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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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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有的!」蔡忽然一改語氣,正色說:「我不喜歡他,我恨他!」
「請你們不要客氣。我看到你們一塊走,特地從後頭趕了來的,而且這東西,我以後還可以弄到手。」
我祇得向那位戴著眼鏡,剃光頭,中等身材,很瘦很蒼老的中年人鞠了個躬,說一句客氣話;陳則僅跟我一起行了個禮,沒說什麼。這位青山先生看來是很老實很厚道的內地人,客客氣氣地讓了位子。
我看到蔡的眼裏洋溢著興奮之色。蔡撕了一小張紙,交給陳,一小張交給我,最後又撕一張,摺起來,把那個紙包攤開放在陳膝頭上,用那一小張紙鏟取了些糕仔粉,仰起脖子倒進嘴裏。陳也吃了,我也學著吃了一口,乾巴巴的,不過很甜,有一種香味。我明白過來了,是把米炒熟,磨成粉加上糖的。味道倒也很不錯,確是種很好的裹腹點心。
那條走廊已到了盡頭,左向一彎,就是另外一棟形成兩翼之一的校舍。我記得最末端的那一間,就是不久前我在衛兵勤務完後的半天休息時,瞥了一眼的女先生李氏素月的教室。此刻,她一定也在上課吧。我想走向那邊,再看她一眼,卻有一種聲音在告訴我,還是別去吧,徒增煩惱而已。我真不曉得怎麼會有這樣的意念,可是我竟不自覺地聽從了它,不拐彎而筆直向前走去。陳英傑也毫未顯出猶疑的樣子,跟我並肩向前走。我猜,這一定是因為前面我們幾乎沒有機會到過,而左邊那一棟卻是我們營舍的對面,經常都在眼前,到圳邊去時也從那附近通過,所以一點也不新奇的緣故吧。
我一看,廣谷手裏的一封信被林文章搶去了,兩人在你搶我奪,林文章把信遞給送了信來就加進我們當中的林鴻川。林鴻川接過來攤開,大聲唸將起來。
「正想去找你的。」
我真招架不住了,覺得很拘束,很不自在。陳英傑平時算得上雄辯的,可是此刻竟也說不出什麼。我多麼希望他能適時地找出什麼話頭,打開這叫人窒息的場面。
我已告訴過陳跟蔡在公園上長談的經過,陳也對蔡的不尋常言語感到莫大興趣。昨天的半休,還是我們三個一起出去的,可以說,蔡已跟我們混得很好了。
「真糟!」野村無精打采地說。
蔡沿石階走過來,在陳的左旁落座。
「咦,你……」他先問。
「不是啊,真是。這位就是青山先生了,本校的音樂家。這位是我的戰友陸桑,綽號悲多芬,這位是陳桑。」
「沒有……我覺得那個歐巴桑人挺快活挺熱誠的。」
「味道怎樣?」
「就是沒有啊,真糟。」我看看校舍那邊。正是上課時間,可以聽見朗朗讀書聲。廊上偶爾有一二同伴們在走動。
大家又嚷起來了。
「我有這個東西呢。」
走到走廊上,心裏的重壓倏然消失,不禁深深鬆了一口氣。為什麼我會這樣不善交際呢?人家都那麼好意,跟那些人打交道,雖然不見得會有什麼好處,但至少沒有害處的。我算是在社會上打過一個滾的了,怎麼會這樣差勁呢?我兀自尋思著。
「不,我怎麼會呢?請別聽他胡說八道。」
陳說著就站起來,到底陳比我強啊,我想著也起身。
話題轉到安本頭上來了。我看到他臉上被兇毆的烏青已完全消褪了,他的臉泛了紅。我覺得他眉清目秀的,真不愧是個美男子。
「算了。」野村制止野見說:「回去吧。」
「就是那家冰果店的女孩啊。」廣谷說。
