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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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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現在,再一次與鋼琴接觸的機會來了。既然做一個音樂家已是不可想像的事,那麼就去隨便彈彈,藉音樂能夠在我心懷中引起的那種類乎傷感的陶醉而滋潤一下枯槁的心田,不也蠻有意思嗎?我想,我所體認到的陳所說的「調劑」兩字的真意也正在這兒。這一來,有沒有樂譜,能不能彈出什麼來,倒是無關宏旨的。況且在試教時,我是睽別鋼琴達整整一年之後再碰到琴鍵的,那闋彈出的唯一鋼琴名曲「少女之禱」居然還沒忘記,現在一定也能彈出來的,這不是很夠了嗎?還有,在青師期間,由富田傳授給大家而為大家所愛唱的德國軍歌「羅絲瑪莉」,和美國流行歌曲「柯羅拉多之月」、「春回落磯山」等,我也可以粗略地奏出來,陳也不妨跟著唱唱。這麼一來,那確乎是有意義的事呢。
「正是。明天放晴了,看你會有什麼機會吧。」
陳又要我彈「當月亮升到山上時」
我一連彈了三遍,生疏感很快地就消失。接著,我彈「羅絲瑪莉」,陳用他那低沉的歌喉唱。其次是「柯羅拉多之月」。
When the moon comes over the mountain
「可是,我……」
「我說不過你。咱們等著瞧吧。希望你別再擾亂我的心。」
禮拜天?——當我明白了這個事實時,也不曉得是個怎麼樣的心理作用,忽然「彈琴」這兩字閃現在腦子裏。今天,不會上課,鋼琴一定是空著的,我是不是可以到那間教室裏彈彈鋼琴?「……那對你和我,都是個調劑……」這是陳英傑說的話。我很明白他說這話時的心情,唯有他最懂得我的為人,我的感情較為脆弱,陳說的雖然是平平常常的一個詞——調劑,但對我來說,是有著深一層意義在內的。
「啊,你也……」
「唔……」我想堅決否認,可又不曉得怎麼說才好。
「所以……嗯,有了你的愛,我已心滿意足,如果再有了其他的,我怕……正如你所說的,那沉重的負荷,我怕負擔不起。」
這一類瑣屑的事,數說起來可真沒個完了,這兒就打住,可是另外還有必須一提的事,似乎得把它敘述出來。
「好的。」
「別儘不同意不同意的,難道你以為我有機會嗎?」
「陸桑,請你一定要告訴我不好的地方,好嗎?」
「我可不相信。我……你曉得的,我不會再愛人了。」
這首英文歌唱完,陳就說不唱了,寧願在學生座位上靜坐著聽。他說是因為太傷感,教他受不了。我倒較為喜歡藝術歌曲的,例如舒伯特的菩提樹和Grieg的蘇爾貝克之歌就是我最喜愛的曲子。我邊彈邊唱起來,我陶醉了。
下雨後的第五天。這天剛好碰上禮拜。校內靜悄悄地,沒有一點兒習聞的小學生們的嘈雜聲。我們的軍營生活是沒有禮拜的(祇有六天一次的半休),報紙也祇有本部裏有一份,不容易看到,並且也似乎不再有人關心世界大事——事實是報上的報導多半千篇一律,不是說擊沉擊燬了幾艘什麼艦,幾架飛機,便是在支那大陸上又攻佔了什麼名城大邑,俘虜了幾千支那軍;大家早已不再對它感覺新奇——因此連這一天是幾號,也往往弄不正確。這天也還是飯後過了許久,不見一個小學生上學,打聽之下方才明白了是禮拜天的。
「呀,那是大前輩啦,更要請你多多指教。」
