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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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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
「也許還不是呢?」我用肘碰了碰還在唸唸有詞的詩人說。
大夥倏然起身。
「嗚——」
遠遠傳來站員的聲音。
他站在臺上,用他那一貫的顫抖的,滿含嚴肅意味的口吻說:
開飯了,各人用飯盒蓋盛飯,飯盒則裝上半盒「味噌汁」。原來炊事班的人馬已在前一天就隨「本部」和「指揮班」(部隊裏任採購補給的單位)抵達,所以能及時供應了早餐。
我自以為對死這一回事看得很平淡,很達觀。人,都是免不了一死的,只是遲早有別而已。「人生如朝露」,「寄蜉蝣於天地」這一類思想,早就在我少年的感傷的心裏生下了根,然而當我想到死,感覺到死就在眼前時,不由得全身起了一陣顫慄。
「快天亮了。」詩人說。
「諸君呵,發揮玉碎精神,勇敢地去吧!」
「起立!」
好不容易,小隊長們似乎得到了什麼「指令」,終於離開車站朝這邊走過來了。
我看到他的眼鏡閃過了一抹微光。
「向右看——齊!」
汽笛拉著長長的尾巴,還在響著,仍然是那麼低啞,那麼沉鬱,彷彿是從地心傳出來的陰間鬼卒的悲鳴。是的,除了「悲鳴」這個詞兒之外,再沒有更恰當的話來表現它了。
一兩年來,由於日夜不停的空襲,除了警報機以外,所有的笛聲都得放低聲音,以免驚擾人們,因此,它在我算來還是很熟悉的,然而不知為了什麼——也許此刻它之所以顯得那麼悲愴刺懷,是因為我心中有著一股無以言傳的寂寞感與無依感所致。
「剛才還只是清水呢。」
一陣汽笛聲,把我從似睡似醒似夢似幻的迷糊狀態中驚醒過來。
幾個壓低的聲音紛紛表示意見。好像這些竊竊私議是一個起頭,接著整個車廂內都有人聲了。
「嗚——」
「要下車了呢。」
「第一小隊,齊步——走!」
「二!」
解散後我先到廁所去小解。我在就讀青年師範學校以前曾在國民學校當過七個月的「助教」,國校的一切都很熟悉,這所學校跟我所知道的差不了多少,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這兒的每一塊玻璃也都縱縱橫橫地貼上了白紙條。也許這是一年來空襲轉劇的緣故,我以前在國校時,幾乎就只有發過一兩次警報,而且所謂空襲,也都是遙遠地方的事而已。總之,走過通廊,這環境給予了我一份深切的親切感。
在黑漆一團裏,坐在鵝卵石的站前廣場上,我的思潮起伏。我心裏的寂寞感與空虛感仍然緊緊地壓著我,使我透不過氣來。我的意識告訴我,寧可不思不想,一切隨他去吧,但是那些雜亂的思緒卻連續不斷地湧上來。戰爭、炮火、突擊………不可知的未來歲月中的生活,前途……啊,前途!當我的思緒上出現了這個詞的時候,我彷彿覺得自己掉進無底深洞裏,正往下墜落。在這樣的時代裏,誰還有前途呢?如有,那只不過是……對啦!只不過是死而已。
「哦,那,那不是……」我有些不敢斷定。
「現在,要向目的地開拔,各人的物件留在原處,等會兒有車子來給我們運去。依一、二、三小隊次序,前進!」
街道還在沉睡中,除了偶然有一二行人外,幾乎使人疑心這是無人住的小鎮。走在馬路上,可以從正面看見兩旁的店舖,門窗多半古舊,每塊玻璃都縱橫貼著紙條,那是為了防止給落彈震破的緣故。
「皇居遙拜」、「默禱」後,白川就上了司令臺。
「我個人非常慚愧,已經沒有資格同諸君共赴國難,可是一旦『英鬼米鬼』真地踏上『神州』時,我也有我的覺悟,我還是要拼我的老命的。唯一使我安慰的,是你們有白川教官當你們的部隊長,又有西田、大村兩教官輔佐白川教官,可以給你們照應。我就留守著我們的校園,祈願著你們的『武運長久』吧。
