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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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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這時,分隊長下了命令,作業班換了。我把十字鎬交給林文章,爬出壕溝,在附近一棵相思樹根上落座。擦擦臉上的汗水,舒了一口氣。掌上的繭已快老了,不再有淤血現象,只是肩上胸部仍然隱隱作疼。
「我無權干涉。」
經過這一兩次後,他竟敢在下山回營時開溜——自然也是向小隊長請過假的——晚上回營,又是那隻白花花的米飯幾乎要溢出來的便當盒。他拿到小隊長室孝敬那些小隊長們去了。我不能否認,單單提到吳這個人,或想像到他那魁梧的身材,以及經常掛在嘴邊的嘲笑,便有一股憤恨湧上心頭——我竟不知不覺間就變得這麼討厭我那個鄰兵了。
「不。」我看看蔡,我覺得他真像個漂亮的女孩子,我索性閉上眼睛說:「我不出去。你怎麼沒跟上大家?」
「我打擾了你嗎?」
我已經說過對蔡抱有好感,此刻對他更有了好奇心,他的身世,他不尋常的吐屬,都撩起了我莫大興趣。我決心拋開讀書寫信的念頭,跟他好好談一談。我們在池畔落座,脫去鞋,把腳浸在水圳裏。水很涼,沁人心脾。水聲中有時會夾著一兩聲小鳥啼叫,格外給人一種舒爽的感覺。
「我好像談了不該談的事了。我覺得……每個人都有他的不幸,而不幸也正是使我們成為一個人,好嗎?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的重大要素。所以……我希望你堅強些,永遠不要做一個弱者……」
我不否認,如果這是在學寮內,那麼這些「演習」都不算一回事,還可以勉強稱之為生活調劑,然而,在此時此地的我們,便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了。就拿「軍歌演習」來說,每一個人都必須張大喉嚨,用全身的力氣拼命地大喊大唱,至少也得裝出一派聲嘶力竭的模樣,否則便要遭到一頓無情的痛揍,不稍寬貸。「對抗演習」也一樣,事後還要檢查每一個人的臉頰,沒被打得通紅的,打者便要受到毒打。事實上,每一次這類「演習」當中或完後,總有不少人遭受迫害的。
盼望——或者說慾望——雖與人不可分,人類文明也確曾靠它而獲得進步,但若果一個人的盼望,到了無時或已,永遠得不到滿足的機會,這個人未免太不幸了。聖賢先哲告誡人們:知足者常樂,想來也確乎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我只有同意這個見解,事實上也沒有他法可想。跟廣谷、林文章等人一塊外出,原也未嘗不是樁有趣的事,因為我曉得廣谷十分敬重我,在校時就曾屢次顯露過願與我深交的意向,就是詩人林文章也差不多,雖沒有積極接近過我,但也似乎不算看不起我,然而我總是覺得他們的為人太俗些,例如廣谷的事事喜歡插一腳,不時都以消息靈通自居,以及林文章那種酸溜溜的「海涅調」都是不大投合我的胃口,可是在這種情形下,我也只有聽從陳的意見,跟他們一塊出外逛逛。
「好好,」想到那過份的苦楚壓在他的肩上,我更黯然了。「不論怎樣,我們要堅強地頂下去,熬下去,否則我們就是弱者了。」
可是,我們這一群人,卻正是這種不幸的人。我們的盼望,真正是到了無時或已的地步,而且又是那麼熱切,那麼焦灼。「餓餓狀態」使我們一天到晚,除了睡覺以外,都在盼望「開飯」,扛著重機關銃走在路上時如此,揮著十字鎬掘壕時如此,甚至剛吃完了只有七八口飯的一頓的當口,我們已經在盼著下一頓吃飯時刻早些來臨。這算是日常的小盼望了。
「譬如現在,不也可以看一段?」
這主意使我內心湧起了一陣欣悅。對的,前途暫且不去管它,一天能看,我就看一天,將來若遇到雨天更可大看特看。還有,在營舍內,因為晚上沒有燈,是不能看的,到衛兵室也是一法,但是分隊長在那兒,並且休息也不能忽略。或者早飯後出發前,蹲在廁所的時間,也可以看看吧。不管如何,我要繼續求進步。浪費掉的時間已可算夠多了,如能抓回幾分幾秒,不也是很有意義的事嗎?
