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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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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陸桑,他告訴我認清祖國的幾句話,我永久都不會忘記的,」他說:「吾兒,你知道你的祖國嗎?他不是日本,而是中國,我們祖先都是從中國來的,我們說我們是日本人,只不過是表面罷了,我們的血液都是中國人的血液,骨頭也是中國人的骨頭……」
「陸桑,你在想些什麼?」
「唔……」
「那也沒有什麼用處。那是輕舉妄動。」
「嗯,給幹了一場。」
我被小隊長們猛揍一頓後的第三天,我不曉得怎麼心情特別變得很容易傷感——當然,我知道這與我被毆打有關。其實,我本來心情是很平靜的,當我掛著烏青淤血的面孔,回到伙伴們當中時,大家的眼光並沒有我想像中那樣使我難堪,甚至我還可以說,大家都在默默無言中,靠眼光來表達他們的關切與同情。我心裏的矛盾——懷疑自己是否企圖靠那種微笑來掩飾內心的醜態,甚至邀寵——也經我慣常的一番自我譴責後,歸於平靜。
還有,連當我獨自一人在伙伴們出發後慢吞吞地吃完了飯,打好了裹腿,正打算走出營房時,林鴻川跟我一塊邊走邊談所說的話,都沒有在心中激起更多的波瀾。
從正門進去,立即有股霉味撲過來。正面有一座神像,神像的鬚髮都脫落了些,不過倒也說得上法相莊嚴。神像上邊有幾個字:「延平郡王」,案上橫七豎八插著幾面旌旗,香爐上連一根香骨都沒有。兩旁各有一隻凳子,歪歪斜斜地,一看就知稍微碰一下就會肢解。整個景象是衰敗得出人意料之外。
我目送著他那高瘦的背影,一直到街角消失。他留下了一個啞謎,使我覺得林鴻川這人城府很深,幾乎可說是莫測高深的。儘管這樣,我仍然認為他的話是近乎空談。造機會,有什麼樣的機會可造呢?也許他所受的刺|激太深,才會有那種由幻想而引起的念頭。我沒有笑他,我甚至還同情他的這種不切實際的想頭——這就是我沒有被他的話激起更多波瀾的理由了。
「當然。還能不恨?不過也並不是被幹了一場才恨。那是……我真不曉得怎麼說。」
「對啦。我也正是要把一切告訴你的。陸桑你大概知道我的爸爸已經死了吧?」
「我知道。為了你,我覺得很難過。」
吳特地繞到井後,用手扒開那兒的山壁上的草,我們看到了一塊橫嵌的石頭,石上刻著三個巴掌大的字:「國姓井」。
「你不但不應該恨她,而且還應該愛她,聽從你爸爸的話,孝順她,安慰她。我覺得,她的確是個不幸的人。」
「傻子,」吳說:「延平郡王正是鄭成功嘛,那還是明朝的皇帝給他封的呢。」
「是啊,我正是這個意思,我並不是為你一個人,我是為所有的本島人伙伴,不,是為所有的臺灣人難過的。」
「也許,我們只有等候了。」我說。
這天午飯後,我照例來到國姓井喝水。
「真到了要談的時候,倒不曉得怎麼談起好了。真糟。」
蔡添秀說到此說不下去了,低下頭去。我想像到他那女孩子樣的美麗眼睛,一定在噴湧著熱淚。
「我問了廣谷桑,他都告訴我了。我心裏很難過。要不是為了我,你不會受到注意的,今天的悲劇便也不會發生了。」
「唔……」我沉吟了一聲。我想起了不久以前在公園跟蔡談起母親時,他所投給我的一團謎。那時,他的表情是那樣複雜,彷彿是痛苦、悽楚、敵意交織在心中。原來他的身世背景,竟有這種戲劇性的故事。那麼,他對母親一定有著很矛盾的心情的。
「不,陸桑……我太痛恨了,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待我們呢?」
大夥兒爭先恐後地用手捧水喝,也在水壺裏裝了水。這一來,水就攪渾了。