早飯後僅下達了擦銃和內務整理的命令。擦銃是新兵們的事,內務則根本沒什麼可以整理,因此我們這幾個古兵就在舖位上坐成圓陣閒聊起來了。起初是我們第一分隊的廣谷、富田、林文章和我四個人,不一會兒,第二分隊的大個兒彭大城、臺北人宋仁義、矮胖子劉萬來和美男子安本尚志等四個人也加上來,場面就顯得熱鬧起來了。
「請客!」
「不不,」我忙阻止施道:「你別了好嗎?請先生不要信他,我根本就不會。」
又掀起了一陣齊聲歡呼。大家在要廣谷請客,廣谷答應下次外出時每人請一杯牛奶冰。有人要他發表經驗,廣谷告訴人們,他和她是鄰居,從小就認識,常有來往,來大甲後給她去了三封信,今天才第一次接到她的信。他說:等信的心情是很難受的,日夜盼望,牽腸掛肚的,不過總算給盼到了。
看看左右,伙伴們都還在夢中。我多麼願意叫醒每個人,告訴他們這天大的好消息。沒和-圖-書疑問,大家也都會為它而欣喜雀躍的。到大甲差不多二十天了,一滴雨都還沒下過。是因為今年特別乾旱呢?還是這濱海的小鎮雨量特別少?且不去管這一切,我只要高興便算,再就是享受雨所給予我們的安樂了。
我們並肩朝校舍走去。中央橫排的一棟教室都是磚造的房子,共有八間,對面的與我們這一翼對稱的一翼是雜木造的,也有六間。我們沿磚造教室的走廊徐徐移步。過了六年甲乙丙三班,然後是事務室。在事務室前廊上,我們看到一個同伴在裏頭坐著,跟兩三位教員模樣的人在閒談。那是被分配在指揮班的施建祥。
我默默地想:廣谷算得上一個幸運兒。如今他也有了愛人了。我沒有,林文章有了,安本當然也有,其他可能也有不少人有的。我能再愛人嗎?愛人,這是個動人的詞,可是我呢?谷清子的映像還佔滿著我的心,我將永遠忘不了她。是的,我不可能再愛人了!「真正的愛情祇有一次」,我的真正的愛已給了那個不幸的女人了。於是,我又一次沉沒在那股波濤裏了。
蔡激動起來,說不下去了,把頭垂下。我與陳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我感覺到又碰牆了,正和上次跟蔡一起在公園時一樣——那次是說到他的母親時,他忽然變得悽惶悲戚,不願談下去,那是為什麼呢?上次,我是猜到他家庭不幸的陰影籠罩著他,可是這次意味稍有不同。他那稚弱的小心靈,究竟裝著怎麼樣的痛楚啊。我是不是可以讓他利用現在這個機會,吐露他心中顯然已到了容納不下的地步的真正秘密呢?我很想再問點什麼,給他一個頭緒,可是我不得不顧及到此時此地似乎不十分恰當,因為誰也保不住附近沒有人在偷聽著。
「沒有……我吃了兩杯牛奶冰,她端給我,她是那麼大方,那麼嫻雅,真像一個貴族少女。我付錢給她,她說謝謝你,歡迎再來。那聲音,正是銀鈴般悅耳……」
陳居然和我一般觀感,這使我覺得很驚奇。
「看,我不騙人吧。他確實愛上了她。邱比特的箭打中了他的心。」廣谷加上了一句。
「啊,陳桑,你別問好嗎?」
我和陳連聲說謝退出來。
「跟她說了什麼?」胖子也問。
「唉唉,你別太那個啊,叫我下不了臺,那就糟了。」
「沒有。」林答。
「還有,陸桑如果要彈鋼琴,什麼時候都可以,祇要沒有上課的時候,不客氣地進去彈吧。鋼琴就在隔壁六丙教室,請千萬不用客氣。樂譜我也有一些的。」
「唉,告訴你們吧,是吳振臺替我弄來的。」
「不!你們根本就買不到的。」
「呵……」我半天不知說什麼好。
「我?沒有啊,只是想當然耳罷了。要聽經驗,那就只有請安本桑了。安本氏,你該說說了。」
「這個,還沒問到。」
「我沒有啊。」他難為情地說。
「喂!告訴你們一個大消息,林桑有愛人啦!」消息靈通的廣谷故作神秘地說。
「我覺得……」陳欲言又止。
「怎麼有的?」陳吃第二口時問。
「哈!」
「不敢多打擾了。」陳說。
又一陣大笑。
