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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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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就隨便彈彈吧,」蔡添秀也催促了。
我祇得在那兒落座。
「嗯……沒有。」
午飯後不久我和林文章就走出營門。他仍然滿臉油光,泛著充滿興奮與期待的神色。他那付油炸麵包的尊容,我是很不敢恭維的,我不由得替他擔心,信已去了三封了,都是他親手交的,卻都石沉大海,人家是不是不願理他呢?會不會是枉費心機呢?我記得在大河時,曾向一個害單相思的同事建議,追女人要厚臉皮,信不妨一封接一封地寄去。詩人走的似乎也是這條路線,如今看他的可憐兮兮的模樣,倒不由不覺得那種追法是否有效,頗令人懷疑了。
「我想……」陳徐徐說:「我們不如看看書,你不是一直都在想看書嗎?還有,我覺得今天是好機會,我們可以到教室去彈彈琴。說不定……你懂吧?」
「啊,你是陳桑。你們都進來呀!」她接連又嚷起來。
「信交給她了嗎?」宋又問。
「真是膽小鬼。怕什麼?」
「今天的是第四封。」
「真的。我覺得她在熱切地等著你的信,很有希望呢。」
「不……我,我彈得不好。」
「怎樣?心跳都停了吧。」林文章焦急地追問了一句。
晚飯提前開,連軍歌演習也取消了,於是大夥都在舖位上坐著閒談,這兒一堆,那兒一堆,大家都有一種前所未見的輕鬆滿意的意態。
「如果你不高興,就不談這個吧。反正出去也不會有什麼,不如呆在營舍裏看看書,如果能夠的話,就彈彈琴。這總不算那個吧。怎樣?」
她遲疑了一下,接過去了,兩人都沒有交換一個眼光,說的話也僅祇這些,而且又都是低細得幾乎聽不到。我覺得在接過信的一瞬間,她的表情是很不容易描摩的,似乎有些驚悸,也夾雜著惶惑。我寧願把它解釋成期待的,或是驚喜的。
「嗯……你真好哇。」
「我說你們……唉,夠了夠了,別逼我好嗎?」
「這就是所謂的純情嗎?哎哎,你是我的唯一知音,真感謝你。」
一連唱完了第三,我們就停下來。
我搖搖頭。
「不是開玩笑。」陳接上道:「她的確一直在看你。」
「陸桑,」蔡直到這時才插上了一嘴:「你們的話,我一點也不懂。」
我本來是要跟陳英傑、蔡添秀兩人在一起的,這麼一來不好意思拒絕了,好在也不要多少時間,便欣然答應下來。
「別打岔,她愛上了你。唯一的問題是行動了!當然,這是要由你來的。」
「哎哎……你未免太那個了。」
「我倒以為她一直在看你呢。」
「你不能再畏怯,我說了,要像個堂堂男子漢,懂吧?難道你沒有這勇氣?我也可以代勞啊。」陳說。
「零!」林抓扳頭皮。
「啊!陸桑,真好聽,真沒想到你真有一手。」蔡的心情似乎與我的恰恰相反,聲音很高昂,充滿興奮之意。
「現在就去吧。」陳說著就站起來。