又有人在催促吳帶大家到井邊,於是七八個人魚貫走出了那狹隘的廟宇。這回很快就到了,廟左約十公尺的地方,正有一口井,井欄是用石頭砌成八角形的,高約尺許,周圍長滿長長的草,如果不是有人引路,恐怕不容易找到。水很鮮,但深只有一尺多,彎下腰伸手也可以抓到井底泥巴。
「我不怕。哎哎,我們吃這個吧。」
晚上,蔡添秀邀我到外頭談話。走到對面教室背後,還沒坐下來,他就說:
「他還告訴我,明知要給我母親不幸,為什麼還要娶她呢?那是因為他有中國的傳統倫理觀念,認為應該傳宗接代,留下一男半女。所以他知道我母親懷了孕馬上就跑開了。也許……也許他在骨子裏還愛著他所痛恨的父親也不一定呢。」
「我怎麼不懂,我的身子裏流著的是臺灣人的血——啊,陸桑,我恨我的血液裏有一半是……」
從吳振臺口裏得知,那兒有一所小廟,是奉祠鄭成功的,井就在廟近旁處。當然吳還說了這井和廟的來歷。據說從前鄭成功來臺後帶兵北伐,打到鐵砧山時,天旱非常嚴重,附近都沒有水,全軍陷於險境中。鄭成功向天求水,並用他的寶劍插地,立時從那兒湧出了一股清冽的泉水,解救了困厄。那就是國姓井了。後來,村人們發現到那泉水居然能夠醫病,而且非常靈驗,不論什麼難症,一喝那泉水便可痊癒,人們便不遠千里而來取水。因為它hetubook.com•com治癒了很多的人,所以人們便為了報恩,在那兒蓋了一所小廟來奉祀鄭成功,在臺灣還是個頗為著名的古跡。
「是嗎?你是第一個聽了我這些話的人,我不想向第二個人說了,永遠永遠……」
「他要我安慰母親,孝順母親,愛母親,並且,他最大的期望是我將來如有可能,也要繼續他的遺志。」
「陸桑,真對不起你,害你被他們……」
「悲劇?」這個詞倒用得很妙,我說:「你不必難過,這也不是悲劇,那沒什麼啊。」
「但是,我祖父是個專橫的人,一定要我爸爸跟那個日本女人結婚——她是當時的郡守的女兒,算得上是個名門閨秀的——我父親沒法,只有成婚了。」
「……懂,但,我真有些等不及了。」
「呃,那個,當然能的。」
「不曉得。不過可以醫渴病倒是真的。」吳答。
「江山萬里」,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兩天來,我一直為這個謎困擾著。
「我知道,那是我們血液裏原來就有的恨,對吧?好吧,我要從這邊走了,也許我有那麼一天要請你幫忙的,我們都有熱血,欲已而不能已的熱血,當它開始沸騰的時候………好啦,再見。」
「唉……被打的人多的是,你怎會這樣對待我呢?這要使我難過的。」
「是,是他……陸桑,我看到你臉上的傷痕,比我自己被打時還不好過。」
「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已嘗過那種苦頭了。畜生!想起來,我的血就要滾沸起來。」
「我祖父也很鍾愛我,我是他唯一的孫子,幾乎到了溺愛的地步。就這樣,我所過的生活,不論在物質上或精神上,都可說是很幸福的,直到我中學畢業。
「我也是,大家也都是的……」
「啊!四腳仔害死的!」
自從天氣顯著地熱起來以後,各人挾帶的水壺裏的飲用水往往都不夠一整天之用,於是解喝的問題便變得嚴重起來了。吳振臺告訴大家,東邊山腳下有口水井,叫國姓井,可以取到水。這可說是個大好消息了,大家都驚喜一下,決定午飯後派幾個人把全員的水壺都帶去裝水。
「我先問你,你恨他們嗎?」
當我正要走營門時,他從後面叫住了我。我曉得他是本部的人,一定又是受了部隊長的命令要到哪兒去。
「你是不是恨你的母親?」
「我的祖父就是那時被日軍看上的。他竟受不住威逼利誘,昧著良心,引導日軍從間道攻進義勇軍的本營。結果不難想像的,義勇軍在眾寡懸殊的情勢下,彈盡援絕,全都犧牲了。據說被俘的傷殘病患和沒有走脫的人共有一百來個,個個都給用日本刀砍了頭,埋在一穴。」
或許,他站在山頭,望望海,——我猜到那時海岸線就在不遠處——故國就在一衣帶水的海那邊,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大志不知何時方能達成,而唸了一句詩:「江山萬里今安在」,於是有了這四個字?