我約略估計一下,飯量約有兩小碗,較在和-圖-書校時多了約三分之一,也許這是「軍隊」,才有這麼多吧。這發現很使我暗自欣喜了一下。其實不久以後我便明白過來這只不過是一場空歡喜,實則飯量並不比在校時為多,「學徒兵」只能算是半兵,米的配給與平民一樣。這一餐之所以看來較多,只不過是因為炊事班的人員也都是同學,事前毫無炊事經驗,以致把飯燒糊了,吃起來與粥無異,甚至飯粒的型態都幾乎不存,這就難怪看起來多些了。加上又燒得很焦,未入口即有一股焦味衝入鼻腔。做為副食的「味噌汁」,量可稱得上不少,但與清水差不多,僅有一點「味噌」的味道而已,直到喝完都還不曾找到應有的青菜與豆腐之類。儘管如此,我們因早已飢腸轆轆,囫圇吞下,總算把肚皮填個半飽。
「快!靜肅!」
臨出校門時,校長那一段訓話又在我耳畔響起來。石川校長在臺灣是著名的老教育家,曾歷任島上幾所著名師範學校校長,後來因年紀大了,被調到臺灣總督府文教局,當一名高級官員。我們的彰化青年師範學校於去年四月間成立,由於這所新校在時代上所肩負的重大使命,校長人選頗費一番周折,最後才由石川出任。他已六十多快七十了,身材很高,瘦得幾乎只剩下一把骨頭。
我轉過臉,朝相反方向看去。由於視界漸趨清楚,伙伴們多數都在好奇地左顧右盼,也有撐起膝頭把面孔壓在膝蓋上打盹的。這邊人已不多,我是第三小隊第一分隊,最後就是同小隊的第二分隊,我看見臺北人宋仁義,他也衝著我露了露金牙齒,跟他在一堆的,有矮矮胖胖的劉萬來和美男子安本尚志,高個子彭大城。
腳下舖著鵝卵石,坐下去很不舒服,可是一晚差不多沒有睡,渾身睏倦,也就顧不得許多,就在小石頭上面坐下去。四周看不見一絲光亮,連先前車站裏那幾盞燈光也消失了。觸目盡是幢幢黑影,不過凝視細窺,倒也還能分辨出近處房屋的輪廓,偶爾也可看出幾棵高出屋頂的樹影。記得以前曾經有幾次在回家渡假或返校途中,乘著火車路過此地,但大甲這個地,除了「大甲帽」這特產所給我的印象外,可以說一無所知。此刻,它映在我眼裏的,只不過是罩在一片黑暗裏的一些矮房子的寂寞小鎮而已。
此外,他們還有著一種宣傳上的法寶,那就是所謂「神風特攻隊」的「一個人一敵艦」的戰法。在約兩年前似乎就有了「海軍豫科練習生」——簡稱「豫科練」,專收十五六到十七八歲左右的少年加以訓練,讓他們駕著小型飛機,去突擊「敵艦」一艘。在雷以泰、仁加因戰役,這些「豫科練」的出擊與「戰果」,每每成了報上的頭條消息,天天都擊沉或擊毀「敵艦」若干艘。既然少數幾個人能抵得過一艘戰艦,戰局的轉機豈不是指日可待嗎?
回來時,我發現以前跟我同班同室的朋友們正聚在一塊閒談著。有陳英傑、廣谷俊雄、富田恒夫、林文章,以前同室的十三個人中,如今就只有這些了。同室的十三個人中,有兩個是年齡較大,超過了徵兵年齡的,這兩個人由於沒有「在鄉軍人」身份,所以未被徵集。此外還有被「徵兵」徵去的,有五個,剩下的六個當中,本來每一個都一樣地受到「學徒召集」的,可是其中有一個姓鄭的同伴向校方請了病假沒有來。四個人在談論的正是這一點。廣谷俊雄是我們中的消息靈通人士,據他說:請了病假校方似乎不再追究了,但很可能被「徵兵」徵去,那就更糟了。
「本部隊長現在宣佈,陸軍一九七〇部隊從現在起成立。從現在起,諸君都是本部隊的一員,也就是『皇軍』的一員,切望一舉一動,都不忘軍人本份,以達成本部隊的使命。完畢!」
老校長越說聲音越顫抖,最後幾乎好像就要哭出來了。和圖書那時正是黃昏時分,夕陽照著他那乾瘦而微顫的面孔,說悲壯,倒的確很有點悲壯的味兒,但如果說那有些滑稽,確實也不無滑稽的意味。可是大夥卻似乎很嚴肅,沒有一個人動一下身體,連一聲咳嗽都聽不見。我心中充滿了緊張感:這樣就是「學徒兵」了嗎?人人都大包小包地提著自己的物件,制服制帽的裝束,哪像是個即將出征的「皇軍」呀!還有,雖然我們都明白此去將不會到海外戰場,但臺灣是不是也會成為戰場呢?