在校方舉行儀式的當中,我們在營舍內一面吃著蔡添秀的糕仔粉和炒花生仁,一面閒聊。我想到儀式完後,如果真地又到六丙教室去,那麼一定有不少先生們會在那兒要我彈琴的。因此,我提議到外面走走,特別是公園,那兒環境寧靜,風景也好,可以舒舒心中悶氣。可是陳一定不同意,他說應該利用這個機會,跟國校的先生們混熟些。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本來決不是喜歡跟人家打交道的,而且那種場合,是他一向所討厭的——這在我而言,無異是為難我,可是我說不過他,祇有依他了。
「喂!三天也可以結婚哪。」大個兒彭大城加了一句。
「唔……」陳想了一下說:「我有法子。」
「這個……請你……」詩人嚅嚅地說。
「我覺得……」他的面孔有些沉重起來——也許應該說是嚴肅起來:「說起來真奇怪,愛一個人,竟是這麼美妙的事,我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被愛或不被愛,好像都不關緊要了。我這感覺,你能……能相信嗎?」
不到五分鐘,我們就走進那家冰店。林在店門口拉了拉我的袖口點點頭。那是她在的暗示,我心不禁砰然一動,暗暗為他高興。店裏沒有客人,冰櫃後一個伙計正在給一隻隻的玻璃管灌糖水,https://m.hetubook.com.com裏頭一個女孩坐著發呆。一定就是她了。我匆忙給她一瞥,就在一張桌邊落座。
「上次,我給她的信就是用我所愛的某某開頭的。現在說出來倒沒什麼,可是當時確是下了最大的決心才敢寫了那幾個字的,而且信寄出後,心頭硬是不好過,老是覺得表錯了情,如果人家無意,豈不要成了個大笑話?我不安了好多天好多天,今天終於回信來了。直到我看了那開頭幾個字,心都激烈地跳個不停,拆封時手也是顫抖的。可是看了那幾個字後……」
不到五分鐘,那個小朋友跑進來了,交給陳一把鎖匙。陳謝過了他,轉過頭來衝著我眨了眨眼睛。
不多會兒,大家把話題轉向美男子安本尚志。還是宋仁義開的頭,他說:
我再三推辭——這並不是我故意忸怩作態,我實在膽怯,而且又是年輕女人居多,我幾時經驗過這種場面呢?想到我在青山看著時那種手顫腳抖,差一點就彈不下的一幕,我幾乎要在心中埋怨陳英傑多事,一定要到這兒來了。可是瑞華先生一定不肯放過我,死死地拖住我的肩膀不放,女先生們也口口聲聲要我不客氣,甚至連陳也幫她們的腔。在這情形之下,我還有什麼辦法呢?
我這一堆還是小隊裏的古兵們,廣谷俊雄、林文章、彭大城、宋仁義,安本尚志,加上富田恒夫和我,不過富田仍如一貫作風,雖然也加在圓陣裏頭,但還是背靠躺,眼光投在遠處,一派愛理不理似聽不聽的神色,嘴巴則始終緊閉著,連大夥哄然笑出來時,也不過偶而稍為綻開嘴巴而已。
我看清了她的面目。我實在不能說她多動人多美,不過體態倒頂苗條動人。七十分,我暗自打下了個分數。
「哎呀!」陳叫了一聲。
「我早猜到了。」
「我能理解,當然也能相信的。詩人,你真是純情的人哪。」
這時,那女孩似乎也認出了詩人,微微一怔,臉上倏然泛上了一抹紅暈。詩人卻不敢看她,手足無措地坐下。
安本點了點頭。大家一陣歡呼。
「真是啊,怕什麼?青山先生說過了,你彈得很好,不是嗎?素月桑也說過的。快呀!」
「我才不這麼匆忙呢。」廣谷答。
「去了幾封了?」
「那麼是在家裏囉。是躲在房間吧?」
「廣谷!」宋仁義把話鋒轉了個向說:「聽說下個月有三天休假,可以『歸省』,我問你,你回去了是不是也要跟她那個?」