「是是,這位是陳。」
當時,我覺得施這人臉皮厚得驚人。如果是我,非到烏青褪了,傷痕不見了,決不能見人的,特別是部隊以外的人。我沒有對這事加以分析,我很草率地判定那是施的為人的表露,從而自以為已洞悉了施這個人。
「嗯,我也當過半年多的助教呢。」
我讀的那所中學是私立中學,戰前還是洋人辦的教會學校。戰爭開始後,洋人都回國去了,「政府」便接收了下來,銳意改革,掃淨了所有宗教色彩與洋人味道,成為一所純粹日本式的私立中學。我進了這所中學時,也就是她完成了改革的第二年。
接著,我又想起了青山隆助先生和他告訴我的話。直覺告訴我,他是個親切和藹的內地人,看他那眼鏡背後的深陷的眼,嘴巴四週已長得好長的疏疏落落的鬍子,瘦弱的面頰和身材,使我先就有一種憐憫的感覺。「……祇要不在上課,什麼時候都可以進去彈……樂譜,我還有一些……」還有一連串的不要客氣……想到此,我陡地記起手頭連一本樂譜都沒有,怎麼能夠彈呢?真該那時就厚著臉皮跟他借一些的。
「啊,不,不……」
「哦,沒有啊……」
我似乎應該在這兒補充一下林鴻川的被打所給予我的驚異。由於他都天天給大夥兒送信件來分發,所以我們好久以來便管這個面目黧黑,身材高瘦的伙伴叫「郵便屋」。在校時,他與臺北人宋仁義,美男子安本尚志等人同班——與我鄰班,和圖書我對他的印象不能說十分深刻,不過他有一隻厚實而大的鼻子和很精悍的神態,所以人倒是很熟悉的。他被編在本部,經常跟部隊長在一起,據說本部的事務多半由他辦,因此,他原是不大可能被小隊長們看中而遭到毒手的。
「我知道你想些什麼。」
另外還有一件關乎世界大局的事件,那便是羅斯福的逝世。報上所說的是:「『作惡多端的米鬼』羅斯福大統領已病死,這是遭了『天譴』,也正是『神州』不滅的保證,『敵方』即將發生崩裂,在『無敵皇軍』的猛銳反攻前,『低頭受戮』……」一連兩三天,都有幾個專欄文章談到這些,而共同的結論則是——『勝利在望』。可是『敵軍』攻勢仍然繼續不斷,琉球戰局益顯險惡,這一陣子振奮人心的熱鬧猶如曇花一現,過後也就再沒有人提起了。
當時,「皇民化運動」如火如荼地展開著,由於這所學校的學生,「內地人」僅佔少數中的少數,絕大多數是臺灣人,所以「皇民化運動」也就推行得格外熱烈,「體操科」減少,增加「教練」與「武道」,音樂科雖保留,但改以日本古代音樂「謠曲」為正科,一般的洋式音樂科則全部取銷。所謂「謠曲」,似乎可名之為一種唱詞,沒有五線譜,也不用樂器,唱時都是由一位老教師口授,一句一句地跟著吟,一次一次地反復著唱。本來這種「謠曲」也可以邊唱邊做的,但我們所學的,只是唱的而已。這種「改革」,即在「全國」來說,也是空前絕後,再無他例的。於是乎,多雷米不再與我們發|生|關|系,跟各種樂器也都絕緣了。
「我同意你的看法……」驀地,有一股感動沖上我的心板,我幾乎接不下去了,我怕我會嗚咽不成聲,我的眼睛遇到什麼刺|激似地起了一陣酸楚。可是我強捺著自己,儘量裝著平靜說:「可是,你的愛,我們的友愛——我真不好意思面對面地對你說,因為那是應該感到的,而不應該說的。」說到此,我稍為停頓了一下,以便整理思緒與呼吸。

「咦?我不認識啊。」
我們踏上了教室墻壁下的台階,屋簷為我們擋住雨水,幾天來,我們多半到這兒來坐著談心看書的。
「真對不起,很失禮啦。」
看到她難為情的樣子,我覺得自己未免太孟浪了些,而且看人家上課,確也是很不禮貌的事,於是我說:
陳的一言一句都使我滿心欣悅,我多麼願意他說的都是正確的呀。可是,我不敢對事情太肯定、太樂觀,在某些意義上,等著瞧這句話,正也道出了我此時此地的心靈深處的希冀。
雖然這幾天中我們過著懶散的生活,可是心理上的威脅卻是沒有一時獲得解除的。那些幹部們似乎閒極無聊了,竟拿打人揍人當做消遣,每天都有人被兇毆,新的滿臉烏青腫脹的人不斷出現。新兵們固然如此,就是古兵們也不能倖免。我們小隊裏的大個子彭大城和矮胖子劉萬來便是在這期間遭到毒手的。本部的林鴻川也被打腫了一隻眼睛。有一天,我還看到那個外交家施建祥,竟然腫著嘴唇,嘴角附著乾了的血漬,在事務室裏坐著跟學校的先生們聊天。
「我看過你上課,那間盡頭的教室,對吧。你講得很熱心。」
「噹——」
可是,那是學校的東西,照理我應該向校方或者值日的人員也好,先說一聲的,得了許可然後才使用,這似乎是應有的禮貌。可是陳說不要管這些,何況青山先生已有話在先。陳還說,我們的身份——一個兵隊桑,是有特權的,不妨省去一些周折。我和陳都不是擅於詞令的外交家,因此我們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進去彈彈了。
這些歌曲都是我喜歡唱的。每當唱著它們時,心裏就那麼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幕幕往事,而禁不住傷感,不能自已。
「我哪裏會?我彈的也不見得正確。」
「呃……我,我想什麼來著?……沒有嘛。」
陳看看我,又看看她,嘴角也掛著會心的笑。真是!還有什麼好笑呢?該早告訴我有人來了的,太不夠朋友了,這傢伙!我幾乎這麼說出來。
我立刻猜著了她要說什麼,便若無其事地起身打斷她的話說:
「我被你說糊塗了,我快要認不清自己了呢。」
………
「你又要逃避現實了。你這種態度,我不贊成。不管你願不願意,逃不逃避,它會壓在你頭上的,你只有勇敢地頂住。知道嗎,勇敢地!」
陳說得情真意摯,可是就在這當口,我的心從思索的深淵軟木般地浮上水面來了,我發現到這些話都是可笑的,因為它們建立在完全不可靠的基礎上。我說:
我說著不由得想:這樣子倒像是把陳撇在一旁不管了,但是在此時此地,他都無法插一口表示意見的,那麼唯一的方法是走,走到別處去。我知道就是這樣子跟她談下去,他永遠不會怪和圖書我——我深知就是我犯了不可饒恕的過錯,他也會無條件地饒恕我的,可是我不能夠這樣自私。並且,我微微地覺察到,我們是不應該逗留下去了——雖然我不曉得何以不該呆下去,呆下去又會怎樣。於是我說:
「陸,」陳開腔了。「就再呆會兒吧。別說請教不請教的,就聽聽也好嘛。」
而今夢魂破滅,
今天真是靜極了,再沒有學童們的讀書聲和嘈雜聲。只有細微的簷滴聲從腳尖前不遠處響起來。天空仍然很明亮,一條條的雨絲垂掛在胸前不遠處。
他沒法了,便奮勇地給她去了幾封信,都給對方家長接著了。事情敗露,他被父親結結實實地訓斥了一頓。原來,她是他族中遠親,在輩份上,她還是他的姑母呢。
「那我不該霸佔著鋼琴了,陳,咱們走吧。」
「可是……」她頭微微一傾,略頓又說:「我在事務室裏,從你按下第一個鍵就聽著的,因為你彈得太好了,所以禁不住過來聽了。我在廊上站了好久了呢。」
陳英傑很贊成我的想法,我們就各懷著書和筆記本,悄悄溜到六丙教室。門和窗都緊閉著,裏面空無一人。啊,鋼琴就在講壇邊,蒙著黑色罩布,好像在向我招引,而且沒有一個人,我們將不會受到任何干擾——我真怕有另外的人,尤其是同學以外的人,我怎能在不熟的人面前彈弄琴鍵呢?