「添秀。」陳說:「靜下心來,我們不要談這些,還是吃吧。剛才我也說過,有東西吃時儘管吃,因為我們都餓得這麼慘,來,別想得太多。我和陸桑都高興你給我們吃這些的。」陳說著輕輕地拍了幾下蔡的肩膀。
我們並肩默默地坐著,誰也沒說什麼。好一刻我才問:
大夥個個笑得前仰後合,樂不可支。
「唉,我真不會,我怎敢……」
我與陳英傑、蔡添秀三個人,過了一個頗為愜意的半休外出,不用說,我們都各吃到了一客排骨湯。
原幹夫還說:本土決戰,為期已不遠了。「敵人」一定還會在別的地點強行登陸的,那時就是我們完整的陸海空軍大舉出動殲「敵」的時候。「敵人」將不能踏上「皇國」的土地,那時也就是迎取「最後勝利」的時機了。
「什麼時候讓我拜聽你的彈奏吧。」女先生說。
陳的意思,我很明白。先不說我的歌曲還記得多少,能不能彈出什麼來,我們哪有這個工夫呢?今天算是有工夫了,可是人家在上課,仍然不行。想到這些,我不禁有些黯然起來。
「青山先生,」施又說:「這位悲多芬能彈一手好鋼琴,我看一定能和先生談得來的。」
「來信已經拜受了,您那麼關心我們,我深深地感激。伯母過得和-圖-書很好,我常常去看她,也讀您的信給她聽。我一定好好照應她,請您放心好了。她也要我告訴你,家裏的事不用掛念。——哇,好極好極!還有哩。」林頓了頓又讀:「希望您早日完成任務回鄉。最後敬祝武運長久。梅子拜上。喂!武運長久哪!」
是的,這才真正是天下太平。「機關銃座」嘍,掩體嘍,十字鎬嘍,都滾你的蛋吧!
「……」
大家口口聲聲央求,安本祇好求饒,但是誰也不肯放過他。最後他祇得說:
「傻子!」陳猛拍蔡的肩頭:「你樣子長得像個女孩子,想不到性情也像個女孩子!」
「你這野郎,瞞住了大家啊!」
我聽到輕微的𦄵綷聲——淅淅……瀝瀝……
「你想什麼?」
很快地,陳就洗好手了,我看到他的頭髮淋濕了,衣服上也有雨點痕跡。
「對,當然對!」我用力點了幾下點。
「真是開玩笑。」我苦笑了一下。
「好,我等你。」我聞到一股油味從他身上發出來。
「你留著自己吃吧。太不好意思了。」我說。
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林鴻川的出現,給大夥惹起一股興奮的叫聲。我這才甦醒過來,原來林鴻川是送了信件來的。我一直還沒有接到家信,就連朋友們也都沒有信給我,原就傷感的心懷,看到林鴻川手中的一疊信,不由又掀起了一陣熱切而帶傷感意味的期盼,但很快地就告失望了。因為信祇有四封,仍然沒有我的份。
「啊,陸桑和陳桑。」青山先生說:「以後請常常來坐,不要客氣的。」
「對啦!」矮胖子猛拍了一下手說:「還有那個的經驗也最好一併公開一下。」
「請客!」
一早起,野村小隊長就很開心的樣子,不時都有微笑掛在嘴角。上山的一路上,他都在跟野見、小池兩分隊長談著部隊長怎樣嘉許他的小隊工作效率高,這麼快就完成作業。據說,部隊方面的預定是一個月的,野村的快樂感染了所有小隊裏的人們,大家也都一反過去的情形,一路上不停地有人談笑。
「他是我們間的學者,運動家,是一位萬能選手呢。劍道、柔道、游泳、陸上(即田徑)樣樣都來。」施又插了一口。
「啊,這麼快。」江先生發出了女高音嚷。
「好吧,我相信,那就得吃,對不對?」陳又向我說。
他似乎看見我取出筆記本塞進領口裏頭,這時衝著我笑了笑,頭也好像微微點了兩下。我也報以微笑與點頭,我感覺到他的笑和點頭都是善意的。不知怎地,他的話陡地在我耳畔回響起來:「你比我堅強得多了……或者說有韌性,那是一種美德……」還有:「你總要把事情往深一層想……」以前,富田所予人的觀感是目中無人,彷彿沒有一個人是看得上眼的,看他那稀有的善意似的笑容與點頭,想起了這些話,我不由不想:也許,他還不致太看不起我吧?
