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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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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小隊長殿!」我匆忙敬過禮說:「蔡壞了肚子,不能支持了,請你原諒了他!」
我敬過禮退了出來,野見也從我後頭退出來。
「不要!哇……」
「好吧,不過你也承認有了錯誤吧?」
怎麼辦呢?我裏腿都還沒綁。看情形,準定要遲到了,可是小隊長們也許會原諒我,因為剛發生過那樣的事,可是早飯只有犧牲了。想到此,我立刻放下飯盒,取出了裹腿。就在這時,門口出現了一個人影。
「好的,真感謝你了。」
「鬼藤小隊長說你早上沒有唸軍人敕諭,是不是?」
「是!」
「奇怪,怎麼這個時候……」
「……沒有,只不過……」
我跟這個么妹相處的日子並不多。她是我在中學五年級誕生的,我畢業時她尚未周歲,在我到大河當代用教員以前的五個月的賦閒期間,她剛學會走路,也會叫一聲哥哥了。不久我便又離家,先是大河,然後是彰化。這期間每次得暇回到山裏,我都發現她又長高了許多,也增加了好些智慧。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她是我成年後誕生的妹妹,我一直覺得她特別可愛,特別伶俐聽慧。這樣的她,竟只五歲就離開了這個世界,而且我竟沒有緣見她最後一面。想到此,我又怎能禁得住傷感呢?
「唔?」
「你怎麼嗎?」野見問。
「哈!明白了!」
「陸。」野村也說:「你能分清楚公私,這是很使人欽佩的,我也認為你很有男子氣概,不過有話要說才好,可以嗎?不能硬充好漢的。」
我的一番分析,另外還給了我一種安慰,那就是當我看到那個外交家施建祥,烏青著臉還能去跟國校的先生們打交道時,以為他卑鄙的想法必須修正了,我應以一種欽佩的眼光看他才是的;對林鴻川的場合也一樣。
噢!來了!終於來了!在早上就來,連野見分隊長也詫異地望著我。
鬼藤、野村兩小隊長則起身踱過來,到了床邊就蹲下。
我剛在自己舖位落座時,集合令來了,隨著,大夥兒都爭先恐後地奔向門口。
「沒有時間了,快回去準備!」原說。
「報告!陸古兵現在來了!」我在小隊長室門口喊。
「啊,可是……」
「哈!陸古兵回去了。」
我走向門口,我覺得後頭廣谷在向野見說著什麼,可是我管不了這許多,邁著大步走向小隊長室。
四月六日
第三封是妹妹在四月一日寫的,她說父親已自己先到三洽水去了,搬家可能在六日的星期天。她也發表為三洽水分教場的「助教」了,不久也要上任。看美蓮的筆調,似乎禁不住興奮的樣子,不過最後她又帶上一筆,說幼妹美姝病了好多天,一直不見好起來,母親很是擔心。
「哈!並不是不唸,只是一時想心事,發呆了,忘了唸的。」
「哈!陸古兵回去了。」我再敬了個禮。
「你為什麼不說?」
「我想……他們總是不聽理由的。」
我的心情很複雜,複雜得幾乎使我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想的是些什麼。微微知道的,是我在為自己解脫,並吃力地追索著還不能明白的一些什麼。我厭惡自己的思想與感受都那麼鈍重,有如一把生銹了的舊柴刀。童年時,彷彿有過用舊柴刀削竹子的記憶,它不但削不進去,而且僅能在竹皮刮出一道道疤痕而已。那種著急、不耐的厭恨感覺,此刻在我的腦中復甦過來了。
「誰要你說這些嗎?」
「什麼?好像是?」
下次再談了。沙唷那拉!
