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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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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原幹夫的話,忽然在我腦子裏引起了一個記憶。那正是前天,第二次半休那天的事。晚點時,大夥來了一場軍歌演習。夕陽剛隱去,在天空留下虹彩,是個美妙的春天黃昏景象。大家都在運動場上,張著喉嚨嘶叫般地唱著,也許是由於剛休息了半天,又吃了些額外的食物的緣故吧,我很希奇地覺得渾身舒暢,元氣充沛,唱歌不再是苦差事了,我唱得相當愜意。
看一眼這女先生的願望,越來越強烈了。我可以從遠遠的地方看,不要走近,這樣就不致於擾亂人家上課了。我沒法按捺自己,只得繞到牆另一端,從教室後頭走過去。我看到她了,不出所料,正是一位年輕的,只能說是少女的先生。一頭漆黑的髮不很長,垂在頸脖週邊,沒有燙,末端緩緩地向裏彎。眼睛很大很圓,眸子很黑,鼻子和嘴都很小巧,很美妙,臉上沒有一點兒脂粉痕跡,但有一種天然的青春氣息。上身是白色敞領襯衣,下身則是日式燈籠褲。
「今天是清明哪,許多人在掃墓,可以揩些油水呢。」
驚心動魄的聲音,使得我貼著額角的木板都似乎在微微震顫著。
「生意氣的野郎就要這樣的,以後奇撒馬的態度要注意。一個古兵便得像個古兵,做新兵的榜樣,明白了嗎?」
我並沒有留心聽,可是這講課的聲音一字不漏地響進我的耳朵中。那是女人的很清脆很悅耳的聲調。我知道她是在上算術科,而且是四年級的。我剛當教員時也正是教這種乘法。
此刻,我又目擊了這不尋常的一幕,我不由得落入沉思了。如今,我們也被無情地擲進驚濤駭浪中了。魔手隨時可能伸過來,按在你的頭上,「古兵」云云,只不過是一場空歡喜而已。他們大權在握,要打要揍,只在一念之間,而你,以及你們,只不過是個二等兵,你所能夠的,就只有服從,絕對服從,捨此便一無所有了!
「怎麼?你沒有唱嘛!發什麼呆……」
到底幹什麼呢?這樣的地方,這麼個時候……我緊張地聽著,心情很是騷亂。
我向他們點點頭笑笑。被稱做「兵隊桑」,在我這是生平第一遭。它給人的感受是奇異的。當助教時,我也教過「兵隊桑啊,謝謝您」那隻歌,也說過碰見軍人時要行禮道謝的話。可是,我這也算是「兵隊桑」嗎?光頭、襦袢褲下、破布鞋,我寧可自認是吊兒郎當的怪物呢。
「兵隊桑,日安!」
右邊的林文章似乎也睡得並不好,不時在翻身,仍是滿臉油光。左邊的鄰兵吳振臺則睡得很熟,開著嘴巴,嘴角淌著口水。這傢伙……我暗暗罵了一聲。也許是因為人家能這個樣子熟睡,使我有些生妒吧?可是我也曉得是由於這個高頭大馬的狡獪人物,早已在我內心引起憤恨,才會這樣。
大家仍默不作聲。
有幾個小朋友露著好奇的神情集在我身邊。
室內就祇有我們這六個剛完成了「衛兵勤務」的人,顯得空蕩蕩地。陽光從窗口|射進來,世界是這麼明亮,可是我卻在為不能入睡而焦灼。
「天下太平啦,娘的!」
忽然,鐘響了。
我把第一冊翻開放在膝頭上,立即,那寫得密密麻麻的字體映進眼裏。我把一首和歌反覆讀了幾遍,然後想想它的含義與風格,最後才看看註釋。我覺得它們都很古奧,很難懂——那是從「古今和歌集」抄來的,寫作的年代少算也有千多年以前了。看著看著,我的腦筋很快地就離開了那些字——啊,我明白過來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出那個我不願去想,卻一直在腦子裏的一個角落蠢蠢欲動的東西。它,才是真正使我不能入睡的罪魁禍首!是它在暗地裏擾亂我的神經。
