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章

第二章

…………
兩老在村尾不遠處就停步了,而後兩個大的妹妹美蓮和美珠一直送我到山頂,美蓮也是剛從家政女學校畢業出來,父親說今年五寮分教場又可以增一班,打算活動一下,讓她進去。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如今也要當上一名「臭丸」料子——我們父子兄妹都是教員——我真不免有些感慨系之了。不過,在這樣的時代,當個教員也是最輕而易舉的。我還應該慶幸,縱使我這個不肖的單丁子走了,美蓮也可以分擔父親的負擔,我還感慨什麼呢?
部隊方面規定,因為物資缺乏,裝備就祇有這些,因此往後的正規服裝是:戰鬥帽、襦袢、褲下、裹腿。鞋子不規定式樣,可自由穿用自己的,赤腳亦無妨。這裹腿是入學時校方發的,人人都有一付。
這是陳英傑與我相抱痛哭一場之後一字一淚寫下的。
或許有人會笑我們太傷感太頹廢吧?其實我還可以再抄上一些更傷感更頹廢的文字,這兒為免重複,就此打住。說實在,我也不能否認這種心懷太悲涼太憂鬱了些,可是我們都是「不幸」的人,祇要我們早出生幾個月,甚至還有的祇差幾天,便可以免去被「徵兵」徵去的,而且戰爭又打得那麼激烈,那麼慘酷。我們將被送上前線,我們又怎能坦然處之呢?
那個被打的這才緩緩地立起身來。
「哈!知道。」

「不行!」野村氣憤憤地說:「那有這樣的,大家!」
「聽說在校時就已訂婚,祇是我們不曉得罷了。接到學徒召集令後,趕忙決定提前結婚的。」
「哎喲……」陳聽後感喟說:「他們好像是預先說妥的,我們小隊裏也發生過一樣的事,經過完全一樣,有個二期生被揍得半死。我們那個小隊長鬼藤一才兇呢。」
「那不要叫人難為情嗎?」我說。
直到我告別塵世的一刻
陳從黑影裏閃出了身子,挨著我坐下說:
你也想念我,正如我那樣
野村踏上毛毯,舉腳重重地踢在對方臀部上。
此刻更覺得對你難分難捨
「沒有這樣的起法!」野村又吼:「伏倒!起來!」
我會想念你的
而後,他希望我早日討一房媳婦,可是我卻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且又是「名譽出征軍人」的妻子。結果呢?那個日本婦人自殺死了,我更為了逃避現實考進了青年師範學校。這一來「臭丸」是當定了。這還不算,正當我讀完了書,即將赴任做「青年學校教官」的當口,突然一紙「召集令」發下來,連這麼一個小小的位置都無法享受,三月十二日畢業返家,一家人團聚了十天不到,便又得披上征袍,踏上那不可知的前途。父親那時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雖然他強做歡顏,勉勵我努力於本位的工作。啊!我是個不肖子,我讓他失望得太多了!
願你的夢——如有的話——長存
這一天,我們住宿的校舍在上午就分配好。我們的第三小隊正式定名為「機關銃隊」(即機槍隊),整個部隊合駐相連的五個教室,部隊本部、指揮班、三個小隊各一,另外有三個棧房,一為衛兵室,一為炊事室,另一則為小隊長室,我所屬的機關銃隊配在最末一間教室,隔一小塊空地還有廁所,是我們部隊專用的。整個U形的校舍中,我們佔去了整整一翼的教室。
但是呵
下午,衣服也發下來了,計有一頂「戰鬥帽」,一領「襦袢」(即內衣),一條「褲下」(即內褲)——這就是一切了。其他上衣上褲、鞋、襪都沒有,甚至連一塊「二等兵」的階級章都沒有。
「不行!知道了嗎?」

晚上,我的孤獨癖又發作了。伙伴們都在吵著,一派無慮無愁的模樣。我不能怪他們,似乎是這新環境給了他們新奇的感受吧。出到校庭中,我心又往下沉了。我不由得想:「我不能怪他們?」這念頭豈不可怪!他們那是含有頹廢成份的胡鬧,他www.hetubook.com.com們不敢想像來日,藉那種毫無意義的胡鬧來排遣心懷裏的憂鬱。我不是應該可憐他們嗎?