「再見。」
「不要說下去。我真不曉得怎麼告訴你才好,我覺得我們都還懂得太少了。有些事實,我們只有接受,懷疑、恨,都是多餘的。而且,母親總歸是母親,不能夠因為是個『內地人』,就不分皂白地恨。」
「我的祖父就一變而成為地方首富,擁有了幾百甲的良田,當然都是日政府賞賜的。」
這是鐵砧山腰隱蔽處碑石上的字。碑形如雞蛋,上窄下寬,豎立在一方水泥砌的基石上。約略估計一下,僅碑石本身便有一丈上下,底部約比兩個人合抱大些。面向一片坦蕩的平原,上面有斗大的四個蒼勁的行書字:「江山萬里」。
「好的,真感謝你的關切。」
「然而,沒料到進了青年師範,我的期待落了空,目前這樣遭受蹂躪,又過著牛馬一樣的生活。你說我怎能不痛恨那些狗仔呢?」
直到第二天午飯後,不管是睡覺吃飯或作業時,我都在想著那四個字的含義。我也曾問過吳振臺,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竟連有這麼一塊碑石都不曉得,可見它是完全被忽略而湮滅了很久很久了。
「我真高興。可是,他們不是說要全民玉碎嗎?全民玉碎,我們也在裏頭吧?」
「我爸爸在遺書中說,他是在中學五年時,明白了祖父當年用卑鄙行動而致富的經過,那時他痛苦極了,幾乎想脫離家庭,甚至屢次想到自殺。可是,這事也使他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從那時起,他就決心留下一條命來獻給祖國了。」
「是倒是的。可是,我曉得那是因為我,你才會被特別注意。你不是好多天來就受著注意嗎?」
我有些懷疑,鄭成功的廟怎麼會這樣子呢?也許吳那傢伙誑了人。據我所知,臺南有所祀奉鄭成功的神社,叫開山神社,這是「別格官幣社」,與祀奉日本忠臣楠木正成的湊川神社,祀乃木希典的乃木神社等幾個歷史上著名的神社同格,何以這廟會衰敗成這個樣子呢?當時,我還不曉得所謂延平郡王也就是鄭成功,正在懷疑間,有個新兵嚷起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他被野村打,而我替他說了話。
我站在碑前向前眺望,一片平原展現在眼前,遠處蜿蜒的山脈,大甲的市街,一望無際的田園,還有點綴其間的農https://m•hetubook•com.com舍,都盡收到眼底。
「可是,那時我們是少數,現在我們人比他們多啊。」
立即,有個思想閃過腦際。江山,豈不就是天下嗎?天下豈不就是國家、國土嗎?
聯想到鄭成功,我的思路便有了途徑可循了。他是扶明室而失敗的人,而且到了臺灣後,建設經營甫就緒便病死。無疑,那對他是莫大的遺憾。眼看自己的國土——就是天下,就是江山哪!——被清族佔去了,國仇家恨都沒有能復,自己卻飲恨而終。「江山萬里」,豈不就可能是從鄭成功內心的慨嘆而發出的?