原以為已得到滿足與安慰,其實我未免把自己的慾望太低估了,走了不多遠,我竟覺得更想看她了。她那上半身的姿態烙鐵般地烙在我的眼底。肩膀的曲線,胸前的起伏——這些竟直接地敲擊著我的內在本能。
「奇撒馬生意氣,曉得嗎?」
「辛苦了,兵隊桑!」
我怎麼也沒法抑止自己再看她一眼了,只得轉過身子走回去。我再看到她,而她竟也看了我一眼。當我發現她正在側過臉把眼光投射過來時,我竟下意識地把眼光自她臉上移開了。算起來,我與她的眼光互碰的時間,只和圖書不過十分之一秒或者更短而已,可是我彷彿覺得她在那一瞬間,向我頷了頷首。
「喂喂!」走在指揮官位置的林文章趕忙制止道:「別亂來,還在街上呢。」
「哈!」
「爛焦!那些臭狗仔,給他們些屎條吧!」吳兩個腮膀子都填滿了粄子,鼓得都要炸裂了。
「哈!」
我向父親報告近況:生活很緊張,但身體很好。唯一擔心的是至今仍未收到家信,希望父親趕快給我來信。信件是要檢查的,自然不能訴苦,就是不檢查,我也曉得不該訴苦。因此,可說的話也沒多少,很快就寫完了。
廣谷也看到我在讀筆記本,他的反應是:「你還是你,我比不上你……」。富田那個怪物也知道了我的行動。可是他從沒表示什麼——他好像是裝著不知情的。我原以為此舉一定會遭到伙伴們嘲笑的,他們的反應倒使我放心了不少。不過我仍不敢公然地看。此刻,大家都在睡,不必再顧忌了。
「為什麼叫你來,知道嗎?」
聽著聽著,我發現這位女教師的講解很勉強,有些不得要領的樣子,而且還不停地說「明白了嗎?」「明白了嗎?」啊,對了,那是一個生手的教學法,我剛站上教壇時,情形也跟這差不了多少。那麼,這位女先生一定是初出茅廬的人啦。現在入了四月還不過幾天,她一定是在學年開始時進來當教員的。她可能是甫從女學校畢業出來的年輕先生了。設想到這些,我突然覺得想看看這位女先生的面目。
「兵隊桑,謝謝你!」
我匆匆給了一瞥,就裝著沒事走過去了。她給了我這個忽然變得渴盼異性的人很深刻的印象。不過她並沒有把眼光投過來——那正是一個生手,在熱心地尋找講課的適當話語的慣常神態。但是,我已經看到她了,我的願望已獲得初步滿足,我感到莫可名狀的安慰。
「哈!邱二等兵,要回去了!」
「昨晚,邱桑可是倒楣了。那些四腳仔們,真他媽的,太過份了,不是嗎?」吳又說。
那是昨天晚上發生的事。
我躺在自己的舖位上,也許已不只半個鐘頭了。頭腦昏昏沉沉地,睏極倦極,可怎麼也睡不著。
隔著一層木板牆那邊就是小隊長室,我曾從木板上的小洞窺伺過裏頭,那兒有個四蓆半的房間和壁櫥,此外就是出入的門——一定就是這幢房子的後門。後門和床之間,有個空地,似乎就是以前的廚房,此外就什麼也沒有。雖然如此,但做為三個小隊長的居室,似乎已夠得上稱一聲豪華了。
以前在校時,這種情形也並不稀罕。好端端的一個人,第二天醒來忽然變成一個臉腫皮青的。安本的新婚太太要是看了他這模樣,真不曉得會怎樣……
邱文慶這時正在遭受著更兇更猛的打擊。猿川雙手握拳,從左右斜斜地擊向他的臉、頭、下顎。當他把不穩身子踉蹌的時候,立刻那邊的人就狠狠地把他推向前,他成了個鐘擺,忽左忽右,最後其他的分隊長們也都動手了,這邊一拳揍過去,他擺到那邊;那邊又一拳衝過來,他便又幌過這邊來。也有用腿踢他的。
我真想問他:那麼你為什麼還拿飯去孝敬他們呢?不過我當然沒有問,我越發覺得吳這個人叫人鄙視。