我只好答應下來,踱到陳落座的地方,跟他並肩坐下。陳向我點點頭,無聲的笑意,顯示他心中的高興。我不該否認,我也是很欣悅的,我幾乎想放開喉嚨大笑特笑一陣,大跑大跳一陣,但我卻發現自己正莫名其妙地鎖著眉尖。
我該承認,我是很想在那兒呆下去的,至少我不該那麼快就走——這種願望還來得異常狂熱,就是整天坐在那兒,直到晚點開始,也一定不會覺得無聊的。可是,我為什麼那樣拒絕呢?她還苦苦請求多給她一些指導的。我沒法懂得我自己的心理作用,我甚至暗暗嫌厭自己的這種矯情。

「啊?」她驚詫地瞪圓了眼睛。
「你一定就是陸桑吧?」
陳沉默著,把眼光投在腳尖前的水窪上,簷水滴在那兒,有時會起個小泡泡,轉瞬就破了。
所幸升到中級以後,我得以加進學校的樂隊,五線譜的讀法學會了,還頗玩了些大小喇叭及橫豎笛之類。那位指導樂隊的教師很賞識我的音樂天才,常鼓勵我向這一部門求進,要我畢業後升音樂學校深造。可是在那樣的時代,音樂是極端受衊視的,加上我又有學醫以慰雙親的志願,也就沒有能接納這位第一個發現了我的天賦的先生的意見。事實證明,當我到了中學最高年級時,當局以「時局」為藉口,封閉了東京的幾所音樂學校,學生則掃數被驅入軍旅,打「聖戰」去了。
「哪兒的話,我才不懂什麼呢。」
「可是……」
我恢復了神志,我看到陳臉上奇異的笑,我也發現我們已來到走廊盡頭了。
進了青年師範學校以後,我又一次完全與樂器絕了緣。不過能讀樂譜,已然是同學們當中算得上了不起的本領,據我所知,就只有我與怪物富田恒夫而已。這一段時期,我常常翻出我那本「一百零一名曲集」來看看,興頭來時也會哼上幾句,成了我唯一的消遣。
有一件事,似乎也值得在這兒一提,那就是當時流行在軍中的「馬司各特」(Mascot),在我們部隊裏逐漸出現了。「馬司各特」就是守護神,通常是布製的小型洋娃娃,兵士們喜歡把它繫在腰帶上,也有把從什麼神社要來的「護符」一起繫帶的。一時流風所及,幾乎成了每個軍人所必備的東西,甚且有的在腰繫上三隻五隻之多的,車輛或飛機等的駕駛臺上也都定可看見若干隻。
柯羅拉多之夜,月明星稀,
「這回你可大錯了。我避她惟恐不及啊。」
「我至今仍然愛著她。我也知道自己很荒唐,簡直荒唐透頂。可是,我就是愛她,忘不了她。我拿自己沒辦法。真糟糕。」這是他向我吐露的話。他還表示:只要對方願意,他有衝破一切阻礙的勇氣,可惜的她始終沒有回過他一信——可能她不曉得他寫過信給她。在臺灣,僅僅是同姓,結婚就已經不可想像,何況還是族內的人,我同情他,同時勸告他死了這條心。
先是,報上登出鈴木貫太郎陸軍大將拜命組閣的頭條新聞,不多幾天,新閣產生了。這新閣,號稱「本土決戰內閣」,首相文告也強調「全民玉碎」,誓死保衛「神州」。鈴木在這以前可歸於「名不見經傳」的一類人物——至少也可算是冷門人物,祇是個元老派的陸軍將領而已。直到多年以後,筆者才從一些暴露戰時內幕的書中得知,原來鈴木是日閥的反戰派人物,早就被冷凍下來的,他之所以能夠上臺為首相,就是因為被賦與了謀取和平的責任的緣故,不過當時自然無由知道這些。倒是他的文告中的一些極盡悲壯能事的話語,如:我也願意拋頭www.hetubook.com•com顱洒熱血,跟在國民諸君之後,向「敵人」突擊;我已七十一歲了,隨時都可以為陛下捐軀而無憾……等語,與以前歷任首相的豪言壯語頗有不同味道,予人以特別深刻的印象。