「你真好睡。嘻嘻……」
「現在你們就要走了,也許你們會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情懷。我可以告訴你們,『神州』是不滅的,上有天照大神呵護,下有一億忠勇無敵的皇國民,人人在『大元帥陛下』的領導下,一定能驅逐『英鬼米鬼』,建立東洋人的東洋,完成『大東亞共榮圈』的神聖理想。
我一直在奇怪,我們都是第一屆的「徵兵適齡者」,在年初時便已受過「徵兵檢查」(即役男體格檢查),大家都是「一乙」(日據時役男體|位分為甲、乙為及格)以上的,論理都是「帝國軍人」,可是在二月間的徵兵期時,有的點上了,在畢業前就「入營」,而像我們這些卻莫名其妙地漏掉了。六個漏了網的人當中,有甲等的,也有一乙的,似乎並不是因為體|位的上下來決定取捨,而我的「本籍」是新竹州,在同州的人當中有人點上,我卻沒有,可見也並不是依地域而有別。可是我不願把這樣的疑問提出來,因為那顯得無關緊要,再者也不可能有人曉得原委。但是,有一點倒是確切的,那就是當了「學徒兵」以來,「徵兵」大概已點不上了。
各小隊長在報告某某小隊集合完畢。這時我看見先前那盞搖幌不定的火光,鬼魂般遊到隊尾不遠處。忽然,它的眼色變成青色的,我明白過來了,原來那是車站人員的信號燈,由於燈火管制,才點得那麼半暗不明。不一刻兒,從車頭那邊傳來那熟悉的,低沉有如巨靈悲鳴的汽笛聲,接著「喀噠格咚」一聲,火車移動了。這回的汽笛聲沒有拖得那麼長,卻在我胸懷深處又引起了一陣無底的寂寞感與空虛感。
一陣粗魯沙嗄的聲音從後頭浪一般掩蓋過來,立時,所有的低語都停住了。我知道這是滿臉絡腮鬍子,有一雙細而尖銳刺人眼光的小隊長原幹夫。
空氣是那麼凝重,有如一池黏稠的液體籠罩著靜止的萬物。在這當口,口令聲與報數聲顯得尖銳刺耳。
原小隊長站在隊伍前中央,用他那粗嗄的嗓子發口令。
沒有一絲風,但有點冷,四下仍然漆黑一團,遠處有一二昏黃陰鬱的微弱火光,也許是車站的辦公室吧。後面也可看得見一盞黃澄澄的不時在搖幌的燈光。仰首一望,在灰黑的天幕上綴著幾顆不很亮的寒星。
我在黑暗裏看到他模糊的面影正東方山上。我把眼光投過去。山的輪廓似乎較前清晰了許多。望望天空,星光更稀少了,還有幾抹白霞橫亙在天幕上。
「原來是大甲……」
「早晨,是早晨來了。又一個早晨,光輝的早晨,卻顯得這麼暗淡……」
「昨天的那個早晨,今天的這個早晨,同樣是早晨,卻顯得那麼不同……非早晨有所不同,實緣人事有異……」
在一團黑漆裏,我可以看見陳英傑那關切的微笑。對我時——我一點也不懷疑——他那濃黑的眉毛,一對深沉的眼睛,挺直而高的鼻子,還有那兩端微微向下彎的嘴角,沒有一處不是四時都漾著溫煦的關注,即使在這樣齷齪而墨黑的車廂裏,即使在說著這樣的略含諷意的話——當然我也可以解釋成它是羨慕的,或者欣慰的——也毫不例外。
「少廢話!快準備!要下車了。」
整隊畢,原小隊長宣佈:
「到底這是什麼鬼地方啊?」另一個聲音,我曉得這是和*圖*書嘴角似乎四時都泛著嘲笑,露出幾顆金牙齒的臺北人宋仁義。
「現在起到下一個命令下達以前,大家可以暫時解散休息。大概再半個鐘頭便可以開飯了。解散!」
很快地,西田軍曹上臺了。敬禮如儀後說明今天的行事:一、解散後分發服裝和兵器;二、分配住宿的校舍;三、最後是「內務整理」。