林文章衝著我眨眨眼說,嘴角掛著貪饞的笑。我也笑著點了點頭,沒說什麼。同期生都曉得我是十三班上唯一的客家人,所以以前很少有人用閩南話跟我交談的。此刻聽林的話,也許是由於很久沒再聽到的緣故吧,竟給我一份說不出的親切感。其實我也會講閩南話的,可是我怕講得不好,反倒叫人笑話,因此很少在同學前說過。現在我也乾脆以微笑及點頭來代替我的意思了。我猜,如果我此刻照照鏡子,一定也會發現跟林一樣的貪饞的笑。
寫好信,我取出了我那手頭上僅有的可讀的東西——兩本筆記簿。第一本約有三分之二是我在鑽研和歌時抄下的劄記,約莫有幾百首和歌和註釋。其餘三分之一多是從一些文學名著摘記下來的句子。第二本祇寫了三分之一不到,也都是名著的摘記。
還是跟以前我所熟悉的一樣,下課是三響。不期而然地,鄉愁又襲了來………
後頭傳來了一句話,惹得大家哄然大笑了一陣子。
「第二小隊第二分隊的邱二等兵,現在來了!」
和*圖*書大家都邊走邊注視著吳的行動。他抵達一處,就呆上片刻,然後換一處。不多久,他從坡上衝下來了。手裏空空地,把雙手揚在頭上搖,嘴裏大聲地嚷著什麼。
前天是我下決心要再看書後的第一天。出門時,我真把第一冊筆記本揣進懷裏。作業當中,每次換班下來,祇要不太倦,我就躲在人家看不見的地方翻閱來讀。林文章看到時表示:「你真偉大,沒有明天的人,還能想到明天,嗨……」自從「敵軍」在琉球發動登陸的訊息傳來以後,再沒有人說出悲觀的話了。林文章這番話,可算得上稀罕,大夥都似乎樂觀了很多,目前除偶爾有「敵機」來襲——我們這裏已受到三次空襲,其中有兩次鎮上還挨了幾顆炸彈——之外,威脅我們生命的事態,可說少有了。這個油炸麵包詩人怎麼還會這樣呢?
很快地,從四處揚起了嘈聲,一群群一批批的小學生爭先恐後地擁向運動場。大家都一股勁地跑著、跳著、嚷著、叫著。你說那是毫無目的的胡鬧嗎?是倒是,可是他們能沒入其中,忘卻一切。他們沒有憂患,也沒有懼怕。這不就是幸福嗎?
我從木板牆離開,心情複雜,簡直沒法形容這時的心理狀態。我的眼光跟林文章的相碰,他搖搖頭。我忽然感到一陣類乎失望的感受掠過我的腦子。林為什麼眼光裏沒有憤激?為什麼沒有痛恨?為什麼他只搖搖頭?搖頭是表示無可如何嗎?或者是對受虐者的同情憐憫?我忙亂地思索著。
「走走,走這邊,聽我話,一定不會錯!」
在大馬路上走了約莫二十分鐘,然後向東拐進一條牛車路,過了鐵路,鐵砧山就在前面不遠處了。那兒緩緩的山坡,直到山腰都是一塊塊墓碑,可望見三三兩兩的人點綴其間。吳的話沒錯兒,那確是掃墓的。不少墓似乎都已掃過了,墓碑上放著一小疊銀紙,用小石頭壓著。
「怕什麼?」吳仍然用閩南話:「那個跳蚤都懂得溜去玩嘛。」
「真是甘瘤子,詭計多端。」
不幾天前,消息就傳出來,米軍已把箭頭指向琉球群島了。仍然是「我方特攻隊大舉出擊,擊沉、毀敵艦若干艘、敵機若干架」那一套。我記得聽到這些話時,心中有了些許安慰。也許這一來,臺灣可免成為戰場了,換句話說,我們也就不必站在火線上了。可是吳這一番話,卻也是滿新鮮的,可不是嗎?當我們真被放在火線上時,豈不是可以把槍口對準那些如狼似虎的幹部們嗎?這麼一來,吳這個人倒真教我煞費思量了。他的言語行動。是那麼矛盾,那麼使人難以相信。也許,我得再默察他的為人,說不定我必須修正對他所持的看法呢。
「那猴仔,真是鬼頭鬼腦的。」
「有啊,當然有的。先吃吃,等一下再一個人一個,我還會去要。他媽的,真是見鬼,今天可是『大獵日』啦!」。
不多會兒,我們來到岔路口,必須拐進小巷子,然後出到街後的碎石馬路。這時吳忽然叫道:
「進來。」聲音仍是壓低的,不過很粗嗄,我聽出那是第二隊的鬼藤小隊長。
「哈,可是……」
小隊長室與部隊本部是僅有的點電燈的兩個房間,那兒有一盥十燭左右的昏黃電燈,朦朧地照出室內的光景。一看,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在那廚房空地站著五六個人,除了鬼藤小隊長外,還有幾個分隊長,野見與小池也在內,榻榻米上則坐著兩個小隊長原幹夫和野村勇。邱文慶被站著的五六個人團團圍住,鬼藤正用雙手互摑他。
是的,那時的生活,真可說是幸福的。在一大群小學生之前,自己曾是擁有無比威權的人物,而在青年團員面前,更是高高在上,交談時人家對你保持「不動姿勢」,而不論在哪裏見到你,都是要直立行舉手禮的。現在呢?在小隊長分隊長們之前,自己竟與那些青年無異……
「咱們從這邊去吧。」
「喂,你還有嘛。」林也咬了一口,笑逐和*圖*書顏開地邊吃邊摸了一把吳的腹部。
石山仍不放過他,又刺了他一下。
那一棟教室背後是花園,不過花不多,只有幾小塊地方有一簇簇的花朵,圍牆那邊也有幾叢正在盛開的杜鵑花外,都成了菜圃了,到處都是密生的嫩綠色小青菜。走在其間,有一股衝人的肥料味道。
吳說罷就離隊爬向坡上。我竟也情不自禁地盼望起來了。
可是,我為什麼睡不著呢?是小朋友們吵的緣故嗎?也不見得,因為此刻就沒有一點嘈雜聲了,遠遠傳來齊聲朗讀的聲音,但那是有規律的,甚至可說是悅耳的。我可以想像出,他們是在跟著先生讀,先生讀一句,大家就學著讀一句。我以前在當「助教」時,也正是這個樣子。而這兒的小學生們齊讀時的那種怪腔怪調,竟然也跟我以前所熟悉的一模一樣。它使我喚起了種種回憶——心頭悵悵然的,我祇能名之為鄉愁了,或許就是這鄉愁使我不能入睡吧?
我還記得,從前也在墓地吃過掃墓時作為供物的發粄啦、紅龜啦、草仔粄等一類東西。吃自己的倒沒什麼,可是跟人家要來吃,在我的觀念裏,卻也不算是十分高尚的事。我有些不願意,但大夥似乎都興緻勃勃的,已經在你一嘴我一舌地向吳問長問短了。算了吧,有得吃,就吃吃也好,這時候大家都快成餓鬼了,還講什麼高尚不高尚的。並且我還必須承認,那種粄糕滋味,已有好些年沒有嘗到過了。前幾年是住宿在中學學寮,自然吃不到,兩年前算是在家,但因物資缺乏,母親並沒有製那種粄子來吃。我記得那是很好吃的。聽著大家興高采烈的交談,我竟也有些嘴饞起來了。
忽然,傳來了一個壓得很低,但很緊迫的聲音。
「明白了嗎?」
「吳的。」石山新兵從後頭搭他的腔:「你能說話算話嗎?得像個男子大丈夫啊!」
這時,一直坐在榻榻米上的原小隊長,向鬼藤那羅剎做個手勢,鬼藤那羅剎臉微微一牽動——我猜那一定是綻開嘴巴笑的——點了一下頭,用膝頭碰了碰邱文慶的肩說:
林文章一步步緩緩地踱回坐位坐下,神態表情都木然。我也坐下來。我多麼想跟他談談這時的感受啊,可是我曉得那是不能夠的。七八雙耳朵就在隔著一塊木板牆的那裏。
「哈……實在不知道。」邱文慶的聲音裏,飽含著驚悸的味道。
「哈!不知道。」
「住嘴!對待生意氣的野郎,是要這樣的。」
不料小池分隊長忽然氣咻咻地跑進隊伍間,眼睛在鏡片後爆裂般地睜著,凸出的下巴也微微顫著。又是哪個倒霉鬼要遭殃了?正在我這麼想著的時候,小池停住了,猛地向那兒的一個伙伴推了一把。啊!那是美男子安本尚志。安本似乎吃了一驚的樣子,向後倒退了幾步。原來是他,他是我們之中唯一結了婚的人,而且還是「出征」前幾天才結的婚。或許是在想念那個才一塊過了兩三晚上的太太吧?