廣谷那似陶醉,似沾沾自得的說法,使得大夥樂不可支,更有央他拿出她的照片來讓大家看的。廣谷也大大方方地答應了。我也看到那張照片,還是女學生裝束的,相貌很平凡,沒有動人的地方,但我也禁不住湊趣的叫了一聲:
「現在不行哪,這麼多人。」
「不會的。我寧願她還不要給我信。」
「唔……」我沉吟了。可是我確實覺得彷彿懂得林的心情。他真純情。我對他過去的看法似乎得修正了。
「真好哇。」蔡感嘆似地說:「我喜歡這隻歌。以前我不曉得我為什麼喜歡它,現在我明白了,原來它是傷感的。」
「喂……」
「咦?為什麼?」
我發現,在愛神之前,我還是那麼卑怯、懦弱、猥瑣。是的,你既然是這樣的一個人,那麼還是算了,別去碰它,靜靜地躲在你的貝殼裏做你的懦夫吧。
說來也真慚愧,開始時我不能平心靜氣,手竟不聽指使地微顫著,踩在踏板上的腿也在微微地抖。好在序曲彈完就漸漸平靜下來。總算沒有出紕漏,彈到最後。
「喂,你鞋子都還沒穿哪。」我叫道。
林文章又點點頭,深沉地舒了一口氣。
我暫時沒有再聽他們的,卻在想起下午的事。上午,部隊舉行了「拜賀式」後,部隊就放假了,而且下了外出許可,部隊全員都歡天喜地結伴走了。我本來也要出去的,可是陳英傑主張不要出去,我祇好答應下來。蔡添秀本來準備到吳振臺家去的,後來也改變了主意要跟我一塊走,這一來也就一起留下來了。
「拿出膽子。」我低聲說。
「喂,我們下午去她的家!」陳忽然想起了似地說。
「我不妄想,你也不用替我妄想hetubook.com.com。」
瑞華要我彈別的,我坦白說祇會這一曲,她便要我再來一遍。於是我一連彈了三次。過後她們要唱歌了,我又祇好彈些軍歌之類。
「鬼話連篇,你這簡直是想入非非了。」
「詩人,你要報告今天追求的經過。收穫如何?」
一陣輕微的慍怒掠過我的腦際,但立即過去了。
我轉過頭一看,原來是青山先生。也許為了今天是全年中最大的節日的緣故吧,他把鬍鬚剃光了,顯得臉色更加蒼白,更加清瘦。可是在一瞬間後我看到從青山先生背後閃出了一張臉。那是李氏素月!陡地,心口一震,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瑞華先生顯得興高采烈。據說她年紀已超過三十了——我看不出有這麼多——一直還沒有嫁人。聽說她眼界很高,非醫生不嫁,所以才會留下來。我覺得她人蠻親切,蠻熱誠的,祇是她對我的過份的親熱勁,使我大為尷尬。幾乎在青山先生還沒走出教室門,她就拉了我的手臂,拖向鋼琴。
「別忙,坐下吧。蔡,你也坐下。」
「給兩客冰淇淋好嗎?」
「帶到外面去嗎?好像旅社?」宋又追問。
「我也不曉得。真奇怪。我也是渴盼她回信的,可是那時候我恨不得……恨不得自己化成一縷煙消失。」
「嗯……」他點點頭。
「啊,是悲多芬桑!歡迎歡迎!」最先發現我們的是老密司江氏瑞華先生,拉直嗓門叫。
退一萬步,就算陳的揣度近乎事實吧。那麼,所謂行動,究竟又是什麼樣的行動呢?下午去她的家?那是太冒昧了些,而且我也沒法跟她單獨相處——噢,在想到這一點的一剎那,我竟那麼不可饒恕地泛起了我與她單獨在一起的情景,不過它很快地就被絕望抹拭掉了。就算下午有了機會再見到她,那麼以後呢?在以後的半年間,再沒有「祝祭日」(即節日)了,每六天一次的半休時,她又在上課。能夠與她見面的機會,還不曉得要等到什麼時候!