「大家!」
我告訴他白天的一幕。
「哈!知道!」
讓我把一切拋往遺忘的彼岸……
「嗯,兩個晚上,他才難熬呀,不是嗎?」
在教室內,靠兩邊墻舖成兩排舖位,一排睡一個分隊,由教壇那邊依次為分隊長,我們第一期生,再次為新入學的第二期生。我這一分隊也不曉得怎麼排列的,分隊長下來是廣谷俊雄、富田恒夫、林文章,第五位才是我,以下就是我們昨天才首次見面的第二期同學。
「哈!知道!」
野村點了點頭,這才向前走去。野村身材並不高大,但長得很結實,面孔成方形,腮邊有鬍碴子,神情是那麼平靜,平靜得可恨可惡,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般。我暗想,他應該還比我年輕一歲以上——因為與我同年的日人同學都在學校時便屆「適齡壯丁」,全給徵去服役了——卻能夠裝得這麼狠,這麼蠻像個樣子,真是了不得。
接著,第二分隊的小池熊一分隊長也依樣報告。
宿昔青雲志
室內空氣立時凝住了,一股緊張的氣氛穿過了我的胸板。沒有人動一下,沒有人發出一絲聲響。
我將……
「好!你們要知道,這是軍隊,不是學校,是軍隊便要像個軍隊的樣子。小隊長走到前面,要怎麼你們知道嗎?」
「他?」我著實吃了一驚,「一個才廿一歲的人,而且又要『出征』,怎麼要結婚呢?」
「嗨……」我不自覺地吐了一口長氣。管他有沒有見地呢?總之,往後的日子不會是好過的了,唯一的安慰是像我這「古兵」,也許他們會客氣些——唉,我為什麼儘是想這些呢?真是無聊透頂,不管怎樣,這些日子必須熬下去,祇要……對啦,祇要這兒不成為戰場,一切都可以忍耐下去的。
「好!稍息!」

沙灘上海波輕咽
野村從相向而立的兩個隊伍中間,走到盡頭,倏地一個轉身,又掃視了一周,以平靜的口吻說:
「唉唉,那會得神經病的。」
這回答聲齊了。
我坐下來。野村手裏仍在玩弄著那跟小竹枝,雙腿半開,態度依然那麼悠閒。
「賀久良夫……那個學校畢業的?」
「我就祇有兩個弟弟送我到車站。」
我一直敬愛你
忽然有個人從後頭低聲呼喚道。我馬上聽出這是我在校時最好的親友陳英傑。
這正是詩人林文章的手筆。

緊接著大家也學著模樣答了一聲。
說著,一隻拳頭帶著一股風衝向對方胸前。那個被打的人——因為他是第二期生,所以我還不認識他——看來只有十六七歲,好像還沒完全長成,身子十分瘦小。這一拳結結實實地挨上,往後踉蹌了幾步倒下去。也不曉得是真起不來,或者不願起來,雙手抱著面部蜷縮成一團。
歡送出征軍人出征或入營的場面,好些年來,在我已是司空見慣,大隊人馬手執著「國旗」,高呼著「萬歲」,高唱著「送出征兵之歌」,還擎著幾面書寫「歡送出征某某君」字樣的旗子,被送者則從肩上斜披著大紅帶子,一派喜氣洋洋,熱鬧非凡的場面。想起來,我們這些「學徒兵」也該算得上一名兵的,被當做「出征軍人」來歡送,倒也順理成章,祇不曉得假定我也那樣受村人歡送,滋味又將如何?
