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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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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呃。」
「外出嗎?」
「還是打算躲著看書嗎?」
「喂,富田,不一塊去嗎?」陳問了一聲。
此刻,富田仍然一聲不響,背靠在電柱上,用一隻腳板輕點著地面,好像在哼著什麼曲子,沒有一絲著急不耐的意態,甚至可說是悠然自得。
「不啦,我往這邊碰碰運氣。一個人走也清淨些。」
「啊,陸桑,你剛回來?」
「沒有?那麼是你一個人啦,蔡,是我們分隊裏的娃兒!」
林鴻州被分配在部隊本部,平日是不用到外頭作業的。
直到這時為止,富田還沒發過一言一語,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眼光投向遠處,好像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我告訴他我對蔡添秀的看法。陳也對他有印象,表示他的面貌確是美得在一群美女中也並不遜色多少。我說他還沒長毛,陳也開口爽朗地大笑了一陣子。
「喂,污垢多不多?」
我只有噤口了。他就是這樣,使我無法談下去。也許是我嘴笨思想遲滯,不能再進一步叩啟他的心扉——我只有這樣想了。
「在小笠原群島南端。今天的報紙已登出來了,那兒的守軍和居民都全員戰到最後一個人,司令官是栗木中將,也切腹了。」
「陸古兵殿。」
又一陣爆笑。
「我?」他恍然似地看我一眼答:「沒有啊。」
這倒正合我意了。至少我不必跟這麼多人走,而且還有和陳單獨而行的希望,因此我說:
「臺灣,他們是不敢來的,這兒地方大,又有大軍防守。」臺北人宋仁義露出金牙齒樂觀地說。
「蔡,你有好肥皂啊。」是野見分隊長從浴槽裏說的話。
「哎哎,真糟。」油炸麵包林文章再也沒有詩人的風度了,焦急地這邊瞧瞧,那邊望望。
「真是個怪物。」我禁不住低聲說。
「報上說,昨日拂曉,我方為了發動最後的突擊,連傷兵都握著日本刀站起來。不能參加突擊的人員則全部自盡。這就是由島上拍回來的最後一段電訊。不用說,他們明知死路一條,仍然不顧一切突進,這也就是『大和魂』,欲已而不能已的攻擊精神。」
「呸!」高個子林鴻州反駁:「我們哪兒沒有大軍,琉磺島也是有大軍的。」
街道上可以散見許多「戰友」們,多半幾個人結伴而走。走完了似乎是鬧區的一街道,我發現到市面是很蕭條的,商店裏沒有什麼貨物好賣,幾家「食堂」也徒有一塊招牌,本來應該掛著肉啦,雞啦,鴨啦等東西的玻璃櫥,如今只有那三兩隻鐵鉤空蕩蕩地懸掛在那兒。就是從前常見的大麵、米粉、粿條等東西也一無所有,甚至店內空無一人的也並不稀罕。
這一點,倒是我前此從未設想過的。可不是嗎?不幸能改造人,由他的怪,而推及他的過去——這也是我遠不如陳的地方。陳在探求他的真相,這使我有些嫉妒,可是我對陳沒有過一點隱瞞,他澈底明瞭我的過去與為人。同樣地,我也明白他的過去與為人。我們之間無需乎探索,一切都是開放的,可以任意去瀏覽的,從這一點上面,我勉強能確定在陳心目中,我的份量比富田重,我該以此引為滿足了,我如此告誡自己。
早晨做「早課」時,小隊長也宣佈過這消息,並規定作業上午中就結束,回營吃午飯後開始洗澡、放假,到五點半以前准許自由外出。大家都樂不可支,上山時個個都步履輕捷,神情飛揚,連那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重機關銃也似乎輕了許多許多。
「我也去。喂,祝你們好運道。」詩人衝著我扮了個鬼臉擺擺手,跟在廣谷後頭走去了。
