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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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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吳。」野見分隊長在跟吳振臺說話:「那就是鐵砧山嗎?」
「很漂亮的山嘛。」野見說。
「哈!」
「默禱!」
喊話的聲音又傳來,好像來到第二小隊那邊喊,聲音很近很宏亮。
隔三個人,我又認出了另一個給我深刻印象的「新兵」蔡添秀。他是宜蘭人,基隆中學四年畢業(日據末期,中學改制為四年畢業)。這人顯然還沒有十分長成,身高大概還不到一米六十,膚色白皙細嫩,雙頰微酡,帶著一付度數不很大的銀框近視眼鏡。不曉得是不是他的臉相特別合我的口胃,我覺得他真是個紅顏少年,甚至可以說,他那彎彎的眉毛,長長的睫毛,小巧挺直的鼻子,紅紅的嘴唇,簡直就好像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當他起立用他那還沒變音的清脆的音調自我介紹時,我的眼光不禁被他的面孔的美吸住了。另一件使我驚奇的是他的腔調一點也沒有臺灣人常有的怪腔,如果不是他說姓蔡,我幾乎不敢相信他不是日本人。此刻,他卸下眼鏡,嘴唇微啟,輕輕合上的眼皮微隆,畫出一道優美的弧形,更使人覺得美若少女,我不由得多看他的睡態幾眼。
「哈!梅村現在要回去了!」
我的鄰兵吳振臺低聲地說,前面的矮山就是鐵砧山。他還說砧就是石字旁的砧,看看那座山,我這才曉得這個古怪名字起得很有道理。山不高,頂上很平坦,很長,正如古籍上偶而可讀到的一塊「搗衣石」。山上樹木很多,青蔥蓊鬱,倒也予人以清爽的感覺。
我注意到野見分隊長帶著腕錶,走了一小段就抬起手腕看時間。我相信他是在量著時間,以便準時下令替換抬機關銃的,可是第一批抬的時間真是在轉瞬間不知不覺地過去,而輪到我抬時,卻覺得那麼難熬。在這時的感受裏,不僅一日千秋,簡直一秒千秋了。
「唉!」我大叫一聲。
「歡迎歡迎。那一定是我家的光榮了。」
我驚叫一聲,猛地划開那個人衝向前,把身子擲在妹妹身上。
「遲到?哼哼,說呀,為什麼?」
「你使我蒙羞,使我們分隊全體蒙羞,本來不饒你的,今天算是初犯,算了,下次絕不寬貸啊!」
「軍人應以盡忠節為本份!」大家齊聲喊。
大家立時忙碌起來了。我也找了牙刷和毛巾出到戶外,校內只有一口井,我們人數又多,所以大家都為了怕趕不及集合,不敢往那邊走。校邊有一條水圳,這也就成了大夥漱洗的水源。那水並不很清,帶著淺淺的黃色,可是沒有人顧得了這許多,胡亂用牙刷刷了幾下牙齒,伸手掏了些圳水漱漱口,抹一把臉就算完事。
「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
「轟——轟——轟……」
是小池熊一分隊長。我一看,小池怒不可遏地站在前邊入門不遠處,原就凸出的下顎更凸出了,圓瞪的眼發出火般的光芒。
「別假正經了。有好吃的不吃,沒這麼傻的人。」
一個巴掌落在面頰上,緊接著另一個面頰也挨上,然後是一連幾個清脆的耳光,響徹了營舍內每個角落。
「哈!梅村,現在,到了!」梅村近乎上氣不接下氣地拼命大叫。
梅村瘦薄的身子從我眼前急速地跑過去,本來就有營養不良徵候的面色上加上一抹緊張不安,更顯得血色不好。我心頭微微發疼,我猜到這又是一場不忍卒睹的光景了。可是,我能有什麼作為呢?除了袖手旁觀而外,再也沒法想到其他的。
梅村話未完,小池上前跨了一步大吼:
「是嗎?啊,」野見看看錶說:「差一點過了時間。喂!機關銃交替!」
說明完,各分隊就在分隊長率領下,尋找適當地點去了。
不曉得跑了多久,忽然我發現周遭靜了,沒www.hetubook.com.com有了飛機,也沒有了炸彈爆裂聲,樓房、樹木也都全不見了。凝神一看,前面有兩個人背向這邊悄然直立。那是誰?在幹什麼?怎麼會站在那樣的地方……?