做夢又何妨
那是難怪的,我們收到的「警備召集令」祇不過是從學校發下來的而已。並且所謂「學徒動員令」也還是返校後才第一次聽到的。
「呵……」

機關銃隊分為兩個分隊,發下的武器祇有兩挺重機關槍,算起來是十三個人管一挺,其他什麼也沒有。
答聲錯落。
「他們好像靜下了許多,我們回去睡吧,別想得太多,休息第一。」
「果然是你,剛才我看見了一個人影,我就猜想一定是你。你hetubook.com.com還是老樣子,又在想些什麼?想家?」
這次他倏然躍起來。我看到他面頰上畫上了兩道鮮紅的帶血的傷痕。
「由剛才的事,」野村說:「大家都應該領略到,在軍隊裏頭應該怎麼辦。很明顯地,你們都還沒有軍人精神,這個,我會慢慢灌輸給你們。部隊長殿(殿是對上級的尊稱)早上也說過,做一個軍人,便得一舉一動都像個軍人。你們都曉得,『帝國軍人』是全世界第一等軍人,忠勇無雙,從未打過敗仗。這種光輝的戰績是哪兒來的呢?一句話,就是服從,絕對服從。命令一下,赴湯蹈火,都毫不猶疑,毫不反顧,勇往邁進。這,也就是『大日本帝國』的軍人精神,同時也就是『大和魂』。」
「還不行!知道了嗎?」
為首的兩個分隊長兩隻腳跟一碰,答了一聲。
「我?哪兒有,連鄰居們都不曉得呢。」

夫復何言
「當然認得。他怎麼啦?」
「呀!」野村小隊長大吼道:「手放下!奇撒馬這是什麼樣子啊!」
這以後,我獨自個兒在孤獨的山徑上走了一個半小時,然後悄悄地離開了大河——這就是我踏上「征途」的孤寂情形了,豈止送行的祇有我一家六個人,連鄰居們都不曉得我要到那兒去幹什麼呢。
我心慄然抖顫
我也覺得夢的可笑了
我馬上憶起了那個在校時綽號叫「美男子」,眉目清秀,有點像著名影星上原謙的安本尚志。不過我一直不曉得他原姓叫什麼,祇曉得他的家在清水。算來,他是我所知的伙伴當中家最近的一個了。
「哈!我叫賀久良夫!」
他緩緩地左瞧右看走過來。每一個人都在他走過自己前面時,縮回腳保持「不動姿態」,走過後方才伸出左腳「稍息」。走到我面前了,我也祇好照做。我把視線投在他臉上,隨著他的移動把眼光移過去。他那比我稍高兩三寸的結實身子,呈方形的寬大面龐,腮邊的鬍碴子,兩道若無其事但似乎藏藏著冷氣的眼光——這一切都還那麼熟悉,然而無形中卻予人一種威壓。到這一刻以前,原以為是同期的日人同學,由於編制上或行動上的方便,而有了小隊長與兵士的分別的觀感,至此忽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了。是的,一切都不再相同了。甚至連站在隊首的兩個分隊長野見雄吉與小池熊一也都彷彿成了另外一個人了。人家是小隊長、分隊長,照一般的情形來說,那就是中尉或少尉與伍長,而我呢?祇不過是個二等兵而已。
半圓的春月,從半空洒下略帶黃橙色的光輝,照出寂寞的校庭。
聲音的大小恰與身份成了反比。噢!野村這傢伙,幹得好不神氣!我暗忖。
到了山頂,我停步回頭,給這團團地被群山圍在核心的五寮小盆地一瞥。此後是下坡,再也看不見故鄉了,一股感傷猛可地衝上來。那是個荒涼的山村,人家寥寥可數,沒有電燈,祇有用人力推動的臺車,居民們大多一貧如洗,閒下來就沽半瓶「搖頭仔」(即米酒),炒半碟子花生仁,興頭來了就唱一曲客家山歌——這麼寂寞的山中寒村,可是父母所居之地,我不由得對它油然生愛。幾時才能重見你呢?以後我才曉得,這是我看它的最後一眼,但是當時我真地渴盼著能早日重睹,當那麼一天來臨時,也就是我最快樂的一天了。
我永遠不會忘記父親母親送我到村子盡頭,向我叮囑珍重時的眼神。父親快六十了,雖然依舊紅光滿面,精神健旺,看來如四十多歲的人,但我是他的單丁子。他曾經指望我能夠考進醫專,正如一般鄉人所說的,當個「開水都可以賣錢」的醫生,然而我這不爭氣的兒子竟沒有能考取,成了落第生,末了還當上父親不會願意我當的一名「臭丸」。