「喂,明天就輪到我們當衛兵了!」
「是因為有要好的人吧。」
沒料到我這個預定,到了今天早上就整個改掉了。
「不要談了。我們走走吧。」
「呃,」廣谷算是我們分隊的第一名古兵,在這種場合自然是他開腔說點什麼的時候了。「明天媽?幾個人?」
我也是不喜歡吳這個人的。好多天前我就發現,他那四時都掛在嘴角的笑,原來確乎是狡獪的,尤其近幾天來他的表現,更使我確信自己的觀察沒有錯。晚上,他常到小隊長室走動,分隊長們也多半聚在那兒的。到那樣的地方出入,除了有意取悅「上官」之外,再不會有其他解釋了。而且事實證明,他曾有兩次,在山上利用中午休息時間,請假回到鐵砧山旁那有白鷺棲息的林邊的家去。來時,帶來了一隻裝滿白飯和菜肴的便當盒,給野村小隊長和兩個分隊長吃。
「哦。」
富田是跟我同班作業的,我瞥見到他這時起身,四下瞧瞧,若無其事地向坡下走去。是小解嗎?他臉上仍然是那一貫的恬然超然的表情。看來,一切事情對他都是毫無意義的,毫不在乎的。為什麼?難道他不苦惱,不覺痛苦?相處已一年,我至今對他一無所知,他從頭到腳都是一個怪字。我為什麼不去跟他談點什麼呢?我明知二十分鐘後便得換班下壕,沒法談出什麼來,可是也許是因為我的心情太紊亂了https://m.hetubook.com.com——我彷彿覺得自己在渴盼著什麼,那是吃、休息以外的一種虛無縹緲不可捉摸的渴望。我於是站起來,朝富田所走去的方向起步。
這消息,我在昨天晚上便從陳口裏聽到了。當時,我一面為了不能與他一起外出而深感遺憾,另一方面為了陳的外出被剝奪而覺得難過。可是陳安慰我,要我跟別的伙伴們一塊兒去,還表示衛兵任務交卸後有半天的休假,也許能夠請准外出,以為彌補,如果這樣的話,說不定反倒比大夥兒都外出搶吃東西的擁擠情形好些。
「我……的確很想。」
我看到他那白皙的面孔浮上了一抹紅色,尤其眼圈特別紅。我覺得他那雙鏡片後的眼兒濕潤著。他還咬著牙,似乎在忍著某種激越的感情。
「很喜歡……你一定很想家吧?」
「呀,你不想家?這倒奇怪啦。」
我常覺得,向人家尋根問底,不管在那種場合都是「俗」的,特別是當人家有些不耐煩的時候,礙於情面,不得不勉強應答,那種心情是相當不好受的。此刻,我有這麼多疑問,蔡也言明不願談這些,我認為不該問下去了。人都有滿足好奇心的本能,能夠抑制它,在我平日的作人態度來說,也是一種良好的風度,因此,我決心就此打住,便說:
「呀?」我又睜開眼望他說:「這真感謝你了,可是我不去,你快去吧。」我又閉上眼。我覺得這小娃兒眼光裏對我有一股相當深切的好感。
當時,我和少數幾個伙伴,求知慾是那麼旺盛,向學心是那麼熱烈。陳、富田,還有一個孜孜矻矻地在準備著「升學」、後來居然考取了大學預科的顏姓同學,加上我,是在我們第十三班上的十幾個同室同學當中,不時都伏在案上苦讀不輟的名單。我尤其不能忘記跟陳一起到那「不寢番室」的徑僅二十公分的光圈下,沉溺於世界名著中的情景。
那個時候,日常生活算起來已是很苦的了,比起中學時代,特別又是當了半年代用教員之後,天天都覺得日子難挨,可是與目前兩相比較,卻又不啻霄壤之別了。
我左右看看,真地,遲一步才洗澡的第二分隊的人們也走得一個也不剩了。
「都有。看,三點半了,祇有兩個鐘頭了呢。」
「哦。」富田止步回過頭。
「我老實說,對他一點也沒好感。」我說著,一面卻在想,蔡是不是因為吳爽了約,所以才這樣說他呢?或是對吳一週來的不尋常舉動,有了反應呢?