「沒關係……這是命令,曉得嗎?」
「哈!是的。」
不曉得是為了什麼,幾天來我常常無緣無故就會輕微地心悸起來,彷彿有什麼可怕的事態要臨到頭上。那種滋味是很不好受的,有如一個人走在懸崖上,不時要心驚肉跳。糟的是這種心悸不曉得什麼時候來,甚至還不只一次使我從睡夢中陡然驚醒。
作業當中,伙伴們都脫下「襦袢」,赤膊著上身,揮十字鎬挖石頭,大家都很快地晒黑了。每天晚上閒下來以後,大家都不敢穿衣,為的是皮膚受了陽光的灸晒,都紅痛起來,衣服的輕微摩擦,會引起難忍的癢痛。有些人似乎是由於皮膚較嫩,僅一兩天工夫,背部就開始脫皮了。蔡添秀就是其中最厲害的一個,有好些天他都不能仰躺,只好匍匐在毛毯上睡眠。
「不和_圖_書,實在情形是這樣。」我感到左頰起了一陣熱辣辣的感覺。
「喂,」鬼藤又插口說:「你當了學徒兵不服嗎?」
「喂,陸。」野見也從旁說:「馬上就是集合時間了,快吃。」
開飯前,野村特地到營舍裏來做了一場訓示:
我真想說出真相,可是我覺得那太不夠男子氣概了,而且顯然也無濟於事,便回答:
野村停住手,斜睨了我一眼。我覺得他原本是平靜沉著的,只是機械地揮著手臂「執行任務」的——正如他一貫的作風那樣,然而此刻卻忽然變了,眼光裏加上了燃燒的東西。但是,這也很快地就消失了,又恢復到原先的平靜沉著。
「不知道嗎?你昨天向小隊長說了那樣的話。」
這時,忽然有個古老的記憶浮上腦際。那是我在中學時的事情——大概是讀二年級或是四年級時的事吧。有一次,不記得是在什麼儀式當中,我竟因想著心事而忘了唱「國歌」,給一位教師看到了。事後,我被叫到教員室,一連受到幾個先生的盤問。諸如:你信的是什麼教嘍,認為基督教(我從小就是個基督教徒,家人也都是)怎樣嘍,校內同學以外跟什麼人來往嘍,諸如此類莫名其妙的問話,最後還被命寫了張「始末書」(猶如悔過書)才算了事。當時我糊裏糊塗,不曉得這事的含義如何;直到很久以後才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想到了他們是拿我當思想有問題的人看待而加以盤問調查的。因為不唱「國歌」,也就是不肯歌頌「天皇陛下」,不肯效忠「陛下」,那是「大不敬」的事。當我明白了這些時,不由得冷汗涔涔而下。好在我一切都懵懵懂懂,否則大有可能被加上什麼「非國民」,「支那人」的可怕罪名呢。
母親只好強抱住她回頭了。算來,在那天後還只十天左右,她就死了。可憐的妹妹……
那是天晴後開始工作的第三天發生的事。那天,我所喜愛的美少年蔡添秀弄壞了肚子,白天在山上就拉了三四次。本來,他是準備午後請假先回營休息的。我也幫他向野見分隊長說了話,可是野見因為這天小隊長恰巧因小隊長會報,在本部開會,沒到山上來,所以不敢馬上准,加上情形也不怎麼嚴重,便要蔡暫忍一下,明天才請病假。
當然,我希望能夠避免遭受這樣的事態,可是事實上那可能嗎?所謂行動要小心,到底應該從哪兒小心起呢?在山上,我也跟每個同伴們一樣地賣力工作,不敢稍為懈怠,其餘的事情也都莫不小心將事。問題是他們如果要找你的碴,幾乎是無所不能無時不能的。這樣想來,我之將受一場風暴襲擊,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了。
「哈!好像是。」
