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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2:江山萬里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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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那天終於來了。由於近一個月來空襲次數銳減——從報上的消息,可猜知敵方的空襲目標多半轉向內地本土——火車也已開始暢通無阻,這又成了「歸省」將能順利的最好保證。事實證明,第一批的伙伴們如期歸去了又回來,第二批的也沒有受到阻礙。
「車子還不曉得要等多久呢。」父親見我不答,又加了一句。我聽出他的意思是再跑一趟也無所謂,祇是怕我累。
「當然。」
我看到蔡的眼眶裏有淚光。我明白了,他確實不再恨他的家、他的母親了——至少我可以確定,他沒有以前那麼恨了。
又有人在後頭喊。我回過頭看看,有不少人也似乎拋下了火車走路了。在暮色裏我看到一個人在招手,很像是蔡添秀。
我就是在這種心情下離開故鄉的。說不定這樣就永訣了!想到這兒,我不由得也偷偷地灑了淚水。
「那真算不上是個家,祇不過是一個農家的廂房,又矮又窄又陰暗,晚上沒有電燈,蚊子多得駭人。」
「真是謝天謝地。我還不能確定是你呢。」蔡氣喘吁吁地說。
「唔……大概想像得出來。那些山高嗎?」
「不能確定就喊了?」
「那是個山間小村。也許還談不上村呢,因為沒有許多住屋聚在一起的地方,祇有疏疏落落散佈的農家。那兒有幾處是三條溪流匯合在一起的,所以就叫三洽水。那些小溪流都是從山裡流出來的。一條小河,兩旁都是山,許多山的缺口也都有小溪澗流出,有些地方兩旁來的剛好在同一個地方與主流匯合,形成三河會合的地點。這樣的地方,你可以想像出來嗎?」
「我猜,你還是喜歡它的。」
「喂,那不是陸桑嗎?」
「走吧,還不曉得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等等啊,陸桑!」
我早已跟父親連絡好。父親來信告訴我,應該在平鎮站下車,他會在那兒等待。我依言在平鎮下了車,過了天橋,我馬上看見父親。出乎意料之外,母親竟也在那兒。我幾乎想哭了。
「當然,才一個車站嘛,不會超過五公里的。」
「怎樣?過得有趣嗎?」這話一出,我才覺察到我或許不該問這些的。
到了那個自以為安全的地點,這才舒了一口氣。路樹如蓋,馬路下成緩坡,正可以隱身。心情靜下,不免想起剛才的驚惶失措是多麼可笑。
早上九點鐘有一班北上的車子,家在北部的伙伴們都集中在這一班車。還好,這是從彰化開往基隆的班車,誤點還不到二十分鐘就讓我踏上歸途了。廣谷、宋仁義、彭大城等人都在一塊,還有蔡添秀也是。我在近五個多鐘頭上的旅途和*圖*書上,一點也不感寂寞。
我想這情形到處都是一樣的。在我的記憶裏,臺北是繁華的好玩地方,可是近來一定因接連的空襲而面目全非了吧。我曉得臺北早就疏散了不少人,可能也寂寞一如我那深山裏的故鄉呢。
「嗯……說不出的喜歡,真想永久住下去呢。」
「小朋友們又黑又髒,衣服破破爛爛,打赤腳,對嗎?」
琉球戰事顯然已進入了尾聲,報上除了「特攻隊」出擊,轟沉幾艘什麼艦,打下幾架飛機等報導外,再沒有其他較具體的消息。下一步——多麼可怕的下一步!到底是哪兒呢?除了擊潰米軍的攻擊,從琉球島驅逐下海以外,再沒有其他方法防止這個下一步了。那麼,下一步,會不會是臺灣呢?