「唔……啊,對了,下車。」我猛記起不久之前有人喊過準備下車。
無可否認地,日本軍方的宣傳做得確實很高明,他們並沒有諱言阿圖島以後,瓜納爾坎拿爾島、馬金、塔拉瓦,以至掀起高潮的塞班島、關島諸役的一連串失敗,毋寧藉這些島嶼的守軍的英勇「玉碎」,全員不分軍、民的「成仁」,來煽動國民的敵愾同仇為國犧牲的決心;另一方面還利用珊瑚海、中途島而至仁加因、雷以泰諸海域的戰事,來強調輝煌「戰果」。在那些報導裏,「帝國」海空軍都仍然完整無缺的,並且還正在俟機反攻。在這種情形下,幾個小島的「玉碎」,只不過是大勝中的小挫敗而已。於是乎人人心中縱然有著戰局不利的概念,但那也並不算悲觀,寧可說,人們都在期待著「轉機」的到來。
「唔。」
「在你們光榮的首途的當口,我沒有什麼話可以贈給你們,但是我禁不住要說幾句。那也是你們所熟悉的,『皇軍』是以紀律嚴明著稱於世的,並且也因此樹立了『無敵皇軍』的聲譽。在校時,你們是在同一個學窗的學子,如今你們已是『皇軍』的一員,那麼一切所做所為,也都應該有『皇軍』的風度,同時更不可辱沒了母校『青師』的校譽……
走過一條大街,彎進一道小巷,不多遠又拐了個彎,兩邊出現了幾幢官舍模樣的日式住宅。小巷盡頭有兩根水泥柱子,形成一個門,但並沒有門扉。門裏可看見成U形的校舍,圍著一塊相當寬大的運動場。校舍很古舊,規模也不怎麼大。小鎮上不可能有中等學校,縱使有也不會這麼舊,因此我馬上猜到這是所國民學校。
大夥在口令下向前進發,出到柵欄外,依命令把各人的包裹堆放在一起,然後在站前廣場上列隊。第一小隊長原幹夫下達命令:「暫時在這兒待機,各人可以在原處休息,除了往廁所外,不准離隊。」
在操場整隊完畢後,原小隊長上到司令臺上宣佈:
然而,如今這情形整個改觀了,我是個「學徒兵」,「皇軍」的一員,正如石川校長所說,負有保衛「神州」的神聖使命。戰局的進退,對我本身已具有了息息相關的切身影響。而此刻,我可算已開抵駐防之地了,也就是來到我的戰場了,此後……
我覺得很餓,漸漸不耐煩起來。到底還要等什麼呢?加上想知道究竟還要到哪兒,以後住的是怎樣的地方,禁不住有些焦急。
稍憩後集合整隊命令又下來了,原來是要舉行「部隊成立儀式」。
伙伴們又紛紛發出了嘈雜的聲音。我也恍然大悟,原來這兒是中部海岸的一個小鎮,總算沒有被遣到天涯海角了。想到此,不由得有了些欣慰起來。
「啊……哎……」
「可能在後龍附近吧?」
其實,「學徒動員令」的頒布,正好做這種懷疑的註腳。動員學生們用來加強島上的防衛力量,豈不就是意味著「敵軍」已可能北上,另闢新戰場了嗎?換句話說,菲島的戰事不就是已經以「悲劇」告終了嗎?
可是,我是個思想遲鈍的人,儘管是在感覺最敏銳的年歲,卻也沒有這麼銳利的感受。自從去年——昭和十九年,亦即民國卅三年——夏間塞班島守軍「玉碎」以後,同學間不分日籍臺籍,人人心裏都有了個清晰的概念:戰局對「我」不利,「我方」正在輸著。我所能抱持的見解,也不過如此而已。
「是要下車了嗎?」這時有個聲音插上來。我分辨出那是帶著一付深度近視和圖書眼鏡,滿臉的大顆粉刺,有如一塊油炸麵包的詩人林文章。
我倒沒有注意聽他的,只覺得天亮是有些不可置信的。因為昨天晚上我們在彰化車站上車是十點稍過,而從彰化到大甲,不過十個左右車站,平常該是一點多兩點鐘不到的行程,怎麼到這兒就已天亮了?