「這是秘密,不過我願意告訴你們。吳那傢伙從指揮班偷了米和糖,拿到街上請人家做的。他給了我一半。」蔡終於道出驚人的「秘密」。
「知道了,那傢伙,可真是有辦法啊。」
「啊!」
「是糕仔粉吧。」陳說。
「進來吧,不要客氣啊。」施又喊。
「哈!向部隊長殿敬禮,頭——中!」
「來來,到這邊,一點也不用客氣,我介紹你認識一位音樂家,你的同道,不是嗎?」
可是事情卻大大地出乎大家的預料。部隊長近了,野村就神氣活現地下令大家停工,敬禮,報告。白川仍是戰鬥帽、呢軍服、長統皮鞋的打扮,日本刀握在手裏。他看了一眼我們的作業成果,那兩腮鼓起的三角臉,立即給一股陰翳罩住了。
「好的,我不多想了。你們是我發現的僅有的好人,我能跟你們相識,我覺得很幸福……」
「百步蛇那傢伙……」
是的,那是雨!下雨了!下雨了!
看來,陳的激將法是奏效了。
「她是瑞華先生,江氏瑞華先生。」施補上一句。
「不!我絕不像個女孩子,請相信我內心有一把男子漢的烈火。」蔡仰起頭,裝著勇毅的神色說。
「啊,對了,你們祇有兩挺機關銃。我可不成呢,擦了老半天,好容易才搞好,現在要去洗洗手。」
「是。來,我們吃吧。」
「你吻了她沒有?」廣谷又提出了新問題。
啊,那是……我睜開了眼睛。
「你給了她信?」宋又問。
我不大想進去,我並不太喜歡施這個人;去跟那些陌生的先生們打交道,對我m•hetubook•com.com也不是件很有興趣的事,可是在這情形下,不進去也未免太那個了。我向陳使了個眼色,他的想法似乎跟我差不多,扮了個「怎麼辦?」的神色,我點點頭,他也點點頭,於是我們就進去了。
「啊,陳桑,陸桑,我可以打擾你們嗎?」
「呀,你倒像有經驗嘛。何不把你的羅曼史也公開一下?」宋緊跟著問。
「可以啊。」我們同時說。
「怎麼,你的銃擦好了,怎麼這樣快?」
「是她!」
「哈!」
「那你就不用怕人家知道嘛。」
「他都沒有指示嘛,也沒來看過一次,怎能怪我們哪?」野見在一旁安慰似地說。
眾人都恍然發出了驚嘆聲,可是我倒莫名其妙。頭一二次外出時,我雖也看見了一二家冰果店。但都還關著大門,顯然都沒到開市的時候。昨天我沒有到街上,只到那家可以吃到排骨湯的街尾料理店,然後就跑到公園去了。是啊,四月上旬已完,夏天已不遠了呢!
天還沒大亮,但已經可以分辨視界裏的一切事物了。於是,我看出一條條掛在窗外的雨。
「你要怎樣追她?」
「真謙遜哪。這位陳桑也喜歡彈琴嗎?」她把話鋒轉向陳,這倒使我舒了一口氣。
那是白色的粉末,當然是吃的,可是我倒一時猜不出是什麼,而對蔡有這樣的東西,也深覺奇異。
「在哪兒?」
「到底是哪一個啊?」胖子劉萬來著急地問。
話還沒完,說的人已站到我身邊,側著頭看我。我發現是一位中年女先生,也聞到一股微微的脂粉味。
「唉,一切都是空談……我是想到,如果你真能彈彈鋼琴,那麼對你對我,都是個很不錯的調劑的。」
事務室似乎原來也是一個教室,裏頭擺滿辦公桌,有七八位先生在裏頭——後來我才曉得,這所學校因為把教室借給了我們五間,所以低年級實施二部制教學,因此才會在上課時間還有那麼多教員空著。
想想也真可笑,昨天的半休日,差一點兒就給取消的,小隊長還嚴厲地告誡大家,明天起要加緊作業,在最短期內完成另一座「機關統座」。看吧,這樣的「明天」,居然下起雨來了!