我在一旁落座,聽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很快地我就發現到他們所說的是「敵軍」下一個可能發動的登陸地點。有人說是九州,也有人認為會從本州心臟地帶來,不過琉球和臺灣更可能成為下一個被攻目標。我看這些人https://m.hetubook.com.com雖然爭得很起勁,可是眉宇間似乎都有股焦慮與不安。只有一個人例外,他是怪物富田恒夫。他也坐在一起,背靠著牆,從他所踞的位置來看,無疑他也是閒談的一份子,但若從他的神色表情來判斷,倒更像一個置身局外的人,對任何驚人的話都似乎無動於衷,視線一直停留在半空。
我趕快用毛巾擦身子,我的皮膚已有好久沒有接觸到泡沫了,那種衝人的香味也似乎變得很陌生,心中快意,真是無可形容。
因為時間有限,大家都迅速地脫|光衣服,先到的人已沖了沖身子跳進浴槽中。我遲了一步,只好先擦洗身體。我看到浴槽裏水面浮著很多灰白色的污垢。水的顏色因光線不足而看不清楚。想到已有成百個人浸過這個小浴池,便知水一定很渾濁了。但在這樣的當口,自然不會有人顧到這些——至少比圳溝裏的涼水強過好多倍。
「明白!」大家齊聲答。
「還沒決定。不過,出去走走也好像不錯。」
「我們分路去找吧,這個樣子下去,可能要全滅呢。」陳英傑提議。
忽然,有人在低聲叫我。
「呵………」我不曉得怎麼說才好,只得閉住嘴了。
我還曉得他也喜歡音樂,能唱好多外國歌,同室的人們都從他學會了原文的德國軍歌「露絲瑪利」和美國的流行歌「當月亮升到山上時」、「春回落磯山」等。我也是個嗜好音樂的人,能讀樂譜的,在伙伴中就只有我跟他。看起來,他與我是興趣最為一致的人,可是我總不能跟他談心,話一涉及深刻意味,他就會說出使我不能滿意的話,我因此常覺格格不入。我也曾分析過,到底是我不能理解他呢?或者在思想上性格上,我們是各在一端?
「是倒是,但也一樣,所吃到的就只有油炸茄子罷了。」
「哎呀!」詩人林文章驚叫了一聲:「一百幾十個人,不要兩個鐘頭嗎?」
原下台,接著鬼藤上去。那四方臉繃得緊緊地,好像有滿肚子的玉碎精神。
大家觸了電一般地起身,朝門口走去。富田這個怪物,雖然沒有像眾人那樣地急遽上前,總算也沒有往常那種慢條斯理,一切不在乎的懶散勁兒了。只有林鴻州沒有起身,仍然坐在原地。本部的人是不參加點呼的,他們真幸運。

意外地,洗澡並沒有拖得那樣久,過了約莫半個鐘頭就輪到我們了。我這才發現,原來這個鄉下公共浴室是分為男女兩邊的,為了我們,特地把女用浴室也開放,所以每次可以有兩班人同時洗,跟我們所預料到的所需時間,剛剛差了一半。
「正和塞班島、馬京、搭拉瓦島一樣,我們並不是輸給『敵人』,而只是敗在物質上面。換言之,在精神上我們是贏了,只因物質不足,不得不含恨玉碎。琉磺島守軍司令官栗木中將閣下在切腹前說:願七生為國效命,願七生變為國之鬼,這也是每一個守軍的情懷,每一個『大日本帝國』國民的覺悟………」
我和陳英傑看準時間,於剛剛五點半時回營。廊上、校庭上都有好些戰友三五成群地在談著。也許是在互告今天的「收穫」吧?跟陳分手,我自個兒走回自己的教室。
「我們走這條好了。」陳指了指反方向說。
各分隊長向值日的鬼藤小隊長報告了集合完畢後,也許小隊長們早已說好了,由第一小隊的原小隊長上到司令台上。敬過禮後,原忽顯沉重嚴肅的神色開始說話:
我雖佩服他有這種不凡的見解——那一定是由於他在本部的緣故吧,我暗忖——可是到底琉磺島怎麼樣了呢?難道又是玉碎嗎?可是,這小島到底在那兒啊?我禁不住問:
「然而,『敵人』好像決意取下這個島,屢次失敗,還是來送死。因為我軍後勤不繼,而『敵軍』又m.hetubook•com•com源源不斷地增援,在那個小島上投下了不計其數的物資與人命犧牲,在眾寡懸殊的狀態下。我方守軍終於戰至最後一兵,全部玉碎了!