「住嘴!」野村的話並不高昂,但有緊迫的意味。「誰問你嗎?」
「陸桑。」林文章也接著道:「你的飯都涼了,快吃呀。」
通常,在這樣的當口是不可以分辯的,否則火上加油,對方會更激怒。蔡也沒說什麼,任由野村痛打。可是旁觀的我卻實在看不過去。我明知此舉對我大大不利,但我沒有餘裕考慮到這些,懷著一顆即將爆裂的心跑到還在拳足|交加的野村旁邊。
「你很有男子氣概,令人欽佩……」啊!那兇如羅剎的小隊長竟然向我說了這樣的話。野村是個沉著穩健的人,連在猛力揍人時都能平靜得如一部機器。這樣的人竟然佩服我了。也許,他認為打錯了我,有些愧咎吧?可是,我那時泛著那種笑。「硬充好漢」?這不正是假冒的勇氣嗎?這不是邀寵的一種虛偽的笑嗎?固然,我那時一點也沒有懼怕,心情靜如止水,可是,那豈不也是一種懦弱無能的表現嗎?我沒有據理力爭,卻甘心承受那種凌|辱,這那裏是一個勇者所應有的態度?或許,經過這一兩年的磨練,我仍然還是個猥瑣的,怯弱的卑鄙人物……
「陸,你真是個傻瓜。為什麼不講呢?」
野村停下了手,幾乎同時,鬼藤開腔吼道:
「美姝,乖乖聽哥哥的話,跟媽媽一塊回去,哥哥回來時買羊羹給你,另外再一個洋娃娃。」
「啊,那個,野村桑說了什麼嗎?」
「哈……我想那是私事。」

「好好,」原接上道:「那麼你為什麼不唸!」
「陸古兵殿,請馬上到小隊長室!」
當大家在值星的野村小隊長領導下,唸「軍人敕諭」時,我突然發現有兩道冷m.hetubook.com.com颼颼的眼光向我直射。我陡地從迷離的思想狀態中驚醒過來。我看清了那是第二小隊長鬼藤一的眼睛。
「你太傷心了,所以才發呆忘了唸軍人敕諭?」
一天,我意外地收到了信,而且共達八封之多。其中三封是大河的老同事寫來的,五封則是家信——父親來了三封,妹妹美蓮兩封。到這地方已一個月以上了,家裏一直音信杳然,是不是有了什麼變故呢?這是我一直記罣在心的事情,如今信來了,而且一來便是這許多封,我興奮得差點沒當眾大跳大躍起來歡呼一陣子。
「什麼話!」鬼藤又說:「一大把年紀,想什麼家?你的生命不是獻給『陛下』的嗎?」說著挺了挺胸。
「哈!不曉得!」
我的眼淚靜靜地,但快速地流瀉不停。我多麼想放聲號哭,多麼想躺在地面上打滾……
「沒有?沒有就不必說。縮回去。」
我得承認,這話對我真不啻是當頭棒喝,我是把事情想得太輕鬆太天真了。不難想像,那些小隊長們,無疑以後會注意我的行動了,稍有不對,馬上就會遭受難堪的事態。
我咬著大牙,照規矩來了個室內的十五度注目禮,說:
野村轉身走了,從操場那邊傳來整隊、報數的口令。我放下了裹腿,重新拿起了飯盒蓋、我慢慢地扒著飯,啜飲味噌汁。不一刻兒,大家都整隊出發了。現在,是我自己了。這真是奇異的感覺。他們正在走向鐵砧山,扛著那沉重的重機關銃,我卻不用扛了,而且還慢條斯理地吃著飯。誰會得到這種優遇呢?一定沒有的,我是第一個享受到這種優待的人。不僅是第一個,而且還可能是唯一的一個。——這些,是從那幾下拳頭換來的。
「哼哼。」
第四封是父親在四月五日從新的任所三洽水寫來的,說本來預定明天搬來,可是適才接到美蓮信,說美姝病重,我要立刻趕回去,明天能不能搬,尚不可知。
「不要!不要!」
「野村桑,好了好了!停住!」