怎麼辦呢?我曉得,如果我讓自己的思想自由飛揚,那後果一定可怕,也許我會精神崩潰,甚或還可能發瘋——單單這種想頭,豈不就可以證明我的神經已有些過敏的徵候了嗎?好吧,不能睡,不能看書,那就到外頭去走走看看,吸吸新鮮空氣吧。也許走了一趟,能鎮靜下來,那時再看看筆記簿吧,想到這兒就起身,向外頭走去。
我不能否認,當衛兵確比上山作業好。白天,大家輪流站崗,六個鐘頭才輪到一次,晚上則每三個人為一班,其中一個「古兵」代行衛兵司令任務,不必站崗,另外兩個新兵各站一個鐘頭就交替,然後這三個人可以得到兩個鐘頭睡眠時間,從晚上十點到早上六點,也不過輪上兩次。七點衛兵任務告終,可以休息到正午,既不用扛機關銃走遠路,更不必揮十字鎬作業。特別是分隊長,他要一連兩天當司令,直到自己分隊裏的人員當完衛兵才交給下一個分隊長,而他祇不過是白天在衛兵室裏坐坐,晚上則一覺到天明,難怪前天他告訴分隊裏的伙伴們說要當衛兵時,神色是那樣飛揚。
終於邱文慶站不住了,在那兒蹲下去。
「吳的,你不是要孝敬分隊長和小隊長嗎?」
邱猛的雙手伸直,挺出了胸膛。
「住嘴!」
「差不多,前天晚上就差勁些。」
他歸隊了,氣喘吁吁地。真急人,到底有還是沒有呢?他不慌不忙地把手伸進懷裏,一隻,給林,又一隻,給我,又一隻,兩隻,三隻,每個人都得到了一隻橢和圖書圓形的紅龜粿。原來,他跟我藏筆記本一樣,把它藏在領口裏了。他自己又取了一隻,一口咬下去。
「林桑。」因為沒有人答,所以吳又向林說:「我那時真想衝過去,可惜……娘的。」
「明白了嗎?其次,這個和這個相乘,寫在這兒,其次,這個又和這個相乘,這樣寫。明白了嗎?……明白了嗎?」
我跟他們談著,回答他們的問話。我得了不少安慰,也覺得暫時忘了憂愁了。然而,不多久鐘又響了。他們都走得一個不剩了。
「挨過來。」又是鬼藤那低沉的粗嗓子。
「那為什麼要從這邊走呢?」
運動場上空無一人,陽光充塞在空間,照在臉上,有一絲絲熱烘烘的感覺。此刻,伙伴們一定在淌著大顆大顆的汗揮十字鎬吧。在那樣的當口,陽光照射在皮膚上,已可以用熱辣辣這個詞兒來形容了。可怕的夏天已不遠了。夏天的太陽的滋味,想起來就夠叫人害怕,可不曉得將來的日子要怎麼挨……我漫然想著這些,信步而走。
「奇撒馬,不曉得自己的行動怎樣嗎?」
「今晚大概差不多吧?」那是鬼藤。
「遠近倒差不多,不過這邊要經過墓地喲。」
晚飯後,安本被野村小隊長叫去了。以同樣理由,我認為大不了挨一頓「說教」或臭罵而已。所以我沒有再記罣這事,連安本什麼時候回室就寢,我也不大明白。但是,意外的事發生了。第二天早晨,我看到安本的面孔上有好幾塊烏青,左眼還腫脹著。他雖裝著沒事人似地,但我卻著著實實地吃了一驚。安本也會遭到暴虐,這似乎是不可信的,至少是空前的,可是那一臉傷痕,卻無言地說明著那是千真萬確。
唉,想這些幹嘛呢?我不是曾竊笑過詩人林文章太喜歡留戀過去,而認為那是廉價的感傷,俗不可耐的心懷嗎?面對現實,堅強律己——這才是我平時心焉嚮往的人生境界啊。對啦!睡不著就不要睡,看書吧。幾天前才下了決心,要利用空閒的時間來看書,現在有段可觀的空閒時間,為什麼不實行呢?還有,家信也必須寫了。兩天來,每天都有幾個人收到信件,我卻一封也沒收到。我雖不以為那是因為家裏發生了什麼變故,但內心焦灼,也沒法打消。