「哈!」大家齊聲,挺了挺脊骨答。
我把挾來的柳條行李放在舖位盡頭窗下,把從家裏帶來的棉被——從學校來的「學徒警備召集令」上明載日常用品必須自備——摺疊起來放在柳條行李上面。這樣算是整理就緒了m.hetubook.com.com
「立正!」
大夥取到了「裝備」,馬上就把學生裝脫下,穿上「軍服」,戴上戰鬥帽,好像真成了「帝國軍人」了。
「坐下。」
「還不起來!這野郎,這豬玀!」
直到星移斗換,流逝了十數寒暑的今天,握著筆桿追尋往事的此時此刻,我還能清晰地記起,當我們面臨「徵兵」期而在彼此的「紀念冊」上題下的每個伙伴的字跡。
母親手牽著才五歲的幼妹美姝,滿含淚痕,頻頻要我小心衣食。由於長年的辛勞,她那原就瘦弱矮小的身子,此刻顯得更瘦弱更矮小了。不用憂慮啊,媽,這又不是真地當兵,而且我看也不會很久的,說不定馬上就可以回來了——我故作輕鬆,裝出滿不在乎的笑,反反覆覆地這麼說。我原也可以讓母親結束三十多年來的辛勞,祇要我答應娶邱戇嬰老人的孫女,可是我沒有,如今何時方能成個家,讓母親安樂安樂,更渺茫不可期了。對於母親,我也是個不肖子……
「難為情?才不呢。大模大樣走在隊伍中間,接受人們的歡呼,很過癮哪。你怎樣?有人送嗎?」
「哈!」
「我擔心以後的日子。今天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陳說到此,快活地笑了笑,接著又說:
不曉得從什麼時候起,我就染上了一種孤獨癖,每每喜歡獨個呆在沒有人影的地方沉思。我還清楚地記得,一年前,當我離開了大河,到中部那個文化古城彰化,就讀青年師範學校時,我幾乎每天晚上一空下來就走出學寮,到附近的荒野漫無目的地邊走邊想。那兒是一片墓地,雖然為了蓋我們那所新成立的學校,墳墓多半移走了,但間或也遺留些無人過問的古墓,而且到處都是黑黝黝的墓穴,氣氛是相當可怕的,可是我就是愛上那份不平常的陰森味。
「啊,對啦,他是你們機關銃隊,他在應|召前兩天結了婚。人家有太太了昵。」
如今——
「知道了!」
可是,我會想念你的
「起來!」野村再喝一聲。
野村小隊長進到兩排舖位盡頭的中央站住,先掃視了一周,然後向另一頭緩緩走來。本來我覺得這未免有些小題大作,點上了小隊長,也用不著這麼神氣,大家都是同學,也都是「二等兵」,並沒有什麼稀奇的,可是我這想法可真大錯而特錯了。
「不過,我們還是要小心,如今不像在學校時那樣啦,我們連稍為不服都不能夠了,何況跟他們對抗?」
人生既短暫
「喂,你不是陸嗎?」
「神經病?那倒好哇。得了神經病,什麼都可以不想,什麼都不曉得,還有更好的?」
「哈!知道。」
半圓的,黃澄澄的春月,仍然寂寞地掛在半天……
「今天是我們部隊成立的一天。我要鄭重地告訴你們,凡不夠軍人精神的,我都要把他好好鍛鍊一番,因此,希望你們要注意,時時刻刻都不忘記我們是一個『帝國軍人』,『皇軍』的一員,為建設『東洋人的東洋』,為完成『大東亞共榮圈』的理想而奮鬥,知道嗎?」
「咦?你好像……」
我回過頭來
我有過夢
立即,野見分隊長張大嘴大聲下了口令:
如有再會之期
蹉跎白髮年
野村小隊長大模大樣地回了禮說。他手裏拿著一根小竹枝,兩手各執一端玩弄著,狀頗為悠閒自得。這光景實在太出乎意外,也太奇異了。論理,我們——包括小隊長——都是同期同學,地位本來是平等的,可是此刻分隊長所表現出來的,完全是一派下級對「上官」的作法,而小隊長更是完完全全的「上官」架子,一點不含糊。
「臺中一中?真是飯桶中學。下次要小心啦,知道了嗎?」