其次是「萬里」。這個較單純。在漢文科裏讀到李白的「白髮三千丈」這個詩句時,先生說三千丈只是表示長,「支那」的古代詩人都是喜歡誇張的。準此,我把萬里也解釋成很寬很廣的意思。
「剛才你不是要說你身子裏有一半血液是『內地人』的嗎?我真想知道你既然有一半『內地人』的血,怎麼又會為臺灣人難過。」
「你是說我們該等機會?我倒確實認為機會是應該造的,而不是要等的。」
「不……我也很難過。」真的,我的眼角也發了一陣刺熱的感覺。
「危險倒不見得,不過我想,那牽涉很廣,而且有這種膽子的人也好像不多,如果有的話,我們在校時便已幹出來了。」
大夥紛紛交談,似乎都在互相訴說著類似國姓井的神蹟。
「你想,我們有機會嗎?我們會怎樣?」
「呃,沒有……」
「唔……那太不小心了,我們四時都不能放鬆,可是,他們委實也太沒道理了。」
「那是傳說,可信,也不可信。」
「我也是進了日本人讀的小學,其實我母親早就教我說『國語』,進了小學後,我臺灣話都忘得差不多乾淨了。我母親是個溫柔的人,從不在我面前顯露出悲哀的神色,更沒流過淚,可是我曉得她背地裏常常哭泣。」
「這是糕仔粉,這是花生仁,一起吃,味道很不錯呢。」
我明白了,一切謎團都解開了。原以為自己早就覺醒了的,其實我還只不過是矇昧的糊塗蟲而已。這次,我可是真正明白過來了。不錯,我正是臺灣人,也是支那人,卻絕對不是我和我的伙伴們口口聲聲說的日本人、「大日本帝國軍人」。而那些狗仔、四腳仔們之所以那樣對付我們,正是起自這種民族的優越心理,或者就是民族仇恨吧。固然,軍隊是靠打揍教育的,但他們在校時就這個樣子,這不是證明這個觀點不錯嗎?想到此,我不禁脫口罵一聲:「畜生!」
「我願意聽你心中的話,可是我們另外找地方吧。」
我發現這塊碑,是非常偶然的。
蔡添秀從褲袋裏掏出了一個紙包,接著又從另一個褲袋裏掏出了一個小紙包。
「是昨天晚上?」
「後來,事情敗露了,他跟在大陸的七八個同志一塊被捕,拷問到死。當然,這是我那個遠房叔叔補充告訴我的。他也是同志之一,不過他在臺灣工作,所以沒有被抓去。」
「原來,我父親是從事臺灣光復運動的地下工作者之一。在那四年間,屢次來往於臺灣和大陸之間,可是他一次也不曾回來看過我。他……他要我原諒他,他說那是大義滅親,再也不能顧到我了。可是……我知道,他仍然是經常想念著我的。」
又經過一番苦思,我聯想到鄭成功祠。在這以前,鄭成功這個名字在我也是很熟悉的。公學校時,課本裏就好像有過,我牢牢記得開山神社這個奉祀鄭氏的神社,也正說明這點。此外,似乎是中年級時,我曾在課堂上學過鄭成功的歌謠,詞是這樣的:「啊,勇敢哪國姓爺,鄭成功的功勳多偉大,君父名芝龍,母是平戶田川氏」。在我的觀念裏,鄭成功是開臺的偉人,而他的母則是日本人。此外也有一些鄭成功打虎的故事和幼年時的軼事,但這些也似乎就是課本或老師的言詞裏所強調的。
「陸桑,這兒好哇。可是我們要一面吃一面談。」
「我不怕人家聽到的。今兒晚上,我有很多話要告訴你。我想了一整天,每次看到你臉上的傷痕,我就禁不住想哭。」
「道理?他們才不講這一套呢。」
閒話表過。當我脫離不開日語時——這時的我自然是用日語來唸這四個字的——我就是絞盡腦汁,也沒法獲得一絲這四個字的含義。但是,我想久了,不知怎麼地,忽然一句客話脫口而出,我用客話唸道:
「危險嗎?」
「問題是,是不是單單不能忘卻便算。」他有些切齒地。
「我的祖父三十歲的時候,日本人來了。我們那地方,也和絕大部份的臺灣各地一樣,由一群義民組織了一支抗日義勇軍,頑強地抗禦著日軍入侵。因為他們熟悉地勢,所以能神出鬼沒,給日軍很大的打擊,日軍也一直拿他們沒有辦法。」
在我的腦海裏,片片斷斷地浮起了一些記憶,遠的是在大河時葉振剛所說的話:「當時勢改變了,我們就不愁沒有我們的日子了……中國那邊,從日本人手裏奪回臺灣,也正是重大目標之一……開羅宣言……」。近的,有林鴻川和蔡添秀所說的:「……我知道,那是我們血液裏原來就有的恨……畜生和_圖_書!我的血要沸騰起來了!」,「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付我們呢?……我的身子裏流著的是臺灣人的血,啊,我恨我的血液有一半是……」還有蔡的父祖兩代的故事,這一切在告訴我什麼?
