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四章

第四章

那麼是因為那些發號施令的也都是同樣的二等兵,算來只不過是同窗同學,因編制上被派了小隊長、分隊長罷了,原是沒有資格這麼做的嗎?還有,他們也並沒有受過正式的軍隊教育,在正規的軍隊裏,艱苦的只是頭一兩年,尤其第一個年頭的新兵階段而已。這階段過了,被欺侮的人可以一變而成為欺侮人的人。人人都得這麼熬過去,而現在他們並沒有經過這種順序,一開頭便高高在上,要打要罵,隨心所欲。這真是豈有此理了。
梅村緩緩地跪下,雙膝並攏,雙手按在膝蓋上。
鬼藤那粗嗄如破鑼的聲音,在營舍裏解裹腿的我們也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也許是由於我的為人葸縮,不善詞令,不擅交遊的緣故吧,自從讀中學時起,我就很少好友,尤其到了中學高年級後更是這樣。但是,一旦跟一個朋友交上了,感情總能夠深入,到了形影不能一時或離的程度。在中學時,我的這樣的好友僅得一個。進了「青師」,情形依然相同,陳英傑就是這段期間我交上的唯一好友。
我既然欽佩陳的為人,自然對他的所做所為也會有一種特殊的看法,因此不免也開始問他所讀的書的內容了。他告訴了我不少故事,果然那與我所知的,又是另一個世界,於是我也有了試讀的念頭。
「你在幹什麼?」
我不敢斷定陳的話是否正確,可是想起那近一年的「青師」生活,我也不禁感慨萬千。臺灣同學幾乎有一半遭到日人同學兇毆。那些喜歡滋事的同學當然只是少數,可是他們結夥尋仇般地把看不順眼的臺灣同學拉去,加以集體強|暴。我和陳是僥倖沒遭到毒手,可是想起當時那麼常常出現的滿臉青紫的同學,幾乎要令人切齒扼腕了。
「好!明天起要小心!」
與陳英傑訂交後,我發覺他的閱讀範圍與我完全不同。他偏愛外國人的翻譯作品,不論思想方面的、文學方面的,他都讀得很多。有關文學方面的,他也專讀譯作。可是他也不勉強人家,更不嘲笑人家——其實我還在讀那樣的老古董,實在值得他嗤之以鼻的。倒是我漸漸的受到他的影響了。為什麼他喜歡那樣嚕哩嚕囌莫名其妙的書呢?怎麼會有那麼大的耐心呢?那麼難懂的東西——後來我才漸漸明白,其實我所讀的,比他的更難懂幾十倍——怎麼能夠讀得那麼津津有味呢?
野村已來到身旁了,我覺得再不好意思裝下去,便側過臉仰視對方一眼說,「呀,野村桑。失禮。」我仍頑強地迫使自己維持原先的姿勢,既不起也不敬禮。
「不過……」陳沉吟了一下又說:「也許你對了,我們都該像你這樣的。那樣對我們的處境,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幫助。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們剛入學時,大家都彼此加上一個『桑』字互稱。我想那是入學典禮時校長的訓話使得大家這樣的。校長說:本校剛創立,校風一切都有待你們在樹立,我將以紳士對待你們,希望你們也要以紳士自況,言行舉動,一切都應該牢守這個分寸。這些話,你還記得嗎?」
「奇撒馬,糊塗透頂啦。坐下!」
「就是這些話,使得大家左一個桑右一個桑的當中,只有你一個人不用桑。有一次,你叫吉田,叫得那麼響亮,而沒有加上敬稱。對日人同學,這顯得太突兀,很異樣——我倒是贊成這叫法的,因為大家都是同學。可是大家眼光都集中在你身上,無言地互告那是個鄉下老粗,不懂紳士禮貌。這雖然只不過是我的猜想,但我曉得那不會有錯。」