這樣又走了十來分鐘,停步口令下來了。回頭一看,鎮市就在眼前,鐵路也在下面不遠的地方。沒疑問,我們是繞了一大段冤枉路了。
「才不呢。」吳的腔調一變而成隨便交談的口吻說:「近前就知道,儘是些大小石塊,蔓草沒有多少,樹木也都長得不高呢。」
回學校後馬上寫信向父親求援。這以後的數天,我焦灼地盼望著回音。有了牙粉,總算不用再嘗肥皂的味道了,可是我還是怕人家看見用手指頭摩擦牙齒。好像過了幾年那麼久的幾天,父親的回信終於來了,信筒鼓鼓地,拿到手裏馬上覺察出裏頭有我熱切期盼著的東西。那時的心情,我真無以形容,我想盼望愛人的第一封回信時的感受也不過如此吧。
「奇撒馬剛才怎樣?」
「哈,我去廁所,所以……」
「什麼是鐵砧?怎麼寫的?」
「回去!」
「軍敕諭,一!」部隊長喊。
「軍人應尚武勇!」
「美姝!美姝……」
部隊長進去後,大夥在第一小隊長原幹夫的口令下做了約五分鐘的「陸軍體操」。
「哈!是!」吳答。
我們在這兒得到了二十分鐘的休息。但我很快地便發現到一、二小隊的人馬並沒有停步,朝山腰的山徑爬去了。他們多半荷著「三八銃」,樣子很輕鬆,也許我們就是因為有重機關銃才得到休息的。
「皇居遙拜,頭——中——」
「啊!」野見帶著幾分羨慕,驚異地說:「那,那你四時都可以回家啊。看得見了嗎?」
我正要放聲大哭時,兩肩被輕輕地拍了幾下。我吃驚地轉過頭一看。哎呀!是,是父親和母親哪。
野村小隊長下了「待機」命令後召集各分隊長及古兵,一面在一塊大石頭上畫著草圖,一面說明作業步驟。我這才明白,原來我們是要構築「機關銃座」,所謂「機關銃座」也就是掩體,先在坡上掘成一個ㄇ形壕溝,前面橫溝中心部份能夠安放重機關銃,兩邊縱溝則供人員出入之用。這倒似乎沒什麼,而且蠻簡單,馬上可以築好的。
看看山也近了,路又一次出到舖有鵝卵石的地方。不一會兒,左邊出現了幾幢校舍模樣的建築物。走過大門時,我看到柱上的木板寫著:「大甲農村國民學校」(略相當於現今的初級農職校)。
很快地漱洗完,走回「營舍」,換上了「襦袢」與「褲下」,穿好鞋子打上裹腿,這時小隊長在喊集合了。我急忙跑出戶外。我有個預感,這種集合是遲不得的,遲了就會遭到毒手,作為一個「古兵」,縱使無意當「新兵」的榜樣,但若果因此——不管什麼原因——而受到斥責甚或打揍,那就太不體面了。另一面,我也很擔心分隊裏的那些小孩兒們會趕不上,尤其對蔡添秀這個紅顏美少年,不知怎地還未與他交談,我就對他抱有了一種莫名的好感,所以更使我掛心。幸好大家都很快地到齊了。
我仍拼命地跑。沒有顧前,更沒有顧後,雙腿彷彿成為上了彈簧的機器,交互忙碌地朝前跨,然後往後蹬。
欣賞完了大夥兒的睡姿,我覺得由那一場噩夢所受到的驚嚇已平息了。好在家在那樣的深山裏,根本沒有可能受到空襲,否則我不曉得要怎麼擔心呢。