在黑暗中,我清楚的看出一個影像,那是猿川在比著拳擊的架勢,望空槌擊著。
我回過頭看看蔡添秀。他也在吃得津津有味。我向他使了個眼色,他也衝我點點頭笑笑。我開始吃了。居然是包綠豆餡的。那種味道,真無以形容,我想什麼山珍海味,都比不上此時此地這一塊草粄了。
林沒再說什麼。吳的放肆,給予了我不快的感覺,這固然是因為他平日的舉動使我憤恨,同時也因為他現在的不把「古兵」放在眼裏的言語。做為一個「古兵」,我覺得實在不能原諒他。可是我不想指責他,因為他總算是在背地裏罵分隊長,我不能否認,他的言語也使我感到某種痛快。
當時,這事情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嚴重——當然,安本的這一項破綻確乎是嚴重的,可是好些天來,我們這些「古兵」都與幹部們相處得相當好,我們都以「桑」稱呼他們,談話也多半能保持平常的態度,而且迄今還沒有一個「古兵」遭到他們兇毆的,因此,我認為安本被推了一把,當場受到斥責,已可算有些過份的了,一定不會有其他的事發生。

邱緩緩地起身。
「什麼?不知道?想想看。」
「不過,我們要記下這筆賬,一旦米國人來了,我要先把臭狗仔們殺個精光!」
「哼哼,牛刀小試罷了。呃,唷,呃,唷……」
「快!像個男子些!」
「站起來!」
「……我,我實在,沒,沒……」
果然,走出了營門「平步走」的口令一下,吳振臺這個與我並肩走的大個兒就馬上先開腔了,而且還是用臺灣話。
「哈!」
這時,衛兵司令——也是我們的分隊長野見雄吉,不曉得跑到哪兒去了,營舍內已過了「熄燈時間」(事實上根本就不能點燈的),大家都已安睡了,周遭靜悄悄地。林文章坐在長凳中間,儼然一副衛兵司令模樣。我跟他並排坐著,伏在板桌上打盹。從小隊長室,不時有放肆的談話聲與笑聲傳過來,但我沒去注意這些。
與這喝斥聲同時傳來了巴掌用力擊在面頰上的「拍!」的聲音。
我幾乎跳起來了,心口都亂響起來。當我的視線再度移回她時,她已經端正了面孔講課。傻瓜,人家怎麼會對你點頭呢和圖書?就算會吧,那也是對一個「兵隊桑」的應有禮貌,毫不足怪。好了,走吧,你已經打擾了人家,快走開,躲起來,做你的夢想吧。哼哼,你還敢夢想嗎?夢想,夢想什麼?夢想你跟人家戀愛嗎?笑話,笑話,笑吧,普天之下的人都會笑你。傻子、瘋子、癡漢……我嘲笑自己,譴責自己,懷著一顆狼狽不堪的心離開那兒。
蔡添秀也睡得很好。他的生命力似乎很旺盛,兩頰紅噴噴地,沒有一絲倦意,那麼安詳,那麼可愛。可不曉得他內心裏的苦楚是怎麼個形式的。但願他能享受這短短幾個鐘頭的安眠。
可是,另一面我又想,自己站在教壇上時,最害怕的就是被人看,尤其剛開始的時候,如果上課中有人從廊上走過,聲音就會有些發不出來。人家也一定差不多的,那會叫人難堪,是很不禮貌的事。不過我實在想看看她。不曉得從什麼時候起,我也懂得了看年輕異性的樂趣,而我已有好久好久沒有看到過女人了。或者就是這種慾望驅使我吧。我從牆邊探出頭來,看看懸在廊子上的班級牌。我看到「四年甲班擔任教師李氏素月」幾個字樣。李氏素月……素月……我在嘴裏默唸了幾聲。怪動人的,是一個引人遐思的名字哩,我想。