我聽出對方語氣沒有異樣,便壯著膽子,用在校時同學間通常的交談口氣說:
忽然又傳來一陣低沉的聲音。這回我著實地嚇了一跳,不過幾乎也同時鎮定了,因為我聽出那是陳英傑。
「怎麼?」
我們所需要的ㄇ形機關銃掩體,前面橫邊長約七八尺,兩翼約丈多,寬都要三尺左右,深五尺至六尺。本來這樣一個壕溝,實在也算不得什麼,然而因為地下都是大小石塊遠比泥土多,掘起來也就格外不容易了。
「嗯。」我心湧起了一種說不出的、含有得意味的溫慰。
「哪一個?」聲音高了些。
第二天,也是傍晚回營後的事,我們跟一、二小隊剛好前後抵達「營門」,可是大家解散後,這回是第二小隊被留下來了。
「我會和別人商量看看,你也不妨跟你小隊裏的古兵們說說,我們第一期生,大家一樣步驟,那麼他們也就沒話說了。」
我還記得,入學不久後,他就使我一見傾心。客觀地說,陳英傑的外表,不論從容貌或體格而言,都能夠得上稱為完全健美的標準男性,飽滿的天庭,濃黑的眉毛,高而挺的鼻子,略為寬的嘴唇,還有那雖不算高,但發育均衡的,經過種種運動千錘百鍊的體格,沒有一處不是在支持著這個觀點。
我有些不曉得怎麼說下去才好,而我這些心思,卻又似乎未便坦白說出來,沒法,我只得說:
我曾經把這種心理狀態比擬於男女間的愛情。如果套一句愛情和-圖-書術語,那就是「一見鍾情」了。在那種場合,雖然容貌上的吸引或者也有些作用的,但在當事人這邊來講,容貌啦品德啦,乃至行動言詞等等,都是不在考慮之內的,我對他的情形也正與此相似。
接到「學徒召集令」返校後,與一度分手的陳英傑重逢,這事實對我可算是天大的喜事。而畢業後到重聚的十天中,我們彼此都沒有被徵兵,更使我們欣喜若狂。如今我們又在一起了,能夠再一次像畢業前那樣跟他在一塊兒,這是我最感安慰的事,甚至我還想到,只要有他在一起共患難,同生死,人生至樂也不過如此。
「唉唉,過去的事,別想它算了。那是宿命,我們大家都沒有堅強的意志,細想起來也是沒辦法的。倒是今後的日子使我寒心。剛才你說準備撲向他,我不願意你真這樣。就是我被他怎樣,你也千萬不可輕舉妄動,如今,情形已和以前不同了,我們受制於人,除了一個忍字是沒有其他路途的。」
「梅村義雄二等兵,現在來了!」
那麼,我可不可從他的為人方面來解釋呢?野村給予了我鮮明印象,是從來大甲前在母校編制完畢時起。在那以前我差不多不認識他,只記得同學中有這麼一張熟悉面孔而已。原來這人就是野村勇,我的小隊長——這便是我清楚認識他的開端。再後就是抵營後第一個早晨,內務整理完後他來巡視時了。那時,他玩弄著手裏的小竹枝,很悠閒的樣子。然後他用那小竹枝猛抽了兩下賀久良夫,然後是狠狠的一拳,而他仍然那麼鎮靜,一點兒也不見火氣。記得當時,我因他那種泰然自若的神色而更覺這人可憎可惡。他的為人究竟如何?綜合我所知,我都不能理出一個頭緒來。他是能夠殺人不見血的那種陰險人物嗎?或者,他原也有溫情,所以在不得不採取激烈行動時,能夠鎮定自若?剛才,他的話語是有溫情的,口氣也不無溫情的意味。我該就這樣判斷他嗎?
野村走了。我終於還是免去了這種場合應有的一禮。我內心深深地驚異自己的這種態度,更詫異於對方的平靜大度。他有可以使任何人心服的理由把我痛揍一頓的,為什麼他會這樣?雖然作為一個指揮官,他能夠兇狠地用小竹枝無情地抽擊部下的面孔,然而到底還是沒有忘記我是他的同期同學——是這樣嗎?或者正如我在緊急的當口閃現出來的念頭,認為這是私人時間?想到此,我不由得發現這想頭的荒謬了。這是軍隊,在軍隊裏,豈有公私時間之分!