想到有關音樂的事,我禁不住有些感慨起來。有生以來的十九年多之間,我唯一自以為稍有與常人不同的天賦的,就是音樂。我不曉得是不是可以名之為天才,不過我確實曉得,像我這種對「音」的感覺靈敏的人,我是從來也沒碰見過的。大概是在小學二三年級時的事吧,有一次,我用一分錢抽糖果,竟抽到了一隻小型口琴。我真是無師自通,不多久之後,老師所教的歌,我都能夠吹奏出來。那時老師還未教唱音名,可是一旦我學會唱那隻歌以後,我就自自然然地能夠用音名唱出來,因而吹奏口琴這種簡單樂器,在我確乎是一點也不覺困難的。
「不,剛開始時大家都一樣的,我也是經過那樣的尷尬時期過來的。」
彈完全曲,她徵求我的意見。我可以說,她的意態是誠懇的,與一個面對師長,渴求教言的學生一般無二。這倒使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苦苦搜尋著話語,只不曉得怎麼表達自己的感覺,我總以為說她類乎機械人,未免有些太那個,事實上我的這種感覺,先莫說正確不正確,要說出來也是不容易的。因此,我只得避重就輕地指出彈時最好能養成不看琴鍵的習慣——我強調這只是一種習慣——同時也唯有這樣,才能對樂譜上的每個符號都予以細心的注意。另外,我也說明每個樂章的最後一個小節,特別是每次反覆時,要彈奏得和緩些,甚至還可以較譜面上的音符拉長些,以增加「餘韻」。

我坐好,陳則站在琴畔。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這次他發完了信,沒有多說一句話——往常他總要跟哪個古兵搭訕幾句或者加進大夥當中聊一陣子的——轉過身子便走了。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他那一臉傷痕,使得大家都不敢多看他一眼。當我看到他的背影時,更大吃一驚,因為他的左腳微微跛著!
陳是不輕易感傷的人,可是這時似乎也有些情不能自禁的樣子,聲音微微顫著。難道它們也在他心中引起了什麼嗎?陳告訴過我他的羅曼史。那還是他在中學時的事情。他讀的是臺南的長榮中學,也是戰前由外國教會人士所辦,到了戰時被「政府」接受過去的私立中學。而她則是就讀在這中學的姊妹學校長榮高等女學校的女生。
「真抱歉,打擾了您。」
「不錯!人人都可以成為偶像。世上儘是一對對戀人,這不都是偶像嗎?」
一連下了七八天雨,我們也整整休息了七八天。

「啊,不!」她忙攔阻說:「我正想請你教我彈的,對不起,能不能……」
上學時,他天天都在站前廣場——他和她都是乘火車的——等候她。放學時,如果不能同一班火車回家,就會整夜失眠,所以他不得不常常提早溜出學校,在臺南火車站等她,等不著時就一班班地等下去,直到日落西山始廢然上車回家。假日,他總到她家門前徘徊,有個時期弄得失魂落魄的。
「以後請多指教。」陳倒很大方。不過給陳這一說,我又覺得無地自容了,我竟不曉得說這樣的話,而且如今說出來又好像太可笑了,跟在人家後面跑,真是糟糕透了頂。
「你……你什麼時候進來的?」好不容易,我才擠出了這些話。
「你且不用否認。我以為這是由於你過去的愛情太不幸了,所以才會這樣,不過,我也更以為主要是因為你的性格。你是個忍從的人,這當然是一種美德,但對你而言,卻也未嘗不是一種缺陷。」
「怎麼沒有?機會是要靠我們自己來造的,你也可以寫信。你總不以為連寫信的機會也沒有吧?」