不知不覺間,我意識到嘴邊掛上了笑容。這笑容與剛才被野村兇毆時泛在臉上的完全相同。我覺得它很難看,不太自然,也有些勉強的。可是,奇怪的是它竟自自然然地泛上來——也許這種說法顯得很矛盾,可是事實上確乎是如此。我寧願收歛起這種笑,可是它竟不聽我指使。
我先看完了朋友們的來信。寫的多半是勉勵的話,但仍給予了我不少安慰。其次是五封家信了。我匆忙地翻開信皮背面,從發信日期早的先看。第一封是父親寫的,日期是三月廿四日。似乎是我的第一封信寄到後寫的回信。家中一切如常,「沒有什麼事值得特別寫出來的」——就是這些話。
「你不要忙好了,趕不上就慢慢來。」
天空上有幾抹黃金色的晚霞,有一隊白鷺正在向東天飛去,是個頗為寧謐的黃昏。明天又是個要命的大好天氣吧。我漫然想著這些,橫過操場,走到對面那間素月的教室背後。
今天本來是要搬家的,看情形也許要下週了。
「你想了些什麼?」原又問。
不要想了!管他呢?還是走吧。我綁好了裹腿,緩緩地站了起來。也許是整晚沒有睡好的緣故吧,我覺得渾身乏力,但也顧不得許多了。
美姝,啊,可愛的小妹……她的面影在眼前泛現了。那是我要「出征」時的情景。她在媽媽的懷裏向我招手。笑靨燦然。一家六人緩緩地沿台車軌道走了一陣子。
但是,萬沒料到,第二天晚上野見分隊長竟找了個機會偷偷地告訴我:
「沒什麼。」我發覺我說話時,那笑又泛上來了。
「嗯,那也是……」
「噢!」原幹夫瞟了我一眼,踱到床邊來。
這時晚飯甫畢,周遭很是吵鬧,為了好好享受一下這些信帶來的快樂,我決定到外頭找個清靜的地方讀。
陡地,我想起了來到這兒不多天後的一晚所做的夢。在夢中,妹妹是給炸彈炸死。噢!妹妹難道是托夢來告訴我,她將不久於人世嗎?
這種打擊大概繼續了十來下時,忽然從我後頭的門口響來了一陣急躁的聲音。
「好嗎?下次可要小心些。」
「哈!不是。」
「好的。」
呃,他在看我。幹嗎?我裝著不察覺,面孔朝向前面,斜著眼看他。他一直在盯著我,執拗得就如一隻毒蛇。驀地裏,我又一次驚醒了。啊!我竟是m.hetubook.com•com緊緊地閉著嘴巴!是的,大夥兒在唸著「敕諭」,我卻閉著嘴巴!這是件多麼嚴重的事啊!
「哈!懂!」
現在,我又沒有唸「軍人敕諭」情形與那次沒有唱「國歌」類似,他們——那些小隊長分隊長們會不會用同樣的想頭來看我呢?如果會,那後果又將如何?不難想像,那是與「生意氣」不同的,與通常的小疏忽更截然不一樣,他們會怎樣對付我呢?
早課時,我雖然儘可能提醒自己不去想這些,可是往往都是剛提醒過了,打斷了思緒,緊接著思緒又從另一個角度浮上來。
「野村。」原朝向野村呶了呶嘴:「你來。」
美姝死了!眼鼻忽然起了一陣激烈的刺痛,兩頰有兩道溫熱的感覺倏然流下。
媽媽怕你傷心,要我不告訴你,可是我還是寫了。你會傷心嗎?我們都很傷心呢。
「…………」
洗臉漱口時,廣谷問我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詩人林文章也滿臉浮著油光,以關切的眼光看守著我。我據實告訴他們。他們都對我的不幸表示同情,要我節哀。廣谷還告訴我,這可以請候回去看看。我說事情發生都快一個月了,恐怕不會准,而且好像也有些小題大作似的。林文章說至少也要請假一兩天,在營舍內休息,否則會吃不消。我說既然不是病,要請假也不大方便,而且自認還可以熬下去。朋友們的關注,使得我又禁不住要流淚了。