我還記得——也許永遠不會忘記,當去年我到彰化進了青年師範學校,第二天我就發現忘了把牙刷帶來。從來不曾重視過的一把小刷子,竟然成了這麼嚴重的事。我急了,沒法只有偷偷地背著hetubook.com.com還陌生的同學們用右手食指摩擦了幾下牙齒。由於牙粉也沒有帶來,所以我為圖牙齒的清潔,竟先用手指擦了些肥皂,然後才伸進口腔內。那種味道——加上又怕人家看見的心理——又澀又刺口,真是太難受太難受了。
「明白了嗎?」
「梅村!梅村!奇撒馬過來!」
接著是朗誦「軍人敕諭」了。
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氣。這時,我的整個胸板都在陣陣作疼,肩上也幾乎麻木了。我已沒有氣力看看後頭,這時有個人來到我背後,拍了拍我的背說:
室內立時有幾個人撐起了上身,左右瞧瞧。
體操完,原小隊長氣勢洶洶來了一場訓話:
「那林子裏的白點是什麼?」
吳告訴他。原來正跟我的猜想一樣。
「三!」
集合既畢,部隊長便抽出了日本刀發令:
我幾乎想哭,但我明白此時此地,當然是不能哭的,就是哭了也無濟於事,何況這是軍隊,沒有別的方法,而且身為「古兵」,斷乎不能示弱。看看前面的吳振臺,肩膀那麼寬,背部又厚又大,根本不當回事的模樣。在他前面走的是野見分隊長,空著雙手,步履輕鬆,不時左右瞧瞧,彷彿是在欣賞風景,真叫人羨慕。原以為做一個「古兵」,可以受到優待的,至此我不由得有些悲觀起來。可是,我不得不告誡自己,只有堅強地捱下去。當一個人的路是崎嶇的時候,除了走以外還有什麼辦法呢?否則就只有成一個落伍者,永遠落在人後。自己是個文弱的人,說起力氣倒也可能是屬於小的一類,但主要還是因為肩頭向來很少經過負重的訓練。住在山裏時,我認得無數的,常常老遠老遠地拾著一百斤穀子到村子裏的「組合」(為農會一類的機關)來交的村人——不,寧可說,村子裏的成年男子,除了極少數例外,都能負重一百斤以上,在山徑上健步如飛。而此刻我所抬的,平均絕不超過三十斤,算來還不到三分之一。也許忍受一個時期,就會慣了,我這樣安慰自己。
「好像是廟一樣的,一定是個漂亮的房子吧。」野見又說。
隊伍在一片荒野裏走著,雖是大馬路上,但這馬路似乎是新開的,加上車輛來往也不多,除有兩道清晰車轍印在那兒,可使人明瞭這是馬路之外,跟四周的荒野差不了多少。鐵砧山仍藹然橫陳在前方,剛走過來的矮山也在後頭了。
「梅村現在到了!」梅村跑到小池面前,先來了個十五度軍禮說。
「軍人應質素為宗!」
「轟隆隆——隆——」
「阿爸——阿母——」
「軍人應重信義!」
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就在這時,我醒過來了。原來我做了一個噩夢,心還篤篤狂跳著,一身是汗。
這種遙拜,除了部隊長行軍刀禮外,其他的人因為是徒手,也沒有舉手,行禮等於沒有行,祇是挺立看看東天而已。
我靜聽了一會兒,啊,這是B-29!而且是大編隊,至少也有九架以上。空襲?怎麼沒有發警報?難道是闖過了警戒線?