「陸,」陳走過來,在我身邊落座說:「剛才的話,我都聽到了。」
不只上半身如此,四肢和腰部也酸痛異常。這一方面是由於負重遠行,另一方面當然是由於作業的吃重。
「明白了嗎?」
「記得的,可是,那又怎樣呢?」
「那總是不可免的,不是嗎?」
梅村還沒說完,小池挺起腰身,拳頭就猛衝過去了。臉上、下巴、胸部,沒有選擇地,沒有間斷地落下。梅村只能俯下面孔,不敢擋,也不敢動一下身體任何一部份。
「哈!明白了!」梅村仰起臉挺出胸大聲答。
我還問他傍晚時吃了苦頭,是不是很累?他否認了。也許他是要使我安心,也可能他是真地不當回事——他的體力確有這種本領。
立即,我分辨出這是小隊長野村勇。可是不曉得是什麼心情,使我裝著沒聽見。
小池本來是用雙腕圈住雙膝的,這時突然伸出一隻腳,用力朝梅村的前脛部踢去。接著雙手撐在背後,換另一隻腳又一記。梅村踉蹌後退了兩三步。
「唔……」這回我呻|吟了。「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我好像只模糊記得很多天後大家都叫桑而不得不向人家看齊了。」
我伸長脖子從窗子望出去。每個人都把三八銃舉在頭上,雙手伸直。我很熟悉這個「玩兒」,在中學時我也吃過不少次這種苦頭。我明白起初的五分鐘左右,這是沒什麼的,但以後的時間,每一秒每一秒都是夠人受的,而且時間越久痛苦也就越大。
我不禁捏了把冷汗,看情形,那幾個蹲下的人,很有可能再多跑三十分鐘,那將怎麼受得了呢?雖然事不關己,但我著著實實擔心了一下。好在他們聞聲彈簧般地起立,狼狽地跑回營舍去了。
「我為什麼叫你,曉得嗎?」小池坐在舖位上,那凸起的下巴和下顎較長的嘴巴,漾著十二萬分的鄙視與痛恨。細小的眼睛也在眼鏡後把眼光故意地投向窗外。
可是,前面已說過,我不是個能夠採取主動,去跟任何人拉交情接近的人。我只暗地裏思慕他,並儘可能自以為不露痕跡地抓住接近他、與他在一起的機會。如今我已沒法一一想起那些細節經過,總之,過了一個月或兩個月時光,我已經經常地和他在一起了。外出時如此,在學寮裏也如此,到達了形影相隨的地步。
其次是閱讀上的。讀者們早已曉得我的秉性是傾向於傷感的,可能是因為這種氣質,使我對日本古典文學感到興趣,尤其對一些含有濃重的厭世觀和出世思想的日本古代詩歌傾心。因之,在進入「青師」以前,我涉獵不少日本古籍,更沉溺於「和歌」,尤其愛「短歌」。也許是由於這種偏愛吧,我除了少年時頗讀了些通俗小說之外,對於近代文學(如小說、近代詩、戲曲等)接觸得非常少,常覺得對這些作品不合口味,讀起來總是格格不入。https://www.hetubook.com.com
「哈!我確實用了最大力氣做!」
「唔!」
「住嘴!你還要強辯嗎?」
抵此間後,我的這種喜慰,因為我們不在同一個小隊內而打了折扣,不得不引為最大憾事。可是「營舍」仍然在一塊,我沒有理由多所埋怨,然而事實證明許多希冀都落空了。第一我們作業不在一起,能見面的時間被侷限在「營舍」內。而我們又都那麼疲倦,在營內的時間睡覺成了首要之務,聚首談心亙慰的機會也被剝奪殆盡了。
第三天傍晚,我們機關銃隊回營稍晚了些。進到校庭,異樣的光景使我怔住了。運動場上正有一隊全副武裝的同伴們在繞著跑道跑步。原小隊長在用他那粗嗄的聲音急促地喊著口令:
「什麼?」小池倏地仰首大吼:「不曉得?」
「我握緊了拳頭,準備那傢伙一動就撲過去的。」
「沒有啊。」
「什麼?那也算認真?」
「今天,因為是第一次,所以只跑了三十分鐘,下次再不改進,時間要加倍!明白了嗎?」
我還記得他介紹給我的第一本書是司谷脫的「埃文訶」。那是世界文學全集中的一本,書很厚,字體排得密密麻麻。總算我不致愚魯得無可救藥,居然讀完了它,雖然對那冗長的敘述還很不習慣,可是總也領略了不少樂趣。我也記得他交給我的第二本是同一個全集裏的另一冊:盧梭的「懺悔錄」。它比前者還厚些,行文更不易懂、更冗長。可是我讀完了它,而且還自認領略了些書中的意義。
「哈!」
他還說,一連兩夜都到外頭來找我,可是沒找到。我告訴他,因為疲乏,每天都早早就寢,不敢多事流連。為了以後能經常與他在一起,我要他每夜都出來,他欣然同意了。
「腿抬高些!」
很久以來我就喜歡看月,也喜歡看月時在胸中一定湧起的傷感與寂寞,或者,我只不過是愛上那份能讓我耽溺其中的寂寞感也說不定。
「我希望你以後別這樣,『不去碰鬼神,鬼神也不會作祟』,不是嗎?你倒很勇敢哪。」
「哈!有!」
「我不再講了。現在讓你們來鍛鍊精神。把銃舉在頭上!不准動!」
「哈!不曉得!」
「我們『皇軍』,二千六百年來,就是憑精神屹立於世界的,過去無數次的國難,也都是靠這一股日本精神克服過來的,日清、日露兩役,我國所以能夠獲得全勝,正是靠這個精神,蒙古來襲也是如此,精神能戰勝一切——這是我們日本民族的基本信念,這信念也就是大和魂。你們當然也懂得這些,可是你們卻做不到。我曉得我們的日常也很苦,但這種苦實在算不了什麼,只要有充沛的精神力,一切困苦都會成為容易事。
「閉嘴!你的不健康,只是精神上的!我很明白。」
「那是誰?」忽然一陣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不!我是實在話。而且我……」
我決定去沐浴,順便看看他。出到廊上,我很快地就找著了他,他是第二分隊的首名古兵,排在右端。雙手半開地伸向天空,上面橫著三八銃。不曉得是因為幻覺呢?還是實在的,我覺得他那伸高的雙手比誰的都粗壯,有力。沒有問題的,那苦不了他的,我想。
梅村跟我不同分隊,工作情形到底如何,我沒法知道,可是他既然說自己有胃病——這時我才明白過來,原來他的臉孔沒有血色,可能就是因為這種病的緣故——不能工作得太用力,似乎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如果僅憑這事實,分隊長責打他,是名正言順的,然而既然原因在乎病,則情形豈不是大有同情的餘地嗎?一個有慢性病的人,體力自然要差些,對於這樣一個人,小池的作法是不是太過份了些?也許這就是軍隊,軍隊是不講理的,要打便打,要揍便揍,並且縱使有病,只要能夠工作,便必須跟人家一樣地工作,小小的病是不能夠受到優遇的——這就是軍隊了,我想道。
於是,我漸漸地感覺到他的外表上的健美了。同時我也逐次覺察出他的想法總是高人一等,行動也沉穩鎮靜,落落大方。我堅信他是個值得訂交的不平凡人物。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十多年後,執筆寫這部書的現在,我可以肯定地說:他是我生命史上不可缺的人物,而由於他的存在,我還能自認為我是在人生道途上獲得真正的知心,真正的好友的少數幸運者之一。