午飯後,衛兵休假告終,我們六個人在分隊長的命令下,由林文章古兵指揮,列成一隊,走出營門,向鐵砧山走去。我們都空著手,僅由新兵們帶兩把十字鎬和兩隻畚箕,輕鬆之至。這也許就是衛兵勤務的好處吧。不但這樣,野見雄吉分隊長還因為有事(其實有個屁事),要我們先走,所以我們這一程算是沒有人管束了。
自從我開始閱讀世界名著以後,就沒有再研究和歌,並且也由於那些翻譯作品的影響,對和歌再也沒有先前那種狂熱的愛好了。可是在目前的我而言,別的書既然無法可想,那就祇好從第一冊的開頭複習了。和歌也好的,總算是文學的一部門,看來仍可以增加學識——我已不敢再想到將來,因而讀了這些對將來究竟有無益處,也不再是我所能考慮的。充實自己——這就是我所想望的一切了。
「別儘講大話啦!」林也改用臺語了。
衛兵室是幢很奇異的房子,外表上,它是長方形的,卻從中間隔成兩半,入門那邊是玄關,玄關上去就是舖木板的「板間」,約有兩蓆大,玄關放著一張木板桌和一把長凳,那就是衛兵室了。那付桌凳也就是衛兵司令的座位,「板間」算是衛兵的休息室,睡覺也就是在那些木板上。
「這邊?為什麼?近嗎?」林文章問。
「好,今天就饒你,下次更厲害啊。回去。」
「不是大話,那些臭狗仔們,真是欺人太甚了!」
「噹噹噹…………」
既然如此,那你還有什麼方法呢?除了隨時都應該有經得起考驗的覺悟外,當苦難一旦臨頭時,就只有咬緊牙關捱過去。在那以前——甚至在以後也一樣,你最後能不思不想,並且儘可能地一舉一動都保持警覺,能避免就最好,不能時就忍吧。此外,體力上若有餘裕,就照自己的決定,多看點書——這也就是昨天晚上我在衛兵室坐著的時候想的事情。可是,現在我發現了,我雖能夠迫使自己不思不想,但那驚濤駭浪的疑懼,卻在我的潛意識裏興風作浪,使我不知不覺中神情不寧,睡眠休息既不能夠,就連看筆記本也不能入神。
「拍!拍!拍!拍……」
好不容易,鬼藤停下來。我喘了一口氣,以為完事了,誰料鬼藤轉過臉,向身旁的猿川分隊長呶了呶嘴退後,就換了猿川來了。這時,鬼藤剛站到亮處,昏黃的光線照出他那滿臉的絡腮鬍子,似乎微微地在喘著氣。啊,那臉相,簡直就如惡鬼羅剎,或者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那時,我正在衛兵室,時間約莫是八點到八點半之間。
「喂,你們一直走,我去看看,相信一定有的。」
「猿川,你幹得好哇。」那是原幹夫的聲音。
在歌聲間歇的當中,我聽到小池那一貫咬牙切齒般的話:
「哈!」
我走到校舍另一翼的盡端墻壁邊。那兒有一架滑梯和一排「橫木」。我茫然看著這些木料已有些腐蝕的運動器具。
吳說著就朝原來的向北的大馬路一直走去。
「當然!可惜米國人打琉球去了。真希望他們會來啊!」
「真的!」林的眼睛一亮。
這時,林文章似乎按捺不住了,倏然起身,走到木板牆邊,找著了縫隙就伏著窺伺,我也趕上去,從一個小洞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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