「愛並不是能夠由己作主的,也不是能夠控制的。我可以從你的眼光看出來,那就是愛,錯不了!」
君是否亦如柯羅拉多之月
她一點兒也沒有羞態,走到琴前,毫不猶疑,坐下去,就彈起來。看她那樣子,簡直就沒有人在聽她似地,想起自己發現到有人聽時的窘態,我真要詛咒自己的懦怯了。
也不曉得是哪一個先亮出這種玩意的,在這數天的雨天中,它迅速地增加,不少人都以此炫耀同伴,好像有這東西,就表示已有了女友,大可傲視儕輩似地。廣谷也是這期間有了,當然那是他那新近才開始跟他通信的女友親手縫製郵寄給他的。信件的交流逐漸頻繁,一定也是促成它流行的主要原因之一。
另外還流行了一件東西:日本刀。我還記得很清楚,剛到大甲時,有這東西的就祇有原幹夫小隊長一個。每當出營門,他一定在腰間佩帶著它,而他又有一身與大家頗為不同的「國防色」衣褲——那與大夥兒的襦袢褲子比較起來,自然要神氣多多了;加上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皮裹腿,打扮起來,真可說得上威儀堂堂,不可一世。部隊中流傳一個笑話,據說有一次原小隊長帶兵走在街上,碰上了另一小隊由一個也是佩大刀的軍曹率領的正規軍。由於原小隊長沒有綴階級章,那位軍曹認為是「將校」,竟然下令「正步走」,向原來個「頭——右!」的大禮。原只是個二等兵,可是他居然不慌不忙,大模大樣地接受了敬禮還不算,更向那位軍曹連說幾聲「辛苦」,表示嘉許。和_圖_書
「這樂譜是你彈的吧?」
我走到琴前,揭開罩布,不由大吃一驚。琴上擱著一本樂譜,竟然是那闋「少女之禱」!其實,這曲子是初學者必彈的名曲,又好聽,又不怎麼難,到處可聞可見,可是我越感上天待我之厚了。
「哎哎……」我又說不出了。
他倒是毫不在意的樣子,照常發信件,聲音也沒有一絲不同的地方。我看了不由得想:也許他人很倔強,倔強得往往令人誤認為神氣、驕傲——正是日語所說的「生意氣」的樣子。他之所以被打,一定就是這個緣故了。我不曉得其他的人們如何,我倒是著著實實起了一陣子惻隱之心的。
我開始彈時,指頭居然還不感僵硬,雖然不無生疏之感,但我很快的就沒入曲中。一個少女靜靜地跪在聖母像前,頭低垂著,柔髮鼓著浪,披在雙肩上,她禱告的是什麼呢?噢,此情此境,真太羅曼蒂克了。
那是一點兒也不容置疑的,因為我一腳踏出教室,我便開始懊悔了。為什麼?……為什麼?……你!你只是個卑鄙的偽善者,齷齪的造作者。你不敢面對現實,你怕你自己,你也怕她,所以你不得不逃開……我暗自痛斥自己。陡地,她的面容姿影在我視界浮現了。在頸脖邊微微向裏彎的柔髮,圓而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嘴,還有那一身印花布的連裙長衣。我記得上次看到她時,是白衣燈籠褲打扮,今天雖也一樣樸素,但給人的印象卻大不相同了,那一身微微起伏的曲線,還有從那身上每一個細胞所發散出來的青春氣息……
這其間,自然也發生了好些事。例如首相的更迭,就是件令人驚異的大事。東條英機首相是在塞班島失陷後引咎辭職的,接著上臺的是前任朝鮮總督小磯國昭陸軍大將。這次,雖然報上沒有登出內閣總辭的原因,但大夥兒都猜到一定與琉球戰局有關。
「不,沒關係的,我來這兒還不到半個月,上課很生疏,一定講得很糟的。」
「我知道的……」