是的,我為什麼不利用瑣碎的時間看點書呢?第一我不能認為那是體力所不能勝任的。目前,肉體勞動雖已到了極點,但腦子裏倒空閒得很,多多少少看一些,想一些,不會增加多少負擔。至於書本方面,來時我本也打算帶些書的,因為笨重,又顧到也許不會有時間,所以一律割愛了,倒是歷年來閱讀時抄的劄記——我把它題名為「拔萃錄」,有兩冊筆記本。第一冊寫得滿滿地,第二冊則祇記到三分之一左右。那是相當厚的筆記簿,內容也都是自己認為足供玩味思索的文字。我把這兩冊東西都帶來了。這是唯一可利用的東西,挾帶也方便,貼身放在「襦袢」裏頭,不怕人家瞧見,就是上山作業時也很可以帶來。這麼一來,換班下來後的二十分鐘,還有午飯後的約一個鐘頭休息時間,豈不都成了讀書時間了嗎?
聽了他的話,我馬上就想:當術兵,難道池值得他那麼興#嗎?晚上不能睡覺,而且又要站崗,豈不是更苦嗎?不用扛重機關銃,也不必揮十字鎬,或者還能算輕鬆些,但他上山來回都是空手走路,作業也不用做,難道能免去那三十分鐘左右的來回兩趟路,就值得他這麼高興?以後我才曉得,原來他們當衛兵司令是有不少好處的,第一他們當然不用站崗,白天在衛兵室坐坐,也可以自由活動,溜到街上去找吃的,或者躲羞睡懶覺,也都不會有人管他,而且開飯時可以到炊事班先去大啖大嚼一個痛快。難怪要這麼興奮了。
「聽說,」我還是問了:「你的媽媽是內地人……」
「我不相信。」
接著,我又憶起「青師」一年間的生活。這一年間,雖沒有過衛兵,但「不寢番」卻從未停辦過。在前面幾章裏,我已提到過它,它與衛兵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不執銃,不站崗,而且只在晚間。每次兩個人,在暗淡的不寢番室守一個小時,時間一到便可回室叫醒其次的兩個人來換。
「但丁的書我沒有讀懂,到如今我還是懵懵懂懂。你的話叫我怎麼同意呢!」
他呻|吟一聲,並回頭看了我一眼。在這一瞬間,我看到他的眼裏閃出了一道光芒,但祇那麼一閃就消失了。他又轉過頭去,好像向遠處說話似的加上了一句:
「你好像跟吳那傢伙很要好啊。」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早飯後,大家正在裝束,準備出門的當口,分隊長野見忽從外頭奔奔跳跳地跑進來。
「呃,」廣谷算是我們分隊的第一名古兵,在這種場合自然是他開腔說點什麼的時候了。「明天嗎?幾個人?」
我有些啞然。他的話又叫我摸不著頭腦了。上次,他的話是「我不再迷惑了」,跟現在這話,形成了尖銳的對照。我覺得這兩種是自相矛盾的,他是一反其恬然漠然的外表,內心也充滿著苦惱與矛盾嗎?或者,他祇是在譏刺我,到了這樣的地步,仍然在做著無謂的內心www.hetubook.com.com掙扎,所以說我不能大徹大悟?
「我才不信你不想家。」我深怕說出這樣的話,會顯得不夠莊重,但還是問了:「難道你不想媽媽?」
如果拿蔡這個人來說,我祇能臆測他的意識是更單純的,一個以「內地人」為母親,受過小學校教育,不能講臺灣話的十幾歲少年,應該祇曉得自己是日本人、日本國民的。因而這「狗仔」二字,著實使我吃驚。我不由得想,這孩子,也許真地不是個簡單的東西呢。
也許,世上每一個人都有他或她自己的盼望——貧窮的人盼望錢財自天而降;卑微的人盼望升高。有人說過:人是不能滿足的動物。細想起來,這話雖然不無可商之處,然而當一個人毫無所盼所望,那麼他的人生究竟還有什麼意義可言呢?