一連兩天,我的思想一開始動,就會想這些夾七雜八,似有一個重心,卻又抓不住重心的問題。特別是當我看著蔡添秀在揮十字鎬,或者挺著腰身用力地在撬動一塊大石頭時,我就更覺於心難忍。那清秀儼如一個美貌少女的臉上,附著些泥巴,滴滴豆大的汗水流瀉不停,那種情景常使我看著看著,就起了一種惻隱之情。我彷彿覺得他是一個女孩,正在學男孩做苦工。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司谷脫筆下的騎士向女人服務一般,生起為蔡代勞的衝動。
「好啦好啦,說這些有什麼用?都過去了,不是嗎?」
「對不起了,陸桑……」
「呀!你怎麼啦?那是被那些狗仔……」
「江山萬里」
我覺得這話很不尋常,到底這個面目黧黑的高瘦個子,腦子裏在想些什麼呢?我想起了前些時有人說過的話:等米軍來了,那時看看我的銃口對準誰吧。那種日子會到來嗎?琉球島上打得那麼激烈,可能也快完了,下一步從哪兒來呢?顯然,大家沒有了剛來大甲時的那種大敵當前的緊迫氣氛,也許米軍已跳過了臺灣了。這樣的話,我們還有什麼機會呢?
我承認陳的話是有道理的,伙伴們當中,實在找不出幾個能不顧一切蠻幹的,廣谷、林文章、安本、宋仁義……都似乎不大可能,富田那個怪物或許有些膽子,但是,這麼算來已經沒有勝算了。
第三次我去鄭成功廟喝水,回程時,我離開同行的人,獨個兒走向另一條山徑。我想隨便走走,也許會有什麼新奇的地方。走了半天,當我出到一處山坳時,我看到那山坳的上頭有塊豎立的橢圓形石頭。因為那形狀頗為奇異,所以我決意上前去看個究竟。那兒並沒有路可通,因此,我不得不走進高達腰際的草叢,攀援著藤蔓爬上去。好不容易走到了,於是我明白那並不是自然地豎起來的,而是人工砌了一方基石,豎在上頭的,並且我也看到那四個斗大的字:「江山萬里」。
「不用說,這事給了我很深的刺|激。我也想到脫離家庭——我怎能再在那樣一個建立在同胞的一大堆屍骨上的家呆下去呢?我也想到自殺,想跑到大陸去,可是這一切都不成了,好久以來就沒有船開到大陸,就是有,也總是在半途被擊沉。好在那位族叔的話給了我不少安慰,支持我活下去。他說現在日本已輸定了,將來戰爭一結束,父親畢生從事而沒有能實現的事就可實現。他說,我們這一代是幸福的,可以坐等光明的一天的到來,可是也不能忘記為這事而慘烈犧牲的先人。」
「這真可以醫病嗎?」有個人在問。
「唉唉,你別說這些。」
由江山,聯想到打天下,這又是一個思考上的飛躍,於是,江山這個詞的意義就清晰地在我腦海裏浮上來了。
「聲音放低些,隔牆有耳。」
「呵……你懂得不少啊。」
「就到田裏走走吧。」
「哪兒好呢?」
「你一定不曉得他怎麼死吧?他就是被四腳仔害死的。」
「我爸爸是他的獨生子,從小就過著優裕的生活,讀的是日本人讀的小學,小學畢業後,馬上到『內地』讀中學,一直到大學畢業才回來。不久,我的祖父跟一個『內地人』說了親,我的祖父是『勳三等』,比在臺灣的一般大官的勳位還要高,一般的官憲不用說,就是所有的日本人也不敢以通常的眼光來看他,所以要討一房『內地人』媳婦,似乎還不怎麼困難。可是我的爸爸卻不同意,那是因為他在『內地』早就有了個愛人的緣故。」
「我那位族叔告訴我,那遺書是他死前半年多,最後一次到臺灣時寫下交給族叔的,並要他直到我中學畢業後才可以交給我。我爸爸為我設想得多麼周到啊!」
「可是,我父親只呆了半年不到就跑了,是跑到『內地』去的。那時,我正在我母親肚子裏。我五歲時,我父親就死了。當然,那時我還不曉得什麼叫悲哀,家人也一直瞞著我說父親是病死的,就是鄰近的人們和我的玩伴也都這麼說。」
我發現蔡真有不少話,我想就讓他講下去吧,心裏有什麼東西憋著,說出來也許會使他得到些許疏解後的安慰。但是,在這樣的地方卻不行,這兒到處都可能有人在偷聽。於是我想出了主意。
我們並肩拐了個彎,走出街道。有不少小學生們背著書包匆匆地走向校門。
「你不是說它醫好了很多病人嗎?」
「不,早晨。」
「把他們打了一頓,有什麼用處呢?現在不能和在校時比了,後果也很嚴重。我也想到過我們該有所行動的,可是你想想,能找出幾個有這種勇氣的人?這事是要大部份的人合力來幹才成的。我倒真希望能痛痛快快地幹他一場。」
或者,他北伐到鐵砧山,站在立碑的地方,眼見美麗的萬里江山,情不能自禁地慨嘆一聲「江山萬里」?