「是是,就是這位,陸桑,也叫悲多芬,另一位是陳桑。怎樣,兩個都是翩翩美青年,不是嗎?」施說。
「明天」已經來臨了,卻是個下雨天,也就因為有了這麼個昨天,所以今天的雨方才顯得更可喜,更可愛了。
「是啊。那傢伙,我一向就對他沒有好印象。」
「哈!」
「凡願意跟內地人接近的,我都痛恨。吳振臺是走狗,儘管他口裏說著臭狗仔、四腳仔,但我……」
一股無可形容的欣悅湧上心頭。下雨天,我們可以免去上山作業,重機關銃也不必扛了。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嗎?雨呵,下吧,下吧,痛快地下,不停地下,天天下,下他一個月,不,永遠下吧!
我好像還在睡夢中。
「傻瓜。」陳輕鬆地說:「那是很叫人痛快的事,再說,有東西吃,我當然也要吃啊,不是嗎?」陳徵求我的意見。
交談了兩三句話,蔡忽從領口裏掏出了一個紙包說:
立時,大家都吵起來了。詩人可急了,那油炸麵包般的面孔微微脹紅,呈顯黑紫色。他說:
「當然。」我雖這麼答,心中卻在想:上次在墓地,那是乞丐的行當,這次可是小偷兒的行徑了。可是不管如何,我都吃了,而且覺得滿好吃的。我寧願把吳這個人看做是個快人快事。
我發現到陳倒很自然的樣子,話還講得滿幽默。
施也是個高個子,微胖,嘴唇厚厚的。我記得他以前在校時是在十班,跟我們很少接觸,不過在我的印象裏,他是個圓滑老到,長於世故的人。他看見我和陳了,從事務室裏喊了一聲:
「我不用進裏頭也看得出這些的。好吧,這是第一次,不算錯誤,有了經驗,下次就會成功。第二分隊的,我不去看了,明天起著手另一個。」
「我們都有玉碎的覺悟,為了『一天萬乘』的陛下,為了具有三千年悠久輝煌歷史的『皇國』,我們都要貢獻出我們的生命。『活在悠久的大義』,這也就是『大和民族』的根本精神,我們就是全民玉碎,明白嗎?就是全民玉碎,也要化為護國之鬼,保護『神州』。因此,明天起各員都要加倍努力,完成本份的任務。完畢!」原幹夫這樣結束了話。
「怎麼沒有?初次的經驗,嗯,那才夠味。不是嗎,你說,不說不行!」宋仁義說m.hetubook.com.com著,猛槌安本肩頭一下。
「那就由我來替你說吧。」廣谷不放過他。
但是,我很快地就制止自己沉湎下去。我告誡自己,別那麼多愁善感了,過去的事讓它過去算了,愛或不愛,無異是癡人說夢,愛了就怎樣,不愛又怎樣,有沒有愛人,在此時此地,豈不都是荒唐的嗎?不如……對啦,看書,這正是好機會啊。可是人家都在說說笑笑,玩得那麼快樂,莫說在這種嘈雜的地方不能靜下心來看,就是拿出筆記本來,恐怕要叫人笑話了。我為什麼不去找陳英傑談談呢?是啊,把筆記本帶走,跟他一起找個清靜的地方,談談也好,他也贊成我看書,表示過他也要看看,那麼談倦了也可以讀點什麼啊。
「謝謝。」
「他!」我驚異地叫。
我始終沒有插一口,我不否認對這消息覺得很有趣,很刺|激,然而大夥的神色口氣,明明含,有打趣、玩笑的成份,這使我覺得有些輕佻,有些俗。另一面,林文章卻是一本正經的,他半閉著眼,好像朦朦朧隴地看著遠處半空,一派陶醉的神情。
不曉得怎麼,這回我倒笑不出來了。我在想著自己的經驗,我也不祇一次地吻過女人,確是甜甜的,軟軟的,無法形容的。然而,我的她,如今已不在人間了。她死於非命,短短的一生,竟是苦痛與不幸的連續。我愛過她,卻不能給她以生存的力量,連些許對她的幫助都不能夠。她雖也說過,我給了她幸福,但是我曉得那幸福是多麼虛幻、多麼空洞……往事一幕接一幕地在我腦海裏映現出來,我再也無心聽他們的談話,卻讓自己淹沒在感傷的懷舊的洶湧波濤裏。