「陸桑!」他忽然打斷了我說:「我們不談這些了,這使我……使我……」
「軍歌演習」,說明白就是唱軍歌。時間仍然是二十分鐘左右,多半在晚上「點呼」後,有時也在早晨為之。方式是由原小隊長領導,他先唱一小段,然後大家複唱。原小隊長對歌唱確有一手,聲音雖粗嗄,但聲音甚宏,他又唱得悲壯激昂,大有壯士悲歌,仰天長嘯的味道。
出營門時,陳英傑正坐在衛兵司令的位子上。也許分隊長跑到哪兒去了吧?陳看見我跟蔡在一起,先是詫異了一下,不過馬上就綻開笑容,跟我點點頭。
「快,我們外出去。」
「富田!」我從背後叫住了他。
在山上,我們的作業時間延長了些,每天回到營舍,都已是暮色蒼茫的時候。而分隊長也一反過去坐在石頭上監視大夥作業的作風,不停地奔走呼號,嚴詞督責,稍有工作不力的人被發現,除了在當場臭罵一頓之外,回營後還要挨一場拳打足踢。但我們這些「古兵」倒還好,一直沒有遭到暴虐。
「談不上要好,不過我覺得他的確有意和我接近。可是我不大喜歡他。」
除了這小盼望以外,我們還有一個大盼望,那就是六天一次的半休。我們可以半天不必勞動,並且還可以洗洗澡,清除積了六天的污垢,更重要的是在這半天的休息當中可以外出,找點什麼來填肚子。
「吃的,還是玩的?」
當然,這種盼望之如此熱切、焦灼,是另有理由在的。這兒,就讓我來敘述幾天來的生活狀況吧。
我不曉得是不是由於琉磺島的「玉碎」,使得那些如狼似虎的隊長、小分隊長們心情憤激起來?抑或真地「敵軍」來攻之期迫在眼前,所以必須更加緊張地工作?總之,這些天來,確比前「一週」緊張了許多。
他的雙頰不時都有一抹紅暈的——我曉得那是健康的血色,肌膚緻密些,才會有那種好血色,此刻顯得更紅更鮮。
「沒有呵。」
「嗯,古兵殿,不,陸桑也喜歡嗎?」
「呀。」我有些吃驚,這小子,可真是人小鬼大。
「你真不想再看書了?」
他默然把眼光投向遠處。我看到他那愉悅的神色倏然消褪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我真無法形容那種神色,我可以說它是痛苦的,或是悽楚的,但我覺得更像一種敵意,也許我該說,那是這些意識交織在一起的複雜表情。
我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朝山上走去。
我沒話可說了。向來與富田談,也都是這個樣子,弄到末了,一定歸於沉默,而且最先沉默的必定是我。這回我之所以沉默下來,固然也因為對方的話使我無法接下去,但另外還有個原因,那是因為我的思潮由於我無意間所說出的話,而澎湃洶湧起來。
我該再問下去嗎?他為什麼不答?難道提起母親有什麼不妥?母親,在每一個人的觀念裏——甚至在感受裏,都是仁慈摯愛的表象,尤其在像蔡這麼年輕的少年。
「我剛才聽到陸古兵殿不去,所以特地留下來的。」
由這些描述,可知我們是處在極度的「饑餓狀態」和「緊張狀態」當中,絕不能片刻大意。因此,六天中僅有一次,而且為時不過寥寥幾個鐘頭的「半休」,自然而然也就成為眾人所盼望的一件事了。因為在半休當中,緊張可以全部解除。如果夠幸運的話,饑餓也可能獲得暫時的療治。
「沒有書,沒有時間。」
他的不在乎,使我不知如何措詞才好。「很苦啊……」,「他們那些傢伙,真要命……」這些話在我腦子裏出現,但馬上被我驅逐掉了。我不能夠談這些「俗話」,可是,我該跟他談些什麼呢?他沒有再看我,我覺得他可望而不可及。他倒也沒再前進了,卻移了幾步,把背靠在那兒的一棵相思樹幹上。
我看著正在工作的人們。壕已有四尺左右深,每個人的下半身都隱沒其中。十字鎬碰上石頭時的刺耳音響彼起此落。林文章脫去了衣服,臉上的汗與油脂滲在一起,成了近乎黑紫色。不曉得是那一個缺德鬼起的「油炸麵包」這個綽號,此刻看來更像更恰當了。