「就是那個……能實現嗎?」
「那當然。」
「為什麼?……想到她是和圖書一個……」
蔡添秀因腸炎休假兩天,病還沒有完全好,就銷假上山工作了。他在請假的第一天晚上告訴我,本部的衛生班只有一些外用藥,內服的藥品就連最起碼的消化不良藥品都沒有,拉了肚子,唯一的療法是禁食,此外就是由衛生兵去找些「紅乳草」——在臺灣各地都很常見的青草——來當藥煎吃。與其說是這種草生效,還不如說是絕食生效來得恰當些。蔡餓了一整天,第二天下痢停了,照常吃,第三天就銷假了。
「我同意機會是可以造成的,但也要看場合。」
「這話,你一定覺得奇怪吧?」林又加了一句。
「好吧。那麼你講好了。」
這一來我就不由不信了。
「陸桑,我覺得你是值得尊敬的人。臉對臉說出來很不好意思,我這麼尊敬你,所以認為你不該遭受到那樣的悲劇。」
「你大概也聽人說過了,我家是蘭陽地方屈指可數的大地主。可是我祖父原來是個長工,直到三十歲還不能成家的窮光蛋。他為什麼會忽然變成大富翁呢?這,當然是有著特殊原因的。你一定想不到,那是……那是當一個屠殺同胞的劊子手換來的。」
「說什麼話,這不關你的事嘛。」
那天晚上,我向好友陳英傑說出了我的發現。他對此當然也一無所知,也不曉得「江山萬里」四個字的含義。我邀他次日在國姓井跟我會合,一塊去看看。
我靈機一動,說:「我們不可以糾合同志來商量看看嗎?」
「哦,太好了,怎麼有的?還是吳振臺弄來的嗎?」
「好像不再有人來燒香求仙水了?」
這些都是很引人的事實,因此,當天我就跟著吳振臺去看個究竟。在山腰的相思樹下走了約莫二十分鐘就抵達了,原來那兒離第一天我們來鐵砧山時的入口處不遠,在幾棵參天古木下,正有一所小小的破落房子。吳說這就是鄭成功廟了。廟前沒有常見的廟坪,固然也有一塊空地,但很窄,不過一丈見方。倒是四周的四五棵大樹確乎是有著悠久的樹齡的。
從正面看去,是個長方形的常見臺灣式房屋,中間有門,並不大,看不見門扉,兩邊都有窗子,卻是小得僅夠一個人伸出頭。
「嗯……機會還是要等的。」陳沉重地說。
但是,在「全民玉碎」的口號下,我們臺灣人的命運到底怎樣呢?所謂「全民玉碎」,也就是全國民都要拼命到底,不留一人一命;換言之,也正是他們常說的:「大日本帝國的字典裏是沒有降伏這個字眼的。」這句話的最好註腳。琉球戰役是個具體化的例子;那兒無分男女老幼,都手執「竹槍」向進攻的「敵人」突擊。臺灣人是否也會成為「全民玉碎」的犧牲呢?這問話就不是我所能回答的了。
我清楚地感覺到,在我內心中萌生了一種對這個少年的不可言喻的好感。他那麼可愛,那麼無邪,卻與年歲很不相稱地背負著沉重的命運上的與感情上的負荷。我早就曉得自己是臺灣人,並不是日本人,我也曉得戰爭結束後,我們臺灣人的地位將會有怎樣的轉變,但那只可說是概念的,或者說是一個模糊的觀念而已。一年多以前在大河時,好友葉振剛就在我內心裏喚起了這種概念,然而它一直沒有十分具體化,而且我也跟大多數的臺灣青年一樣,懷疑著這種概念上的希冀是否有實現的一天。現在,蔡添秀的這一番長談,又使我在心裏,從另一個角度看到了這概念的某些程度的具體化的一面。原來,我們這些一直被矇在鼓裏,一直被愚弄的『皇國民』之中,居然也有過那麼些先知先覺,在不斷地奮鬥著,並且把性命都犧牲了。對我而言,這是個多麼值得驚異的事實。想到此我不由得慨嘆自己的朦昧無知了。