「見了見家人,就祇有這些,有什麼有趣沒趣的。你呢?臺北一定很好玩吧。」
然後是下坡了。這回坡度很急,路也變窄了,大概是樵夫走的小路。
「呀!你的媽媽也哭了?」
但是,不可避免地,假期的短促給這歡樂的心情罩上了一層陰翳。前途多難不用說,還有一個危懼,那就是臺灣是不是會成為戰場呢?如果是,那麼我能否與故鄉再次聚首,便也成了疑問。
走了好久,來到十字路,路旁有一家關著門的小商店。在竹叢掩映處,似乎也有三兩農家。父親說道兒叫「店仔湖」,並指著與我們走來的路成直角的一條較大的卵石路,說明那是從楊梅來的路,下次回家,可以在楊梅下車,路一樣遠近,卻可以省一個站的車資。
我又一次回到學生時代的心情,「歸省」使我雀躍,有時想著想著就莫名其妙地笑出來。
「因發了警戒警報,列車暫停行駛,開行時刻未定。」
從他們口裏,我得知他們是跑了整整兩個鐘頭的。本來,從故鄉靈潭有公共汽車通到平鎮,可是班車既少,人又擠,而且從三洽水到靈潭也要走一個鐘頭另十幾分的路,不如乾脆從山脊上抄近路,逕直來到車站痛快。原來他們跑了這麼遠啊。我知道,儘管理由充足,可是說穿了,為了儉省車資,卻也是主要原因之一吧。
又是警報!我沉沉地吐了一口氣。部隊規定要在六時以前回營,看情形可能趕不上了。但是,這是「不可抗力」,一定不會受到譴責的,現在也祇有聽天由命了。
「傻子,那怎麼能夠呢?」
「嗯,是的,這個我明白。」
「嗯。我也有五六個面熟的伙伴,可是不怎麼熟。唉,不等他們了,我們一塊兒走吧。」
雖然,這個家是這麼齷齪,可是我過了生平最愉快的兩夜一日。除了到和圖書過一次那所離家約二十分鐘路程的分教場看看之外,我沒有離開它一步。我靜靜地領略了一個家所能給予征人的溫情。
就這樣,我與我的新故鄉正式見面了。我之喜歡它,可說是無條件的,甚至還沒有回到它的懷抱時,我就已經深深地愛上它了。啊!三洽水,好美麗的地方……我由衷發出了感嘆。
許多人都在拼命跑著,彷彿每一處都不安全。也有牽著小孩的手,在馬路上亂闖亂撞的鄉下婦人。在那邊鐵路上,也還有不少拿不定主意緊張地東張西望的人。如果飛機來了,來個「機銃掃射」,後果將會如何呢?那真是不堪設想的景象了。然而,到底會來嗎?在傳聞裏,或者在報刊上,這種情形似乎聽得不少了,可是我從未目擊過。大編隊的「羅克希特」或B-29倒看得不少了,轟炸的場面也不算陌生……也許,他們不會輕易向地上的人攻擊吧!
這兒是日南站,下一站就是大甲了,偏偏在這最後一站拋錨,真急人。
說起來,新故鄉在我並不完全是陌生的。小時候,我們住在故鄉——真正的故鄉,那時父親喜歡釣魚,有一次,他騎著腳踏車載著我來到那條小溪釣魚。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回他釣得不多,可是我與父親過了非常愉快的一天——這是我跟它第一次見面。
「要不是你以前告訴過我的許多話,可能這次休假我會不回去呢。」
以後就沒有茶園了,兩旁盡是灌木與荒草的山地,巨石纍纍,間或也有幾棵雜木長在其中。
「在那樣的河邊的田中,有所小小的學校,教室祇有三間,外加一間事務室,一間宿值室,這就是我父親那個三洽水分教場了。」
「那麼,你的家呢?」
「我倒忘了告訴過你一些什麼話。但是你這樣想,我也很高興的。」
呆了約莫一刻鐘,仍一點動靜也沒有。怎麼辦呢?如果像早晨那一次,車子一停就是兩個鐘頭,那還了得!正當我想得不耐煩的時候,忽然從後頭傳來了聲音。
「喂!陸桑!」
還有,不知在什麼時候,我聽到了鄉人們一句口頭語:「愛美三洽水」。似乎是我已懂得男人與女人的關係了,女人的美與醜也在我心目中有了與前此截然不同的分別。在鄉人們的觀念裏,三洽水是盛產美人的地方。所以要討悄媳婦,最好到那兒去找,於是乎產生了這麼一句饒有意思的話。這一次與它重見,我雖然沒有能獲得證實這句話的佐證,可是它的山明水秀卻使我想到這樣的地方是極可能產生美女的。
「河邊有狹長的水田,對不對?」
「怎樣?有www•hetubook.com.com趣吧?」宋問道。
忽然,我聽到了一連串急促高昂的怪聲,週遭立即騷動起來。
我曾詳細地向他描述過我以前的那個故鄉——五寮,他竟然也喜愛上了它;而他也跟我一樣,非常關切我未曾謀面的新故鄉。
「完全對!你怎麼猜得這樣準?」
「假如我也能夠永久跟你住在一起,那該多好……」
「對啦。」
火車已停了好久了,為什麼還不開呢?