在路上,詩人屢次地摸口袋,好像那封情書就放在那兒。難道他生怕丟了?同情之心在我胸中油然而生。
「那當然嘛,還能在哪兒,真是問得傻。」廣谷說。
「唉唉……別太那個了。」
「啊……謝謝你……」她也嚅嚅地答。
「為什麼?」
陳緩緩地直起身子,盤腿坐好。
「怎樣?」
「讓我想想,行吧,你們,真是沒辦法。」
「交了。」
「你真以為這樣嗎?」
「我說你這更是問得傻,傻得透了頂。我還沒有結婚,連訂婚都沒有,怎麼能夠?」
「喂喂,讓開好嗎?」
「哼哼……」我無可如何地哼笑幾聲說:「別把人家的心情揣摸得那麼肯定,憑什麼?」
「廣谷。」宋又說:「你較幸運,一封就有結果了,該再請客。而且又不用臉對臉地交。」
「住嘴吧。你不曉得,她看你時的眼光是多麼熱切,充滿憧憬。」
「真是個呆子,這怎麼是妄想?你要堂堂正正,像個男子漢。」
「啊!陸桑。」蔡仰望著我,雙眼發出光芒。「這多麼好哇。如果我也是女的,一定跟她競爭。你多麼好。」
我不敢正眼望她,不得不在望她時,很快地就側開視線。並不是我有意這樣,只因我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視線。我覺得很著急,幾乎又要對自己生厭起來了。
我知道這一天,國校的小朋友們也做完「拜賀式」後便放假的,今天確是可以去彈琴的日子。可是說不定什麼呢?忽然我想到一件事,血潮猛地沖上來了。
「我說不過你。」
我不置可否,無意間一看,教室兩邊的窗口都擁滿了人,一隻隻小面孔爬滿了窗。
我是我的結論。我曉得如果把這些說出來,陳一定不會放過我的,他會搬出許多大道理,勸我罵我。於是我決定不講了。
我常覺得日本人是厭世傷感的民族,二次大戰期間新譜的軍歌都充滿一股悲壯蒼涼的哀調。德川幕府末期有個學者寫下了一首和歌,歌詠朝開夕謝的櫻花,也就是「大和魂」的表徵。他們都憧憬著絢爛地開,不旋踵就絢爛地謝去的意境。我的傾向於傷感的情懷,使得我對這一點有著特別深切的瞭解。
「羨慕吧?嘿,客是請和-圖-書過了,恕我不願意破產。」
這時,詩人似乎拗不過大夥的要求,開始說話了。
「那,那沒什麼啊,祇是回去看看罷了。」安本臉紅了,結結巴巴地說不上來。
前面我已提到,這一個大好假日,本來我也是打算約陳英傑和蔡添秀兩人一起外出的。那時伙伴們多半已走光了,我與蔡一起來到陳的營舍。那裏除了斜靠在舖蓋上看書的陳英傑以外,一個人也沒有。我看到他還赤著腳,不禁有些埋怨起來。
分手時,素月邀大家到她家玩。瑞華先生說,她家是有錢人,「物質」較多,去打擾她一頓也無妨——當然這也是她開朗的玩笑話,陳認為這有些不妥當,總算沒有一口答應下來。
「呀呀!心跳停了還了得!」臺北人宋仁義露著金牙齒,故作驚訝地叫。這話引起了一陣哄然大笑。
仍然是那闋「少女的祈禱」。彈著彈著,我就整個沒入樂曲中了。向來,我彈這闋曲子就感受到傷感味兒,可是從來沒有像此刻感受的深切。那一連串的連鎖音,那沉靜的和音,沒有一處不是蘊涵著濃重的傷感,尤其每一樂章末尾拖長的迴旋音,更使我迴腸蕩氣,幾乎不能自已。
她捧著一隻托盤走過來了。輕咬著下唇,眼光低垂。我想從她面孔上讀出一點什麼,但我不能夠,因為我祇能在她那張臉蛋上看出一個問號。
大家沒有再像先前那樣興高采烈了。也許這種話有些叫他們掃興吧,不過我倒覺得詩人的話很有意思,也很羅曼蒂克。我認為詩人變了,變得更深沉更深沉了。愛情的力量真驚人。