「啊,你是說什麼機會?」
「喂,什麼延平郡王,這那兒是鄭成功的廟呀?」
我看到林鴻川的眼裏閃著異樣的光芒。這人到底在想著什麼呢?我更摸不著頭腦了。
「添秀,我老寅告訴你,這個問題,直到目前我也還是個疑問。可是,至少我認為我們是可以抱著希望的。忍辱負重,懂吧?」
「好像聽人家這麼說過。」
水圳過去就是水田,田裏的稻差不多有一尺來高了。也許那兒話不會被偷聽的。我起身先幫著蔡包好了一個紙色,走向水圳,然後跳過去,蔡也跟著跳過來。我們沿田塍路走去。
「我也覺得她太不幸了。她不應嫁給我父親,更不應該生下我。」
「你怎麼曉得?」
然而,那天晚上,蔡添秀的話使我的心情起了不少變化。
「也許,我們會有機會。」我說。
這兒且讓我分析一下我的思想所以能夠做了這項飛躍的經過:當我用客話反覆地唸了幾次江山萬里後,我注意到「江山」這個詞在我腦海中並不陌生。孩提時,我喜歡看臺灣戲,在臺灣戲裏頭,「謀篡江山」這句話是常常可以聽到的。「江山」兩字上加上「謀篡」,自然而然地,我就聯想到天下這個詞。記得有一次我看到戲棚上的一齣戲,什麼戲碼已想不起,只見有兩個農夫打扮的人在犁田,忽然來了隻烏鴉用人語叫道:「陳友諒打天下!陳友諒打天下……」於是那個農人就丟下犁耙「打天下」去hetubook.com.com了。
「江山萬里。」
「嗯,我也不大曉得,不過看樣子,現在的人文明進步了,生了病不大靠這種東西了。」
我這樣結束了我的一場探索。我不能否認,在這些想頭之間,仍有個不能釋然於懷的某種東西。我累了,再也沒法追究它。倒是把自己的這些發現——或者說答案,告訴我的好友陳英傑,成了我所渴盼的事。
不管這些解釋對不對,總之,這碑石與鄭成功有某種關聯,則似乎是確切不移的。是的,他一定想念他的故國——支那……啊,支那……支那……是的,支那也是我的故鄉,我是支那人。鄭成功的慨嘆也正該是我的慨嘆啊……
「中學畢業後的第三天,臺北的一個遠親來看我們,事後他拉我到郊外,交給了我一封紙已發黃的厚厚的信。那是我父親留給我的遺書,也是唯一的紀念品。看了信,我父親死時的真相終於明白了。原來,他是被日本特務嚴刑逼供,拷問至死的。……啊……可憐的爸爸……」
「謝謝你了。添秀,不過我禁不住要提醒你一句,我們言行要格外小心,忍辱負重,希望你別想得太多,達觀一點,好嗎?」
這就奇怪了,為什麼沒有其他的記載?為什麼連立碑的年月、人名都沒有?為什麼會在這樣隱蔽的地方?一連幾個為什麼在我腦子裏泛上來。
「謝謝你。可是我們是共患難的伙伴,你不該也不必為我一個人難過。」
我發現江山萬里碑,就是在這種複雜心情的當口。
「我……我不曉得。」
到底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呢?以我貧弱的「漢文」知識,實在無法索解。通常,碑子的背部都有些文字,記載立碑的緣起什麼的,我繞了一周,可是圓柱形的一塊大石頭,就只有正面那四個字,此外一個字跡一個鑿痕也看不到。
「謝謝你,可是沒理由就給幹上的,已經不少了,我還算是有理由的,實在也沒話說。」