「好的。」
「三分隊末尾,銃身!手腕拉緊!」
「是我,陸。」說完後,我還用一種類似勇氣的意志力,制止自己回過頭去看對方。
「哈!不曉得!」
「這也許行得通。」
我們小隊裏,梅村義雄似乎是最倒楣的一個。第一天清早,他就因為集合遲了半分鐘,挨了好些耳光。第二天晚上,他又當眾被他的分隊長叫去。他那血色不好的面孔微微泛著鐵青色,瘦瘦的身子也彷彿緊張地微抖著。「以貌取人」似乎是每一個人所免不了的通病,他那種不健康的臉色,那過早有了鬍鬚的下巴,那高而尖的鼻子,深陷的眼,在在都不能予人好感。我對他抱有同情,猶不能免於這種不大好的感覺,何況是別人?也許他之所以受到注視,並不是偶然的吧?我看著他想。
「一二一二,一二一二。」
「我問你,你作業有沒有認真做?」
「奇撤馬——歪精神——看我——把你修理吧……」
幾晚來,我總不容易入睡。我覺得我的神經好像太纖細了些——也許還可能有些神經過敏——或者疲乏太甚時,有時也會使人容易失眠,熄燈後總要胡思亂想好久好久。為此我很是困惱。明知若不能有充足的睡眠,精神體力都不可免地要受到虧損,然而越是苦惱著急,便越發不易入眠。
這些,可說是很明顯的「道理」,本來也用不著這麼下決心的。然而,也不曉得怎麼,內心裏居然有著類乎不服氣的想頭在隱隱約約地起伏。為什麼呢?是因為我的葸縮卑怯的天性,使我沒有足夠的勇氣接受這不可免的考驗嗎?不是!我自我否認:我也是個男子漢,儘管為人葸縮卑怯,也還不致於到了這步田地。
有一次,我慢慢地吃,每扒飯就數一下,數到第八口,飯盒裏的飯就一粒不剩了。那還不是大口大口扒的,如果扒得兇些,數到五或六就準定完蛋。量委實太少了,差不多僅只通常的飯碗一碗左右,只有我們這年歲的需量的一半或三分之一。如果說我們經常都是在饑餓狀態中,固然一點也不錯,不過我還覺得,在拼命地揮十字鎬,什麼也不想的當口,倒還好過些,一旦飯來了,吃下了自己所分配到的食物,那時便要更覺饑腸轆轆了。
「我……身體不很健康。」
「奇撒馬!說得好哇,這野郎!」
我曾說過,我們要直到日落西山方才能夠鬆一口氣,其實這只是指體力上而言;在心情上,卻不是那麼回事。幾乎每天晚上,都有好幾個同伴挨揍,被兇毆,藉口多半是諸如:作業不努力,態度不好,「元氣不足」之類。
想著目前幾乎可說是凄慘的生活,不期而然,傍晚時分那一幕第二小隊把三八銃舉到頭上站了三十分鐘之久的景象,在我腦膜上復甦過來。連帶地還想起了在那一群遭受痛苦的人們當中的陳英傑,彷彿他那雙粗壯的臂膀還高高地擎著「三八」伸向天空。
「是真的有……」
「不很健康?」
小池一面狂吠一面揍,足足打了十幾拳。也許是手疼了,終於停下來說:
不過起始時我並沒有這些感覺——我是個思想、眼光、審美神經都十分遲鈍的人——只覺得他強烈地吸引我,使我莫名其妙地喜歡和他接近。
「我有胃病!」
「回去!」
「大概是想家啦。」
我並沒有完全同意自己的這些分析,但是我再也想不出其他的理由了。也許這是近乎事實的答案。不過歸根結蒂,這一切想法也沒有能對我的心情有所慰藉,乃至幫忙。不是嗎?不管如何,我也會受到那樣的苦毒的,那時,除了忍受還有什麼呢?