「嗯。但是,沒有用呀,我們那兒有工夫。那傢伙在指揮班,天天都可以去找人家玩啊。」
「我們也去走走。帶了書嗎?我也去拿本書來,說不定能找到一個地方看看的。」
「你錯了。」陳說:「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方,實在犯不著裝人格。你沒有怪他的理由。」
「寫信吧。她叫什麼名字?」
「唔……他幹那樣的事呵。」陳也似乎很驚詫。
「野村!」
「吳振臺?是那個大塊頭嗎?」陳說。
「我們那邊有新兵擦的。」
「怎樣?」
「可惜你和我都不是施建祥,不能夠跟陌生人攀交情。」
部隊長走了。本部的林鴻川那個黑高個子緊隨在後。野村看著那一行人隱去後,重重地啐了一口,沮喪地在一塊石頭上落座。
回營路上,野村下了命令:入浴後取消外出。這命令對大家的打擊是夠大夠沉重的,但沒有一個人敢表示異議。可是洗完了澡,也不曉得是哪一個去求情的——後來我們才聽本部的林鴻川說是部隊長下令,要野村收回成命的——野見來向大家轉告可以外出了。
「現在可以提前回營,好好休息一下。」
這時,忽然一個聲音打斷了我們正要翻開書本的念頭。那是我分隊裏的蔡添秀,那個紅顏美少年。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簡直沒有我插嘴的時候,我祇有張皇無措地鞠躬。
「怎麼,不能告訴人?怕我搶你的嗎?」
「我想……沒有機會,她也未必有空。」
「這不成哪,你看,這樣子,機關銃的死角太大了,深度也不夠,上邊的掩護物也不夠厚的。還有,排水問題也要考慮考慮才好。」
「甜甜的,軟軟的,真是……嗯,真是莫名其土地堂。」
「啊,真是,一點也不錯,嘻嘻……我是江,以後請多多指教啊!」她滿臉浮著笑,說著深深地鞠了個躬。
收回視線,我發現到右邊屋簷下有一段不很高的臺階,寬約一尺多,乾乾淨淨的。我提議就在那兒坐坐,陳一口答應。
「唉唉,別那麼大驚小怪的,其實也不算什麼。只不過是……嗯,怎麼說呢?不過是,我覺得她很動人,很美罷了。」
「我本來不告訴你們的。你們是我最尊敬的高尚人物,我真怕你們不屑吃這樣的東西。」
我若無其事地溜出來了。沒有人注意到我,這倒好。我來到廊上,天色很明亮,與常見的雨天不同,雨不算大,疏疏朗朗的,雲層的灰色也很淡,毋寧說是近乎白色的。這是不是意味著雨不久就要停了?或者這是春雨?如果是春雨,那準要多下幾天的。我漫然想著這些,走向陳的營舍,卻不料在本部的廊上就看見他匆匆地走出來了。
晚點時,原小隊長又向大家作了一場「訓示」,提出了一個頗為新鮮的口號:「全民玉碎」。據他的分析,琉球戰役已進入了最慘烈的階段。守軍英勇地突擊,居民也都手執白刃和竹槍跟「敵人」拼,雖然「敵人」的物量勝過我們,可是我們有不屈的精神,不滅的「大和魂」,因此,四時都在給「敵人」沉重的「大出血」。和_圖_書
「喂,悲多芬,陳桑,進來坐坐啊。」
「在哪兒啊?」臺北人宋仁義也露出金牙發問。
「我?我是個音癡,多雷米的多都不懂呢。」陳說。
「公開公開!」
我跟陳面面相覷了一下。貝是流傳不很廣的我的綽號。
「得介紹我們認識啊。」
「啊,施桑。」這時,有一揮高昂的女人聲音插|進來說:「就是這位喲?你以前說的。」