「哈!」
可是在二分隊裏,竟然有了個稍遲了半分鐘的人。他是梅村義雄——後來我才曉得他原姓吳——臺南人,長榮中學五年畢業,人不怎高,但很瘦,看他那血色不好的面孔,下巴又長著鬍痕,可能年紀已超過二十了。他的分隊長小池從鏡片後瞪著眼睛痛恨似地睨了他一眼。
「四!」
「陸古兵殿,我來換您。」
「哈!我遲到了!」
我體認到吳這個人也許是屬於油滑狡獪一類的。
我急步上前,從那一男一女的兩個人中間探出了頭。那裡躺著一個女孩,給炸得血肉模糊,肢殘手缺,衣服上還殷殷滲著血。
出了營門——www•hetubook•com.com以後我才曉得那是學校的後門,另有一個正門——在街道上走了一小段便又彎進小巷子裏。走不多遠,過了鐵路平交道就出到一條頗為寬廣的石子路。這馬路在山邊,彎來拐去的,前進了約莫五分鐘,隊伍就出到視野寬敞的地方。
「梅村現在到了!」梅村大聲複述一遍。
我早就曉得這是軍隊不可缺的早課,就是在校時也仿照軍隊的樣子做的。「敕諭」朗誦畢,部隊長就走了。那寬厚的胸板,高大的身材,筆挺的軍服,發亮的長統軍鞋、日本刀——這些構成了一個標準的皇軍軍人的身影。雖然他那三角臉略含憂悒似地繃緊著,沒說一句話,但我們早知道他向來的神色就是這個樣子,也就不以為意。
那是很清脆婉轉的口音,而且腔調很純,我馬上曉得是那個紅顏美少年蔡添秀。我看準三個替換的人都準備好了,便與另外兩個抬的人齊一步驟,兩手用力把支架撐起,緩緩地放在蔡添秀右肩上。
這時校庭上除了我們以外,就只有三二早到的小學生,露出好奇的眼光看著我們。
走了好一刻兒,我們也爬坡了。這兒的樹木,較為稀疏,都是些相思樹,樹幹多不到碗粗,高也僅有一丈左右,坡面盡是磊磊石塊。很難走。幸好這時輪到我前面的三個人扛機關銃,要是我,恐怕爬不上呢。
從頭上的窗射進來微光,天亮了。看看右邊,詩人林文章還在酣睡著,多油的面頰反射著油光,粒粒大顆的粉刺和粉刺癒後的黑色疤痕佈滿整個面孔,看來比往常更像一隻碩大無朋的油炸麵包。轉頭過來,這邊是一個二期生吳振臺。也是滿臉粉刺,但沒有詩人的那麼多那麼大,而且膚色較為白皙,不那麼難看。祇是這個吳振臺腦袋太扁太小了,跟他那昂藏六尺的雄偉軀體很不相稱。
「還不行!奇撒馬這也算是軍人嗎?」
忽然,我聽到了飛機臨近的聲音。
「那是不行的,吃了鳥牠們就會住不下去,那才可怕呢!」
「鷺鷥,它們在那樹林裏有很多巢。」
「就在那兒,那塊樹林就是我家背面的,啊,看得見屋頂了,那就是。」
我還發現到有不少人好像沒有牙刷,把食指插|進牙齦間磨磨,就算是刷過牙齒了。我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牙刷,它是在一片竹篾上植了些黑毛的——當然一定是豬毛——毛已脫落了不少,而且變短了,連最長的部份看來也只有原先的一半,末端部份更短得幾乎不管用了。可是它是我所珍惜的,這不只是因為牙刷已成了貴重品,市上不容易買到,實在是另有原因在。
「起床!起床!全員起床!」。
「轟隆隆——隆——」
我一個個地把二分隊的「戰友們」看完,最後是第二分隊長小池熊一。這人姿態可真叫人不敢恭維,張著嘴巴「咕——咕——」地打著鼾。那凸出的額角,下陷的鼻樑——也許是由於長年戴眼鏡的緣故——寬大的嘴巴,凸出的下巴,真是個醜八怪。
然而這感覺還不到兩分鐘就整個改變了。二十多三十斤的重量集中在雞蛋大小成圓形的支架底部,壓在肩上一點,沉重之極,加上吳振臺身材比我高出不下十公分,架上的「銃身」又要隨著步子而搖幌,重量很快地變成痛楚,死死刺在肩上。這痛楚很快地就傳到胸部上端,而後是胸部中段,不一刻兒,整個右胸部陣陣發疼,難受極了。
怎麼辦?左右瞧瞧,奇怪!竟沒有一個人影。
這時分隊長野見雄吉下達命令:抬機關銃由下面三個人輪替。我是提彈藥箱的,雖然並未以為自己佔了便宜,但聽了這命令,不由得一怔。可是事情已不容思考了,我也照著吳振臺和佳田正義的樣子把箱子交和_圖_書給下面三個,上去接過了詩人油炸麵包的機關銃支架,吳振臺則接過三角形頂頭,走在前頭。支架是鐵的,壓在肩頭上很不舒服,但也好像不怎麼重。