我唱了好多支,原以為陳一個人靜靜地在後頭坐著的,可是萬沒料到,當我唱完了一首回頭一看,竟還另外有個人,而且還是女的。是的,我牢牢地記著她,她正是我看過她上課的女先生李氏素月。登時,我發覺到臉上血液倏然退了,接著又猛然沖上來。她向我點點頭,又向陳也點點頭,嘴角掛著微微的笑,可是這種微笑卻比任何一種笑更動人。
「你否認也沒用的,不過也可能你還不自覺。」
every beam bring the dream dear of you
我的肩頭突然給猛揍了一把。
「好久了呢。」聲音很低細,但很清晰。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這故事觸動了那些二等兵小隊長們的好奇心,鬼藤和野村兩個也弄來了那種大刀了。據消息靈通的廣谷說,那大刀其實是假冒的日本刀,是在鎮尾的一家打菜刀柴刀犁耙頭的打鐵店裏訂製的。接著、分隊長們也群起效尤了,人人手裏一把,像煞有介事地握著它,彷彿都自以為成了個古代武士的模樣。我也幾次看見他們在捆著幾隻徑大約十公分的竹筒,外面裹上一層稻草(日人慣用的試刀物),擺起架勢,呼嘯著砍、劈。砍不斷,就埋怨刀子打得不快。看著他們那股勁,確也很叫人看了開心。
「我早曉得了。」我覺得稍為鎮定下來。不曉得怎麼地,我竟不假思索說了這樣的話。
使我心倍感懷念,
「這就是你的逃避現實的一貫作風。我不同意。」
「你怎麼會認識她的?」
「剛才你不是對她說早曉得她嗎?」
我按了一個琴鍵,琴聲在靜寂的空中振盪著,久久不絕。在這一剎那間,我近一月來憋在心中的悶氣,好像都一股腦兒煙消雲散了。
往日的愛之回憶,
「啊,是啦,我看了她的教室廊上的班級牌,記得了她的名字。」
「啊,啊,真是……」
「對啦,」素月眉飛色舞地說:「就請你們聽聽吧,有了錯誤,請告訴我。」
「你怎麼沒告訴過我?」
「那有什麼好說的?我都忘了呢。」
靜靜地,我在想著往事,
記得戰爭初期,盛行所謂「千人針」,多數是女眷們為了自己的親人出征,而拿一塊布,到街頭去逢人便請縫一針,打一個結,必須經過一千個人的手才算完成。這也就是出征軍人最珍視的「護身吉物」了。也許是為了這「千人針」費時費力和*圖*書,不容易製成的緣故吧,戰爭末期便由「馬司各特」取代了。
她錯了三四處,不過每處都停下來改彈一次或兩次,直到彈對了才繼續往下彈。我覺得她看來只是沒有錯罷了,可是我總覺得她的彈法太機械了,彷彿就是個機器人,在它的主宰命令下驅動著手指。
「啊……」我說不出話來。
「傻子!懦夫!真叫人不耐煩。告訴你,她對你有好感,她憧憬你,你在她心目中已是個偶像了,你不曉得嗎?」
「你愛上了她啦。」陳忽然說。
到了國民學校高年級時,我的這種對「音」的敏銳感覺益形發達,從未聽到過的歌,我也能夠一面聽一面記下簡譜,絲毫不差。如今想起來,我的這種不尋常的天賦是值得培育起來的,可惜國民學校時,沒有一位老師發現到它。更可惜的是當我進了中學後,這種天分不獨沒有得到發展的環境,而且還竟遭到扼殺的命運。
「林文章希望人家知道。你告訴過我他的還不成其為羅曼史的羅曼史,他希望對方知道,也希望第三者知道,那就是他,而你恰恰相反。」
「我是李,以後請兩位多多指教。」她深深地鞠了個躬。
可是,有一天晚上,他拿著一疊信件在我們小隊的門口出現時,我可真是大吃一驚了。因為他分明遭到很不輕的毆打,下巴腫著,臉上幾乎全是烏青,傷口也有好些處,面形變得幾乎像換了一個人,看來還是被打得最兇的。