敬愛的哥哥:
清息靈通的廣谷俊雄檢查了一封我的信後告訴我,因信皮上的地址都只有部隊番號,所以才會到得這麼遲,以後不妨在部隊邊加上一個「大甲局氣付」字樣,那麼發寄郵局就可以直接寄遞到大甲局而不必轉到軍部了。原來是這樣啊,我至此才明白了信件所以被積壓了這許久的原因。
「哈!明白了!」

野見好像說不下去了,這倒使我頗有些安慰起來。
「噗!」拳頭打在我左頰上,緊接著右頰也挨一下。接連著,雙頰交互承受了拳頭。我使勁地咬著牙關。我細細地品味著那種痛楚——那是不能名之為痛楚的感覺,毋寧說是一種麻木感來得較為恰當。那種麻木感先由受到打擊的地方生起,漸漸地擴大到整個臉,到末了,彷彿整個頭部都麻木了。在這麻木感當中,唯一鮮明的感受是在感覺上的,是口腔內的一種鹹澀的味道,而且這鹹味帶上一種腥味,在口腔內擴大著。
我登時楞住了。我沒有看錯嗎?再把信攤開在眼前。光線已很微弱了,必須把信湊到鼻前才能辨認筆劃。
「哦,好的,沒關係。」
我很明白這答話是不妥的,據我所知,「不曉得」這話多半就是惹起拳頭的動機。可是我怎麼說呢?實在不曉得,我只能猜到是因為沒有唸「敕諭」,但我又豈能知道是否如此。出乎意外地,拳頭並沒有隨之而來,而且原的神色也不見得就變得更險惡。
「他……」我猜到可能他沒有聽清楚,打算再說一遍。

「我很明白你那時的心情,本來該我說才是,可是……唉,算了,不管如何,你以後要特別小心才好。」
「哦?……」
野村答了聲「好」就下來,走到我的面前說:
「哈!」
「哎呀!沒有唸敕諭。」野見吃了一驚。
美蓮 上
在當頭一次衛兵時,我已目擊過那種驚心動魄的場面了。在那樣的當口,一個人就如大海上的一葉扁舟,在狂風怒浪之下,只有被隨意簸弄的份兒。我也會被那樣嗎?僅想像到身受那種凌|辱,渾身的血液就會登時停住運行一般,氣息也都窒住了。
「不過,」鬼藤仍不放鬆地加上了一句:「你仍然是犯了過錯,懂嗎?」
「陸,你得小心些。」
「唔。」
爸爸昨天趕回來了,據說宿舍被軍隊借去了,我們必須租用民房,爸說已租好了一個農家的廂房。
「什麼!你是野見嘛,怎麼搞的?」
三個小隊長似乎剛吃完了飯,坐在塌塌米上,他們面前擱著空了的飯盆子。沒有一個分隊長在場,這是不是好些呢?我想和圖書
「啊……」
那麼假定真地這一事態臨到頭上來了,我將何以處之呢?事實是很明顯的,除了忍受以外再沒有其他途徑了。我自信那種皮肉上的痛楚是受得下的,他們總不至於打死我。可是在心理上,我會怎樣呢?單單想到我也必須把烏青傷痕擺在臉上,還得裝著若無其事處在伙伴們當中。那種莫可言喻的屈辱就使我的血液倒流。是的,這才是更需要勇氣來承受,來忍耐的事。
「哈!是的,可是我仍不能說不想家。」
「哈!想家。」
回營後,照例有軍歌演習。也許是因為體力受損,有些支持不下的緣故吧,蔡竟一時大意,沒有裝著拼命唱的樣子。不幸,這情形竟給野村小隊長看見了。野村走過來,不問情由,就雙掌交加猛摑了他一頓。
「為什麼叫你來,你曉得嗎?」原問。
可是,她很安詳,沒有一絲兒痛苦,願她在天堂也安詳,猶如在世上。
我發現我沒有一點兒恐懼,也沒有一點兒屈辱感,而且還平靜得出奇,甚至還感覺到在我的嘴角上正在不知不覺間漾出了笑意。——這只是一瞬間的感覺,次一瞬間,我看到野村握起了拳頭,一揮就朝我臉頰上打過來。野村咬著大牙,但眼睛裏沒有一絲憤怒,也沒有半點憎恨。他跟我一樣,是那麼平靜、沉著。