「五!」
「住嘴!」
「軍人應正禮儀!」
附近不停地有炸彈落下,炸裂,掀起一柱柱煙霧,樹木給拋上半空。
不多會兒,從衛兵室那邊傳來了喊聲:
我的視線移到對面第二分隊舖位的盡頭。我看到了賀久良夫這個第一天就遭到毒手的可憐孩子。他臉上還留著兩道紫色的疤痕。我想起來了,這個也是還未十分長成的瘦小而黑的小孩是臺中州人,臺中一中畢業。由他的賀久這個姓,我馬上猜出他的原姓是郭(郭與賀久日語諧音)。
從伙伴們談話裏得知,我們已走了五十分鐘,約略估計,這一段路程可能有四公里多。等一下回去時又得扛著那重如磐石的東西,想起來真使人駭怕。
「幾時到你家去玩玩吧。」
父親在信上說:「昨日接到信,今天一大早就上街。此間這東西亦缺貨,好不容易才買得一枝,玆由郵附寄……」立時,我想像到父親那為了這麼渺小的東西而一大早就起來,越過那座崎嶇的山,跑兩個鐘頭的路子到鎮上的蒼老的身影,不禁偷偷地彈了幾滴辛酸感激的熱淚。而後差不多整整一年了,它一直伴我到現在。我不曉得目前這東西能不能買到,而它確實也「逾齡」了,但我不願換新的,因為它對我可說是父愛的表徵,我又怎能不珍惜它呢?
不用說,上街買把牙刷,成了我的當務之急,可是校方管理極嚴,非到假日不准外出。好在不幾天後就是禮拜,然而沒料到,當我外出後走遍了偌大的一個彰化市,竟連一把也買不到,只能找著了一包紙袋裝的牙粉。
其次,部隊長又喊:
這時,每個隊部排成橫排,由最前頭依次是本部附、指揮班、第一小隊第一分隊、第二分隊、第三分隊,其次是第二小隊的一、二、三分隊,最後才是我在其中的機關銃隊第一分隊,末尾是第二分隊。
「轟隆——轟隆——」
出發了。在分隊長的命令下,我前面的三個人各抬一隻支架,他們暫時被派為第一、二、三機關銃手,我是第四位,給派了第一彈藥手,我後面還有第二、三彈藥手,以後的算是替手了。每架機關銃都附有兩個彈藥箱,是一隻長約一尺多,寬、高各約半尺的鐵箱。我提起一隻,大約有十斤重,當然裏頭是空的,可是提在手裏還是重甸甸地。總比抬機關銃輕些吧?末尾的幾個人搬著工具,上路了。
「哈!明白了!」
「從今天,我們要正式過軍隊生活。有些人好像還不大懂得軍隊生活的真義,這實在是令人驚異的事情。你們都受完了中等教育,軍隊裏的一切都應該早熟悉了,可是在這第一天的集合,就有些人不夠迅速,例如機關銃隊第二隊便是。從明天起,這種情形是斷斷不能寬貸的!這就是紀律。紀律,也就是軍隊生活的第一要義。你們既然身為皇軍軍人,就不能不守紀律。以後要時時刻刻記往這一點。明白嗎?」
這時,看去倒也睡得很香酣呢。
「呵,很近哪。」
「很重哪,小心。」我說。
野村小隊長倒很平靜,若無其事地答了禮,然後才讓小隊「立正」,向部隊長報告機關銃隊集合完畢。
這時,鐵砧山已在眼前了,原以為是一塊平坦的山,近前方知並不是那麼一回事,頂部雖仍平,但山腰凸凹不平,好像幾座矮山硬擠在一起的。山下兩旁堆積著很多的築成方柱形的枕木形木材,有好幾大堆。馬路一直伸到山腳,這一段似乎是新近才闢的,黃色的土色很新。附近樹木很茂密,有幾棵參天古木,山稜上www.hetubook.com.com,山坳裏,到處都密生著藤蔓灌木等植物。
「起床!全員起床!」
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個人物呢?我靜靜地揣摩著。昨天晚上,由他的自我介紹,我明白了他的名字,因為是我的「鄰兵」,而且又是小隊內身材最高大的一個,所以印象特別深刻。他是臺中一中五年畢業的,家裏就在本鎮鄉下。我覺得這人口齒很流利,臉上始終都漾著笑意。那種笑,說是和易近人也可以,不過我總覺得太明顯了些,也可能是顯示他的為人狡猾的笑。不管如何,既然有緣在一個地方,而且又是最密切的鄰兵,我毋寧希望他不是我所猜想的那一類人物。
「是嗎?哦,對啦,你是這地方的人,所以才這麼清楚。你的家在哪兒?」
仔細一看,我不由大驚失色。那不是妹妹們嗎?