隊形緩緩地亂了,散開來了,每個人都那麼疲憊的模樣,也有不少個無力地蹲下去。沒料這情形又惹起了原小隊長憤恨的惡言:
以往,我常覺陳比我深沉,如今我更覺他深沉了。在我這邊來說,只不過是無心的,入學初的那種作法,我只是想當然耳,從未想到當個紳士便得在同學間互以桑相稱呼。剛才也差不多,事實上,心裏倒充滿著危懼,如果說得坦白些,我只是太遲鈍,不能儘快地適應環境而已。可是在陳聽來卻有一番大道理。這就不免叫我暗自稱奇了。
閒話表過。在「青師」的一年間,我從他那兒獲得的東西,實在太多了。第一是食物上的——我有些不屑於提到這不算高雅的事物,然而事關陳英傑這個人,我仍得寫出來。也許,當時的食物缺乏情形,這兒已不必再贅述,「經常在飢餓狀態中」——這句話,在當時也是不折不扣千真萬確的寫實說法。自然而然,假期外出時——在學寮內也一樣——找些吃的東西來「補給補給」,便成了當務之急。雖然那時大麵、米粉、飯食等點心已完全絕跡,但總也可以買到些糖果之類。當然,那是需要錢的。我雖然曾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過職業,可是我必須負擔妹妹的學費,所以一無積蓄,父親收入微薄,家累沉重,自然沒有夠多的零用給我,我也不敢跟他要。而陳英傑的家道相當富有,四時都有夠花的零用,於是每次外出吃了什麼東西,我都只有眼巴巴讓他搶著會鈔。平時,他也常設法弄些東西,邀我一起到學寮邊的墓地散步同吃。那時,我經常都覺得有負於他,可是他毫不為意,始終如一。
「曉不曉得?!」
最使人困惱難受的,也許該數吃的問題了。被分發在炊事班的同學,燒了少數幾餐飯,似乎很快地就學會了最起碼的手法。從到大甲後的第三天起,飯裏的焦味沒有了,半熟的硬心的飯也不再嘗到,糊樣的爛飯也失了蹤,換上來的是香噴噴,軟硬得宜的美味飯食,於是乎飯量也漸趨一定。每餐仍是用飯盒盛飯,早晚有湯,中午是送到山上,沒有湯,多半是幾片菜葉,飯盛好後疏疏落落地放在飯上面。
「唔……還是睡吧,會累喲。」
我取了毛巾,打算到圳邊揩揩身子,抹抹面孔。出到廊上,我看到在那兒跑的人們都氣喘吁吁地,可是大家仍挺直上身,荷著三八銃,緊張地跑著。汗水大顆大顆地從每個人的額角上往下流注。特別是排在各分隊末尾的矮小新兵們,似乎槍都把不穩了,步子也會偶爾顯出零亂。至此我明白過來了,這不是什麼操練,他們只不過是在受著懲罰而已。
這是軍隊……沒有一個軍隊不是如此,我們這兒又豈能例外?那是無可如何的,是「皇軍」的光榮傳統。如果真地明天輪到自己頭上,那也只好忍受下去。是的,不忍受又怎樣?反抗?怎麼個反抗法?不可能,這是軍隊,軍隊要絕對服從,無條件的服從。我反反覆覆地告訴自己:這是無可倖免的,說不定晚上就會來,明天,後天,每一時每一刻都有可能。你應該先有所準備,不慌不忙,拿出毅力忍受下去!