有一次,陳交給我一冊筆記簿,裏頭寫滿了一首首的詩,全是給她的。那些詩句,我只有套一句陳腔濫調說,是纏綿悱惻的。由這些文字,我窺見了陳的另一面,以為他的內心,一半固然是粗獷豪放的,而另一半則纖柔細緻的。由這些,我明白了他對我這個同性朋友,能夠那樣體己燙貼,實在也是出自這後一半的纖細心情。
青師畢業前,我們有了為期一個月的試教生活。當時的青年學校全都附設在國民學校,而我們這所青師又是草創伊始,還沒有設立附屬青年學校,於是街路上的一所青校也就成了我們的「試驗台」,試教期間天天都前往實習,這所學校內當然也有風琴,自然而然我也就有了機會跟睽別已達一年的琴鍵接觸了。我的「悲多芬」這個諢名,也就是這時候給取的。只是因為那時已臨畢業前夕,遁個綽號還沒有普遍,我們就各奔東西了。——這也就是那天施建祥喊我「悲多芬」的來由了。
「那正好證明你愛上了她。你就是這樣一個人。如果是油炸麵包,一定會呆下去,甚至人家有意請他走,他也要賴下去的。你跟他正好相反。」
「別說得道麼肯定吧。彈幾下鋼琴就能成為偶像,那天下人豈不是人人都可以成為偶像嗎?」
也許是我剛說的最後一句話,給了陳不少感觸吧,他再說一句勸告我勇敢些的話,也就沉默下來了。
「唉唉,再談下去就是鑽牛角尖了。就算我愛上了什麼人吧,到頭來也是單相思罷了。我們不會有機會再跟她接近,空談空談,算啦!」
伊人芳蹤安在,
幸好,門沒有上鎖,連鋼琴也沒有鎖,稍後我才曉得,原來早上已有人來彈過的,而且那個人只是為了一點事剛離開琴,打算馬上再回來彈練的,所以才會沒有鎖。不過這時我還不曉得這些,幾乎認為這是上天為我安排的好機會了。
中學畢業後,上級學校沒能考取,醫生夢也隨之破滅,賦閒了一個時期後,我竟也步父親的後塵,當上了一名「臭丸」,過了半年多的教師生涯。這其間,由於我那位不幸的愛人谷清子的指導,我學會了彈鋼琴。但,這兒必須說明白,所謂學會,其實程度是低得可笑的,毋寧說我只不過認得了五線譜上每一個音符在琴鍵上的位置而已。至於樂曲,則只有靠谷清子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教彈而學會的一闋「少女之禱」。一般的歌曲,例如軍歌啦,國校歌曲教材等,我當然也還能彈彈,但也僅可成調,不能登大雅之堂。
懷我戀我,日以繼夜……
「在想什麼啊?」
「不不,我聽了好多次青山先生彈過,你彈的和他一樣好,完全一樣的。」
在這些天當中,不用說我與陳都頗看了些書。我是慢慢地讀,邊吟詠邊咀嚼,有時還不惜反反覆覆地讀。好在我抄的多半是古典作品,不僅耐讀,也耐玩味,因此我過得還不算沉悶。伙伴們卻不相同,一天到晚無所事事,祇有三五成堆地窮聊,不然就是睡大覺了。
「咱們在這兒坐吧。」
她還問了些小問題,我都應付過去。最後,我婉拒了她的請求,拉著陳走了。
「啊……」這回輪到她羞紅著臉,啞口無言了。
「哦……別開玩笑。」我心中一怔。
「是的。我想……」
「啊!陳桑。施桑也說過你的。」
「愛了人,這不是壞事,你應該坦承,愛,往往也是種沉重的負荷,我想我不妨說那是人生的許多十字架之一。這個,你和我都是過來人了。可是,我仍然認為對此時此地的你,愛是必需的。你的心田需要滋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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