這時,我們的重機關銃早已抬出來,銃身約有四尺長,下有三角架,據說叫什麼四二式的,看來威力性能都好像很不錯。我受了幾年軍事教練,摸過的只有輕機關銃、三八式步兵銃和擲彈筒等,這麼大的傢伙卻是初次接觸到,不免覺得有些新鮮好玩。
「呵,這真是個珍異的地方。鷺鷥蛋一定很好吃吧?肉呢?」
「二!」部隊長又喊。
「這是哪裏話啊。那是要犯法的,保護鳥啊。」
「快起來!」小池分隊長跳起來就喊:「快去洗漱,只有十分鐘哪!」仍然是那種咬牙切齒的腔調,說得又急躁又粗魯。
如今,我又發現到用手指代替牙刷的人,自難免有不少的感觸,然而那幾個人似乎毫不在意,大大方方地用手指頭大「刷」一通。是他們神經比我粗呢?抑或如今市上仍然買不到那東西?不管如何,我可以斷定,他們不會有像我那樣的為了那麼個小東西而願意一大早起來,跑上來回四個鐘頭路程的父親。
「明白!」大家齊聲答。
「什麼?這是什麼話?」小池大喝一聲。
我們動身時,一、二小隊的人馬已看不見了。我驚異地發現,我們的路竟與一、二小隊不同。山是從東邊橫到西邊的,我們從鎮上走來,也一直朝著東北方向,而此刻我們卻沿山腳邊往西走。為什麼大家的作業地點不在一起呢?我期望著在休息時間或者什麼機會,能夠跟好友陳英傑在一起的,這麼一來期待已落空了。
校庭一角已不曉得在什麼時候運來一批圓鍬、十字鎬、鋤頭、畚箕等工具。集合完畢後,原小隊長說現在就要到鐵砧山作業,工具已分配好,各小隊派人到校庭角落搬過來,準備好即刻出發。
我也看見在林木掩映處時隱時現的翹起的屋簷。
「漂亮倒不見得,不過很大,住著四五十個人。是個大家庭呢。」
更近了!我再也沒有思考餘地,拔起腿便拼命地跑起來。
蔡幾乎站不穩了,我不得不扶著他。他的白皙面孔立時漲紅了,好不容易地才穩住身子,向前邁步。看看他,我內心湧起一陣強烈的惻隱之情。我總比這個小孩兒高出半個頭,力氣也一定大些,還是那麼吃力,那麼難捱,何況是他。如果我有吳振臺那樣的體力我真願意代替他,可是我知道那是不能夠的,就是有那樣的體力也不能如此。我怏怏地退回隊伍末尾,接過了兩把圓鍬。
「啊,啊,好重……」
小池是最後一個向小隊長報告分隊集合完畢的人。原就有咬牙切齒癖性的他,也許是由於發怒,報告得幾乎有些口齒不清。
差不多打了十幾下,小池停手說:
又一個十五度軍禮。
原小隊長還用他那粗如破鑼般的嗓門狂吼似地講了一大篇,好不容易才解散。回到「營舍」,還來不及坐下休息,一陣尖厲的大叫聲把大家的閒談聲壓下去。
早餐後小憩片刻,集合命令又下來了。而且是全副武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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