「我早上發呆,沒有唸軍人敕諭。」
「私事?你應該講的。好吧,算了。」
不算長的雨季結束後,夏天就接踵而來。我老是覺得,這一年的夏天來得特別早,而暑熱也似乎特別厲害。是真的氣候上的失常現象呢?抑或是因為每天都在山上的烈日底下做苦工,格外覺得熱呢?直到很久以後我方才曉得,原來這一年全島雨量特別少,成了五十年來的大旱,難怪 特別熱了。
照例,同小隊的古兵們都要「檢查」信件的,信件通通被搶去了,不過他們自然沒有啟封,僅看看字跡及發信人的名字,很快地也就回到我的手裏。
「他應該被同情的。」野見指著我說:「他剛接到信,他的妹妹死了。」
父親和母親停步了,兩個大妹妹決定要送我到山頂,美姝卻不肯回頭,一定要跟著美蓮和美珠送我到山上。大家都哄她,說她走不了那麼遠,可是她哭了,在母親懷裏縱跳著,扭曲身子。
我把這情形歸咎於分隊長野見雄吉。
「陸古兵到了,請問什麼事?」
我聽出那是我的分隊長野見雄吉。我不由得吃了一驚,野見竟來阻止了!
「怎樣?沒什麼吧?」廣谷關切地問。
這一晚,我幾乎沒有能入睡。第二天起來時,渾身都倦怠,一點勁兒也沒有。可是我仍會不時地想起美姝,而一想起她,眼眶就酸楚起來,以致不得不竭力忍著不想。
「美姝真乖,一定聽話的,哥哥買很多東西回來給你呵……」
「哈,我發覺到時,我的嘴巴的確緊閉著。」
她也是父親和母親最寵愛的孩子,尤其父親似乎更疼愛她。父親平時對待兒女都是不輕易露出笑臉的,惟獨對她是例外。他每次從外面回來,往往都是先綻開嘴巴,細瞇著眼睛,然後才萬分喜悅地叫一聲「美姝」。母親也差不多,偶爾配得了點豬肉,總是要先煮些給她吃。兩老也一定傷心的,想到母親那易流的眼淚,我就禁不住悲懷顫動。
「奇撒馬——」在旁的鬼藤大吼一聲,猛可地摑了我一個耳光說:「你要詭辯嗎?」
看完此信,我也有些感慨起來,父親是不是曾經存著當校長的期望呢?任教已三十多年,如果是「內地人」,早該是個大校長了。由分教場主任升為校長,本來也是順理成章的,卻到了最後關頭才被人家搶去,也許父親也跟許多老一輩的同仁一樣,一輩子也沒有當校長的日子呢,我想得有些黯然起來了。
當我正想啟口跟大夥一塊唸下去時,不料站在前面的野村小隊長倏地來了個向後轉,開始講話了。原來,這時「敕諭」剛剛唸完了,我到底唸過了沒有呢?我確實知道,當我發覺自己沒有唸時,嘴巴是緊閉著的。那麼是從開始就沒有唸呢?抑或是唸到半途才因思潮洶湧而忘了唸?我怎麼也想不起來。
「我去了。」
在這一場訓示裏,野村沒有提到我的事。而且經過我那一番「多餘的報告」後,野村便沒有再打蔡添秀,這一切使我差不多到了自我欣慰、自我陶醉的地步。我想起了到大甲後不www.hetubook•com•com幾天的一個晚上發生的往事。我沒有向野村敬禮,說話也完全以對等的口吻、態度出之,而他竟能不動怒,而且還對我表現得蠻仁慈,蠻溫情。我不由得想,我是個古兵,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還算不太低的,否則他怎麼會那樣就放過了蔡添秀呢?又怎麼會在這一場訓話裏一句也不提到我呢?這不是他已默認了我的行動是正當的嗎?