富田在這種場合也是最寡言的一個,甚至他比我還沉默,要是沒有人問他或徵求他的意見,他絕不會開腔。看他那心不在焉,東張西望,若無其事的神態,甚至令人想到他對人家的話語根本不發生興趣,甚或根本就不在聽。他,確是伙伴們中的怪人,但大家早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在我的感覺裏,這一天彷彿已盼望了很久。想想一天到晚都緊張地作業,而且每天只有那校庭邊的小圳裏的黃濁而帶有一種難聲氣味的水可供沐浴——實則多半只是揩拭一下身子而已—— 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每一個伙伴的心情都差不了多少的。
廣谷是個熱心人物,在這場合當然也不會放棄他的消息靈通人士的責任,逢到熟悉的伙伴,便打聽哪兒可以吃到東西。幾家食堂他也都進去問過了。結果呢?一切歸於徒勞。
這時我們來到十字路口了,大家停下了腳步。
「嗯,我算了一下,大概有十七八班,五八四十、五一得五就是九十分鐘。」
「你有什麼計劃嗎?」我問。
「喂,還得等好久好久呢。每八個人一班進去,限定五分鐘。」
忽然,有人在外邊喊。接著換上了原小隊長的粗嗄聲音:
「咦,你很香哪。」他把面孔湊過來,在我脖頸附近聞了聞。
諸如此類的話在四處響成一片。
「集合!」
「那到底是小島嶼啊。」油炸麵包林文章看來似乎有意安慰自己的不安。
「我有過不少次想理解他,可是……我以為我太淺薄,才做不到的。」
富田沒再回頭,仍然那麼悠閒地左看右瞧走去了。
「噢!是你,歡迎你到機關銃隊來玩!」我一進門就叫一聲。
所謂「點呼」,是每日傍晚時的例行公事,無非是點點人數而已,不過有時值日的小隊長也會把全員臭罵一頓。這次卻有些不同,三個小隊長都到了,個個都繃緊著面孔,咬著大牙,目光炯炯地監視著大家的動作,有些殺氣騰騰的味道。
「可不是嗎?真是糟透了!」
「你呢?」陳向富田說。
「沒有啊,糟透了。」
「噢……」我一驚,「果然是玉碎了!」
原小隊長說到此,又加上了一股熱力,滔滔地說下去:
「『皇國』是不滅的,上有『一天萬乘的現人神』統率我們,下有一億不惜身命的『皇民』,一定能夠消滅『米鬼英鬼』,完成『東洋人的東洋』的崇高使命,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神聖目標。我們雖然是學徒兵,但一樣是『皇軍』的一員。天皇陛下所賦給我們的使命,也就是防衛『神州』,消滅『敵軍』,希望全員更加努力,達成我們的任務。完畢!」
「哈!」蔡答。
富田恒夫原姓劉,他這個人,在伙伴們當中可說是非常特異的一個,身材中等,很瘦,面孔很小,額角很窄,臉中心部份有點凸起,鼻子也因此顯得頗高;相反地,眼窩則看來很深,是屬於其貌不揚之類。從在校時起,他就是最寡默的一個,很少跟人家結伴出遊,總是獨自個兒走,在學寮內也經常默默地看書想心事。他的為人,總之一句,是叫人捉摸不定的,莫測高深的。有一點倒很明白,他喜歡看書,也許比我和陳英傑都花更多的時間在書本上。他雖然晚上不到守夜室的光圈下看,但由於他不參加伙伴們的議論閒談,自個兒躲在室內一角默默地看,所以這一點大概不會錯的。
五個人走在一塊,話就多了,消息靈通的廣谷的話尤其多,油炸麵包也有不少牢騷,而陳英傑則是健談的,什麼話頭他都能跟人家談論。我可不行,在這種場合總是聽的時候多,我不大願意多說,好像也沒什麼好和*圖*書說。對他們的話既不覺得嚕囌難耐,但也不以為十分有趣。有人講,我就聽,偶爾也夾上一兩句湊湊趣——這就是我一年以來養成的癖性。