「傻瓜,」野見啐了一口林說:「當完了,第二天一樣可以休息半天嘛。」
「六個。」野見興沖沖地回答,并向大家宣佈:「我已分配好了,明天是廣谷和富田兩古兵,另外四個新兵,吳、佳田橫山、吉村,後天是林古兵和陸古兵,外加石川、林端堂、蔡添秀、邱志高。怎樣,大家都很高興吧?當衛兵可輕鬆呢。」
「知道了。」他終於止住了哭。
「好吧。」我祇有起身了。
「唉,誰懂它呢?除非一個人能讀上三和*圖*書十遍,涉獵遍參考的書。我但願能忘記但丁,忘記歌德、釋勒,連查勞斯特拉,如今也顯得空洞不著邊際了。」
沒料到我這個預定,到了今天早上就整個改掉了。
出發后,一路上我都在想著心事,今天是陳當衛兵的。不過那時的衛兵與軍隊裏的衛兵,在性質上是大不相同的。中學時的衛兵,衹不過是在上學下學時間各在校門衛兵室呆上二十分鐘,固然也需要站崗,不過目的衹在監視學生們的儀容服裝等,另一方面也好藉此實踐一下在「教練課」(即軍事教育)裏頭所學到的東西。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早飯後,大家正在裝束,準備出門的當口,分隊長野見忽從外頭奔奔跳跳地跑進來。
「不。」他又轉過頭去了。
我是客家人,福佬話不很流利,不過倒也能發覺出蔡的這句福佬話——雖然祇是一個詞——極不純正,甚或可說是怪腔怪調的。幾天前,我就從消息靈通的廣谷嘴裏聽到有關蔡的話,據說這娃兒是混血兒,母親是「內地人」(即日本人),父親已死,祖父是宜蘭地方著名的富翁之一,由於從小受到小學教育,所以臺灣話祇能說幾句詞,幾乎不能交談。從他那純淨的「國語」看來,這消息是非常可靠的。現在聽了他這句不成腔調的一句「狗仔」,越發使我相信廣谷的話了。廣谷還表示意見:混血女人多美貌,蔡的眉清目秀也一定是因為混合了兩種民族血液的緣故。
「你太頹廢了。」
蔡的這一句「狗仔」,另外還給了我一份很不尋常的感覺。「狗仔」或「四腳仔」雖然是我們臺籍人私下稱日人的口頭稱呼,那是含有一種祇有臺灣人才是人,日本人是四隻腳的獸類的鄙視意義,不過,在一般人的腦子裏,這種意義是很空泛的。特別是戰爭爆發後,「皇民化」教育推行得如火如荼,較年輕的一代祇曉得自己是「皇國民」、日本男兒,對其他則多半懵然無知。
「我不成。不思,不想,這是我目前的宗旨,我不願有任何事物來擾亂我的心。這就是一切了。」
回營後,本部的林鴻川抱著一束信件來分發。這是第一批送到我們部隊的郵件。我滿心欣悅,以為可以接到父親來信的。可是我竟沒有。抵大甲後,我馬上給父親去了信,幾個朋友也都給去了信,為什麼一封回信也接不到呢?算算日子,已超過十天了。以往我與父親通信很勤,我每禮拜必寫一封信回去,父親也一定回我。這回我已去了兩封,竟一封也接不到。這使我很擔心。也許是父親忙吧?我自己都不能相信這種解釋,可是此刻也祗有這麼解釋了。也許是疲勞太甚了吧,想了不多久,竟迷迷糊糊起來。
嗯……我又繼續思索:不錯,如今,我與這個以詩人自許的「俗物」,還有什麼分別呢?此刻,他拼命地揮著十字鎬,腦子裏可不曉得在想些什麼。他也會傷懷身世吧?還會不會想起海涅、拜倫、歌德等的情詩呢?他的面容泛著枯槁憔悴之色,眉頭深鎖,在眉間刻出幾條深紋。也許,他的內心裏也充滿著苦惱。也許,我不該一口咬定他是俗物,至少喜歡接近詩這事實已然是不俗的,我應該修正認為那種情詩什麼的,是廉價而庸俗的見解……
「家?」他瞪圓了眼,眼鏡片一亮,說:「才不呢!」
「我承認我還離大徹大悟的境地,不止十萬八千里,可是,我總覺得等待雖然是事實上所必須,但……但……」
「或者說有韌性。你就算不堅強,也並不脆弱。柔韌,這是一種德性,你有它,我沒有……它是人生的一大資本。」