「哦!」我這才曉得,原來是小隊長野村勇。
然而,我並沒有因了這個結論而釋然於心,內心裏彷彿有個疑問在向我投著一隻又一隻的疑問號。我可以不理這個疑問號,但它卻時而要抬起頭來,偷偷地嘲笑我,揶揄我。
「哈!」
我聽出鬼藤這話的意思,明明是在責備著對方管閒事,竟要袒護一個「張科羅」,真是荒乎其唐。
昨晚美姝終於死了,真是天大的不幸………
但是,我的念頭又一轉,那是真正的屈辱嗎?我能不能解釋成那不是屈辱?就伙伴們而言,那不算屈辱的,毋寧是光榮的傷痕,因為人人都曉得這種傷痕,並不是因了錯誤而遭致的,更不可能是為了某種不名譽的行動而罪有應得。對「內地人」而言,我也許是他們心目中一個「生意氣」的人物,那也不算屈辱,只不過是衡量一個人的人格的尺度的問題而已。設身處地地想,如果我也有權力,拉著某個人,說他是「生意氣」而痛揍一頓,那麼,對方豈不是毫無屈辱可言嗎?想到這裏,我終於有了個結論:那並不是屈辱!我大可和其他人那樣,裝著毫不在意的神色,回到我的伙伴們當中。
「他沒有……可是,我擔心的是別的小隊長和分隊長。」
早課完畢,要開飯了,我正坐在舖位上等候輪值新兵盛飯給我時,果然傳令兵來喊話了。
「陸!」
「……你們必須知道,做為一個軍人,不管什麼事都必須奮鬥到底,死而後已,這也就是『大日本帝國』的軍人精神。今天,蔡二等兵的例子就是好的教訓,雖然身體有病,也應該以大無畏的精神頂下去,直到任務完成,決不退縮,決不鬆懈。我也並不是不曉得有病的人需要適度的休息,可是,至少在請准了休息許可以前,是有任務在身的,做為一個『皇國軍人』,達成被賦與的使命就是最高天職。這種例子,在戰場上到處可見,受了重傷,不會走便用爬,終於達成了傳令任務的事實,你們一定也聽到不少了。死而後已,就是指這種情形。我再重複一次,這就是『皇國』的軍人糖神,也就是『大和魂』。希望你們以後切切不要忘記這些,早一天成為一個真正的『皇國』軍人。明白了嗎?」
我朝廊邊的水溝吐了一口口水,滿是血液。原來是口腔裏受了點傷,舌尖觸到雙頰都有傷口。有點痛。這倒使我感覺出皮膚一定有紅腫烏青了。此刻,我正在走向自己的營舍,那兒有許多伙伴,他們一眼就會看出我臉上的傷痕。他們到底會作何感想呢?
回到營舍了。大夥這時正在忙著裝束,有些人已打好了綁腿,正準備出到屋外集合。大家都把眼光集中過來。我感到血潮倏然沖上臉面。但這只是一瞬間的事,大部份的人都馬上把眼光側開了,繼續做他們做著的事。
「昨晚,美姝終於……」
「不曉得。」我一面起身一面答。心情反倒靜下來了。
「進來!」
第二封也是父親寫的,日期是三月卅日。父親告訴我,這一天剛接到調動命令,新的任務是故鄉山中的一所三洽水分教場。「新學年度起五寮分教場就要成立國民學校了,受命他調本是意料中事,但一旦接獲命令,仍有意外之感。五寮一住就是六個年頭,感慨良多,所種的許多蕃薯都得棄置,尤覺可惜……這兒首任校長已發表為河間本校的教務主任小林又兵衛,並此告之……」
看了這一封,我大為著急起來。這時暮色已很濃重,字跡已有些不容易辨認,尤其美蓮的字劃較細,字體也很小,讀起來很吃力。可是我仍急急拆開最後一封美蓮寫來的。
別想這些,要來的讓他來,挺下去,像個男子漢那樣,我這麼為自己壯膽,大踏步進去。
「哦?」原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說:「陸,你的妹妹死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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