今天是第一次「半休日」,可以洗澡,並有半天的休假。部隊方面早就規定,每六天有一次這樣的半休。
「現在,我有一件重大消息傳達給大家。也許,有不少人已聽了,那就是琉磺島的失陷……
「那個島在哪兒?」我又問。
午飯畢,洗澡命令下來了,大家預備好毛巾和換洗衣服,可是仍然是要排隊集體行動。在快樂的心情當中,這自然也沒有什麼,而且服裝可以簡略,行進也不必踏正步,大家說說笑笑地走出營門。
「水夠熱嗎?」
同伴們好像都已回來了,兩個分隊裏的七八個古兵們圍成一堆坐在舖位上。我看見林鴻州也在其中。這人從前與我不同室,是十四班的同學,原籍臺北市,人長得高而瘦,膚色相當黑,鼻子特大。我過去與這個人很少接觸,所以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我不大了然。只曉得他以往似乎跟第二分隊的宋仁義、彭大成兩人要好,常常相偕出遊。他們三個,加上另外兩個——劉萬來、安本尚志都是從前在第十四班的。林鴻州到我們這兒來玩,一定是由於他們彼此較為熟悉的緣故。
「是啊,還是分路好了,免得大家都吃不到東西。」
鬼藤似乎利用外出的時間,進了理髮店,滿臉的絡腮鬍子都剃光了,在暮色蒼茫裏,面孔微微發著藍色的鈍光,加上那種野獸咬人般的說話態度,益顯面目猙獰。唉唉,目前就已吃不消了。還要延長工作時間,而且看情形,以後他們很可能會更瘋狂更橫暴了。看著鬼藤那令人憎恨的面孔,我禁不住有些悲觀起來。
我們這個分隊裏的四個古兵,廣谷俊雄、富田恒夫、林文章,加上我,這時正在一塊談著。站了幾分鐘,廣谷就到附近走動一下。他向來就是我們中的消息靈通人士,人挺熱誠,凡事都中規中矩,素以穩健著稱。在校時他是我的鄰位,吃、睡、上課總是和我在一起。我覺得他常在言行中露出願與我進一步接近的意態。事實上,也由於他的主動,我有過不少次是跟他一起外出的。可是我總覺得他那種一本正經,絲毫不苟的作風,不大適合我的「口味」,所以總不能深入地交往,只可算是泛泛之交的同學們當中最接近的一個。
「還不錯。」
「還有沒有長毛的娃兒嗎?」野見又說。
「我也是。」陳忽然變得深思起來。「能理解的人,我們可以感到他的底子,富田這個人就是不容許我們看到他的底子。也許那兒會有什麼的。」
「你還不曉得?玉碎了!」
我明白他們的心情,半休日能夠外出,吸引我們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找點兒什麼塞肚皮的。我們陷在「飢餓狀態」中已整整六天,療飢是每個人心目中的最大目標,這樣的時間遭受剝奪,豈是能夠容忍的?然而,我對這件事並不敢存奢望,我的零用錢沒有多少,我必須儉省些,否則很快地就會一文不名。雖然有陳英傑這個「靠山」,而他早上也已跟我約好一起外出,看來他一定會像在校時的老樣子,每一次都搶著付錢,但我總於心不忍,也太不好意思了。
「差不多了,交替!」
「我嗎?」他回過頭來看了陳一眼:「我無所謂……唔,我走這一條。」
「九十分鐘!」我也禁不住驚叫。
「琉磺島是小笠原群島中的一個小島,我方有大軍駐防在島上。可惡的『敵軍』,從上個月來就開始攻擊,並強行登陸。我們忠勇的『皇軍』屢次把來犯的『敵人』殺退,殲滅了非常多的『米鬼』。戰績是輝煌的,偉大的,值得在世界戰史上記下空前的一筆。
「好吧。」我說著就開步走。
「是啊,不過,也許他是咱們中唯www.hetubook.com.com一的人物………」