「可是……」蔡有些接不下去,略為停頓了一下又說:「其實我真討厭他,很想不接受他的這一番善意的。」
「馬鹿,別聽他的。」
施建祥看見我們進去,立刻顯出高興的神色起身迎過來,幾乎要牽住我的手一般地說:
「嗯……那個眼鏡先生也好像很好。」
「沒有嘛。」
到了走廊盡頭了,對面是菜比花還多的花園,右邊可看見磚圍牆,有幾座假山,假山上樹木很多,也擱著好多塊大石頭,倒的確是個好地方,可惜因雨不能到那兒。我想到天氣好時,這兒定是最好的讀書、冥想、談心的地點了。
主意打定,我就偷偷地拿出了筆記本,藏進懷裏。當我想起身溜出去時,第一個跟我眼光相碰的是富田恒夫。他雖然一向就有「嫌人癖」,輕易不肯跟人講話,但通常倒也還不致太自外於人。此刻仍然坐在圓陣的一環,不過他背靠在窗下牆壁,似在聽人們無謂的笑談,也似乎充耳不聞,在想自己的心事。有一點倒是很確切的,那便是他始終不曾發過一言一句。
「悲多芬!」施又插了一口:「你真不像個男子漢哪。這樣這樣(施雙手比劃著交叉彈琴的手勢),噹嗒朗,噹朗郎……怎樣?現在就來一曲吧。」
「唔……」我沉吟了。
大夥都點點頭,不過我倒看出宋和劉胖子兩人的臉上有「原來如此」的神情,也許他們也跟她有過相同的接觸吧,我想道。
「這樣吧。」廣谷出了主意:「你把信寫好,下次外出時交給她,我們部會為你壯膽的。寫信給女人,可要膽子呢。」
「對啦。」我也說:「我和陳都是你的好友。我相信我們能理解你的痛楚的。以後我們再慢慢談。現在,先把這些解決掉。」
「其實,那也沒什麼,糊裡糊塗的,一下子就完了,還不如自己那個來得痛快呢。」
蔡又有些接不下去了,眼裏閃著淚光。
「真的啊,林桑,別婆婆媽媽的,有愛人不是壞事,向大家說說,讓大家也樂樂吧。」廣谷嬉皮笑臉地說。
「哪兒的話。」青山說:「陸桑不用太客氣了,幾時有機會的時候,一定要見識見識的。」
「在哪兒?」
「哪一個?」
「就是他。」我說:「以前我告訴過你的。」
「約她出遊嗎?」
「我承認你的努力,不過這個銃座是不能用的,第一地點就不恰當,你看,這兒林木多,敵人可以把你團團包圍住,而不讓你發覺。你說是不是?」
「啊!真的?」
「唉唉……」林喃喃地說:「我真沒料到,愛竟然是這麼苦的,整個晚上,我心口都陣陣發疼……她那柔和地彎曲的秀髮,她那綴著露珠的眼兒,她那蘊含著千古之謎的唇瓣,希臘彫刻般的鼻子。唉唉……」
「有啊。」安本說。
「明天會吹明天的風。」野見也無可如何地說:「喂,大家!作業完畢,準備回營!」
「施桑,夠了,等會露了馬腳,可叫我下不了臺呢。你們談吧。我們失禮啦。」
「我們幹什麼好?有地方去嗎?」陳問。
我無意地抽出筆記本,也許我也可以靠它來忘記一切。陳也取出了他的唯一的書,那是李拉丹的「殘酷物語」。陳告訴我,這本書還是受到學徒召集令後,來到彰化時隨便買下來的。
我又一次回到我自己的天地,但這次卻很快地就給一陣吵嚷聲擾亂了。
昨天傍午時分,我們所掘的第一座掩體告成。小隊長似乎事前便已向部隊長說好了,部隊長特地率領本部的幾個人到山上來巡視。
白川的語氣仍然是他那一貫的沉穩平靜,毫無斥責的味兒;野村可急了,嘴裏不停地「哈」「哈」著,面孔卻一陣青一陣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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