不能再愛任何人了。愛了人,不管是什麼樣的人,都會使他發生不幸。她決心終生不嫁,為小學生們獻出一切。可是,那時人丁的缺乏已形成嚴重的威脅,大家都說人們應該早婚,多育多產也就是報國之道。於是她連這麼一個可憐的決心都不能貫澈了,否則她將要挨鄉人們的白眼,在學校裏的職位都可能保不住。」
「我可真是個老太婆了,說話總是囉囉囌囌的,反反覆覆的,可是……… 你一定得聽我的,你那麼年輕,痛苦總歸會過去的,也能找到幸福的。」
「一個人?」我啞然。
公園的入口不遠處有一所涼亭,我們就在那兒休息了片刻。我是初次來到的,我一直不曉得有這麼好的地方,便問她:
「……也許我還不能理解這個道理。」我只能這樣說,不過有一點可算已明白了,我內心的痛苦與她所猜想的,的的確確是有距離的。
「嗯……有一點。」
「是嗎?………人生,無可如何的事真多啊,不是嗎?」
「啊。」她吃驚地抬頭看了我一眼。那眼裏有迷惘之意。
「來過不只一次了。以前我在離這不遠處的松林國校呆過一年多,那時就來過好幾次了。」
「不,痛苦終歸要過去的。你這麼年輕,很容易找到幸福的。」
「我就是這樣一個沒出息的人。」我無意反駁她,可是這樣的話卻兀自奔了出來。「能在學校裏當一個教員,已經是很過份的呢。」
我聽著她的話,看著她平靜的意態,自己也漸漸平靜了。她說得多麼中肯,多麼使人溫慰啊!
「幸福?才不呢。」
她沒有抬頭,眼睛落在手裏的東西上,她正在用牛奶糖紙片摺著一隻鵲。現在我必須讓她再說點什麼,否則我跟她的交談會陷入迷離的境地。可是我該怎麼說呢?怎樣才能讓她繼續說下去呢?我很著急,彷彿也起了某種熱切的期待。至於適才還那樣使我難過的痛苦自責之情,已漸漸隱沒消褪了。
「臉色很不好哇。」
「可hetubook.com.com以上去嗎?」
「嗯………」
「真是個奇妙的房子。」我說。
我吃驚地抬起頭來。我看著她,「我是個卑污的人,不值得你這樣關注的,我應該被打進地獄裏去受苦的」——我幾乎這樣說,可是我說不出來。這時,我忽然察覺到她的臉色也倏然而變。我看著她的眼珠子,我從來沒有這麼看過她,可是這時的我,只有一個意念——別問我為什麼,如果要我說出來,我寧願跳樓,讓我自己粉身碎骨,別問我,永遠別理我——我的這熱切的意念是那樣強烈,那樣洶湧,使得我幾乎發抖了。
她又一次抬頭望我。她的眼裏有股深邃的迷惘,我沒法測知它的含義。此刻,顯得太不可捉摸了。稍頃,她忽然站起來,轉過身子,把視線投向遙遠處。我睇視她的側臉,那挺直的鼻子從一旁看來,更顯得高貴美妙。她的眼光凝住了,陡地我發現到她的眼眶裏湧起了淚水。哦,這是怎麼回事?我更覺這個女人是不可捉摸的了。
「不談這些了。我們再走走,那邊還有好地方。」
「啊!你………你這話是怎麼說的呀!」
「好的。」我這隻馴羊竟不知恥地抬起了頭看著她說:「我要把這些全部吃光。」
「人在世上,痛苦是免不了的。」她沒再看我,俯視著膝頭說:「人人都有痛苦,我有,你也有,大家都一樣。有些痛苦,我們只有忍受,等待它的過去。」
「嗯………很,很好。」我喉嚨發乾了。
現在我發現她的話不再和我的意思吻合了。是的,她不可能知道我的痛苦是什麼樣的,固然痛苦是痛苦,這一點她是猜著了,可是她到底以為我的痛苦是怎樣的呢?此刻輪到我來猜她的意思了。
不曉得是怎麼傳開來的,校內同事中似乎有不少人知道我要和谷清子去郊遊,如劉培元就曾問過我是不是真的。我坦白承認。他向來就是喜歡開玩笑的,可是這回他只說:「那一定有趣吧,跟古典美人同行,真是艷福不淺呢。」言下一點也沒有猜疑,也沒有警告之意。這表示我和谷清子同遊是一點不成問題的。也可以說,年齡的差異、不同種族、她是有夫之婦,而且又是榮譽的出征軍人之妻——這幾項事實成了掩體,替我遮去了閒言閒語。
她又俯下頭去。
「哦,原來是這樣。」
她似乎早看出我的心情,表情變得無限溫柔,無限深情。她看著我,這回輪到我低下頭去。她說:
「嗯。」我把一隻「壽司」拋進嘴裏。
過完了橋,再在馬路上走約三百公尺遠就到山腳的石階路了。我走在前,她跟在後,向那用一塊塊石頭鋪成的陡坡上爬去。這段坡路相當長,有幾次不得不停下來等她喘口氣。約半小時也就到目的地了。