「我祇會這個曲子啊。」
談了不久,預備鐘響了。青山先生要我們拜賀式完後再來彈,說完也就走了,素月也一塊辭去。我們再也不好意思呆下去,也就從教室出來。
「來一下吧。」
她走到桌前,擱下了托盤,雙手捧起一杯冰,先放在我面前,然後捧起另一杯放在詩人眼前。就在這時,林霍然站起來,雙手捧著信封,伸向她。我一看,信皮是空白的。
第一個成了話題人物的,又是廣谷俊雄,他早上才接到了一封信,竟然拿出來公開傳閱了。我也過了目,那已是可以稱為情書了,雖然文章、字跡都不算高明——據廣谷透露,她是家政女學校畢業的——起頭的一句卻是「我所愛的俊雄樣」(樣為敬稱),這就足以成為一件哄動的大事了。
「嗯,去她的家玩玩。她會歡迎的。」
陳大步走到門口,隨便扳了一個在廊上觀望我們的小朋友,說了幾句話,那小朋友就飛也似地跑了。
琴蓋掀開了,一隻隻黑白相間的琴鍵展露在我眼前,恍如一個美貌少女在露齒而笑。陳用一隻手指頭,從左到右在鍵上刮過去,響起一連串悅耳的琴韻。
「小鬼,你別開玩笑。」
「還說不上會彈呢。」我說。
我再度豎起了白旗,總算生效了,他們不再嚕囌了。可是我想些什麼呢?到底有什麼需要想呢?我知道陳蔡兩人的好意,可是他們的話是在一個極脆弱的基礎上,那就是揣度。揣度我愛上了她——這倒不打緊,而且我承認對她已有了深刻的印象,並且還揣度她也愛上我。這怎麼可能?僅僅見過兩次面,我憑什麼?難道是那一手還不成話的鋼琴?豈有此理!
蔡的話剛完,忽然從門口傳來了聲音:
「不行!」宋仁義猛揍了安本肩頭。「你到底有沒有?」
我真有些膽怯,心裏卻生起了一種強烈的希冀。我想到通常這種儀式是九點才開始的,現在小朋友雖已來了很多,那是因為他們照常上學的緣故,先生們可以遲一個鐘頭,此刻一定還沒有人來上班的,就去去也無妨,說不定……唉,我竟也想到說不定這個字眼來了。
「嘿!不放過你,我問你,你有沒有那個?」
廣谷憤然地答:
不出我所料,那兒正是「式場」(即禮堂),六甲六乙六丙三間教室間的隔扇都取開了,放鋼琴的這一邊放著教壇,壇前一張桌子蒙著精緻的桌巾,上面還擱著一隻盆花。牆上也掛起了布幔。雖沒有其他的陳設布置,可是有股莊嚴肅穆的氣氛。
「這好極了。不出去也行,我還有點吃的。」蔡的眼睛發出了亮光。「我真不曉和-圖-書得陸桑會彈琴。」
今天是「天長節」(日皇誕辰,在四月廿九日),我們意外地得了一整天的休假。
我真不曉得怎麼接下去才好。
「謝謝你。可是……沒關係的,沒有回信也無所謂。」
不期而然地,我想起了那位教我彈這曲子的、如今已不在人間的不幸的女人。連帶地,那個時候的許多沉澱在記憶深處的一情一景一喜一憂,都一幕幕一片片地在腦子裏湧現了。
「不見得吧?」
「軍歌嗎?你不曉得沒有一首軍歌不是傷感的?予科練的歌更厲害啊。」我說。
「心跳當然沒停,真奇怪,那種心情,實在沒法形容。也許心跳得更厲害。嗯,心確實跳得更快了些,手也更抖顫了些,不過很快地就停了。心頭好像……好像喝下了一口冰水,一下子就靜下來了,舒鬆下來了。」
「哦,是你們。我想……我們還是不要出去吧。」
「不!就算不是這樣吧,那麼,她一定本來是打算給她的同事們吃的,可是到校後發現你在彈琴,她馬上改變主意了。」