「真糟……我們也好像免不了受摧殘呢。」我有些戚然地說。
呵,陸,陸……我的好友
「坐下!稍息!」
陳英傑的話把我拉回現實。
他仍蜷伏著,動也不動一下。這hetubook.com.com時野村若有所思地回過頭來說:
第一個晚上。
「好。你叫什麼?」
「哼……」我在鼻子裏笑了笑說:「要想的事可真太多太多了,不曉得想些什麼好呢。」
「我也這麼想。明明心裏不好受,卻必須裝出威風凜凜元氣充沛的樣子,要是我,也許受不了啦。」道是我由衷之言。
這是被「徵兵」徵去的一個黃姓的同學寫下的,另一個也是先走的同學橫川(原姓黃)畫了一架飛機,旁題「特攻隊——我亦將去」幾個字。
「哈!臺中一中。」
「奇撤馬知道了嗎?」
我不能否認,早就有濃重的厭世思想在我心靈深處植了根。我沉溺於幾位日本古代厭世詩人的作品中,也醉心於像華茨,華斯和叔本華那一類人的言論詩篇。這些都是在我那易感的少年之心投下那種陰影的主要原因,然而我也不能否認,另外還有一件事也有著重大的份量。那便是谷清子這個女人的死。我常常懷念她——她是在我心上烙印了第一個創痕的女人,也由她的短暫的一生而越發深切地體認了人生如朝露的思想。
廣谷俊雄絕筆 月 日
因為它破滅得太快
「嗯……是我。」
我沒有腳印
「唔……我也是。」
「哈!知道!」
「好吧。」
這以後,野村小隊長還吩咐了些工作,諸如清掃環境啦,以後內務整理應注應的地方啦等事項,不多久也就走了。此刻,我獨自在校庭上漫無目的地走動,野村那平靜得可恨的神情又一次清晰地在眼前勾上來。相形之下,野見那急躁的樣子,雙頰的兩朵紅暈,還有小池那帶著近視眼鏡,下巴凸出,說話喜咬牙切齒的模樣,都顯得不夠成熟。校方選了野村來當小隊長,可以說是極得其宜的。
如果我還必須舉出促使我懷抱這種思想的原因,那麼我可以再加上一點,那就是時代——或者說戰爭。戰爭給人類帶來的,除了毀滅與死亡,可說一無所有。活在那樣的時代的人,人人都被死亡的影子籠罩著,我又豈能例外?同時,我們日常所耳聞目睹的言詞文字,處處都充滿著一股悲壯悒鬱的氣氛,那過份被渲染的,「皇軍」從容赴死,「豫科練」踴躍就義,軍民一律持刃突擊的「玉碎」等故事,在每個年輕人的心靈裏都不可避免地撒下了滿是傷感味的縛人的網。
「稍息。」野村點點頭又說:「另外有一點,這兒必須向大家交代清楚。以後向上官的稱呼規則如下:向小隊長一律呼『小隊長殿』,對別的小隊長則加姓,呼『某某小隊長殿』。對分隊長也一樣,下面必須加上『殿』,對別分隊的分隊呼『某某分隊長』,不過在內務班裏(指在營內)改稱『班長殿』。還有一點必須要二期生特別注意,你們本來是四月一日起才可以入學的,可是為了參加學徒兵,提前入學,你們對母校青年師範的一切都不曉得,我順便告訴你們,青師雖然成立才一年,可是在島上已樹立了紀律嚴明、學風嚴格的聲譽,你們能體認到『軍人精神』,也算是體認到青師精神了。因為,你們對一期生必須保持尊敬的態度。目前是軍隊,雖然同樣是二等兵,可是有新舊之別。我規定,以後二期生對一期生的稱呼是『某某古兵殿』,對古兵仍然要以對上官的態度,絕對服從,絲毫不能馬虎。新兵們,知道嗎?」
我發現到——
「你們要知道,缺乏軍人精神的,一定完成不了任務,而不能完成任務的『帝國軍人』,那是不可想像的。你們現在,正還缺乏這種精神,這是非常嚴重的事實。我們被賦與了保衛『神州』的任務,沒有這種大無畏精神,怎能完成這種任務呢?」
親愛的志龍:
我明知睡不著,但為了順從這位好友好心的勸告,便站起來。