「真的。」我看到她察覺出我話裏的譏刺味,只歉然說:「世上,總有些無可如何的事,不是嗎?」
「啊……」我長長吐了一口氣說:「你的話多麼艱深,我真是渾渾沌沌莫名其妙了。」
「那麼,你到臺灣還不久啊。」
「這個可不對呢。」她的嘴角泛上寂寞的淺笑:「社會上有種種的義理人情,你也許還不能明白這些。但是,不能明白倒好過些。所以我說,你還年輕,痛苦終會過去,並且也很容易找到幸福。」
「你跟誰來?一家人都來嗎?」
我呢?光頭無帽,上身是白襯衣,下身是父親給我的唯一的黑色嗶嘰長褲,腳上也是唯一的黑色豬皮皮鞋。我這褲和鞋,在平常是要被目為奢侈品的。儘管如和-圖-書此,跟谷清子比較,仍然顯得寒傖之極,但我沒有法子,這是我最上等的服裝了。
我們邊走邊談。走到橋上每有車經過,橋便微微搖蕩。朝下一望,溪水清澈,溪的大小石頭,粒粒可數,還可看見小魚在石隙間追逐,時而閃現白色的魚肚子。
「你是一個最可愛的青年,我很喜歡和你接近。你有光明的前途,我也相信你有天才,將來一定了不起,神一定會保佑你的。」
「年輕人的感情總是會有些升沉的,起起伏伏的,有時我們會因了這種波動而痛苦,而幸福。可是,不論痛苦或是幸福,卻都沒有所謂終生的,也沒有絕對的。」
「我的故事完了。」她說罷在原位落座。
「不,」我苦笑了一下,一邊擦眼一邊掩飾地說:「你的故事使我好感動。」
「你也有過痛苦嗎?」我的眼前又浮泛出那一幕幻景:一個警官在碼頭伸長著脖子等候新娘她下來了。她們彼此發現了,她就是谷清子。
「在松林以前呢?」
「我們談別的吧。你明年打算考哪個學校?」
「你以為這樣嗎?」
「呵………」她吐了一口氣。
以後,我們沒有再深入地交談了。我的心情稍為平靜下來,也就勉強裝著有興趣的樣子,跟她談些無關痛癢的事。直到那些點心吃完才回家。
「沒什麼。」
「你以前到過這兒嗎?」
我反反覆覆地琢磨她的話:「痛苦終歸要過去的……你那麼年輕,很容易找到幸福的……」我心中的痛苦,我知道那確乎是終生無法消失的,可是她所猜測的我的痛苦,可能正如她所說,終歸要過去的,那麼,這又是怎樣的痛苦呢?年輕,所以容易找到幸福,那麼,這痛苦是和幸福相對的了。這種痛苦與幸福為什麼與年輕有著那樣密不可分的關係?
我的精神漸漸集中,這種旋轉的疑團也逐漸在核心形成一個形像。它似乎還沒有定型,也沒有一個清晰的輪廓,教人捉摸不定。但是,我為什麼不下一個大膽的假設呢?我覺得它在我心中已十分明顯,只是我還不敢明白地向自己指出它究竟是什麼東西而已。
「哦……」我又吃了一驚。
「也許……」我想起她目前類似守活寡的處境說:「也許不能說十分幸福,但至少也不能算不幸吧。」
我看到她的眼神澄清了許多,心情也頗為平靜的樣子,好像她所說的故事是別人的,與她毫無干係。可是我曉得那是她自己的。原來她竟有過這麼令人黯然的愛情經歷,在她眉宇間經常蘊藏著的一股憂傷,原來也是有原因的。對她的為人,性情,我總算有了個較為清晰的瞭解了。
「你相信我的話嗎?」她忽然抬起頭來問。
我感覺出她是在竭力安慰我,甚至還不惜說出自己是老太婆,可是這口氣,不是明明把我當做為了愛她而痛苦的嗎?我很想反駁她,我的內心已在嘶叫著:「我才不會愛你啊!我才不會希罕你這老太婆啊!」可是我不能夠,她是那樣純潔,那樣深情,我又怎能忍心傷她的心呢?
「真的?那多可惜。像你這種中學畢業的人,呆在學校裏總不是辦法啊,而且也實在太可惜了。」
我提著一雙谷清子準備好的草袋子,跟她並肩出門。她的婆婆送到燈籠樹叢籬笆的大門外。我們出到校庭,走出後門,沿公園的碎石馬路走去。盡頭是石階坡路,彎來拐去地走下,就來到大嵙崁溪邊的大馬路了。再朝西走約二百公尺便是吊橋。這也是大河鎮跟外界的唯一交通孔道,巴士與行人來往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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