讀者們也許看到這兒要笑我未免小題大做,這四個字有什麼難懂的含義可言?其實只要你想到這時的我——當然不只我,可以說絕大部份的臺灣人都是如此——是個講日語比講自己的語言更流暢,更便捷的人,而且中學時雖有所謂漢文課,其實對漢文連一知半解都談不上,便不致怪我了。
田塍只有兩尺來寬,我們只好一前一後緩緩移步。蔡緘默了好一刻才說:
「我想,你還是不要這樣想好。你要愛她,這就是一切了。」
「奇怪!怎麼早上也來這一套了?」
「也是我自己惹上來的,我早上想心思,沒有唸『敕諭』給鬼藤看見了。」
「陸,不,陸桑,我不曉得你要怎麼想,可是這仇恨我是不能忘卻的!」
這一來,把江山與萬里連在一起,已能給我一個清楚的意義了。我想起了在碑前的眺望,那是寬大的廣闊的,在那兒的眺望,正是「江山萬里」呀!我彷彿有了自以為是的答案了。可是想頭一轉,我發現到這只是字面上的。那麼它的背面有什麼樣的含義呢?
「我知道你的心情。其實我心中也充滿恨,不過我自己也不曉怎麼處理這股恨。我也還要想,你的話已經給了我不少的啟示。」
那天終於我引導著陳去看了江山萬里碑,並詳細地訴說了我的觀感。他連連點頭,稱讚我的解釋是很中肯也很深刻。不過談到復仇消恨時,他也認為造機會不大可能,以為林鴻川的想法太不切實際。
「嗯……我也是剛曉得的……我真難過,不只難過,而且也痛恨……我就從頭告訴你吧。」
有一次,我下了班,蔡剛好換上班在揮十字鎬。我看守著他吃力地工作的情形。忽然,我覺得他的面孔有某些地方跟某個人很相像,是像誰呢?什麼地方像呢?我一直想不出個究竟。輪到我換上時,我用力地揮動十字鎬,陡地,我覺得有一雙頗為熱切的眼光投射在我臉上。無意間頭一抬,我看到那正是蔡添秀。不曉得是不是錯覺,我竟覺得他的臉頰,尤其眼眶周邊泛了微微的紅色。他衝我點點頭,笑笑。就在這一剎那間,我明白過來了,原來他是像李氏素月的,是那雙眼兒相像。而且他眼眶周邊泛紅時,更是酷肖得一模一樣。這個發現使我心懷起了一陣震顫。
於是,林鴻川那慷慨激越的心情,再不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了。想到他被圍毆時的心情,我真禁不住對那種用笑臉來迎接拳頭的自己感到深切無比的厭惡。這是血債,他有意索還,我豈不也應該有同樣的心理嗎?但是,我心中的恨是被煽起來了,可是我仍覺得那是沒有可能的。林鴻川曾說,機會是要造成的,我們能造成什麼樣的機會呢?我所能想到的,只是個最平凡的,那就是有那麼一天,當「時勢」改變了的時候。那時,我們無疑可以暢所欲為的,可是它畢竟是渺茫的,不可期的。目前還是我那個老套:「忍辱負重」,除了這以外還有什麼辦法呢?
他還沒說完,我就阻止他說:
我還告訴他我為什麼會被打。
我不大敢觸到這個問題,有意改變話題,所以改口問道:
「過去?才不呢。這仇,這恨……」
「我會好好地想想你的話。我很感謝你開導了我,可是我心頭的一股仇恨,似乎是永生不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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