午飯後,林文章央廣谷跟他一起外出,可是廣谷說要午睡,好好休息一下,婉言拒絕了。林文章哭喪著臉,要求我跟他一塊兒出去。他告訴我,昨晚上他已寫好了給她的第四封信,早上就親自送去了。同往的自然有同小隊的古兵廣谷、富田兩人。結果她沒有在那家冰店裏。林文章請兩個同伴各吃了一客冰淇淋,還藉機問了問店內的人,方才曉得她的母親身體不舒服,所以沒有來上班。她雖然說母親如果沒什麼要緊,下午就可以來上班,可是到底能不能來,還不確定。結果詩人過了一個本來應該是快樂無比,卻怏怏不樂的上午。他認為下午她必定來,吃了一客冰,交了信馬上便可以回來。他說他有預兆,一定可以見到她。
青山先生說我把曲子的神韻把握得很準,這是很難得的素養,缺點是指法不很純熟。這是我第一次受到行家的批評,自然是心悅誠服。不過我倒老是覺得素月的眼光發著亮,一直投射在我的臉上,使得我越發不敢正眼看她。
我用肘碰了碰詩人,使了個眼色,他點點頭,滿臉困窘無助。
「怎樣?還不舒服嗎?」
陳不再讓我猶豫了,把我按在坐凳上。立即有一股說不出的特殊味兒衝進我的鼻孔,那是鋼琴特有的香味,我喜歡這種味道,它引起了我內心裏一種鄉愁也似的感覺。興頭來了,我開始彈下去。
「唔……」安本滿臉難為情的樣子:「真不好講,饒了我吧。」
「普通的歌曲也好嘛,來一下軍歌,雄壯的,『予科練之歌』怎樣?」
以後,打聽羅曼史的熱潮過去了——事實是再沒人可以供大夥打聽了,話也就轉到別的方向去,開始雜談了。我卻開始想我的心事。大家那麼喜歡聽人家的羅曼史,卻不曉得另外還有一個人也正在開始寫下羅曼史。那不是別人,正是我。不過我該承認,所謂羅曼史,在我還祇不過是有些可能性而已,距寫下還有一段不可知的距離。如今,我再不能否認李氏素月的倩影已深深地印在我的心板上。
廣谷似乎頗為得意,一直合不攏嘴巴。林文章對於他的信發生了這種變化表示驚奇,廣谷便宣布了他的秘密:
「啊,你不懂?」陳說:「陸能彈一手好琴,還有個綽號叫悲多芬昵。我說與其外出瞎逛,不如彈彈琴看看書,你說怎樣?」
「真的!」蔡也說:「她一直在看你哩。那個叫素月桑的,你不曉得?」
安本搖了搖頭。又一陣笑。
「你有辦法。」
運動場上已來了很多的小學生,玩得正起勁。我看看事務室那邊,雖然門窗都已打開了,但裏頭的確好像還沒有人。三個人並肩走到六丙教室。
「怎麼不見得?她恨不得請到你。」
女孩走過來了。詩人默坐,眼光凝注在桌面,動都不敢動一下。我有些著急,祇好轉過臉向她說:
青山先生要我彈彈,這更使我不知所措。在陳、蔡兩人前,我可以一切不在乎,可是青山先生是行家,露了馬腳,豈不要教人笑煞?可是他一定不放過我,陳也從旁說我應該向他請益,特別是當我接觸到李氏素月的那一雙希冀的眼光時,祇有決定獻和*圖*書醜了。
青山是第一個走的。他說他家裏有事,而且現在陸桑來了,可以代替他彈,所以他要先「失禮」。看情形,他似乎是被她們硬拉來彈琴的。這就教我更為難起來了。
「那麼,你是打算一封一封地寫下去?」
話頭又一轉,現在是落到詩人林文章頭上。仍然是宋仁義開的頭。
「是第二次,不過第一次沒什麼印象,是沒看清楚。」
「怎麼不多等會兒?也許她會給你信嘛。」我說。
「真漂亮,真動人!」
我們在走廊上走著。已是近午時分了,在營門那邊,偶爾可看見三兩伙伴回來。我們走向相反的方向,來到走廊盡頭。
「好的。」聲音很美。