「陸?噢,十三班的陸嘛。」聲音居然也平靜如水。
啊!我記起了好友陳英傑就在這個小隊裏,他在受苦!想到他,我就有身受的感覺。可是我曉得那苦雖然不會是好受的,但以陳的體力來說,一定不會受不了的。他在中學時,是多方面的運動健將,他當過劍道(即日本擊劍)、游泳、足球、中距離賽跑的學校代表,長著一身結實的筋肉,雖然外表不算高大,但也比我略高一二寸,加上粗壯的骨骼,所以實際上是比外觀結實強壯的。
「沒這麼嚴重吧。」
「一二一二,一二一二……」
月又圓了些,仍然帶著一抹黃橙色調。我不願意人家看見,我該坦白說是怕人家看見,如果給那些小隊長或分隊長看見,說不定會成為被痛揍一頓的藉口,所以我裝著到廁所去的模樣,溜到校園的一棵鳳凰樹下。這棵花樹似乎是遲開的,葉子已長了不少,可是那種燃燒如火的花朵,還只有少數幾朵點綴在樹頂上。
「正是這樣,如果那時,大家能對日人同學不那麼客氣,稱呼不加尊稱,那麼以後我們的『青師』生活說不定更愉快了,我是說,少受了很多閒氣。」
我們也解散了。我趕忙解下裹腿,坐在舖上舒一口氣,第一小隊還在跑,一直沒有停,這可以由原小隊長的口令和時遠時近的整齊腳步聲想像到。
「哈!」
三個分隊長在隊伍間巡邏著。小隊長似乎沒有明令他們可以免去,他們怎麼能夠那個樣子呢?其實他們是徒手的,由於銃器數目不充足,所以除了隊長而外,還有少數人沒有發到三八銃。分隊長們已經注意了這一點了,他們上前叫那些排在末尾,身材較小,沒有銃的人們舉起了十字鎬。
為了不使自己多想,為了使精神平靜,我決意採取不能睡便不睡,到外頭散步的行動。
「我幾乎捏了一把冷汗呢。」
「明白了!」大家腳跟一碰,齊聲答。
我證實了那是野村。這時我應該倏地起來,敬禮報告的,也有一種聲音在我的內心裏命令我這麼做,否則……但,莫名其妙地,竟有另一種聲音同時反駁:別管他,人家只是你的同學,就算是握有權的小隊長吧,這是私人時間。膽小鬼,怕他嗎?就看看他能怎麼樣吧。想到此,心中驀然狂跳起來。在這剎那間,我壓抑了驚怕,裝著若無其事的平靜腔調答:
這以後,我和陳互告作業情形。據他說,一、二小隊在山上的工作是挖掘塹壕,似乎要挖很長很長的,所以大家分得很散,工作吃力,與我差不了多少。不過,他也對我在三小隊裏,加了重機關銃的負擔,表示同情。
「你們今天的表現,實在不成體統,從早晨出發時就無精打采,作業當中也一樣,我已給你們發出不少次警告,可是多半不能改正過來。你們這樣子,也算是『帝國軍人』嗎?想想第一線的戰友們吧,他們比我們更苦,更艱險。他們在浴血作戰,隨時都可能挨子彈,我們比較起來,太舒服太舒服了,簡直可以說是在享福,而你們的表現仍然這個樣子。一旦『敵軍』登陸,你們這樣子怎麼和-圖-書能夠迎戰?怎麼能夠打退『敵人』?顯然你們精神都還不夠!
「怎麼!這是什麼樣子啊!還沒跑夠吧?」
這種所謂「軍隊生活」僅過了三四天,我便發現它比我所想像的更困苦更難熬。
我同意了他。
到底在搞什麼名堂,我莫名其妙,難道作業完了還要操練嗎?看原小隊長那一本正經的神色,我覺得這猜想不錯。可是人家都已累了——雖然我不曉得一、二小隊在山上做什麼工作——何必這樣呢?難道那是部隊長下的命令?可是第二小隊並沒有在一塊跑,他們有的在校庭邊的小圳上沐浴,「營舍」裏也有一些聲音傳出來。
晚上,連日來累積的疲勞使得伙伴們都再也無心嬉笑閒談了,多半直挺挺躺在自己的舖位上,只有少數幾個無精打采地躺著跟鄰兵低聲交談。睡眠是此時此地僅有的醫療疲乏的方法,同時也是唯一的能夠舒鬆全身筋肉的時間,雖然它不但不能一併醫治飢餓,反而有時還更要撩起飢餓感,也祇得委身於它了。