他的雙頰不時都有一抹紅暈的I我曉得那是健康的血色,肌膚緻密些,才會有那種好血色,此刻顯得更紅更鮮。
「一個人,不能大徹大悟,總是件可悲的事!」
聽了他的話,我馬上就想:當衛兵,難道也值得他那麼興奮嗎?晚上不能睡覺,而且又要站崗,豈不是更苦嗎?不用扛重機關銃,也不必揮十字鎬,或者還能算輕鬆些,但他上山來回都是空手走路,作業也不用做,難道能免去那三十分鐘左右的來回兩趟路,就值得他這麼高興?以後我才曉得,原來他們當衛兵司令是有不少好處的,第一他們當然不用站崗,白天在衛兵室坐坐,也可以自由活動,溜到街上去找吃的,或者躲著睡懶覺,也都不會有人管他,而且開飯時可以到炊事班先去大啖大嚼一個痛快。難怪要這麼興奮了。
「堅強?我倒自以為脆弱得不成話說。」
「喂,明天就輪到我們當衛兵了!」
至此,我不得不承認,我是無意間觸到了他內心隱微處的某種東西了。陳英傑由富田的「怪」而推想到那是某種不幸,化成另一種形式表露出來的。我是否也可以判斷蔡這娃兒曾遭受過什麼重大變故,或者不幸,所以才會這樣呢?如果可以,那麼沒疑問,這變故或不幸,一定與他的母親有關。一個「內地」婦人,嫁給臺灣人,置身於起居習俗截然不同的環境裏——這會發生什麼事態呢?在蔡的立場,還加上一個重大事實:父親已故。到底那會是怎樣一種事故呢和圖書?蔡的父母何以會結合呢?所謂「內臺結婚」(即日臺結婚)雖不算是太稀罕的事,但畢竟不平常。也是他到內地升學,而認識、結婚的嗎?還有,蔡的父親是什麼時候死的,為什麼死的……我的腦子裏有著無數的疑問在翻騰起伏。
「呵……」
讀者們,請別笑我誇大其詞或那時的青年們未免太不夠勁,太沒種。許多比我身材較小,尚未完全成長的「娃兒」們,胸部腰部都給重機關銃壓得差不多要支離破碎了,而唯一供給活力源泉的食物又是那種情形,誰還能怪他們「弱不禁風」呢?
「那沒什麼好想的。陸桑很想嗎?」
蔡沒有使我失望,他把我引到街尾的一家飲食店,我們竟然各吃到了一客排骨湯和兩碗用樹薯粉造的「麵茶」。我大為驚奇,詢問緣故,蔡告訴我,是上次半休時吳振臺帶他來的,他還說,麵茶四時都可以吃到,排骨湯則是上次吳來時就吩咐好的。吳是本地人,而且又是地方大族,所以到處都吃得開。我不禁為自己能享受這口福而感到高興了。
我先把腳從水中抽出來,起身在水泥地上踏了幾個步子,腳才半乾就把鞋子穿上。蔡也學著我,穿上鞋子。
「我也是。不過,大概不會有人對他有好感的,除非那些『狗仔』。」蔡忽然插了一句臺灣話。
「到哪兒去?」
我一時接不上話題。我是真正地不懂,而他卻說,不懂使我懂得更多,我是這樣淺薄、幼稚,到了與我同年紀的人的話都不大能領略的地步。我讀過盧梭,也讀過「神曲」與「浮士德」,我不懂,不懂就是不懂,不懂使我懂得了什麼呢?我趕快抓住了這個思想說:
「唔……」
我想那是有理由的。幾天前的一個晚上,我在校庭內和陳英傑一起談心。談倦了就揀沒有月光的屋檐下,在校內繞了一圈。沒想到在校舍的盡頭牆下,碰見了正在檐下獨個兒坐著飲泣的蔡添秀。我馬上猜出他是因為那天早上趕著去廁所,在廊上遇著了第二分隊的小池分隊長時,沒有站穩敬禮,挨了五六個耳光,所以躲在這兒偷偷哭泣。
他仍然無言,祇微微地點了點頭。眼光和神色仍舊。
「我知道你的心中。」富田打斷我說:「我也並不是說你。我覺得你比我堅強多多了。」
「不,你懂,祇是你總要把事情往深一層想——這與不懂大不相同。就算不懂吧,可是比浮泛的懂,使你獲得更多,懂得更多。那也就是我說的韌性了。」
「是嗎?」
這時,我們已來到公園了。雖名之為公園,其實也並沒有多少特殊之處,地點在街路東邊的山腹,有所相當雅緻的涼亭,和一所游泳池,此外就是一棵棵參天巨木了。不過地點倒確是很幽靜的,全鎮就在眼前,眺望也頗不錯。游泳池裏一滴水也沒有,一條引水用的小圳從池畔經過,水聲琮琮,不停地流瀉著。