不管如何,在這以前,我是站在近乎客觀的地位來看、來感的,因為我,不只我,可以說每一個人,都無可避免地受到嚴重的戰爭的影響,例如,衣食住行樣樣都匱乏不自由,一年來的學校生活,躲警報的時間比上課的時間還多等等。此外,從今年度起在臺灣也施行了「徵兵制度」——臺灣人也完全「皇民化」了,而我正是第一屆的「適齡壯丁」,就是在徵兵制度實施以前,我也受到過不少次「志願兵」的威脅。因此說是客觀,毋寧只不過是指感受上的某種程度而言罷了。
部隊長出來了。他名叫白川四郎,以前是學校的「教練教官」,是「豫備役」陸軍中尉,穿著一身筆挺的軍服,腰間佩著一把「日本刀」,足蹬長統軍鞋,頭戴戰鬥帽,由於他身材高大,胸部寬且厚,加上胸前兩排紅黃耀眼的「略章」,顯得威風凜凜,氣勢不凡。可惜這人貌頗不揚,頭小臉孔也小,臉成一個上窄下寬的三角形。在校時一些日人同學都不喜歡他,給他起了個「百步蛇」的綽號,因為他兩腮微鼓,正如一條有毒囊、頭呈三角形的毒蛇。但他對於常受日人欺侮的臺籍同學,倒是相當仁慈寬厚,每有日臺同學間的糾紛發生,總要派日人同學不是,因此,有些臺籍同學對他是很有好感的。
白川接受了敬禮,下臺就自顧走了,典禮也就告終。我有些意外,部隊長的訓示簡略如此,儀式也簡略如此,難道我這就算是一個兵了嗎?
「報數!」
「你也醒了嗎?」
列車甫停,原幹夫小隊長的口令形成了第二個浪頭打過來。
「喂,陸,看,那個。」我身邊的詩人林文章向我耳語。
「其實我也沒睡著,只是迷迷糊糊罷了。」我說。
一經破曉,天似乎就亮得很快,那些一抹抹的白霞變得更寬更長更明晰了,周遭也隨著逐漸亮起來。我看清了整個廣場,它其實並不怎麼寬大,三個小隊一百來個人已佔據了差不多一半的地方。前面車站低矮陳舊,兩個白底黑字的「大甲」很醒目。回過頭去,廣場盡頭就街路了,果然都是些低矮陳舊、呈著灰黑色的房子,間或也有幾棵樹木從屋頂探出頭來。
在車站的候車廊上坐著的是幾個小隊長和分隊長,在中心部位昂首挺胸坐著的是第一小隊長原幹夫,他身材瘦小,滿臉絡腮鬍子,眼光尖利刺人。原幹夫左右是第二、三小隊長鬼藤一和野村勇,猿川、岡野、小池、野見、鮫島等分隊長,眾星拱月般把三個小隊長圍在核心。也不曉得在談些什麼,不時都有一兩個比手劃腳起來。
直到一兩個月以前,報上還天天登著「神風特攻隊」在雷以泰島、仁加因灣出擊,殲滅敵艦的消息,近一月來顯得沉寂多了,戰局進展到底如何,一點也不可知。如果一個人稍為敏感些,便不難從那些充滿自信的報導中想像到戰局的大概,然而縱使他能發生懷疑,那也只不過是一種模糊的概念而已。於是乎當他又接連地看到從菲律賓發出的山下奉文大將的壯語:「皇軍尚健在,正在企圖反撲……」一類話的時候,卻又不免如墮五里霧中。
「嗯……」我還有些糊裏糊塗,彷彿仍在夢中。
各小隊都在整隊了,口令在暗夜裏彼起此落。
跟我互靠著肩頭的好友——如今應該是戰友了——陳英傑扶直了身子向我耳語。
我抬起了隨身挾帶的柳條包,跟在陳英傑後頭下了車。腳踩在舖著碎石的月臺上,發出一陣陣蟋蟀聲。
「快到竹南了吧?」
真的,東天的顏色已不容我再懷疑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原來坐了六七個鐘頭的火車,只不過走了這麼一點距離。
三個小隊一百五十多個人,排著整齊隊伍前進,步伐一絲不亂,踏在石子路上,奏出規律的腳步聲。
「你看,」詩人也接著說,「那邊更白了。」