這以後就是內務整理。先在水泥地上舖上稻草,上面再舖上各人的毯子。這毯子也是入學時由校方發的。記得去年入學時,每個人都發到了一頂戰鬥帽,一身「國和-圖-書民服」款式的制服,外加一付裹腿,一條毯子,大夥還認為這所學校「待遇」蠻不錯。想不到如今是「皇軍」一員了,還離不開這條摻有大部份「再製棉」的毛毯子。
美蓮紅著眼睛,依依難捨,很有一直送我到大河的模樣。可是我制止了她,反正總歸難免一別,又何必把那別離的一刻往後挪呢?我要她孝順——連哥哥的份也孝順上,進了學校要認真工作,還要多幫母親的家事,愛護妹妹們。說了這些,我覺得心情更加沉重了。是的,所謂孝順,所謂為父母分勞,如今我這做人家哥哥的人已可望而不可及,就祇有依靠我這個大妹妹了。為了不讓他們看見我這個男子漢所一直忍的淚,也為了給她們留下一個快活的印象——我總覺得,這時我如能表現得朝氣蓬勃,那麼她們一定會以為哥哥的走雖也名為當兵,但卻是沒什麼的,這麼一來,父母也一定能減輕為我擔憂了。於是我裝得高高興興地把她們打發走了。
內務整理完後不久,我們的小隊長特來巡視。我們的分隊長野見雄吉看見他一腳踏進另一端的入門,馬上大聲喊口令:
「那麼才過了……」
或許——我的思緒一轉——我這種可憐人家的心懷才是最可悲最可憫的。能樂時樂樂,為什麼還要想明天,想昨天,想這想那呢?一個人能夠麻木到不思不想,也許那就是幸福了,而不能不思不想如我,豈不是最可憐最可憫的人嗎?
「哈!知道!」
「陸,我說你別想得太多,擔心起來就沒個完了,不是嗎?告訴你一個消息,以前在十四班(在校時學寮每室分為一班)的安本,認得嗎?」
「喂!奇撒馬(即你,粗野的稱呼)這是什麼態度啊!」
有人笑我夢的可笑
「哈!」這回所有的人都齊聲答。
這話使我大吃一驚,忙把臉轉向那一頭。就在這時,野村小隊長手一揚,小竹枝「咻!」的一聲,劃過空間抽在最末一個人的頰上,緊接著又一記。那個被打的舉出肘部掩住了面孔。
「好!」野村說:「知道了就要照做,下次不准再有差池,一定不輕易放過。剛才是第一回,所以我不再追究。喂,奇撒馬,起來!」
我走到「國旗」臺邊,旗臺周邊種著七八棵龍柏,把旗臺簇擁在中心。月光投下了幢幢樹影。我不願意人家看到自己,便躲在樹影下,在一個石階上坐了下來。
「那樣似乎倒好些。本來也算不得一回事的,如果那個樣子被歡送了,事情反而顯得嚴重起來呢。」
「知道嗎?」
「第三小隊第一分隊,內務整理完畢!報告完畢!」

但願——
「我看,也許還不至於。他們規定我們是古兵,這個你們那兒也一樣吧,所以我想這一點可以放心。」
「襦袢」分為冬、夏兩種,冬季的是毛織的,較厚;夏季的則是棉質的,很薄,任人選擇。我考慮到夏天就要來了,冬季的一定會熱,就選了夏季的。這種內衣形式與普通的襯衣差不多,有領子,袖子半長。「褲下」的形式是長褲管,下端有帶子可以把褲腳縛住,褲腰也有兩條長帶子,左邊的從左側的一個小洞穿過,繞一圈腰圍,在左側互縛,前面沒有鈕子,在觀瞻上實在糟得可以。
野見喊完,朝著野村小隊長規規矩矩地來個室內的十五度注目禮:
「哈!知道!」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拼命地大叫:
「這還不算呢。據說他出發時,家人和親戚朋友都送他到火車站。那場面熱鬧死了,他披著紅緞帶,一派出征軍人模樣。這是我分隊裏的邱文慶傳出來的,他剛好坐著那一班火車返校,所以千真萬確。」
我想起了鬼藤那個人的嘴臉,個子高而大,濃眉粗眼,一臉兇相。在校時就是個出名的打手,常常找一些臺籍同學的麻煩,一言不合就要使用暴力。據說他還是個標準的熊本縣人,還是柔道二段的能手。我不由得想,這傢伙當了小隊長,真是天大的不幸。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