蔡看著我點點頭,沒說什麼。
「那麼陸桑,我們一塊去吧。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吧。」
「古兵殿!」蔡又在催了。
「啊。」
「我想再讀點什麼。」
我還記得很清楚,中學時的衛兵都是三個人,兩個人在面向校門的衛兵室(實際是守衛室,有個老頭兒當守衛兼傳達)正襟危坐,另一個則握著教練銃(構造、大小與三八步槍完全一樣,亦能打空彈,唯不能發實彈),在門邊崗亭前挺立。作為一個最高年級的「上級生」,本來就是有權威的,拉著「下級生」要打要罵,或來上一段「說教」,在每一所中學都是被默認的事實。當上了衛兵,權利可更大了。下級生出入校門,敬禮的態度不好,便不客氣地當場斥責,服裝偶爾有稍許不對,更如同犯了個嚴重的錯誤,非完全糾正過來,便不許通過校門。
「知道的……我能忍苦的,祇是……祇是他們的作法,真叫我難忍。我並不是為了苦才這樣的……」
「上次,也是他先邀我一塊出去的。還約好今天仍和我一道去吃排骨湯,想不到他卻溜回家裏去了。大概他就是這麼個反覆無常的人。」蔡變得很饒舌,用他那清脆而純正的、幾使人疑心是出自一個四腳仔的口音談個不停。
一個年輕人,總是對自己的「不幸」特別敏銳的,所謂「多愁善感」乃至「悲觀頹廢」,多半緣此而生。但是,我倒不願意把目前所親身感受的「不幸」全部歸罪於這種敏感。我們的食慾甫獲可憐的滿足的剎那,饑餓感便又襲來;休假令甫下,洗了個澡,所餘最多不過二小時左右。試問在這情形下,一個二十歲上下的人,又怎能不受著這種永無已時的慾望的控制呢?
「真該帶什麼書來看看啊。」我說。這話,我是未經過思索就說出來的,它是在這一剎那間,忽然閃現的沒頭沒腦、甚至可說是荒乎其唐的語話。說完,我突地又想起他說過的「已經跟書本告別了」這些話,以及他說這話時的神情。他對我這句話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
今天有下半天的休息。這是我想到好主意的一天,「為善宜快」(日諺),下午就不外出好了,反正陳不能出去,跟廣谷、林文章那班人走,也一定不會有意思的,想吃點什麼東西這個慾望,也正該用毅力來克服一下。……我興奮地想個不停,富田在想什麼,他的話如何,再也不成問題了。
如今呢?我和*圖*書還有什麼?書不用說一本也沒有了,連人生、文學都不再在腦海裏浮現。有之,不外是廉價的傷感,再就是對過去的日子的無限依戀,還有頹廢、虛無,捨此便一無所有了。不只我,連富田那怪物,也說與書本絕交告別了!我與怪物、陳等人,再沒有和廣谷、林文章不同的地方了。大家都只是一樣的俗物、蠢物,呆呆地等待死亡來臨的行屍走肉而已。
洗完了澡,大夥兒都興高采烈地準備外出,祇有我不換衣,靠在棉被上。廣谷催我,林文章也詫異地問我緣故,我藉口有些頭痛,把他們打發走了。我閉上眼睛,裝著睡覺的模樣想心事。
「這兒,真不錯昵。」我說著,一面卻在思索怎樣跟他談。
太俗些,例如廣谷的事事喜歡插一腳,不時都以消息簸通自居,以及林文章那種酸溜溜的「海涅調」都是不大投合我的胃口,可是在這種情形下,我也只有聽從陳的意見,跟他們一塊出外逛逛。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也有一次——似乎是第一次半休後的第三天,我們機關銃隊遭受了集體「懲罰」——伏地挺胸,達三十分鐘之久。我們沒有三十八銃,舉銃是不行了,而徒手跑步似乎也太便宜些,扛機關銃跑又不公平(因為只有三個人扛),於是這一招便也成了「確實可行」的唯一方法了。這兒,我似乎不必,也不願把那三十分鐘的痛苦描繪出來。我只說我是挺到底的少數幾個人中之一,而一半以上半途就癱瘓下去的人們,無例外地都在肩上、背上或腿上受到皮鞋猛踢狠踩。