「你們太狡猾了,一聲不響就先來。」
原小隊長用那粗嗄的嗓門大聲疾呼著,漸漸地,話語加上了悲愴激昂的調子。
野見說著就起身,其他在浴槽裏的也都一塊兒出來了,我忙沖了幾下身子,靜靜地浸在裏頭回到營舍,陳英傑已在等著我。我也急忙穿上鞋子,打上裹腿。廣谷、富田、林文章三個人也準備好了,自然而然我們這幾個古兵就一起走了。我有些不痛快,我寧願與陳在一起——獨佔他。只有單獨跟他在一起,我才能說想說的話。從在校時我就有這種自私的隱秘念頭,我總覺得,大家都那麼庸俗,所說所做,所思所想,沒有一點不是俗氣薰人的,只有陳英傑是例外。
「等會兒借我。」
「書!」他搖搖頭,一抹無可奈何的神色掠過臉上——這在我看來已是很稀罕的了——但馬上又恢復原先的悠閒說:「我已跟書本告別了。」
「如今『敵人』已迫近了。我們的無敵艦隊都還健在,我們的無敵空軍也完好。我們正在等候『敵人』到本土來。那就是真正的送死了,因為到那時,『皇國』海軍和空軍將會發揮最大的威力,把『敵人』打得片甲不留。『皇軍』已沉默了好一個時候了,目的無他,就是為了本土決戰。我們可以說,從塞班島、關島起,到菲律賓、琉磺島的一連串戰役,是為了誘敵深入,所以局部的勝敗是與戰局無關的,只要能給『敵人』出血,予『敵人』重創,就算達到目的了。一旦本土作戰開始,我們可以一舉把『敵人』消滅淨盡,這也就是最後的勝利了!」
「事情很明白,攻小島是為了取得據點,取據點當然是為了攻大地方。你看,到了琉磺島,算是到了我們的玄關了,下一步不是很明顯的嗎?」林鴻州說。
好久沒有聽到那頗為獨特的高昂笑聲了,我不禁也樂起來了。是的,能這樣子跟陳在一道,還有什麼更好更使我開心的事呢?縱然此行空手空腹而返,也可算是有了豐美的收穫了。
「你呢?」詩人頹然看了一眼廣谷問。
一陣爆笑在密閉的斗室內引起反響。
陳倒似乎很欣賞他的為人,沒有跟我在一起時,偶爾也會跟他談點什麼。我曉得陳所看的文學書多半都是由富田供給的——當然我也是,他專門看外國小說,陳說他有親戚在市內,借書很方便,所以能一本一本地借來,每次外出都換來另一本——他之所以少跟別人出遊,原因似乎在此——他自己看了,就交給陳,最後才輪到我。
「呀,你們本部不是最先出去的嗎?」
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有這麼嚴重嗎?是不是今天的外出,有人在外頭鬧了事惹了禍,所以要告誡大家,或者來個集體處罰?否則的話,怎麼會小隊長全部出動呢?究竟是哪個傢伙,闖下了什麼樣的大禍,害得大家挨罰呢?我站在行列間想著。這樣的場合,大家所挨的處罰總不外是「腕立伏」或跑步,來上那麼個半小時,夠瞧的,可真不是味呢………
街道變得很窄了,我與陳幾乎肩碰肩了。他忽然改換了口氣說:
「那,那,」詩人那張油炸麵包般的面孔漲紅了,「那還了得,外出都沒有時間了嘛。」
「這個,你用用吧。」
「怎麼辦?走哪一條好呢?」廣谷有些沮喪地看看大家說。
我在想著:玄關、據點、進攻大地方、中將、中將………一個中將手下,總會有一兩萬人吧,全員玉碎了!記得塞班島也是一個中將,姓什麼倒想不起來了,聽說「在留邦人」(即僑民)也都手執白刃突擊,婦女老弱小孩則集體自殺,全員,真正的全員,玉碎了!如果來了臺灣,是不是也要全員玉碎?六百萬人口,全員玉碎?陡地,父、母、妹妹們的映像在我的腦子裏勾上來。
「點呼!點呼!」(即點名)
「嗯嗯,依命行事https://m.hetubook.com.com,沒辦法哪。」