「陸。」
一天當中,我們仍然必須輪流扛著那笨重的重機銃來回跑兩趟單程約五十分鐘的路程——這路程,從第三天起,小隊長就請准許可,另抄小路,直接走向鐵砧山西端,約莫縮短了十幾分鐘。一連幾個晚上,我的肩頭都紅腫發疼。我本來以為這是我的體質較弱,才會這麼受苦的,可是有不少同伴都互相掀起肩部察看,沒有一個例外,人人都是一片紅腫,用手指頭輕輕一摸,便要疼得如針刺。仰躺在舖位上,身子是舒服多了,可是整個胸部都要陣陣作疼,吸氣都不能不輕輕地,一用力肺部就要猛可地抽筋發疼。
「𡂿。」我應了一聲。
我揩完身子,他們才獲得「平步走」的口令。這樣又繞了一周跑道,最後停下來了。原小隊長呼吸一點也沒亂——他是唯一沒有跑的人——用他那好像一頭發狂的猛獸正要咬人也似的氣勢說:
鬼藤小隊長好像這幾天都沒有刮鬍子,滿臉的絡腮鬍子把半隻以上的面孔用黑墨遮起來。相當高大的身子,方形的黑臉,看來成了個三四十歲的「大人」——沒有被「徵兵」徵去的日人同學都是尚未達到適齡的,因此,鬼藤的年紀也不可能超過二十歲,卻已有那一臉鬍子,這是很夠使人吃驚的事實。不久以後,我還看到他赤|裸全身在洗澡,整個胸部長著黑漆漆的毛,從肚臍眼以下也全是毛。我想到他是熊本縣人,一定是「熊襲」的後裔。
「是這樣嗎?我倒覺得……」我真說不上來,思緒有些紊亂。真的,我幾幾乎闖了禍,但事實證明那只是杞憂。那麼,以後碰到這樣的時候該直立、敬禮、報告嗎?
於是乎,我開啟了進入文學殿堂的一扇大門,漸漸地沒入於世界名著之林。那時,空襲轉劇,夜夜都燈火管制,學寮裏幾乎每天一入晚就要熄燈,在自己的室內是沒法讀書的。當時校方為了空防,特地設了「不寢番」,由同學輪流守夜,每兩個人一個鐘頭。在守夜室扭亮一隻電燈,用長統燈罩蓋住,下面桌上留下徑約二十公分的光圈。這就成了我與陳的恩物了。我們幾乎夜夜都帶著書本到守夜室去讀上兩三個鐘頭。許多西洋名家我都是靠這期間這個方法認識的。我可以說,在文學上,陳英傑差不多就是為我啟蒙的老師。
「解散!」
分隊裏的十三個人當中,除了分隊長以外,餘下的分為兩班輪流工作。分隊長坐在稍後的一塊大石頭上面發號施令,每個人必須奮力不停地揮動十字鎬,不容稍有怠慢——事實上,也沒有人敢怠慢,否則,那後果是不難想像的。這樣,除了中午吃飯時的一個鐘頭休息以外,幾乎可說是從一大早勞動到日落西山,方可得到休息。
「哎哎,那才叫人捏冷汗哪。你真的……」
「嗯,是太遲了,沒有法子了。不過我希望跟他們談話時,能像你剛才那樣。當然那也是看時看地,我是說在營舍內,不要稱他們什麼長什麼殿的,一個桑字儘夠了。」
我走向校庭邊的小圳,另一面卻不自覺地在思索:這就是軍隊,在聽聞裏軍隊都是這個樣子,一腳踏進軍隊,第一步就要從挨打和各種各樣的苦毒開始的,眼前不過是平平常常的一例而已。說不定明天,這種苦毒就降在我頭上——對啦,如果單算集體的,那麼昨天是第一小隊被命跑了三十分鐘,而今天是第二小隊,誰能保明天不會由第三小隊輪上呢?
「我們雖是少數,好像是弱小民族,可是只要我們能以完全對等的態度對待他們,那麼,遭到暴力時,我們也可以合力起來,以牙還牙。我們是不能團結的民族,懦弱的集團……剛才聽了你跟那傢伙的話,我不禁想到,如果當時我們能夠像你那樣,直呼他們的姓,我們也許能夠不致於處處示弱的。校長要我們當個紳士,我們只能學學皮毛,都是些假紳士,偽紳士而已。」陳又發了一篇感慨。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