這時,伙伴們的面目都可以一目瞭然了。我搜尋被編在第二小隊的好友陳英傑。我幾乎一眼就找出了他,卻不料這時他也正在用他的眼光找我,兩人視線一碰,我不自禁的投以微笑,他也揚了揚手微笑。他的身材並不算高,又因大家都是坐在地上,我還是能夠這樣一眼就找到他。
「三!」
「你們從今天起就是『皇軍』的一員了,此刻你們就要開赴某地,肩負起防衛『神州』的重任。你們雖然只是『學徒兵』的身份,但這重任是『天皇陛下』所賦與的,可以說與一般軍人完全無異。並且,執干戈以衛社稷,的確也是日本男兒的本份,希望各位努力奮勵,達成任務。
他還在喃喃地叨念著,像是說給我聽,卻也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全員下車!」
是的,這世間,到處都有死,戰場上有死,海洋上有死;就是在後方,豈不也到處有死嗎?在校時,我目睹過幾次空戰,成了一團火往下墜落的飛機,那兒有死;炸彈投下了,看去就有如一隻鳥兒下了一塊糞,但不旋踵間爆起了一柱火燄,射出一陣耀眼火光,然後是轟然一聲。那兒也有死。聽說有一次空襲,一顆炸彈打中了一所防空壕,裏頭的二十多個人全給炸得粉身碎骨。啊!那更是一片死。死,死,死……我是否也要死在這兒呢?如果「敵軍」來了。那或許是不可避免的。
「啊,大甲嘛……」
我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氣,幾乎禁不住舉起雙手來掩住耳朵。好不容易汽笛消失了,緊接著,我感到身子被什麼東西吸引過去的異樣的感覺。「格咚!」車子擺動了一下。啊,我明白過來了,是火車到站,要停了。
由那一聲汽笛所引起的寂寞感與空虛感,經過了這幾分鐘的時間,不僅沒有消失,反而似乎更加濃重起來。
不多久,命令傳來了;各人的行李包裹已運到,先打開,取出各人的飯盒,準備開飯,其他等教室分配妥後再整理。
我又一次覺得意外。西田這人中等身材,滿臉疤痕,以前是國漢(即日文與漢文)教師,去年才退伍來校就任,據說曾在「支那大陸」各地轉戰了三年半之久。他在我們印象裏是說話拖泥帶水而且很嚕囌的「教官」,加上那醜怪的臉相,向來就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物。此刻卻作風一變,說得乾淨俐落,簡單明瞭。難道這就是軍隊的作風嗎?我在想。
「沒錯。是要天亮了。」另一個同伴富田恒夫插了一嘴。
「集合!」
「大——甲——大——甲……」
原小隊長的粗嗄聲音又來了。
林文章平日沉迷於海涅詩集,說話總帶點詩的誇張味道。一年來我與他同班同宿舍,舖位還是隔鄰,因此接觸的機會很多,認識較深,但並不能算有深交。在我的眼光裏,他的言行都不切實際,甚至有些浮躁而狂放。如果說那是詩人本色,倒也無話可說,不過另一面他的確有一副纖細的感覺,那是跟他的油炸麵包般的面貌很不相稱的。
在我的觀念裏,「入營」不是好玩的,那是「正規軍」,在「新兵」的階段裏要受到殘酷的軍隊教育,縱使熬過了這一段而升為「古兵」,可以高高在另一批「新兵」之上,仍然有無數的「上官」在虎視眈眈地監視著,「鐵拳」還是隨時都有可能落在頭上。另外,我們總覺得,「學徒兵」雖也是兵,卻也還具有著學生身份,同時任務也衹限於「本土防衛」,沒有被遣往海外戰場之虞,心理上也就輕鬆些。那個姓鄭的逃過了「學徒兵」,那就真個是因小失大了。想到此,我不禁有些幸災樂禍起來。
「一!」
說完,他跑到第一小隊前面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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