「不行,你必須面對現實。我已說過你已愛上了她,這不錯吧。」
除了青山、瑞華、素月三個人是我所熟悉的以外,都是第一次見面。於是乎又來了一套介紹和客套。
「感傷蟲又來咬你了。我也覺察到了。彈別的吧。」
一曲甫畢,我廢然嘆了一口氣。
還是陳走在前頭進去,我也祇得硬著頭皮踏過門檻。
「我真不願意再彈這曲子了。它使我滿肚子傷感,我禁不住想起很多很多的往事。」
「不錯啊。」
果然不出所料,當小學生們散後,我們來到那間教室時,正有六七位女先生圍著鋼琴在唱歌,彈琴的是青山先生。
「我很感動……她也一定會受到感動的,回音只是時間的問題,我確信。」
「傻話!這就真是開玩笑了!你沒想到嗎?她那些油炸蕃薯簽是特意為你做的。她昨天一定想到今天你會去彈琴,所以準備好了。」
「我真希望你今天能接到她的回信啊。」我說。
「有啊,當然有的,對不對?」大塊頭彭大城說。
最後唯一的途徑是寫信了。像林文章那樣?我做不到!在冰店裏,他用那莫知所措的神情,囁嚅地說「這個……請你……」這兩個斷句的情形陡地在我腦子裏浮上來。單單想到我也必須那樣,就已經使我的面孔發熱心臟跳躍了。
「這,這有什麼經驗可發表呢?也許,我這就是正如一些小說裏常用的字眼,是苦戀了。不過我覺得很好,沒有回信也好,至少可以說還有一絲希望。愛是給予,是犧牲,這話的意思我是懂得了幾分了。夠了嗎?」
「悲多芬桑,快!來呀,彈彈哪。」
我彈了一闋,當然還是「少女之祈禱」,她們都很是讚嘆。我很奇怪,這麼多的女先生當中,一定有比我彈得更好的,我這一手怎麼會教她們這樣高興呢?後來我才曉得,這六個女先生當中,高女畢業的就祗有瑞華、素月兩人,其餘三位是家政女學校畢業的,還有一位是高等科出身的,而瑞華本人不大喜歡彈,素月剛起步,其餘的自然不會有多大本領了。
我們匆匆吃完了冰,林就起身了,筆直地朝門口走去。我祇好跟上去。
「怎麼不能夠?祇要人家願意。」宋說。
「你看清了吧?是第一次嗎?」詩人說。
青山先生和李氏素月一塊進來了。我連忙起身,互相客套了一陣子。
「唉唉,我們別談這些,好不好?」我祇有投降了。
「安本,你今天回去的情形怎樣?應該說出來呀!」
我開始彈「予科練之歌」,他們都在和著唱,窗口的小學生也都齊聲唱起來了。
「你臉孔紅了。我們不要放棄這個機會,同意嗎?」
不久,女先生們一個一個走了,最後剩下瑞華和素月。這時素月跑出去一陣又回來,手裏拿著一隻紙包。她要我吃吃她帶來的點心。原來是油炸蕃薯簽,她說是她親手炸的。很脆很香,可惜不太甜,這當然是因為糖配給太少的緣故。大夥邊吃邊談,過得非常愉快,我心裏的拘束似乎到了這時候完全解除了,再沒有不自在的感覺,偶然也會跟瑞華先生說笑。
這話使得大夥兒個個笑得前仰後合。
「奇怪,陸,今天我覺得你彈得帶著一抹哀調。」
大家都熱烈附議。
「還是沒有回信?」
「下午?」我覺得他的提議很唐突。
鋼琴放在老地方。在儀式當中,它是要用來伴奏的,算得上是個少不了的東西。忽然我想到,此刻它一定鎖著,不可能是開著的。蔡搶先走過去,撩開罩布,伸手要掀開琴蓋。果然是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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