出了營門,行列並沒有朝馬路彎去,卻拐進另一個小巷,不多遠再拐個彎,好像到了,先來的伙伴們麇集在那一帶,把巷子阻塞住,都在輕鬆地交談著什麼。伸出脖子,可看見人群最多的地方似乎就是浴室,有不少人在擠進擠出。陸續有洗好的人從我們身邊擦過,飄著一股令人心胸為之一爽的洗完澡後的特殊氣味。
我老實不客氣地接過來,在毛巾上擦了幾下就還他。我看到他那白白的,十分豐腴的肉體,那是真要使人疑心是不是個女孩子的身子。
「噢,那麼借用一下。」
廣谷和林在發牢騷了,但有什麼辦法呢?廣谷說要向小隊長建議,洗澡的順序要輪流,這似乎是唯一的補救辦法,可是這種小事,那些小隊長會理睬嗎?我倒覺得隨他去吧,反正能夠休息半天,已經大可滿足了,而且這裏又不是什麼大都市,看來也不會有多少商店街,有一小時一定可以走遍大街小巷了。至於吃的,雖也有被先外出的人們捷足先得一掃而光的可能,但在這樣的時候,還有多少東西好賣呢?我想著這些,也就沒有加進他們兩人的議論當中。
這時已有先去的回來了,每個都紅光滿面,六天來的疲勞與悒鬱在人們臉上留下的憔悴,似乎經過這一洗而全給刷掉了。
「我總是沒法理解他。」
「多得不得了,真想有一把刨刀來刨刨呢。」
擠進浴室,裏頭的狹窄與陰暗先就使我吃了一驚。那兒約莫有三四蓆榻榻米大小,有隻水泥砌的一蓆榻榻米大小的澡池,高約三尺,關上入門,只見水氣蒸騰,一顆十支燭光的電燈懸在頭上,暗朦朦地。
「噢!你也吃到它。」
我首先看看從後面伸過來碰在我臂上的,是一塊還沒有用過多少次的橢圓形香皂。視線一抬,我看到拿著肥皂的人,原來是蔡添秀。他已滿身擦上了肥皂沫,那有女性美的白皙面孔上漾著善意的笑。
「嗯……我不再迷惑了。」
「我走這一條。」廣谷拿定主意,立即開始行動了,朝後街那邊舉步。
不一會,廣谷回來了。我曉得他又有消息了。
富田說罷朝另一條啟步了。
「我知道你並不淺薄,我們當中還沒有一個人能理解他。我跟他談了好些次,他的話充滿智慧,充滿深思。我一直猜想他是遭受過不平凡的不幸的,可是他連對我這個在校時唯一有過接觸的人,也絕口不談過去。」
「哈!」
「剛才,原小隊長的話,我百分之百同感,我們以後應該更加努力,因此,我要補充一點。本部已下了命令,為了適應戰局,工事必須早日完成,所以從明天起延長作業時間,早晨依舊,下午到五點半才收工回營。在作業當中,希望全員加倍用力工作,萬萬不可鬆懈。這也就是『忠君愛國』的表現。如發現有不努力的,不夠緊張的,絕對不輕易放過!明白嗎?」
「唔——」
「嗯,我洗了很香的肥皂,是它的香味吧。」
「嗯,有什麼收穫嗎?」
「怎麼回事啊,琉磺島怎麼樣嗎?」
「你真是糟糕啊,……還沒長毛嘛!」
我和陳無意間很幸運地竟闖進市場,碰到了在油炸著茄子賣的攤販,每人吃了一客,味道居然鮮美可口。可是那時存貨已沒有多少,後到的伙伴們竟還不能享受到。一問之下,原來廣谷和林文章兩人也稍遲才摸到那兒,但已賣光了。
水剛夠熱,舀一盆從肩上淋下,全身起了一陣快意的抖顫。我沒有肥皂,只好另舀一盆擱在一旁,蹲下身子用毛巾摩擦皮膚。進來後一直沒有聞到肥皂味,可知伙伴們也大多是沒有肥皂。可是不一會兒,一股香味夾在原有的特異臭味當中飄過來了。我猜到是有人帶了肥皂——而且是上等的,市面早已絕跡了的——不過也無心去看看是哪一個。
「怎麼?一本也沒有帶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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