過了不久,站起身來望的人逐漸多了。
我曉得他是在裝著男子氣概。我可以想像到他此刻一定已經開始在思念他的母親和家了。雖然他坦然說出了「母親」與「眼淚」這兩個詞,可是我覺得還是不要再提它們了。
「走?走回去嗎?」
好不容易才聽到站員在喊:
「是嗎?那以後我要請你到我家玩了。」
我內心裏有一股欣悅。能與蔡同道,一定要好過些了。我們並肩走去。宋他們已到前面四五十公尺遠了。這樣更好,可以跟喜歡的人談談。我問:
我站起身,望望天空,凝神聽了聽,什麼也沒有。
「能啊,怎麼不能。爬上那山頂,下去就到了,很近呢。」
本來是四個多鐘頭的火車路程,因在途中遇上了一次「警戒警報」,停了一個多鐘頭,到目前已在車上呆了將近六個鐘頭了。人很擠,我幸運地得了個坐位,然而坐了這麼久,人多,走動不方便,很氣悶,也有些累;此刻心情一急,加上才離開故鄉和父母的慈顏,鄉愁如潮水般地湧上來,更覺不好受。
很近!我不由得一怔,不是明明說過要兩個鐘頭嗎?也許他們寧願走路吧,祇不過是體恤我罷了,我想到這兒,我就表示願意走路了。他們欣然同意,於是我們就走上歸途了。
蔡的神色很開朗,可見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也許,他已不再對母親感覺到仇恨了。那樣的話,剩下的豈不就祇有親愛了嗎?
「不過,以後不要太想家了。太想了,心情不好受,日子會更苦的,不是嗎?」
四月底,部隊方面宣佈了分批休假的辦法。本來在好久以來這消息就在人們之間喧騰傳告,不過一旦見諸事實,卻仍然叫人興奮得無以復加。辦法是這樣的:每兩個分隊為一批,從第一小隊第一分隊輪起,每批可得三整天的休假,可資返鄉省親。
「快疏散!」
我,這個已超過二十歲的人,說來也夠慚愧,家和家人比什麼都教我想念。我也想念祇相處了二夜一日,如今被我看做是故鄉的那個山間寒村。是的,正如蔡所猜想,我喜歡它,喜歡它的寧靜,喜歡它的無底的寂寞、翠綠、澄清,還有一切和_圖_書的一切。我祝福我的新故鄉,因為那是我的父母所在之地。幾時我才能再見你呢?
「我有個姑母就住在那樣的地方。水清得和自來水差不多,小魚一尾一尾可以數得出來。抬頭,滿眼都是翠綠。對嗎?美極了,我真喜歡那樣的地方。」
沒錯!是蔡添秀。我停下了步子。
「有不少橋,大橋,小橋,很多竹子。對不對?」
我倒的的確確明白了我的這話,與其說是說給他聽的,毋寧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蔡的話使我從回憶裏清醒過來。他又說:
父親與美蓮送我到店仔湖,以後就是我自己了。一路上我在那寂寞的山頂牛車站上,讓過早來臨的鄉愁啃囓著心,無助地趕路。彷彿自己成了個宇宙間的無依遊魂。這就是天地所賜給我的,也是戰爭所賜給我的。陸志龍!汝何其不幸,生在這樣的時代……
有人在喊。哦,這是空襲警報!因為這兒是小村莊,祇有手搖警報器,我恍然了,立時想到自己處境的危險。火車是顯著的目標,如果受到攻擊,那就不可想像了。許多人正從窗口往外跳。我馬上下定決心,取了自己的背囊提在手裏,爬出窗子跳下去。
蔡開始想心事了。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會想女人嗎?我在他那種年紀時已常常想入非非了,不過也許蔡不會,因為他發育較遲,而且太多的血液裏的苦惱困惑壓在他身上,這些可能就已經夠佔滿他的全部思想了。啊,他吐了一口長氣,家、母親、父親、祖父、臭狗仔、仇恨……不外是這些吧。