所謂「對抗演習」,是戰爭末期才「發明」的玩意兒,把隊伍排成兩排,互相臉對臉地站著,號令一下,便用巴掌互擊對方臉頰,你一來我一去,左右開弓,直到指揮者下令停止。「皇國軍人的無敵攻擊精神都是靠一個打字鍛練出來的,所以我們也要多打多揍」——這就是對抗演習的宗旨。
「你是個男子,男子就不應該這個樣子。我們每一個都苦,就是再苦也得忍受下去,因為我們是男子……知道嗎?」
這樣的半休——此後的第二次半休——盼是被我盼到了,我卻感到失望,那是因為這一天陳英傑輪上了「衛兵」。據我所知,衛兵是由除了本部和指揮班的人員以外的全員輪流擔任的,加上擔任衛兵司令的分隊長,一共是七個人。
一走動,方才覺得這山上仍是有風的,它透過林木輕微地拂面而過,給人一抹涼意,不覺精神為之一爽。
走出那家飲食店後,我們邊走邊談。蔡說要帶我到公園去,那也是吳振臺帶他去過的,是很幽靜的地方。我禁不住問道:

衛兵換崗,照例是有許多名堂的,當時也都必須一一照做,繁文縟節,真夠人傷腦筋。有時候看見沒有別人,也就亙相扮扮鬼臉,伸伸舌頭,用以代替那些嚕裏嚕囌的名堂。——這一切,都已是遙遠遙遠的往事了,算來已整整過了兩個年頭了。可是,如今想來,過去的歲月似乎都是快樂的,尤其與目前的處境比起來,簡直是有隔世之感。想起這些,我又有些懷念起來。
「哪兒有,就是沒有才想家啊。」
我曾為羅亭哭過,也曾為巴扎洛夫悵然良久不能自已過,莎尼亞更曾使我感到人生是神聖的,值得熱愛的。儘管在此以前的閱讀,以及時勢迫使我的思想流於厭世、頹廢,可是當我一旦開啟了一扇新的文學之門,我卻也嘗到了一種嶄新的人生滋味。
我又一次睜開眼。他很著急的樣子。「唉唉,別叫什麼殿不殿了。」
此外,那些幹部們還耍出了幾種鍛鍊精神的花樣:一是跑步練習,二是「軍歌演習」,三是「對抗演習」。跑步演習就是整隊到街路上跑一趟,時間約在二十分鐘左右,多半在早課或早飯前。由於這是徒手,所以並不算太吃力,但原就不算充沛的精力,再加上這一消耗,負擔也就相當可觀了。
「唉唉,好在不是今天,不然……」林文章發了一篇感慨。
我很想再給父親寫信,也更想把今天早上在山上所想到的主意付諸實施,可是蔡這小娃兒委實太可愛了,可愛得叫我不忍掃他的興,何況人家不是說特意為我留下來的嗎?
「大家都走光了哩。」
我打開眼睛,站在我腳邊的是那個紅顏美少年蔡添秀。我看到他滿臉興奮之色。
我揮著十字鎬,流著汗,不停地思想:也許,只因我當時是更年輕、思想形態還在可塑狀態中——也可能不只是可塑狀態,而是如同水之於容器,可方可圓——因此思想上的矛盾,毋寧是自然的。我嘆命運對我之殘酷,使我不早生幾年,否則中學畢業後可以到「內地」(指日本本土)去升學,而不必來到這一所集全日本垃圾學生的下等專門學校。另一方面,我又為書中的人物而如醉如狂,儼然以為只有我們這幾個懂得文學的人才是高等的人物,其他則無不都是「俗物。」
「陸古兵殿。」有人叫我。
「我倒是常想母親的,我第一個願意回去的,便是母親的懷裏。」
我和陳交互地安慰他,哄他,好不容易才把他勸回營舍就寢。我還記得很清楚,本來他衹是在抽噎的,我們開始安慰他後,他哭得更厲害,幾乎到了忍不住迸裂出來的聲音的程度,可是我仍能想見——因黑暗看不見他的面容——他是在拼命地忍著,抑制著。我向來就是個感情脆弱的人,看他那模樣,我邊說著安慰的話,另一邊卻也不得不忍著讓自己不致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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