列車兩旁有無數的人在紛紛跳下,四散,一片驚恐的喧鬧聲。在哪兒躲呢?看看前面,大馬路與軌道平行,馬路邊有水田。對了,田崁可以掩蔽啊。我飛快地跑上前。
「我也是。我有些鄉愁了。」
「是嗎?你真好。」
開始是沿馬路,走了約十五分就到街尾了,我們便拐進茶園間的牛車路。不多遠就上坡,牛車的兩條車轍深深地刻在路面。兩旁都是茶園,園邊有不少相思樹。一陣陣茶香,撩起我心中含有輕輕的鄉愁的快|感。
「啊,看!」蔡叫道:「那裡不是大甲嗎?」
「好久以來,我就沒有這麼懷戀過家了。我真是……」
原來是臺北人宋仁義,坐在同一班車裏竟不曉得。除了宋以外,還有四五個伙伴,有兩個古兵,其他大概是二期生吧,面孔很陌生,不過從那一身襦袢、褲下打扮,馬上可以猜出是部隊裏的「戰友」。
「對啦!」
「啊!你是宋桑。」
其實,我們的苦工一點也沒有減輕,寧可說,由於天氣一天一天熱起來而更難熬——當然,其所以有減輕的感覺,大家都經https://www.hetubook•com.com過這些日子來的熬練,較前習慣了許多,堅強了許多,可能也是原因之一。至於幹部們的欺凌迫虐則是有增無減的,依然隔一兩天便可看到新的,面孔佈滿傷痕的伙伴。
我們的機關銃隊是最後一批,日期在五月八、九、十日三天。不用說,等待這一天的來臨,成了佔據我們整個心靈的大事。日常生活的苦楚,「幹部」們的迫虐,似乎也都變得沒有往前那麼嚴重了。在我個人而言,讀我那些筆記再不能像從前那麼入神,就連追那個女先生的事也都似乎淡忘了不少。
我覺得父母都蒼老了不少,特別是母親,髮更白了,因為風相當強,髮有些亂,不少髮絲,受到一陣風就垂在額角,更增添幾分憔粹。幼妹之死,無疑是第一個原因,還有我的披上征衣戍守遙遠的土地,可能也是主要的原因。父親倒依然健朗,雄風如昔。
在濃重的暮色裏,幾盞燈光在前面閃爍。幾時解除了警報呢,有燈光了。漫長的路子就要告終,這是此刻所給我的唯一安慰了。
「陸桑……」
「好,好,我一定去!」
「是空襲!」
「才不呢!才兩個晚上,而且又都燈火管制,簡直沒有玩的地方。買了些黑市東西吃一頓,總算有了些收穫了。」
「不高。」
「告訴我好嗎?你的故鄉到底是怎麼一個地方?」
山並不高,走完了坡路,我們就在平坦的山頂向前了。周遭靜得出奇,有時也可看到三二摘茶女人彎著腰身,點綴在一片綠海上。
「不過……」蔡又加上一句:「出門時可也不好受呢,尤其是母親的眼淚。」
如果從我的感受上來說,我與新故鄉的重見,是充滿戲劇性的。這兒,似乎得從頭說起:
我提起了背囊背在肩上。一個鐘頭也許可以到了,總比呆等兩個鐘頭強。可是我真有些累了,腿很沉重。早上,從家裏到車站,整整走了兩個鐘頭,又侷促在車上六個鐘頭,難怪要有些受不了。
父親說這兒已是三洽水了,這條小溪叫「小北坑」,還有什麼「大北坑」、「雞籠坑」等許多新奇的地名。
走完了下坡路,前面人家增多了,每個較平坦的空地都闢成一小坵一小坵的田。原來這兒還是個小山峽,兩旁峭壁直立,中間有一條小溪澗。
「嗯,有趣極了!」
父親說回程可以坐車子,徵求我的意見。我的心情倒複雜起來。兩老已經跑了這麼遠,再不能讓他們多跑一趟了。但是我自己而言,父母都走來了,我怎好意思坐車子呢?可是如果不坐,豈不更使他們疲累嗎?我覺得很難為,拿不定主意。
「阿母,你呢?還能跑嗎?」
「好吧。有伴,走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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